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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同仇敌忾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清光绪十三年(公元一八八七年,十月最末一天,在中国东南沿海的浙江省奉化县境内,在武岭山下一座依山傍水的溪口小镇的盐铺楼上,一个体重不足三千克的瘦弱男婴从母腹中呱呱坠地。据说这个男孩出世时,许多人看见东边天上出现一道士彩续纷的巨大彩虹,有个算命先生说当时看见小镇上空环绕一派象征帝王气象的氤氲紫气,后来还有人梦见百鸟朝凤,龙凤呈祥,等等,总之各说不一。无独有偶,仅仅六年之后,在距离溪口镇大约一千公里的湖南内地,在一个地名叫做韶山冲的偏僻山村的一间瓦屋里,同样有个面目清秀哭声嘹亮的中国男孩降临人世。许多年后,当地人以同样丰富的想象力传说看见彩虹,紫气,百鸟朝凤,龙凤呈祥,还有风水先生赶来论证该山冲的龙脉地气,等等,总之中国民间文化的精髓尽被囊括其中。毫无疑问,这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男孩的出世都是中国现代史上的大事,他们是本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中最不可忽视的人物;前者曾经统治和影响了本世纪上半叶的落后中国,后者一度改变和决定了本世纪下半叶中国的命运走向。

他们的名字,一个叫蒋介石,一个叫毛泽东。

关于伟人的身世秘闻,历来是那些下流小报和无耻文人追名逐利的对象。本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流行一本香港出版的政治通俗小说《郑三发子》,这本内容拙劣的畅销书使几乎所有不懂历史的读者都信以为真上当受骗。其实伟人也是人,只不过我们的弱点影响家庭,他们的弱点影响国家罢了。

少年蒋介石出身富裕的商贾之家,从小性格顽劣,出类拔萃,有强烈的征服欲和领袖欲,不大喜欢老老实实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之类,却推崇文治武功的帝王将相伟人名人,这一点他与少年毛泽东的志趣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不同的是,青年蒋介石投笔从戎,二十岁东渡日本留学振武学堂,归国后投身辛亥革命,参与推翻帝制,协助孙中山领导北伐战争的事业。他在中国军阀混战风云变幻的大千社会纵横捭阖,终于初步削平军阀割据完成统一中国的春秋大业。"乱世出英雄"是个真理,在大一统的封建秩序下人人论资排辈,真正的人才或者天才很难冲破压制有机会脱颖而出。而青年毛泽东则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起初信奉"读书救国"的理论,后来研究《共产党宣言》和农民问题,三十四岁之后走上"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造反有理"的康庄大道。

对青年蒋介石一生影响最大的两件事,一件是东渡大海到日本留学,一件是投奔民主先驱孙中山。留学日本使蒋介石看机会走出中国文化的局限去认识一个强大富裕的东方邻国,接受异邦先进的资本主义制度和军事科学教育的洗礼,并头次站在中国以外以亚洲(不是世界!)的目光思考中国问题。走出中国对青年蒋介石的思想形成是至关重要的,此后他在流亡和下野时又多次东渡日本工作和考察,"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因此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断定,明治天皇成功治理日本的独裁方式和富国强兵之道一直深刻地影响着这位中国未来的军事独裁者,成为他日后统一和治理中国内政的卓有成效的榜样。

投奔孙中山是蒋介石政治生涯中具有重大意义的转折。不能说投奔孙中山先生是投机,因为本世纪初蒋介石回国参加辛亥革命和帮助北伐,孙中山先生的政治势力都远远说不上强大,要投机不如投靠盘踞大半个中国的北洋军阀吴佩孚或者奉系军阀张作霖。不能说孙先生的三民主义主张对青年蒋介石没有影响,当蒋介石投身广东国民政府并在著名的广州叛乱中解救孙中山于危难之中时,他只有三十多岁,青年人的思想和世界观怎么可以像老人一样顽固不化而不受到外部先进思想的撞击和影响呢?因此革命先驱孙中山把自己同这个有远大报负的青年助手的关系说成是"如身之臂,如骖之靳",评价比自己小二十一岁的蒋介石是"……昂昂千里之资,虽夷险不测,成败无定,而守经达变,如江河之自适,山岳之不移"(见《蒋介石传》,团结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六月版第一章第三节),云云,则是可以理解和恰如其份的。

一九二三年八月,蒋介石作为孙中山的使者前往社会主义苏联考察,历时三月余,详细考察其政治、军事、社会诸多方面,并会晤许多著名的苏共领导人。俄国人的傲慢、霸道、野心,强加意志和种族偏见极大地刺激了青年蒋介石的民族自尊心,这种情形与二十六年后的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毛泽东出访苏联的遭遇几乎如出一辙。考察结果,蒋介石坚信苏联是一个更加危险的帝国主义国家,他在给孙中山的报告中写道:"……至其对中国之政策,在满、蒙、回、藏诸部,皆为其苏维埃之一,而对中国本部,未始无染指之意。凡事不能自立,而专求于人,而能有成者,决无此理!彼之所谓国际主义与世界革命者,皆不外凯撒之帝国主义,不过改易名称,使人迷惑其间而已。所谓俄与英、法、美、日者,以弟视之,其利于本国而损害他国之心,则五十步与百步之分耳……我断定本党联俄容共的政策,虽可对抗西方殖民主义于一时,决不能达到国家独立自由的目的;更感觉苏俄所谓‘世界革命''的策略与目的,比西方殖民地主义,对于东方民族独立运动,''更是危险。……"(同上《蒋介石传》第三十六页)

事实证明,蒋介石对苏俄的判断是有一定见地的。从老沙皇侵略掠夺中国,强占大片中国领土起,到斯大林三十年代趁人之危,直接插手策划外蒙古独立;后来干涉中国内政,支持内战,撤走专家,直至六十年代末酝酿对中国进行先发制人的核打击,等等,都是有力的证明。从世界范围看,苏联社会帝国主义更是臭名昭著劣迹累累:与希特勒狼狈为奸,肢解波兰,吞并波罗的海三国;入侵芬兰,残酷镇压各占领国人民的反抗,大规模屠杀俘虏;直到本世纪下半叶出兵布达佩斯和布拉格。出兵阿富汗,到处挑动内战,武力威胁邻国,等等,真是坏事于尽无恶不作。一九七一年毛泽东主席毅然决定中美和解,共同对付穷兵鞍式的苏联人,这样的高瞻远瞩与五十年前的蒋先生是不是殊途同归,站在同一民族立场上取得某种超越党派利益的民族共识呢?……

勿庸讳言,蒋介石是个思想杂驳的雄心勃勃的大独裁者,同时也是个坚定的和偏激的民族主义分子。一般说来,在独裁者的字典中很难找到"卖国"的可耻字样,因为独裁的前提是对权力的高度垄断。本世纪的希特勒、墨索里尼、裕仁天皇、卡扎菲、萨达姆等都是对内实行独裁,对外进行侵略扩张的不屈服的战斗者和恶名昭著的大独裁者。我们从蒋介石大力扩充军队,发展军工生产,消灭地方军阀和共产党,走"富国强兵"道路的治国方针中是不是可以看出这个当代中国独裁者渴望御侮和重振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大国雄风的某种由来已久的东方帝国之梦呢?

可惜的是,历史没有给他时间。准确说是日本人没有给他这样一个从容不迫的机会。

中日战争爆发了。"亮畴兄哪,你的那些英美朋友有什么消息吗?”蒋介石笑吟吟地迎出门口,对匆匆拾级而上的外交部长王宠惠大声说道。

"介公您知道,那些西方人可是滑头得很。"王宠惠在屋里坐下来,掏出手帕抹抹额头的汗珠回答委员长,"……四国调停委员会虽然对日本人的野心不满,但是他们谁也不愿意为中国的利益同日本发生直接对抗。英、法、意立场比较软弱,美国态度强硬一些,但是他们的代表告诉我,西方国家遵守《中立法协定》,直接出兵干预的可能性很小。"

蒋介石的脸拉长了。

他原本心情很好,就像短暂放晴的天空。八月十六日国防最高会议常会决议,由国民政府授权蒋介石为三军大元帅行使陆海空最高统帅权,统一指挥全国党政军进行抗战。应该说:对外战争促使一盘散沙的中国暂时紧密团结在以蒋介石为统帅的中央政府周围,其党、政、军一元化领导的集权程度前所未有,实现委员长多年内战梦寐以求的个人愿望。

可是西方国家对日本的软弱态度直接破坏了委员长的美好心情。他原本指望在上海打一仗,炮火一响,西方列强就会出面调停,从而取得像"一·二八淞沪抗战"那样"以夷制夷"和"以战求和"的效果。

不料这次西方人也拿日本人没有办法。

"娘希匹!这些帝国主义!……欺软怕硬,统统都是欺软怕硬!"蒋介石一生气,就骂帝国宅义。可是骂归骂,他心里很清楚,谁叫你实力不如人,谁叫你恰恰属于那种受人欺负的"软"而不是让人怕的"硬"的角色呢?

"……介公请息怒。"刚刚进门的汪精卫、宋子文诸人纷纷劝道,他们都已经知道淞沪第一次调停失败的消息。

"委员长钧鉴:刚才淞沪前线来电,张发奎部己经肃清浦东之敌,正加紧围攻闸北残敌。"报告战况的是总参谋长何应钦,"……第九集团军张治中部进攻受阻,正与敌相持不下。"

"给我电令张治中,限期肃清上海市区之敌,违令者严惩不贷!"蒋介石大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娘希匹!小小一个上海,两个集团军都拿不下来,都是一群废物!"

"……华北方面,日军分兵多路猛攻南口、居庸关和张家口,我军汤恩伯、傅作义部正与敌激战。然而敌寇还在继续向天津港和秦皇岛增兵,似有大规模西犯山西,南下保定、石家庄的模样。"

天气炎热,总参谋长报告完毕已是满头大汗,就坐下来喝水。

"……华北战场吃紧,这本是预料中的事啊!"汪精卫听完汇报忧心仲仲地发表意见道,"上海战事一开,局势更加复杂化,日本人还肯不肯谈,要什么条件谈就很难说了。"

"汪先生恐怕过于悲观了吧?”宋子文点燃一枝大号雪茄烟,喷出一口烟雾说道,"依我之见,日本人未必真敢打下去。近来欧美舆论反响极为强烈,伦敦、纽约等地民众袖团体纷纷集会游行谴责日本,如果日本人一再拒绝英美调停,则必将在国际社会形成孤立。"

"宋部长真是乐观派呵。"汪精卫苦笑一下回答,他太了解中日实力的对比,因此一脸倦怠,对战争前途表示无可奈何的悲观。"……我早就说过,打不是上策,还是要谈,发动国际社会主持公道。如果必要,可以考虑给西方人更多的在华利益,以牵制日本人的野心。"

"汪先生的话当然也有道理。"宋子文轻蔑地一笑,"最近美国大使詹森先生同我讨论对华贷款时,表示如果日本坚持战争立场,美国将提请国联大会制裁日本,包括经济制裁,实行钢铁和武器禁运等。"

"如果日本人不服从国联制裁,中国怎么办?……单独打下去?"汪精卫是政治家,政治家的精明之处就在于他们更善于从不利的角度去提醒别人思考问题。

"汪先生未免失之多虑吧?”宋子文厉声反驳道,"……撇开国际社会援助不说,我五千年中国,四百万将士,四万万民众,难道就不足以与日本人一战吗?"国舅宋子文时年四十三岁,壮年气盛,加上在美国读书生活,受西方式民主思想影响,因此对国内流行的恐日情绪颇不以为然。

汪精卫没有吭声,满腹苦衷似无人理解:只好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此时的汪精卫尚未决意要投降,而是要和谈。"谈"与"降"是意义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至于一年以后汪出走重庆,辗转到南京组建傀儡政府,沦为"曲线救国"的千古罪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还有一个正式的消息带给诸位,"王宠惠把头转向蒋介石,"俄国大使鲍格莫洛夫先生通过外交途径转告我国政府,斯大林愿意同我国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并贷款五千万美元,条件是必须用于购买俄国军火。"

蒋介石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不管怎么说,同情和支持中国抗战的国家毕竟占多数,尽管这种支持暂时尚无实际行动。斯大林态度积极无非是因为他希望中国拖住日本人,而决非主持公道,在国际社会中只有利益而决无正义可言。制裁日本当然很好,但是英美列强究竟能够给予日本多大的压力,或者反过来说日本人是否敢于完全不理睬英美的警告把战争打下去,对此他感到心中无底。

"……我说过嘛,仗迟早总是要打的,这是我们的立足点。不打日本人怎么会坐下来跟你谈?……我还要对全党同志说一说,要准备坚持长期抗战,准备打十年二十年,打一代人两代人,嗯!"蒋介石站起来,严厉地扫视众人说道。作为领袖,他必须再次准备用超乎寻常的强大意志力量去完成一次历史性的艰难统一:统一中国版图不被割裂和统一全国人民的抗战信心。值得历史学家注意的是,蒋介石在一九三七年八月以及此后的多处秘密或者公开讲话中都强调"长期抗战"的观点,它至少表明蒋介石对未来的抗日局势有着清醒的判断和已经作好长期艰苦的心理准备。仅仅过了九个月之后,中国人民的另一位伟大领袖毛泽东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里写下《论持久战》的光辉篇章,用系统的理论文字指导根据地人民的抗日斗争,做到高瞻远瞩和"英雄所见略同"。

"……日本人要在北方动武,我们偏要拖他到南方打,北方天险可据,他的飞机大炮坦克就能发挥优势。我们主动选择上海同他决战,就是以己之长击敌之短……上海有那么多英美租界,西方人办的公司、工厂,战争一打起来,日本人的炮弹就会落到西方人的头上。西方人天天挨炮弹,他们会无动于衷么?!

"……子文带些人到欧美去走一走,要人造舆论,欢迎那些西方记者都到上海前线去看看,嗯!……谈判一定要抓紧,娘希匹!我就不信日本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和英美作对……"

领袖的训示突然被屋外传来的空袭警报打断,这是自淞沪开战以来日机首次袭击南京,会议不得不暂时中断。宋子文在蒋介石避进防空洞前匆匆说道:

"介公,我看上海那个张治中恐怕不大得力,该换个能打仗的去替换他。"

"……你看谁能打仗?"

"中国将领之中,懂军事善战者当然莫过于广西白健生(崇禧)。"宋子文稍一踌躇回答。

"子文差矣。文白虽庸,然忠心不贰;健生善战,却养虎为患……养虎与养狗,你说我该对谁放心?"蒋介石狡黠一笑,拍拍他的这位大鼻子财政部长肩头,抛下一句话,"……你还记得民国十九年蒋桂大战的教训么?"淞沪调停谈判时断时续,狡猾的日本人一再借谈判拖延时间。

八月十八日,蒋介石发表《告抗哉将士第二书》,称:"……用持久战、消耗战,打破敌人速战速决之企图。"(《中国抗日战争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系年要录、统计荟萃》第一七七页,海军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云云。

八月底,中国代表向国联大会提交声明书。国联大会通过决议谴责日本侵略中国和屠杀平民的行为,日本代表当场退出会场,以示抗议。

九月初,日本政府宣布追加侵华战争经费二十五亿日元,内阁通过天皇对华战争诏书。

中日战争节节升温。

当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上将脸色铁青地走出设在上海郊区南翔镇的司令部大门,并在一大群将校参谋和卫兵护送下驱车前往杨树浦前线指挥所时,一场来自南太平洋的热带台风即将在上海登陆。城市上空漆黑一团,雷声在头顶隆隆地滚动,闪电不时划破黑暗。一阵阵狂风从长江口外的海面刮来,将硫磺燃烧弹的辛辣气息和房屋废墟的灰烬刮得漫天飞舞。

吉普车打开雪亮的大灯在暗夜的海洋里颠颠簸簸地行进。

在这样恶劣的环天气里,人们完全有理由松弛一下绷得过紧的神经,既不用防备敌机空袭,也不用担心灯光会召来敌炮的猛烈轰击。雨夜是一张安全的大伞,将人类的一切仇恨、厮杀、狡诈和阴谋诡计都牢牢地掩盖起来,不露痕迹。

但是总司令张治中压抑的心情丝毫没有因为大雨的降临而感到有所轻松。

这位大权在握的民国陆军上将近日来肝火上升是司令部里众所周知的事,出于对权力而不是对将军本人的普遍敬畏,人们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大声喧哗,以免无缘无故自讨苦吃。现在,总司令把自己隐没在黑暗里,独自靠在吉普车后座上不停地抽烟。马达大声轰鸣,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跳跃,车窗外偶尔有灯光掠过,才映亮将军那张如同车外的环天气一样阴郁的长脸。

一小时前,张治中两次接到委员长亲自催问战况的电话。委员长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进攻,并大声申斥第九集团军进展缓慢。作为一个资深自负和政治性很强的陆军上将,他对领袖的申斥表现出一贯忍辱负重的顺从态度,但是内心里却永远看不起那个远在南宗发号施令的顶头上司有限的军事才能。

尽管张将军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失利辩解,但是他绝对不敢当面顶撞和激怒委员长。

十三日开战伊始,中国军队占据地面优势,日军节节退缩,很快被压制在虹口、闸北一带不到三平方公里的狭长阵地上。民众举国欢呼,报纸天天出号外,连张将军也毫不掩饰胜利在望的喜悦心情,对记者发表谈话称:一周之内将倭寇统统赶下黄埔江去。

不料这块最后的阵地竟变成梗在中国军队喉咙里的一根阴险的毒刺,无论第九集团军官兵怎样轮番进攻,大炮轰击,飞机轰炸,敌人阵地巍然不动。中国军队伤亡惨重,进攻乏力,只好处于半休战状态。

恰恰相反,南宗统帅部通令嘉奖了隔江作战的右翼友邻张发奎第八集团军。他们虽然没有啃上硬骨头,但是他们确实肃清黄埔江东岸之故,收复浦东失地。

从战术指挥的角度看,张将军命令第九集团军所属各师分三路沿市区推进,采用通常的正面进攻战术并没有什么不对,敌人固守据点,中国军轮番冲锋,一个团残破了再投入一个团。如果平心静气地检讨和总结经验,这种将部队逐次投人的人海战术并非张将军的发明而是来源于中国落后的内战实践,是缺少重武器、运输车辆和现代化装备的中国军队的传统战术。问题是任何人要认识自身局限都需要时间和过程,张将军有充分理由为第九集团军攻击乏力辩解:我军不是尽了最大努力吗?要是让委员长来做总司令不也得这样指挥吗?但是为什么偏偏他就该受到指责呢?

从性格上讲,张将军是个城府很深和反应敏捷的人,他自投军之日起便以政治头脑而不是军事才能著称。这种情况同右翼军张发奎不同。张发奎一介武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心一意打仗没有后顾之忧,因此居然打了不少胜仗。但是由于他常常与蒋介石作对,所以不能被委以重任,只好摆在浦东敲边鼓。张治中重任在肩,心思却时时受南京的官场政治和人事关系的牵制,因此难免心有余力不足。尽管他竭诚指挥第九集团军广大官兵英勇战斗,许多将士付出生命鲜血的惨重代价,却始终没能消灭盘踞在据点里的一小股顽敌。

淞沪开战前夕,蒋介石密召张治中回南京,询问一举围歼上海之故有无把握?陆军上将慷慨作答:忠勇奋战,复我中华,为国捐躯,再所不辞。据说委员长深受感动,当场勉励有加,不仅委以第九集团军总司令重任,还把原属陈诚系的第十八、第三十九军六个师兵力交由他一并指挥。

即使在当时国民党中央嫡系里,张治中也算得上将介石权重一时的亲信。但是任何事情都得有个界限,你将属于别人的军队拿去指挥打仗,当炮灰,别人会因此感谢你么?你是不是犯了官场上"手伸得太长"的大忌呢?

想到这里,他仿佛看见陈诚那张因飞黄腾达而容光焕发的脸,和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天上下起雨来,沉重的雨滴打在车棚顶上砰砰作响,一个炸雷落在近处,闪电刹那间照亮迷蒙浑吨的天地。总司令猝然惊醒,意识到汽车快要进入市区,于是他掐灭烟头,烦躁地解开衬衣领口,让车窗外呼啸掠过的风雨驱散郁积在胸中的怨气和燠热。

平心而论,张将军的委屈也是有道理的。

开战一用来,中国军参战步炮兵总数巴达十数万之众,日军虽然处于绝对劣势,但在军舰炮火支撑下顽强抵抗死战不退,双方往往为争夺一房一地反复拉锯,以致于中国军久攻不克进展缓慢。对于现代战争来说,"实力"的概念决不简单地等同于人数多寡,或者雄心的大小。一辆坦克载有三名乘员,你能说他们的战斗力只等于三个人吗?不怕死固然可贵,但是不怕死并不等于胜利,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本土作战,中国军十倍于敌,他们仍不能做到"一举扫荡"或者"速战速决"的原因。

随着时间推移,仅仅几天,形势陡然变得严峻起来:敌人庞大的海上舰队包括两艘航空母舰己经纷纷向松沪海面集中,日军第一批增援部队两个师团约六万人已经分别从日本港口登船出发,预计首批先遣队可于八月下旬头一周在上海登陆。一旦日去援军到达,或者日军登陆前仍不能扫除敌人市区据点,那么再往后中国军队的优势必将丧失殆尽,上海战场将因此变得形势险恶不容乐观。

所以无论委员长如何申斥张将军都不辩解,因为一切辩解的理由在失败的事实面前都将苍白无力。古人云"不以成败论英雄",但是中国人恰恰最以成败得失论英雄。"胜者王侯败者贼"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吗?……

吉普车马达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原来汽车前轮陷进一个炸弹坑里。黑夜中大雨如注,好容易推出汽车,将军才发现前面通往市区的道路经过炮火洗礼,已经布满大大小小的弹坑无法通行。

人们只好下车步行。张将军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摸索,尽管警卫们都努力拱卫他,簇拥他,但是总司令还是不可避免地摔了几跤。直到经过大约一小时艰难跋涉,泥泞中的人们才好像暴风雨中的航海者,终于远远看见了那座经过伪装的指挥部里透出来的几缕桔黄色的温暖的光亮。

"……不惜一切代价,三天之内肃清上海市区敌人据点,这是委员长亲自下的死命令。畏缩不前者,临阵脱逃者,贴误战机者,一律军法从事!

"本总司令命令:明晨丑时起,各师、旅、团开始进攻,不得有误。如果天气转睛,南京空军将出动飞机支援地面作战。具体作战区域划定及事宜,由参谋长加以说明……"

指挥部里灯火通明,各级将校军官个个正襟危坐鸦雀无声,参谋长除权咳了一声,指着墙壁上那幅三万分之一的作战地图,开始详细阐释总司令的战略布署:

"……淞沪之敌背倚黄埔江,主要依靠敌舰炮火力支援,各处据点连成一务长蛇阵,互为犄角,固守待援。我军必须集中战力,从虹口、闸北、杨浦三处同时出击;砍掉蛇头,砸烂蛇身,斩断蛇尾,令敌人首尾不顾,取而胜之。各位注意,处于中间地位的汇山码头是敌人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所在地,也就是‘七寸’所在,打蛇要打要害,所以这个任务很艰巨。

"根据总司令命令,各师作战位置划分如下:第八十八师以主力由北向虹口方向攻击,八十七师沿四川北路向沪江大学和公大纱厂进攻,第三十六师即夜加入沙烃港至保走路正面,由一0八旅二一六团担任主攻,向江山码头江边实施关键性突破……”

第二一六团上校团长张绍勋起立:"是!决心完成任务……请配属炮兵火力掩护。"

"……炮十团、炮三团集中全部炮火摧毁敌人工事,另以第九十八、第十一师各旅分别配属上述各主攻部队,接受主攻师长官指挥……"云云。

第九十八师师长夏楚中少将脸白了,该师原隶属陈诚系罗卓英第十八军,奉凋淞沪参战,临时划归第九集团军指挥。不料尚未出场,就被张治中一个命令顺手牵羊地瓜分了,还美其名曰"配属"。谁都明白,建制师一旦被打散,师长就成了光杆司令,打完仗你还能指望收回你的部队么?

"……我要问一问张总司令,凭什么拆散我九十大师建制?这样的配属经过南宗方面的同意吗?"夏楚中抗议道。

"本总司令重申,违抗命令者,以军法论处。"

张治中理也不理,扬长而去。光杆一条的夏师长无力回天,只好白认倒霉,"暂时一蹶不振。这件事后来被当事人写进回忆录中(见《八·一三淞沪抗战》第九十三页,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作者史说)。

八月十九日,淞沪战斗重新呈现白热化。战车连长崔钟岷少校正在三十六师师部了解敌情和接受任务。

南宗装甲团系国防部新成立的现代化兵种之一,前身为陆军交辎(后勤交通)学校战车营,南京政府为了提高军队对日作战能力,于一九三六年秋着手组建这支中国最早的机械化部队。所有战车都从国外购进,重金聘请德国坦克专家做教官学员一律从军校选送。毫无疑问,这支威武雄壮的装甲部队是中国军队的骄傲,它的诞生同那支翱翔蓝天的年轻空军一样,给那些穿草鞋扛"汉阳造"的瘦弱的中国军人带来一线国防现代化的希望曙光。

沪战伊始,中国军队攻势受挫,进展缓慢,究其原因,缺少城市攻坚手段也就是缺少坦克大炮的火力掩护和摧毁能力不能不是一个重要因素。蒋介石痛下决心,亲自下令抽调两个战车连和一个战车防御炮营开赴淞沪前线参战。

按照部署,崔连长将以战车开路,掩护第三十六师步兵进攻江山码头敌军司令部;控制敌入援军经水路进入上海市区的登陆点,这就是"打蛇打七寸"的关键性战斗。另一连战车则配属第八十七师进攻杨树浦租界,执行"斩断蛇头"的艰巨任务。

崔连长是东北人,满族,黄埔军校六期学员,时年二十七岁。作为中国第一支装甲部队的下级指挥官,他既有头次参战的新奇和冲动,跃跃欲试,内心充满对钢铁履带轧轧作响摧枯拉朽扫荡日寇的神往和自豪感,同时又有对这种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战斗的种种担心和顾虑。

"……你们的进攻路线,就是从这里,喏,码头大门,仓库,敌人火力点,这是炮阵地……到这里街口,大约一千米距离,打开一条通道,掩护步兵占领敌人司令部大楼。"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将军亲自布置任务,他无疑为这些现代化战车的到来感到振奋。

"你们配属第一零八旅进攻,这是彭旅长……记住,一-定要消灭敌人火力点,还有炮兵阵地。"参谋长叮嘱。

毫无疑问,指挥官们对装甲甲参战寄予莫大的热情和厚望,由于装甲兵的组建是新生事物,大多数步兵指挥官甚至从未见过战车。其实当时南宗装甲团只拥有西方国家淘汰的性能落后的轻型战车,如意大利二十年代生产的两吨半"菲亚特"战车,英国皇家"威克斯式"轻型坦克,它们的正面装甲只有三到五公分厚,不仅不能抵御炮弹直射,甚至难以承受步兵集束手榴弹的打击。

"……从这里,往……这里吗?哦,是不是……可以迂回一下,利用敌人炮兵死角?"坦克连长对进攻路线琢磨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对正面攻击敌人炮兵阵地的方案提出异议,“……这里是城市巷战,地形复杂,战车只能与步兵保持同步距离,平行准进,交叉掩护。尤其在这个街口,你们看,四周没有障碍物掩护,敌人平射炮可以直接瞄准射击,如果我战车过于暴露不仅将招致敌炮集中轰击,而且不利于步兵突进。"

指挥官对于战车的不肯勇往直前很感意外。

战车不是有装甲钢板么?不是有机枪小炮开路么?不是有轧轧作响的履带便地面震颤么?为什么还要坚持同步兵一道慢吞吞地前进呢?战车如果不能打冲锋,要战车来干什么呢?难道人的身体比钢铁还要坚固么?战车的优越性到哪里去了呢?

显而易见,不是战车而是人,也就是这位连长同志的革命意志出了问题。

应该说科技落后的中国人天生不是唯物论者,他们因讨缺少物质所以只好崇尚精神,把精神同原子弹相提并论。从高举大刀长矛的义和团到高举红宝书的造反派,我们不是都可以追寻到许多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唯意志论"(信鬼神、宗教崇拜、灵魂转世)的意味深长的精神传统么?

宋师长正欲说服战车连长,解释关于出奇不意和速战速决的重要性,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马靴声,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陆军上将出现在师指挥所狭小的地下室里。全体立正,稍息,指挥官汇报战况。总司令并不说话,绷紧脸来回走动,于是橐橐的马靴声就好像鞭子不停地敲打着人们紧张的神经。

"……你们的精神很好,总之视死如归,革命军人就应该这样。"总司令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他喝了一口水,再次严厉地环视部下作指示,"我还要补充你们的作战方案,战车强攻正面,步兵突击两翼,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部队打光了也要冲上去……拿下敌人司令部,淞沪之敌就不攻自乱,‘擒贼先擒王'',就是这个道理嘛。各级指挥官要身先士卒,政治主任要开展思想工作,我就在这个指挥所里看着你们把国旗插在敌人司令部大楼顶上……"

当总司令得知装甲兵对正面强攻持有异议时,就很生气,拍着桌子下死命令:"你给我冲!那里面就是刀山火海你也得给我冲进去。"

崔连长结结巴巴申辩:"报告……装甲太薄,敌人……火力太强,步兵跟不上……"

一个作战参谋在一旁试图悄悄提醒总司令,如果战车报销不好向南京方面交待。

"……混账话!拿不下敌人阵地我向谁交待?"总司令勃然大怒,"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关键时刻不上阵,留在南京城里当摆设就光荣?……"

他转向那个战战兢兢的战车连长,不由分说地命令:"来人,电告南京装甲团杜团长,两连战车均已英勇地投入战斗……你给我听着!你的战车不攻入江山码头,就不要来见我!"

惨烈的战斗开始了。

崔连长悲壮地登上战车,在步兵的欢呼声中,向他的队伍也就是那十多辆轧轧作响的轻型坦克一挥手,发出了冲锋陷阵的战斗命令。发动机立刻大声轰鸣起来,坦克炮塔不停转动,短粗的炮口和机枪都一齐对准敌人据点。

这是公无一九三七年八月发生在上海战场上的中国第一场现代化坦克攻坚战。操纵坦克的是那些刚刚走出冷兵器时代的中国军人,尽管他们操纵战车的技术还远远够不上十分熟练自信,实战经验也几乎等于零,但是他们仍然无私无畏地按照德国教官的教导,把战车摆出"品"字队形,视死如归地冒着敌人炮火冲锋陷阵。

街道两旁的上海居民受到感染,纷纷从躲藏的屋子里探出头来喝彩观战,还有许多青年男女不顾流弹横飞的危险走上街头喊口号,捐赠毛巾食品慰问子弟兵。整整一百年来,中国人受尽外来列强的欺凌,准确说是吃够了没有现代化的苦头,但是现在中国人也有了自自的飞机坦克,有了同东洋鬼子一模一样的先进武器,因此他们没有理由不振奋,没有理由不大长志气。这是一个相当感人的场面;人们彼此鼓舞,彼此感染,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因此乐观和一厢情愿的情绪如同病菌一样在空气中迅速传播。坦克一发动,机枪一响,人群就欢呼,还有人把帽子高高地抛向空中,仿佛已经取得了胜利一样。

两连步兵跟在坦克后面浩浩荡荡地冲锋。

武器简陋的中国十兵雄赳赳气昂昂,许多人扬眉吐气,连腰也不肯弯,好像只要有坦克在前面开路敌人就只好投降一样,这实在是一种对于现代化的误解。因为战争的"矛"与"盾"从来相生相克。中国人对于科学知识常常会产生许多莫名其妙的误会,这些误会的怪诞和离奇程度,足以令我们今天的先锋派荒诞派小说家自愧不如。比如慈禧太后视火车头为妖怪,大名鼎鼎的林则徐命部下打造钩镰枪以对付洋人的弯腿,义和团念咒符以避枪弹,气功师登台发动呼风唤雨倾覆英国舰队,红灯照们把猪血抛向外夷战船以令敌人化为血水,等等。就是到了人类登上月球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唯物主义哲学家还在义愤填膺地批判电子琴,八十年代批判流行歌曲,九十年代批判比基尼泳装,等等举不胜举。问题在于,任何对科学的误会都不能不付出代价,只不过有的代价由个人付出,有的由整个民族付出罢了。

敌人枪炮响了。

日军据点隔着江边开阔马路,江山码头外面有大片空地。中国坦克一露头,日本人的各种轻重武器就开始猛烈射击;炮兵开炮,步兵急促地寻找坦克后面的活动目标。机枪哒哒扫射,那些仓库、楼房、地下室的窗口和沙袋工事的枪眼到处向外喷吐火舌,飞蝗般的子弹炮弹织成一张浓密的火网,把死亡的阴影从四面八方罩向进攻者的队伍。

顷刻之间,汹涌的欢呼之声消失了,代之以密集的炮弹爆炸、子弹肆虐的呼啸和受伤者痛苦的呻吟,侥幸未受伤的士兵赶紧趴在地下或者滚进街道两侧的门廊里,噼噼拍拍地开火还击。这幅悲惨的图景与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十月革命进攻冬宫迥然不同;电影里的枪弹并不伤人,所以那些热情洋溢的群众演员可以从容不迫兴高采烈地爬上冬宫的大铁门高喊"呜拉"。可是如果当你面对的炮弹爆炸震耳欲聋,尖锐的子弹全都好像长了眼晴,打在坚硬的花岗石墙壁上溅起一串火星,或者钻进干燥的泥土里腾起一团团呛人的烟雾,你还能继续挺起你的并不结实的血肉之躯去同敌人枪炮较量么?

因此当第一批中国士兵被敌人交又火力打得血肉模糊横七竖八时,敌人军舰上的大炮也不失时机地加入打击行列。一发发预先测定目标的巨大炮弹呼啸而至,城市大地发出一下一下的沉重震颤,炮弹爆炸的火光和烟柱直冲云天,空气中到处充满令人窒息的硫磺气味和黑色烟雾。进攻者的队伍更加不可避免地发生混乱,人们四处躲藏和逃窜,中国步兵从未受过步坦协同的实战训练,不懂得怎样利用坦克跟进和互相掩护,不能适应这种现代化战争的作战方式,所以没过多久,除了坦克车还在轧轧地前进外,它们后面已经没有一个步兵的影子。这是一个相当英勇同时又相当绝望的战争场面;步坦脱节,步兵受到炮火打击不得不匍伏地上,坦克兵为了完成任务必须孤军深入,因而也就造成被敌人分割围歼的大好机会。

……一发拖着尖锐哨音的大口径加农炮弹飞来,迳直击中一辆正在行进的英制"威克斯式"坦克。随着"轰"地一团火焰腾起,坦克猛地向前一歪,仿佛陷进大坑里一样,履带哗啦垮下来。烟雾散去,人们看到坦克被掀掉半个炮塔,那层并不坚固的装甲被撕开一个大洞,油箱燃起熊熊大火来。

紧接着成群的炮弹呼啸而来,在坦克群周围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火网,不断有坦克中弹燃烧。有几辆战车试图退回去,却被击毁的坦克挡住退路。崔连长眼晴起了火,他带领剩余的战车一面还击,一面全速冲过马路空地,靠近敌人据点以避开炮火。

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纠缠战术立刻起了作用,敌人炮击减缓,坦克暂时逃脱打击。

指挥所观战的人群刚刚来得及松出一口气,庆幸坦克兵机智果断绝处逢生,不料敌人据点里又同时冲出好几组全副武装的爆破手来。

这是一群更加危险和亡命的敌人,他们都是被称作"肉弹"的日本敢死队员,训练有素,意志坚定。他们手握爆破筒,身上捆满炸药,或利用墙根拐角,或借助破损工事的掩护,匍伏跳跃机警灵活地向中国坦克运动。这无疑是个更加惊心动魄和危机四伏的时刻,因为坦克有观察和射击死角,按照步坦协同原则,此刻只有步兵的掩护才能有效地阻挡和消火敌人爆破手。

问题恰恰在于;中国步兵全都被炮火远远阻隔在马路那一头,他们只能趴在地下眼睁睁地看着装甲兵战友陷入敌人重围,看着日本爆破手好像在做演习动作一样接二连三发起令人眼花缭乱的进攻,一次又一次扑向涂有青天白日国徽的中国坦克而无能为力。于是在这种令人绝望窒息的紧张氛围里,一阵阵响亮而尖锐的爆破声传来,一团团黑色浓烟好像大型魔术表演的雾障一样腾全而起,中国坦克无法逃脱的火顶之灾终于降临了。

一辆坦克刚刚哗啦地瘫痪在地,另一辆随即又壮烈地起火燃烧,当最后一辆坦克冒出熊熊大火冲进敌人工事时,迎面却挨了一发平射炮弹,终于死不暝目地翻倒在壕沟里。那个浑身受伤的年轻指挥官崔连长企图挣扎进出被击毁的战车,立刻被一排机枪子弹打得浑身都是窟窿,倒挂在炮塔上好像一截烧焦的木头。

这场类似屠杀的战斗只进行了短短一个多小时。

中国军队进攻再次受挫,战车连全军覆没,无一幸存者。另一连战车在毗邻的第八十七师进攻杨浦租界的战斗中遭到同样命运,伤亡殆尽。

张治中将军在前线指挥所里亲眼目睹这场战斗,他至此才对现代战争的指挥艺术有了一点小小的领悟。将军的指挥艺术总是用土兵的生命来实践的,因为如果没有失败,也就没有成功,"一将功成万骨枯"讲的就是这个辩证法的道理。

我以为现代化的概念决不仅仅指武器而言,更重要的是指人的素质包括精神和观念的现代化。享受波音飞机高级轿车进口彩电的封建暴君依然是暴君,同样,没有现代素质的军队即使操纵先进的坦克大炮依然是一文落后的军队,就像我们今天总结海湾战争的经验教训一样。

"……他们确实忠勇可嘉,不负我的教育。每一想及当时的情景,我心里就十分难过。"这个教训被载入张将军回忆录《揭开大·一三淋沪抗战的战幕》一文中。

上海松江火车站内外,扶老携幼的难民成千上万。

淞沪战事一起,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因为战争的猝然降临而变成血肉横下的战场。城里城外到处都在开火,在厮杀,大火和烟雾吞噬房屋,枪炮声震耳欲聋。随着战火蔓延,那些原本以为躲在家里就可以相安无事的芸芸众生终于变成被开水灌了巢穴的小动物,不得不争先恐后外出逃难。

和平年代,人分三教九流,官分大小尊卑,社会秩序等级森严,比如个体户见了工商税务点头哈腰,司机受到警察挑剔忍气吞声,知识分子见了领导自动矮一大截,下级在上级面前就得毕恭毕敬,等等。但是逃难就不同了,逃难的队伍里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人人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难民。

火车一到,人人都在拥挤,身强力壮的挤上去,妇孺老弱者就只好原地淘汰。但是火车大多被征用去运送军队,因此本来车次就少的松江车站滞留的难民越来越多,不少人已经担惊受怕地等候了整整一星期。

八月十八日,星期二,天空短暂放晴,有消息说南宗将发出两列空车来运送难民。消息传开,车站人头攒动,万民拥挤。这是一个同时充满希望和绝望的关键时刻,人人都有充分理由让自己而不是别人抢先登上火车脱离苦海,问题是当许多理由拥挤在一起的时候,人人都没有了理由。

因为两列火车的全部载运量只能运走滞留难民的不到十分之一。

中午一时,火车在万众欢呼声中开缓缓进站来,许多人过于激动,把前面维持秩序的警察挤下站台,导致当场压死压伤同胞多人的惨案。接着警察对空鸣枪示警,子弹被屋顶钢梁反弹回来又击伤数人。不料民众视死如归,个个前赴后继,警察只好退居二线,听任自由化到处泛滥。此后几个小时不啻一幅世界末日来临的景象;车上车下,人人争先恐后;你推我搡,你不推我也搡;把别人拖下来,自己爬上去;爬窗户,爬车顶,爬一切可以爬人的地方,甚至连车头上也坠满蜂窝一样沉甸甸的难民,于是又发生挤死踩死窒息暴卒事件若干。

下午三时左右,车站局势基本明朗,列车大大超载。未上车的在车下垂头丧气,挤上车的在车上不免暗自庆幸,更有许多走散了亲人的女人孩子到处喊爹叫妈,车上车下嚷成一片。不料就在这时,站外响起尖锐警报,敌机空袭。车下的人得了近便,纷纷四散逃跑,或卧倒于田边地头,或藏身在沟坎河岸之下。难就难坏了已经挤上火车的人们,盼星星盼月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争得车上宝贵的一席之地,如果下车防空,岂不等于前功尽弃将胜利果实白白断送了么?

因此车上的人都硬着头皮不愿下车。胆小的见别人不挪动,便也壮了胆子不动,每个人都心存侥幸,巴望敌机驾驶员看清这是一车手无寸铁的难民而不是军队。有个有国际知识的医生在车顶上铺开一面自制的红十字会旗,好让日本飞机遵循国际惯例回避民用列车。

但是这回他们恰恰想错了。

九架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日本"三菱式"轰炸机排出整齐队形飞临车站上空,他们的任务原本是寻找和轰炸军用目标。天气晴朗,地面的车站租列车历历在目,红十字会旗和难民的身份也不难识别,但是对于每一个被战斗冲动折磨得浑身燥热的日本军人来说,他们是决不愿意放过面前这个打击中国人士气的大好机会的。你们中国人不是万众一心吗?你们不是众志成城全民抗战吗?既然你们的政府敢于宣布向皇军开战,那么就应该让你们全体国民懂得抗战的代价意味着什么!

战争伊始,日本军部下达命令,对中国境内"一切危害帝国利益之目标进行打击",但是军部没有解释哪些属于"危害帝国利益之目标"。这就是说,任何一个中国境内的目标:一所学校,一座医院,一名妇女,一个儿童都可能被视为"危害帝国利益"之目标而遭受打击。日本军队公开取消对战争的一切禁令对平民大开杀戒的野蛮行径,甚至令当时尚末疯狂的另一位欧洲法西斯领袖墨索里尼也感到难以接受。他愤怒地对他的将领们说:"你们看看,这些野蛮人在中国干了些什么?……"(《墨索里尼秘传》第四章第四十三页)

换另一种角度讲,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使得人类对待战争的思路也大相庭径,西方人认为屠杀平民和虐待放下武器的战俘都是犯罪,日本人对此则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既然军队都来自平民,那么轰炸平民也就是间接地消火了敌人军队,这样的作法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因此当飞行员发现地面的列车目标时,他们无疑个个感到精神亢奋喉咙咕哝作响,一种类似把敌人赶进屠宰场的快意极大地刺激着日本军人绷紧的大脑神经。轰炸敌国火车是上级下达的命令,军人只管完成任务而不管道德,研究道德是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们的事,何况轰炸平民列车不会遇到危险,就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样安全。所以日本飞机几乎无需任何战术动作的掩饰,就一架接着一梁朝目标直接俯冲下来。投弹,扫射;拉起来,再投弹,再扫射,如此循环往复。机枪喷吐火舌,炸弹一枚接一枚落入车站,有的炸弹竟直端端钻进车厢里,炸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松江火车站顿时被淹没在一片粉红色的血雾和遮天蔽日的火海中。

这场血腥屠杀历时约半个小时,两列火车被炸脱轨,车站内外到处是人的断肢残体,许多尸体已不可辨认。据当时有关资料称;死难看约一千二百余人,伤者无数。

空军第二轰炸机大队官兵是从当晚的广播里得知上海松江惨案的不幸消息的。

对受害一方来说,轰炸平民当然是一种违反人道主义的野蛮行径,理应受到国际舆论谴责。但是战争本身即是屠杀,没有人道可言,因此任何对于战争的道义谴责和正义言词同战争的行为相比,都是苍白无力和微不足道的。

分队长沈崇海中尉由此感到某种无言的自责。

虽然平民列车遭到轰炸并不是他的过失,并且空军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攻击敌人舰队,但是惨案的发生本身就包含着强烈的责备和期待。

如果军人不能保卫国防,保护自己的妇孺儿童,那么国家和老百姓(纳税人,供养军队有什么用处呢?!

沈崇诲,祖籍江苏南京,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父亲为政府高级官员,也就是说他在当时的社会地位相当于今天的高干子女,享有许多令人羡慕的特权。三十年代社会上留学经商风气很盛,许多官僚纷纷把子女送到国外去读书,沈崇海大学毕业正值东北"九·一八事变"爆发,虽然战火还没有燃到他的家乡,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从军的道路,跨进中央航校的大门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青年学生投笔从戎的情形与农民参军不同。农民往往因为走投无路,因为被万恶的日本强盗占领家乡流离失所奸淫了妻子女儿才怀着深仇大恨拿起枪杆子,知识分子则出于爱国主义的传统和责任感选择从军。

八月十九日,天气继续放晴,早晨天刚亮,飞行员全体集合,收听广播里南京蒋委员长的命令。委员长操着浙江奉化口音谴责了日本帝国主义屠杀平民的暴行,然后命令各大队飞机起飞,轰炸吴淞口海面的日本舰队。

"……要让敌人懂得,中国人民是不好随便欺负的!向敌人航空母舰开火,炸沉它们!"委员长愤怒的声音在机场宁静的上空嗡嗡震响,"……抗战是要流血的,但是我们不怕流血,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还!"

沈崇诲和战友们都流下激动的泪水。领袖的怒火传染了他,他感到周身的血液正在燃烧。

战斗警报拉响,机场马达轰鸣,轰炸机鱼贯滑向跑道。沈崇诲座机编号九0四,副驾驶兼投弹手为陈锡纯少尉。他们驾驶的“诺式"单发轻轰炸机载弹一千一百磅(约合王百公斤,最大航程九百英里。

此时空军参战己经一周,第二大队担负轰炸任务,飞机平均每天起落两个架次以上。连续作战不仅使飞行员极度疲劳,许多飞机的发动机部件也因缺少足够的备用零件更换而每况愈下。但是战争本身就是一种超常行为,只要人活着你就不能退出战斗。因此飞行员虽然个个眼睛布满血丝头重脚轻,却仍然斗志不减精神饱满,同仇敌忾地驾驶飞机编队出航。

机群起飞约三十分钟后进入上海战区东面现今南汇县上空,远远能够看见地面战场腾起的一缕缕炮火烟柱,更远处白

龙港海面有一些大大小小敌人舰船灰蒙蒙的影子。带队长机开始爬高,发出"搜索航母准备进攻"的战斗信号。

轰炸机拉开距离,护航战斗机已经在头顶占据高度,沈崇海紧跟长机爬升到六千英尺高空,然后瞪大眼晴搜寻目标。

敌舰就在眼前,那些张牙舞爪的小个子日本人正在向中国城市开枪开炮,他们的飞机就停在航空母舰上装弹,加油,然后气势汹汹地飞上天空屠杀中国老百姓。问题是凶手不能欠下许多血债却不受惩罚,于是这一小队代表正义复仇力量的中国飞机就借助太阳光的掩护偷偷摸摸向着敌人舰队接近。

"……陈少尉,打开保险,做好投弹准备!"沈崇诲头也不回地命令。

"是!"……一定要把鬼子的军舰炸沉到海底去!"副驾驶大声回答。

这无疑又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关键时刻。因为再有几分钟,不管日本舰队是否发现或拦截中国轰炸机群,他们都将无法逃脱领略一番从天而降的炸弹滋味。一想到将沉甸甸的炸弹劈头盖脑扔到骄横的不可二世的敌人航母甲板上,将他们的飞机、飞行员和水兵统统炸到海里去,中国飞行员心中就充满不可遏止的亢奋和快乐。

但是偏偏就在这时,"九0四"号飞机不幸发生严重机械故障。发动机突然空中停车,机舱里到处弥漫着呛人的蓝色烟雾。

这是一个出人意外却又相当必然的飞行事故。由于中国飞机太少,超期服役年限过长,轰炸任务频繁,没有充足的战斗间隙进行大修保养,没有足够的零配件按时更换,等等。这就好比一辆不按时保养的汽车难免肇事,或者一个常年累月积劳成疾的人必定会累垮一样。

"……机长,火势继续蔓延,我们怎么办?"年轻的陈少尉沉不住气,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挺住……我试试重新发动,你扑火机舱里的火。"沈崇诲头上渗出汗珠。

飞行员的努力很快归于失败。

飞机迅速下滑,发动机徒劳地格格呻吟,机身剧烈震颤,火苗已经窜上机翼的油箱。如果再不弃机,飞机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弃机跳伞当然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南汇地面为第八集团军控制区,飞行员一旦着陆立即就会受到陆军全力救护。飞机毁坏可以重新制造或者购买,但是人死却不能复生,生命不能被重新制造一次。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比飞机更宝贵。

问题是古往今来,几乎所有东方民族包括中国人都不肯这样看待自己和别人。比如日本人"全体玉碎"、"忠于天皇",中国人的"大公无私"、"精忠报国",阿拉伯人的圣战,等等,东方民族的价值观决定了军人的生命意义。

就在轰炸机下滑的那一瞬间,二十六岁的空军中尉沈崇诲几乎不如选择就作出一个英雄主义含量很高的决定。他没有听从生命本能的召唤,而是受到那种来自本民族很古老很辉煌的传统文化和献身精神的驱使。"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是次要的,死的质量却有泰山与鸿毛之分。其实这种情形同飞机坠落的巨大惯性一样,黄皮肤中国人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所形成的巨大推动力早就铸就了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殉国情结和悲剧命运,比如屈原、司马迁、康有为、谭嗣同、老舍、傅雷,等等。

沈中尉边同失控的飞机作斗争,边命令副手跳伞。

"机长……你怎么办?”副手绝望地叫道。

"你活着回去……我去撞沉……狗日的!"英雄说出这句决不逊于任何后来在银幕上出现的矫揉造作的豪言壮语之后,他的心情反倒趋于平静,后来就专心致力于操纵不大灵活的飞机,不再理会别的事情。

"机长……我决心跟随你,决不贪生怕死!"二十一岁的少尉副驾驶经过短暂思想斗争,终于战胜恐惧,实现灵魂升华。其实从任何意义上讲,两人同机殉职都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问题是如果一人去做英雄,重于泰山,另一人活下来却轻于鸿毛,两相对照,谁愿意去接受这个不公平的社会判决呢?对一个军人来说,生命毁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和名誉的粉碎。

如果死人是对话太灵魂的鞭挞,那么与其被鞭挞,不如一同精神不死。中华民族古老的精神传统在这里再次发生作用,实现年轻军人灵与肉的永恒转变。

于是我们看到这架冒出滚滚浓烟歪歪扭扭的轰炸机脱离队形,一往无前和无私无畏地冲向一艘正在海面上游弋的距离最近的日本军舰。日舰观察哨发现天上有一架中国轰炸机。马上发出空袭战斗警报,可是等他们看清这是一架抱着浓烟下坠的飞机时又放松警惕。于是九0四号就在敌人防与未防的空隙中最后一次校正目标,对准敌舰的要害部位狠狠撞去……

"轰隆"一声巨响,一股高高的水柱冲天而起。有人看见敌舰爆炸起火,很快倾斜沉没,中国人首创一机换一舰的自杀性进攻大获成功。只可借该舰是一艘小吨位巡洋舰而非大型航空母舰,否则九0四号轰炸机的战绩将被载入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后来日本神风敢死队又将这种东方军人不怕死的光荣传统发扬光大,他们驾驶几千架各种类型飞机包括客机运输机木头飞机争先恐后去撞击美国航空母舰,去同怕死的美国大兵同归于尽,因此弄得沈崇诲陈锡纯们的光辉业绩一直黯淡无光。

同九0四号机组的壮烈举动相比,空军第五大队二十五中队飞行员阎海文取得的战果就要逊色得多。

八月十七日,二十五中队八架"霍克三型"战斗轰炸机奉命空袭上海虹口地区日军司令部,阎海文少尉驾驶的第二五一0号飞机不幸被击中,飞行员被迫弃机跳伞。

一个更加不幸的偶然因素是,当时天空亚好刮着大约三级左右的东南风,他的降落伞被歪歪斜斜地刮向交战正酣的闸北方向,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天通庵路附近一片属于日军控制的阵地上。

天通庵是三十年代上海有名的贫民区。所谓贫民,除了物质贫乏住房狭小垃圾成堆外,这里人们的精神也绝对地处于赤贫之中。"穷则思变"是一种哲学,"甘于贫贱"同样是一种古老的东方哲学。问题在于,人类的许多罪恶,比如愚昧、贪婪、暴力、专制、自私自利、浑浑噩噩、逆来顺受和麻木不仁不是都同贫困联系在一起的吗?尽管没有人甘愿贫困,但是贫困本身是一种事实,所以我们只好认定,所谓"贫贱不能移"决不是什么美德和真理。

当不走运的飞行员从天而降时,饱受战火困扰的中国市民没有一个人敢于鼓起勇气,像后来电影中的群众演员那样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冲出门来表演抢救或者掩护人民子弟兵。他们知道凶残的日本人马上就会出动搜捕,因此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惊恐不安地躲在屋子里倾听动静。

日本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的礼物。"一群头戴钢盔的日本义勇队员(日侨)端着枪从战壕里钻出来,猫着腰成散兵线包围上来。

"支那飞行士,侬的投降不死!""……缴枪的,侬不死啦死啦!"这些日侨都在中国生活了很长时间,所以把国语上海话日本话都讲得一踏糊涂。"被称作支那飞行上的二十一岁的空军少尉阎海文起先想躲进居民家里藏身,但是天通庵路到处关门闭卢,一个人影也不见,他连敲几家都没人开门,不知是屋子里真没人还是拒绝收留他,总之飞行员后来只好躲在一堵断壁残垣后面想以装死来蒙混过关,问题是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法将死装得很像,而且也没法让健康有力的脉搏停止跳动,因为这并非且黑风高之夜,也不是荒无人迹地形复杂的深山老林,敌人脚步距离他仅有百米之遥,而光天化日之下是绝对不可能指望有什么魔法让一个大话太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

他听见自己一阵阵心跳。

敌人杂沓的脚步越来越近,他不用观望也能判断日本人至少有十几个。尽管溽暑八月,悲哀的中国飞行员还是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心如死灰,虽然我们无法确切知道那时的空军少尉对战争和人生的感受如何,但是据说当时有人看见他一动不动仰面躺在地上,眼晴噙满泪水,手指按在一支小巧的德国手枪上。

在中国蔚蓝色的大月的天空下,明晃晃的阳光炙烤着空军飞行员的脸,将他的故事带向世纪末的远方。半个世纪以后,一位战后出生的新生代作家在一篇题名为《中国无被俘空军》的充满激情的小说中讲述了他母亲同阎海文交往的故事,我们才知道少尉还有一位富家出身的杭州姑娘在后方苦苦等着他。我读这篇小说时几乎流了泪,但是我没有谈到阎海文曾被同胞拒于门外的细节。

敌人终于走近了,英勇不屈的空军少尉从地上猛坐起来,扣动板机接连击毙数名日本鬼子,然后把最后一粒子弹送进自己的大阳穴,完成一个东方军人杀身成仁的伟烈壮举。

当时的报纸把阎海文的事迹宣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而中国飞行士宁死不当俘虏的勇气同样赢得尚武的日本人的敬佩。日本大阪《每日新闻》以崇敬的语气刊登这刚来自前线的消息,东京一家商社则在橱窗里展出"文那飞行勇士"阎海文用过的飞行服、降落伞、手枪、子弹壳等实物来招徕顾客。若干年后,战败的日本人又将上述实物交还给中国政府,只是后来国民党兵败大陆,阎海文们才落得从此一蹶不振无人喝彩的下场。

"……其实我们中国人并不怕死,抗战以来,像沈崇诲阎海文这样英勇献身的国民党官兵何止千千万万!"一位曾经亲历抗战的文史馆员邹老先生坐在阳台上感慨地对我说,我注意到他身后窗台上有只黑猫始终满怀敌意地注视着我。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不怕死并不等于能够有效地保卫祖国?”我试图短暂地转移一直笼罩我们谈话内容的陈旧的爱国主义主题。

老先生默然。

"……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我小心翼翼步入危险的雷区,"您讲的那些历史故事,当然都很生动,很感人,比如驾机撞敌舰啦,宁死不屈啦,等等,可是我们怎样来判断这些历史素材的真实性呢?……打个比方说,阎海文击毙的敌人只有零介而不是三个更不是五个,或者他不是自杀而是被敌人开枪击毙。我们甚至可以设想一下,阎海文举起手来走进战俘营,直到抗战胜利同恋人团圆。活着不是比牺牲更富有人道主义的意义吗?而沈崇诲并没有撞沉而是撞伤,甚至根本没有撞上敌舰……"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抗日先烈?!"老先生理所当然愤怒起来,那头猫也呼噜呼噜地发出威胁。"……他们为了民族利益不惜生命,血染沙场,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过去极左路线向他们泼污水,搞得面目全非,现在你居然敢怀疑和中伤他们,你是什么态度?你的立场到哪里去了?你的屁股同谁坐在一起,同日本人吗?……"

地雷终于爆炸了,我只好狼狈逃窜。幸好我的屁股上没有“made

injapan(日本制造)"的字样,否则我就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楚了。这是许多年后,我在上海查询史实时遭遇的许多次不受欢迎的采访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

《文汇报》载:一九九三年初,"上海通天庵路也就是半个世纪前阎海文烈士为之献身的地方,近日发生一起轰动上海的公开污辱妇女案。案犯某某,与邻居某某(女)因小事口角,双方恶语相向。案犯竟将女邻衣裤剥光,赤裸裸拖至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侮辱近两小时,围观者达千人之众,道路阻塞,竟无人出面制止。后来案犯受到法律制裁,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公元一九九三年四月,我到上海开笔会专程去到通天庵路转了转,那里果然是一片贫民区,房屋低矮,垃圾遍地,女人拎着马桶走来走去。一个抬垃圾的老头把炉渣灰翻得沸沸扬扬。我想这大约就是中华民族改革开放的艰难历程和沧桑岁月留给世纪末的一个珍贵纪念吧。

好在阎烈土们没能亲眼目睹通天庵路上展览裸体妇女的一幕,否则我相信他们高尚的理想主义情操和视死如归的抗日斗志都将因此打许多不必要的折扣。

毕竟岁月悠悠,历史如江河大川,滔滔不绝。由于真正的当事人已经灰飞烟火,飞机和军舰的残骸都己经沉入大海,因此那些幸存的采访对象(大多年逾古稀)可以依据各自的爱国主义激情白由地发挥残存的想象力,将那段历史变成一个充满迷人魅力的浪漫主义的迷宫。我相信无论怎样高明的历史学家都将在这里迷失方向。好在我的使命不是考证历史,而是取舍历史长河里无数可能性中的任何一种来完成我的纪实文学写作。

后来我终于弄明白一个浅显道理:当历史的躯干腐烂之后,岁月的土壤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和发酵出许多美丽动人的神话故事,它们是滋养文学家创作灵魂的不可缺少的甘露和养料。这就是为什么作家总是被那些故事而不是结论所吸引的主要原因,同时也是充满情感魅力的文学作品同那些表情严肃的历史学著作之间的本质区别。

史载:"……队员沈崇诲、轰炸员陈锡纯所驾之机,在南汇附近脱离队形,于吴淞口外,坠落海中。"云云。(摘自"南京空军总指挥部作战命令(民国二十六年空字第七号令)",见《八·一三淞沪抗战》第三八五页,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十月第一版)

抗日烈士的业绩和精神永远不会磨灭!

天色微明,中央军上士班长张成富就率领一个由特等射手组成的伏击小组悄悄离开阵地,进入虹口公园附近一座建筑物内对敌人进行游动狙击。

特等射手是从全团挑选出来的老兵,战场经验丰富,个个枪法如神,练就一身百步穿杨的本领,夜间不用瞄准就能打火百米以外的香头。在当时国民党中央军里,能被称为神枪手的步兵射手极为稀少,往往百余人的连队只有一、二名或者数名不等。

导致军队射击人才严重医乏和官兵零事素质不高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国民政府财政支出困难和军费开支的短缺。一名新兵从穿上军装到上战场,他所能接受的全部训练就是打完十五发子弹。同样令人难以置信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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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邓贤:《落日》 前言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中国社会的历史长河缓慢演进。在本世纪即将过去的一百年光明中,历史再次慷慨地向我们提供了如下几位有说服力的杰出人物,他们在动荡不宁战祸连绵的二十世纪相继出现意义是如此重大,以至于他们的思想、胸怀、情操、意志力量和个人品质都直接关系到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生死存亡或者幸福生活,他们的名字不仅仅代表某种个体生命的符号而是整个时代的象征。

    他们是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和邓小平。

    我以为这是中国人的幸运。因为任何没有英雄的国家和时代都是可悲的,更重要的是,中国历史由此获得了曲折前进。

    我还注意到一个排列整齐的罕见历史现象;上述四位领袖基本上平均导演了二十世纪的百年中国剧,他们每人都自称做了两件大事并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机会均等地统治了大约四分之一个世纪。

    这是历史的偶然?!

    孙中山,民国临时大总统,上个世纪末开始从事民主革命运动,一九二五年三月病逝。他一生中最大的功绩是推翻清王朝统治和建立共和政府,从而成功地改变了中国社会的历史走向。

    蒋介石,一九二五年接替孙中山的权力直至一九四九年末败退台湾。他的主要作为在于基本上削平地方军阀统一中国和在中国近代百年史上唯一打赢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抗日战争充当了大国领袖的角色。

    毛译东,建立新中国到一九七六年逝世。用他本人晚年的话说:这一辈子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把蒋介石赶出大陆,另一件是发动文化大革命。

    邓小平,七十年代复出至本世纪末,他最大的历史贡献是拨乱反正和坚恃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从而使十一亿中国人第一次解决了温饱问题并为实现强国梦指明了道路。

    也许现在任何评说历史的企图都为时过早,我只想指出下述这样一个事实:纵观全球一百年,没有哪个国家哪个地区像大陆中国这样伟人辈出,这样天翻地覆群雄争霸。更重要的是在本世纪人类史上,像中国领袖人物这样以绝对权威给予本民族历史进程乃至于世界历史以重大影响的个人为数寥寥,我们能够数出名字的恐怕只有列宁、斯大林、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裕仁天皇。

    当两个或者更多伟人不可抗拒的意志力量同时发生作用和互相对抗的时候,世界就变得混乱不堪。于是就爆发战争;内部的或者外部的,局部的或者世界大战。总之我们人类就因此得到或者失去许多该有和不该有的东西。

    感谢上帝,任何伟人都是人,这一依据就为我们重读历史提供一条穿越误区的基本途径。

    如果我们这代人曾经错误地读解历史,那么我相信我们还有机会更正自己的谬误与偏见。在本书中,我将尽量提供这种机会和可能性。

    作者一九九四年秋天于四川成邯引子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引子: 历史的道岔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一架德国制造的老式"蓉克"双翼教练机在天空不紧不慢地盘旋。

      蹲在河坎后面的红军东路军总指挥刘志丹将军不时抬起头来注视着这只令人畏惧的大鸟。虽然飞机并没有俯冲扫射,也没有给强渡黄河的红军造成任何威胁,但足总括挥的内心深处还是被飞机投下的一种不祥阴影所笼罩。

      形势正在朝着不利于红军的方向变化。

      晋军没有飞机,通常情况下,飞机出现就预示着中央军的到来。如果此时中央军大兵压境,毛主席亲自为红军制定"东出河北,与日军直接作战"的计划将不能实现。

      这是公元一九三六年四月的一天,中国北方春天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晋西南重重叠叠的黄土高原,照耀着吕梁山下刚刚解冻的黄河和往来渡河的红军小木船。毕业于黄埔四期的红军总指挥刘志丹将军看看手表,距离总攻击还有几个小时,前方是通往吕梁山腹地的山西中阳县三交镇,阎锡山为了阻止红军东渡,在黄河沿岸派有十几万重兵防守,仅三交镇就驻有晋军一个主力师。相比之下,红军东路军全部兵力不过一万余人,武器装备亦远不如敌人,要取胜这种以弱击强的战斗就只好依靠红军官兵高昂的斗志和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了。

      飞机在天空盘旋一会儿,突然吼叫着降低高度俯冲下来,机翼下掠过的气流在光秃秃的黄河滩上卷起许多尘土来。飞机没有朝人群扫射而是投下许多花花绿绿的传单。一个愤怒的红军机枪手违反节省弹药的纪律朝飞机射出一梭子弹,那架飞机就连忙往上爬升飞走了。

      一张传单飘落在将军跟前。

      将军鄙夷地瞥了一眼,还是老一套反共劝降的反动宣传,好在红军中识字的人不多,国民党这种心理战术基本上不起作用。但是此刻红军总指挥的神经末梢被传单末尾的话重重撞击一下:"……此次十万中央军入晋,定将全部消灭东窜之赤匪。"云云。

      他紧蹙眉头,原地走动数分钟。人们紧张地望着将军。

      他断定敌人不是虚张声势,因为几天前已经有中央军频繁调动的情报传来,阎锡山虽然极不情愿中央军入晋,但是他在对付红军的问题上毕竟同蒋介石利益一致。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红军继续东征还有胜利的希望么?

      “……火速向保安总部发电请示。"将军吩咐参谋长。

      保安总部很快回电,重申红军东征的决心不变。

      当天傍晚,壮烈的战斗就在这个黄河渡口的小镇外围展开。数以千计手持步枪的红军战士呐喊着,勇猛无畏不屈不挠地向敌人阵地发动攻击。战斗持续两天两夜。第三天,当敌人炮火越来越锰烈,更多黑压压的敌人向红军阵地反扑过来的时候,红军总指挥高大的身躯出现在前沿阵地上。

      “小鬼,还能坚持吗?”将军亲切地询问小战上。

      “首长……我还能打死几个白狗子!"

      但是红小鬼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整条小腿被炮弹齐齐地削去。

      一个红军女战士喉咙被子弹打穿,她努力睁大一双美丽而悲哀的眼睛望着走近的首长,气管呼噜呼噜向外冒血泡却说不出话来。

      将军的心终于不可挽回地沉落下来。

      与其无望地战斗,不如保存实力减少牺牲,这些战士都是革命的宝贵财富啊!将军悲愤的目光扫视整个战场,他看见成百上千的红军战士已经血染沙场,更多的士兵正在默默地给步枪装上刺刀。准备最后一战。

      将军困难地挪动脚步,当他即将返回指挥部时已经做出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立即将队伍撤回黄河西岸。红军是革命的火种,消耗火种是对革命的犯罪。

      然而就在这时,一串呼啸的机枪子弹猝然射中了将军,红军总指挥身中数弹仆倒在地,不幸壮烈牺牲。一颗耀眼的将星就这样在黄河东岸的古老土地上默默殒落了。但是许多年后又有另一种不大可靠的说法流传,说是击中将军的罪恶子弹不是来自战场而是从背后射来的。

      红军东征失利,遂撤回黄河西岸,隔河据守。

      当西北大漠的落日沉重地燃烧着祁连山下的青色冰凌,一阵阵尖利的狼嚎仿佛最富力度的现代派音乐从空旷的河滩和冰大坂深处传来时,红军师长熊厚发站直了矮小的身躯,他微微眯缝眼晴注视着地平线上那轮红得割眼的夕阳。

      夕阳辉煌地燃烧着将军的瞳孔和整个世界,它将浓重的血汗汹涌地涂抹在荒凉的西北沙漠和祁连山隆起的黑色脊梁上。将军的大脑开始产生了时空错乱的幻像。因为仅仅在昨天,马家军的骑兵还像戈壁滩上的黑色风暴一般卷来卷去。地上到处是红军战士滚动的头颅,成千上万的尸体壅塞河道,呼呼作响的马刀好像无数毒蛇在暗夜的星光下咝咝地叫着,枪炮的弹道如礼花一般在夜空中耀眼地飞舞。于是母亲潮红的面颊和苍白的童年在将军记忆中复活了,苦痛的回忆和战争创伤好像盘虬的树根一样扎进他的灵魂深处,仇恨和悲伤像酒精一样燃烧着他的胸腔和血液。

      将军动了动麻木的手臂,他努力高昂头颅,坚持把身体站得跟白杨树一样挺拔。但是眼前有一道血晕始终牢牢地罩住他的目光。当一个罪恶的声音从遥远的空气中传来时,将军突然睁大眼晴,他吃惊地看见那轮即将西坠的夕阳竟然变成一只人类母亲鲜血四溅的巨大子宫。

      这是南方出生的红四方面军师长熊厚发将军在一九三七年西北著名的祁连山大戈壁滩上获得的对死亡和生命的最后一个印象。

      熊厚发,湖北大悟人,一九一四年生,一九二九年加入中国共青团,一九三一年入党。曾任红四方面军连、营、团长,二十岁任师长。一九三六年红一方面军东征失败,同年十月红四方面军主力二万一千八百余人奉党中央命令组成西路军,西渡黄河执行打进河西走廊,连接苏、蒙国际通道的光荣任务,熊厚发率领红八十八师但任前锋,与十倍于已的凶悍的西北马家军骑兵血战数月。西路军终于在祁连山北麓的高台附近弹尽粮绝全军覆没。二十三岁的红军师长熊厚发不幸受伤被俘,被敌人押至祁连山下的戈壁滩执行枪决。

      据说马家军的指挥官觉得枪毙一个红军师长不能太一般化,就命令士兵把俘虏绑在炮口上然后开炮。这种死刑稍微有点像我们今天在杂技表演中看到的"炮打活人"的游戏节目,不同的是杂技大炮打的是假炮弹,而一九三七年初顶在熊厚发师长背上那门散发寒气的大炮则是汉阳兵工厂三十年代制造的八十八毫米野战炮。

      敌人军官喊口令:"跑步!……炮弹──上膛!"

      沉甸甸的炮弹被用力推进炮膛的时候,冰冷的炮身起了轻微的震动。熊师长通过身体能够清晰地感觉那枚注定将同他的生命连为一体的炮弹正在金属炮膛里轻快地滑动。师长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认真地思索革命的路线问题,或者总结党内斗争的是是非非,他只能听凭自己大脑变成一片空白,让生命的最后印象牢牢烙在一个共产党人的思想深处以及未来飘扬在天国或者地狱的精神旗帜上。──生得伟大,死得光荣。领袖教导说。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佛说。"预备──放!"

      撞针重重磕击一下,于是那颗滑溜溜的弹丸终于挣脱弹壳,好像一枚旋转的陀螺曳着一缕清烟飞快地穿透了人类的思想和灵魂。那一瞬间,将军眼前闪过一片红光,他觉得身体突然变轻,变得透明而且充满快乐,于是好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张开双臂奔向遥远的太阳,奔向母亲滴血的子宫。

      来吧孩子!死亡多好啊……落日说。

      围观的人们只来得及听见大炮轰然一响,那个红军师长的瘦小身体就好像一束五彩缤纷的焰火一样腾空而起,他的肉体和灵魂都在夕阳余辉中猛烈地燃烧,很快化作一阵闪亮的陨石雨融入祁连山微暗的夜空中不见了。后来有目击者证实说那颗炮弹其实并没有爆炸,所以红军师长也没有变成陨石,再后来有人试图寻找烈士遗物,但是据说连一片破布也没能找到。

      史载:"……西路军失败当月,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会议清算张国焘的错误,并作出《关于张国焘同志错误的决定》……西路军仅有四百人在李先念等人带领下到达新疆。西路军失败主要是张国焘的严重错误造成的。"云云。(《中共党史大事年表》,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四月版,

      “……我党历史上最困难的时期有三次;第一次是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我党选择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第二次是一九三四年‘五次反围剿''''失败,党选择了长征。第三次是一九三六年下半年,中央苏区和南方各根据地已经大部或全部丧失,红军长征抵达我党在北方唯一也是最后一块边远根据地陕北,而陕北根据地的面积只相当于原中央苏区的不到三分之一。蒋介石亲自坐镇西安,调集一百万大军,两百架飞机企图一举消灭共产党于陕北高原……"一位中共党史专家向我阐述党的成长史。

      如果……得逞,党怎么办?”

      "……抓住机遇,审时度势,化敌为友,高瞻远瞩,终于渡过激流险滩取得中国革命的胜利。"云云。

      翻开党史地图,我们看到公元一九三六年中国共产党面临的严重形势:

      在仅有几百平方公里的贫瘠的陕北根据地,刚刚完成长征的中央红军已经锐减到不足两万人,为打破困境,红军先后发起山西战役(一方面军东征)、宁夏战役(方面军西征),不幸均以失败告终,损失惨重。国民党方面,沿西安、潼关一线有东北军、西北军和中央军数十万人,形成大军压境之势;山西黄河沿岸有阎锡出的晋军和十万中央军虎视眈眈,西北有号称"西北五马"的几十万马家军骑兵正追杀围剿西路军。而陕北根据地的北面尽头则是被称做"死亡之海"的毛乌素大沙漠。难怪蒋介石在西安信心百倍地向新闻界宣称:"……消灭共产党的最后时刻到来了。本委员长郑重保证……一周内完全剿灭赤匪!"

      历史原本存在太多的可能性,如果辛亥革命没有成功,清王朝会不会继续统治下去,中国会不会像英国和日本那样走上君主立宪制的道路?如果孙中山不是死于一九二五年而是再多活十年二十年,中国的情形将会怎样?国共有可能联合执政吗?同样的问题在于:如果一九三六年岁末这场五十比一的"剿共"战争一旦发动,党的前途将会如何,那场举世瞩目的一九四九年的伟大胜利会按时到来吗?我们更加无法想象的是:.如果本世纪的中国历史没有共产党参与将会是怎样一种模样?

      中国二十世纪命运的列车来到历史的三岔路口。

      "中国革命向何处去?"

      "党内路线斗争从来没有止,党会分裂吗?"

      "中国共产党会重复太平天国、李自成、石达开……的失败道路吗?"

      "国民党。剿共不得人心但是中国的抗日局面何时才能形成?"

      "红色根据地还要转移吗?长征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

      当北国初各的夜幕徐徐降临沟峁纵横贫瘠荒凉的黄土高原时,一个为本世纪中国人民所熟悉的伟人正伏在陕北窑洞的灯光下同历史对话。

      从背后看,此刻伟人的身躯远没有许多年后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时那样伟岸,那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经过千辛.万苦的长征,他的脸庞瘦削憔悴,头发长而且凌乱,一如美国著名的红色记者埃德加·斯诺所描述的那样:"一个中国的林肯式人物……和游荡者。"(《西行漫记》)

      伟人的前额充满智慧和想象力,他面对沉沉黑夜不断向历史发出请问。而历史则好像一个慈祥的老人站在人类五千年岁月深处注视着中华民族这个出类拔萃的农民儿子的思想轨迹。

      "……张国焘同志搞分裂,在长征途中另立党中央,这等账一定要算。右倾路线要肃清,告诉全党同志,对国民党不能抱有丝毫幻想……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日本侵略的严重性一天天在增加,中国一切政治力量都必须联合起来,制止内战。联合抗日……唯有抗日,中国革命才有出路,党和红军才能发展壮大。团结和利用一切抗日力量,迫使国民党改变。‘剿共''''政策……如果蒋介石一定要实行围剿,我们就只好同他长期周旋下去……"

      "共产党……能走出困境吗?”历史老人问道。

      "能!一定能!"

      伟人扔掉笔直起身来,他的生机勃勃的思想在中国巨幅地图上凌空翱翔。

      "……现在摆在红军面前的通路有三条:一条是被国民党反动派消灭。革命失败,中国陷入空前黑暗之中。这正是一切帝国主义和反革命所希望看到的。

      "第二条是组织第二次东征,坚决打通绥远,按照共产国际的指示向中苏或者中蒙边境转移,建立共产主义的桥头堡……我党的方计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但是投靠苏联以后就由不得你喽,斯大林同志也有错误思想嘛,他的大国沙文主义就很严重,对兄弟党指手划脚,了不得……靠别人终究靠不住,还得靠自己。

      "第三条是抗战爆发,国民党不得不转移注意力枪口对外,从而国共第二次携手合作。这当然是最理想对革命最为有利的局面,我党将因此彻底摆脱困境步人发展壮大的大好时期

      伟人将不屈不挠的目光投向被浓重黑暗遮断的东南夜空。在距离陕北窑洞只有几百里的古城西安,他的那个暂时比他强大的对手蒋委员长此刻正在做什么呢?开会,读书,会客,搞阴谋诡计?总之有一点答案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都没有睡觉。"你相信命运吗?"历史问。"我更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如果第一种可能出现怎么办?""……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天将拂晓,一个蓄大胡子的美男子匆匆推开窑洞门,把刚刚睡着的伟人惊醒。

      "报告主席,西安来电,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恩来同志,难道什么事情比睡觉更重要吗?"伟人具有从容不迫的幽默感。

      "主席,这个事件足以改变中国历史。"

      "哦,有这样的事情吗?……毛泽东可不是唯心主义者。"伟人接过电报,把头俯向灯光:"让我们来判断一下它的实际意义吧。"军民载歌载舞,红军剧团上街

      一列雷霆万钧的火车从远处呼啸而来,扳道人伸出手臂扳动道岔,于是巨大的列车车轮在铁轨交叉处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啸和摩擦声,然后驶离原轨道进入另一条干线。道岔在这里决定列车的走向,它的每一次移动就是一次新的选择,而任何一列火车在从起点驶向终点的途中都将经过许多站台和经历上百次的道岔扳动。

      这种情形与我们社会进化的历史过程非常近似。

      纵观一百年风云,中国社会的长长列车经历了许许多多重要的车站和道岔;清王朝覆灭,辛亥革命成功,军阀割据,南北混战,中华民国几经难产,北伐战争爆发,国共内战,"九·一八事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共和国建立,反右倾,大跃进,三年饥荒,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一国两制,发展经济等等。在每一次列车前进的关键时刻,都有许多伟大或者不够伟大的人争相伸出手来扳动历史的道岔,因此我们看到中国社会的火车头常常被许多相悖的意志力量驱使着曲曲折折地来到人类二十世纪的终点。我们试想,如果上述任何一处道岔被扳动的不是现在的方向,我们看到的中国历史不就已经变成另外一种模样了吗?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爆发,中国历史的道岔被一个偶然因素改变方向。扳动道岔的那个东北青年名字叫张学良。

      国民党被迫同意停止武力剿共,与共产党进行第二次国共合作。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一章 东方忍者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一缕淡淡的曙光穿破东方大际的云霭,浓重的暗夜好像涌动的潮水一样向远处退去,附近田野传来一阵阵狗吠和雄鸡此起彼伏的打鸣,于是匡庐大地的河流村庄就在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春夏之交充满诗意的黎明中渐渐现出形状来。

      晨六时许,随着九江渡口公路上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和人声,路边的草丛里有了动静,两支守候已久的黑洞洞的猎枪几乎同时从岩石的阴影里探出头来。

      薄雾缭绕的公路转弯处很快出现一队隐隐绰绰的黑影,从准星缺口望出去,能看清走在前面的是持枪行进的卫兵,卫兵之后是骑在马上的军官,军官后面紧跟着几乘沉甸甸的滑竿。滑竿上的人因为距离远看不清面孔,只能猜出有男有女,一共五人。

      "……该死!先打哪一个?"趴在石缝下面的年轻枪手有些沉不住气了,他那张表情紧张的脸看上去很稚气,最多不超过十六岁。

      "X他娘!你打那个穿蓝衫的,我打后面那个……反正只好撞运气了!"年长的枪手狠狠啐了一口,暴躁地说道。

      "要是打不中怎么办?"

      "你害怕啦,孬种……你不想报仇了?想想你父母是怎么死

      的?……头挂在电线竿上!"

      “……呜呜呜……"少年枪手捂住脸哭起来。

      "你给我滚开,胆小鬼!"中年人狠狠给了少年一个嘴巴,压低声音骂道:"……你带上山田先生的钱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我张大山对天发誓,我一定要亲手杀掉这个独夫民贼,为民除害,为黄石冲父老乡亲报仇雪恨!……"

      岩石后面的声音沉寂下来,少年枪手抹去眼泪重新举起猎

      枪,这回他不再胆怯,眼晴里闪动愤怒的火苗。

      公路上的队伍已经走近伏击圈,滑竿上的男人全都戴着礼帽墨镜,这就给狙击手辨认目标带来困难。其实张大山接受任务前只看过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物模模糊糊,只有那颗著名的光头给他留下了印象。

      "……除掉这个人,中国的事情就好办了,你们统统都将青史垂名。"神秘的山田先生拍着江西暗杀团一号杀手的肩膀说:"……我的情报很可靠,剩下的事就拜托你们啦!"

      张大山们不懂政治,对名垂青史也没有兴趣,只是因为对那个光头的深仇大恨才使他们暂时同山田先生结为联盟并接受日本机关的情报和经费。

      打完光头,再打日本人,将来的天下终将是穷人的天下!暗杀团的好汉们在心里暗暗发誓。

      卫队走过来,军官的坐骑打着响鼻,马蹄在沙石路上发出不紧不慢的得得声。竹滑竿在轿夫肩上嘎吱嘎吱响着进入很近的射程之内,狙击者甚至能够听见轿夫们沉重的喘息和脚步。

      "轰──"地一声巨响,少年人抢先搂响猎枪。第一乘滑竿仿佛受到弹簧猛烈抽打那样抛起来,然后四分五裂地跌下沟去,变成一堆破竹架子。

      紧接着张大山的猎枪将第二乘滑竿打得好像天女散花一样,公路上到处落下燃烧和散碎的破竹片。

      接下来的战斗不难想象,装备精良的卫兵立刻发起反击,向偷袭者开火并包围上来。一发子弹击中少年人的肩头,他的喉咙里轻轻"哦"了一声,颓然跌坐在地下。

      "……别扔下我,大叔!"疼痛使少年的脸变了形。

      "孩子,你是好样的,大叔陪着你!……来吧,兔崽子!你大爷怕死就不是好汉了

      战斗结束,两个奄奄一息的俘虏被押解到南昌。一周之后,军事法庭做出死刑判决,南昌城门到处张贴枪毙犯人的布告。执行死刑那天,南昌城万人空巷,市民都挤在囚车经过的街道两旁争睹大名鼎鼎的暗杀团匪首的丰采。其中一个血肉模糊的死因居然硬撑着伤腿站起来,直着脖子嚷一句:"……穷人是杀不完的!暴动万岁!"

      赢得满街喝彩。

      行刑前一名宪兵军官奉命告之囚犯:他们的伏击是完全失败的,因为那些滑竿上坐的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真正的大人物已经提前从另一条路上了庐山。

      囚犯大叫一声。撞石而亡。

      这是自民国政府建都南京以来,无数暗杀政府首脑的阴谋中不成功的一例。暗杀团受到戴笠军统的追剿从此偃旗息鼓,许多涉嫌读取罪的江西地方官员被撤职查办。

      是年七月,"芦沟桥事变"爆发,华北上空战云密布,中国国内各党派及阶级矛盾暂时趋于缓和。

      曙色未明,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早早守候在山间的亭阁里等待日出。

      这是一个难得心境松弛并且无所作为的早晨,整座庐山还在沉睡,委员长夫妇已经踏着湿漉漉的露水登上含鄱口。昨天庐山下过一场小雨,通路泥泞,山谷里到处雾岚氲氤流水淙淙,据当地人讲,雨霁之后的清晨有时能看到庐山奇景云海日出。蒋介石近来心绪不佳失眠严重,他仿佛是一头被鞭子驱赶的老牛,没日没夜地在工作的磨道里打转;彻夜开会,打电话,会客接见,批复文件,找人密谈,检阅和视察,签署各种命令,发出指示和收回指示,等等。夫人看到先生日渐憔悴的脸庞和眼圈浮起的黑晕,就决心说服他丢开国家大事到大自然中寻求片刻解脱和安宁。

      天地漆黑,群山如黛,他们来得太早了些。

      从汉阳峰和五老峰夹峙的巨大豁口望下去,深不测底的悬崖下面雾气蒸腾,天空与大地仿佛两片色调浓淡不匀的巨型板块,一齐倾斜着融入这片浑沌未开的朦胧曙色之中。

      一阵挟带浓重潮气的山风拂来,蒋介石不由得打个寒噤。"大令,你冷吗?"夫人担心地问道。

      先生摇摇头。暗夜容易使人浮想联翩,他不想说话,就在亭子里来回动。

      东方天际的曙光和朝霞久久没有踪影,浓重的暗夜好像潮水无边无际,星星在天幕上眨着眼晴,兀立的群峰好像巨人的鬼脸挤压人的精神。长期睡眠不足使得蒋介石突然感到心绪恶劣,他不好扫了夫人的兴,就深深吸进一口湿漉漉的雾岚。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的厌烦和气愤,但是等待观赏日出的那点点勉强的兴致还是不可挽回地消失殆尽。

      这是公元一九三七年七月中旬的疗养圣地庐山。此时北方芦沟桥已经响起战争迫近的隆隆炮声,江南大地却是一片安词谧,老百姓与其说对战争威胁麻木不仁,不如说渴望歌舞升平发展经济。因此在长江流域经济带到处都能看到繁忙的商业竞争和热气腾腾的生产活动,城市和乡村都被资本主义的经济浪潮所席卷;城市急速扩大,传统的土地耕作者大批拥往城市和工厂做工,工人、农民和资本家同心同德地站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旗帜下努力奋斗,这种情形充分显示本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经济第一次起飞的良好势头。

      但是来自北方平原的炮声无疑给中国的经济和政治前途投下一层阴影。日本人当然不愿意看到中国强大起来,他们乘中国内战尚未完全结束所以迫不及待地发出气势汹汹的战争信号。风暴乍起,作为南京政府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的独裁者蒋介石,他感到自已好像一个心力不济的船长,眼睁睁看着中国这条大船开始操纵失灵,然后被身不由己地刮向风暴深处。

      中国国内出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国共合作局面。

      蒋介石五月下旬就提前偕夫人上了山。自民国政府建都南京,他已经习惯夏季在庐山办公。"西安事变"之后,蒋介石痛定思痛,下决心要在今年夏季亲自抓两件大事;一件是庐山军官训练团第一期开学,他须将其置于眼皮子底下予以训导。"西安事变"的一个严重教训,就是军队尤其是高级将领必须绝对忠诚可靠。

      另一件是邀请全国各界著名人士上山,召开谈话会共商国是。共商国是其实只是一个民主姿态,具体说是"西安事变"的直接产物。如果不是张杨发动兵谏,强迫领袖接受六项条件,他怎么能够容忍那些三教九流包括行将剿灭的共产党都来同他委员长平起平坐,共商什么"国是"呢?

      蒋介石感到后背有些燠热,他解开衣领钮扣,撇下夫人独自走出亭阁,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站定,驻足向北眺望。

      作为一个统治一千多万平方公里土地和四万万人口的大国政治家,他的目力虽然不能穿透寥廓的宇宙空间和浓重的黑暗,但是此刻他的思想的利箭却已经飞越江河大地,飞向遥远的北方平原上那片狼烟四起形势险恶的战场。他与其说站在庐山之巅休生养性,等待观赏日出,不如说站在一个居高临下的制高点上梳理自己的思绪,耐心地等待捕捉任何一线稍纵即逝的宝贵时机。于是中国的独裁者蒋介石握紧那根著名的香檀木手杖,把自己牢牢钉在脚下这片黑色的土地上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既定国策,也是兴国安邦之道。国家不宁,如何谈得上齐心对外御侮?日本人纵有天大的野心,可是蒋介石坚信蛇吞不下大象,因此日本人也吞并不了整个中国,何况英美诸国决不会容忍日本独霸亚洲。最可怕的心腹大患还是中国人自己,将来与委员长争夺天下的除了共产党还能有谁:

      退一步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西安事变"的出现虽然使蒋介石痛失一次剿共良机,但却从反面更加坚定了他翦除共产党的决心。

      但是"七·七芦沟桥事变"的爆发使这种原本就非常微妙的政治格局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蒋介石动了动,他将好奇的目光慢慢转向西北方向,那是一片被更加浓重的暗夜遮断的重重叠叠的山峦和风沙横行的贫瘠的黄土高原。

      在被漫天风沙包围的通向黄河故道的一处西北角落,在宝塔山下一座被摇曳的菜油灯照亮的简陋的窑洞里,他的那个比他年轻六岁的政治对手和死敌,那个注定要威胁他的江山并向他发起挑战的造反派,那个留着一头长发和说一口土里土气的湖南话的共产党领袖毛泽东,他现在在做什么呢?读书?开会?研究时局对策?抑或又在策划一个什么阴谋?

      总之冥冥中仿佛有种灵感提醒他,他的那个对手此刻决没有睡觉,他是不是也正好像他一样,站在宝塔山下,迎着东方即将升起的旭日和朝霞,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庐山,投向站在庐山高峰上的蒋委员长?毫无疑问,这是两个意志坚定决不屈服的人,他们都要以打败对手为目标来施展自己的宏图大业。

      "……我要消灭你!"庐山上的领袖说。

      "不!是我要打败你,中国是属于我和人民的!”宝塔山下的那个伟人回答。

      ……

      一个侍从走来将风衣拽在领袖身上,说夫人说早晨天凉,请先生进亭子里休息。委员长不耐烦地挥挥手,他讨厌别人来搅扰他的思路。

      ……伟人的思想和目光注定不能照面,他们的智慧和力量如同积雨云中的阴电和阳电,一经碰撞就要爆发惊天动地的社会裂变。

      因此两个伟人的碰撞被推迟了整整八年。

      碰撞结果,庐山上的灵感得到验证,一九四九年秋天的那个结局使两个对手互相调换了位置,宝塔山下那个说湖南话的伟人带着王者的微笑走出窑洞,走进万民欢呼的北京城。假如委员长预先知道这个结局,他会同意实行国共第二次合作吗?

      问题是他能够抗拒历史的必然吗?

      等待已久的曙光和亮色终于显现,东方天际渐渐映出一抹鱼吐白,一溜淡淡的胡霞响箭一般穿透浑沌的空间,于是淹没在黑暗中的天地万物开始显露各自生机勃勃的形态。当第一声嘹亮的鸟鸣从深谷中传来时,湿漉漉的空气起了震动,把遐想中的国家领袖曳回严重的战争现实面前。

      ……日本人的突然逃攻打乱了蒋介石的韬略。

      六年前"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占领东北,全国民众激愤,抗日呼声日高。更有一些学生受了煽动,到处游行请愿,还跑到南京柳坐示威,逼迫姿员长表态抗日。如果说蒋介石的一生处处充满变幻莫测的惊涛骇浪,那么六年前的那次东北危机则可以算得上最大的“冒天下之大不韪"。

      "九·一八"伊始,他顶着来自国民党内外的天大压力密令张学良不许抵抗,虽然东北不可避免地沦陷敌手,国人唾骂,但是最大的胜利者却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共产党而是蒋委员长。东北原本是张作霖奉系军阀的老巢,一个不容染指的独立王国,严格说满清以前并不属于汉人。丢掉奉系的领地而收编几十万战斗力很强的东北军,并且暂时牵制住野心勃勃的日本人,这不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是什么?何况等到委员长削平地方军阀,剿灭共产党,国民经济发展壮大,什么时候向日本人宣战收复东北还不是他的权利吗?!……

      宋美龄悄悄出现在先生身旁。蒋介石嗅到夫人的熟悉气息,但是他没有动弹,他的思想依然在浑沌初开的天地万物之上翱翔。

      蒋介石青年时代三次东渡日本,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那个岛国先进的生产技术、强大的军事实力和全民族万众一心凶猛好斗的尚武精神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同虎视眈眈的邻国相比,他名义上领导的国家是个什么模样呢?工业落后,国力贫弱,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更有一些居心叵测的捣乱分子,到处无孔不入地扩大势力。国家内政不统一,民心涣散,抗日的后果无异于以卵击石,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人坐收渔利。

      事实很快证明蒋介石的远虑并非多余。

      "九·一八事变"后仅五个月即一九三二年二月,江西共党利用蔡廷锴十九路军进行"一·二八淞沪抗战"和政府自顾不暇的时机,朱毛红军主力两下井冈山,大举进攻赣、闽两省,四月份竟然攻占福建省南部重镇漳州。蒋介石于五月指示国民政府谈判代表与日本人签订"淤沪停战协定"六月即调遣六十万大军围剿井冈山。抗战抗战,委员长需要时间懂吗?他需要平定内乱,巩固权力,治内在先,攘外在后,然后才能像明治天皇或者唐宗宋祖那样,领导一个威震四海如日中天的强盛的东方帝国。难道贵为党国至尊的蒋委员长甘愿把大权拱手让给日本人不成?那些学生只会嚷嚷抗战,全不顾国体国力实际,这样正好让人火中取栗,断送他蒋委员长的江山。

      蒋介石嘴角轻轻抽动一下,脸上有了忿忿的表情。天光终于大亮起来。极目远眺,扬子江蜿蜒曲折,鄱阳湖烟波浩渺。但是一片阴险的云雾却从山谷中涌出来,渐渐遮盖地平线,遮盖了那一轮即将喷薄欲出蒸腾而起的灿烂朝阳。

      ……可是有些时候,意外的危机总是潜伏在四周,并且局势的发展往往也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五次围剿,共产党穷途末路逃窜陕北,本可一举剿灭,可恨张学良意气用事,使围剿最后功亏一篑。养虎为患,纵虎归山,张汉卿轮为党国千古罪人。问题是眼前所谓"统一抗战"的局面已经形成,好比围棋中的双活,共产党显然棋高一筹,他虽在重围之中,你却一时奈何他不得。

      眼前日本大兵压境,委员长虽然指示北方各省坚决抵抗,但是往后的局面究竟是战是和尚难逆料。"九·一八"至今六年,当初他便深知与日本人迟早难免一战,因此抓紧时机做了许多战争准备工作。除了整编和加强中央军,从西方购进大批先进的军事装备外,他还亲自批准耗巨资在上海和南京之间,沿长江、太湖各修建两道秘密的国防防御工事。但是这场战争的爆发毕竟还是来得太早一点,好比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尚未来得及恢复元气,就不得不摇摇晃晃站起来迎接敌手挑战。

      ……此战一开,无论与日本人拼到底,还是准备再一次退让接受屈辱,以空间换时间,其结果都必将大大削弱他在中国的统治地位。何况还有一个名义上各党派联合实际上由共产党操纵的"抗日统一阵线",和被这个阵线煽动起来的全国民众轰轰烈烈的抗日风潮,这股风潮推动他抗日,就像推动他一步步走向深渊一样。他身为中国的头号独裁者,不管战与不战,他都无法抗拒这股潮流的汹涌夹裹和身不由己的被动。

      "骑虎难下",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形象的成语。娘希匹!如果你胯下骑的不是毛驴而是老虎,你的骑术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况且现在委员长胯下同时骑着共产党和日本人两头嗷嗷乱叫的斑斓猛虎,他该怎么办呢?……

      翻滚的云雾好像涨潮的海水很快吞没了庐山,含鄱口的亭阁被絮团般的云雾笼罩,天地重新陷入一片白茫茫的浑沌之中。

      "大令,今天看来白等了。"宋美龄轻轻挽住蒋介石的胳膊,柔声说道,"我陪你回去吧。"

      蒋介石仿佛突然惊醒,身体晃了晃,他这才感到站立久了,腰腿有些酸胀。

      "哦大令,我们运气不大好,恐怕是我的心不诚。"蒋介石安慰夫人,"……隔日我陪你再来。来人,通知在山上的中常委到‘美庐''来见我。"

      著名的庐山"美庐"别墅。

      这是一幢外表看上去色调灰暗和并不特别显眼的欧洲哥特式建筑,二层楼体,尖顶拱廊,门前有条哗哗作响的东谷河,围墙四周有兀立千年的巨大古松。别墅由花岗石堆砌而成,那种随点性很强的不规则格调,与搂后参差嵯峨的山体岩石正好融为一体,体现建筑师取法自然的艺术匠心。别墅的原主人是一位名叫巴瑞的英国女上,因为仰慕中国第一夫人的风采,特将别墅赠与蒋宋夫妇,蒋介石亲自取名为"美庐"。此后蒋夫妇每年上庐山都在此下榻。但是好景不长,仅仅十多年后的一九四九年,江山易主,"美庐"改称"庐山管理处180"号,成为另一位新主人毛译东的避暑山庄。著名的"庐山会议"期间,毛泽东即下榻此处并做出罢免彭德怀的决定。一九九二年岁末,海外华人报纸纷纷转载大陆一条新闻;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庐山别墅群包括著名的"美庐"别墅,其长期租用权(五十年)已经全部拍卖给海内外集团和个人。

      国民党中常委临时会议已经进行了一整天。

      面对日军大兵压境和中国何去何从的严重局面,中常委们一反平时在蒋介石面前小心翼翼唯命是从的态度,竟然个个直抒胸臆慷慨激昂,会议争执激烈。

      "……我早就说过,日本人野心大得很,民国二十年他们占了满洲,你们同他们签订了那个国人唾骂的‘塘沽协定’,这还不够,后来又签了''何梅协定’。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么?国民党副委员长、蒋介石的换帖拜把兄弟冯玉祥粗声大气嚷道。冯在二三十年代中国政坛曾经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地方军阀中有相当号召力。所以蒋介石不得不委以一个挂名的副委员长,"……现在我的公馆天天都要收到好多信,都是要求上前线抗日杀敌的。国民都不甘愿做亡国奴,我们这些当大官的人是不是应该检讨一下自已的态度立场?!"

      蒋介石微微皱了皱眉头。

      冯玉祥的话无疑使在座许多人感到刺耳。关于抗战的种种话题,早已成为国民党内各派政治势力相互利用攻击的敏感武器

      "焕章兄此言谬矣!"外交部长王宠惠耸耸肩说:"如果当初不是政府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坚持以时间换空间和‘攘外必先安内''的方计,岂能有今天四方平定万众一心的统一局面?”

      "‘九·一八''前不是还有人处处反对中央想拥兵自重吗?”国民党中政委副秘书长、蒋介石的智囊心腹陈布雷不动声色地刺了冯玉祥一句,他指的是一九三0年冯玉祥阎锡山联合反蒋的"中原大战","……国不安民不宁又谈何抗日!"

      冯玉祥是个行伍出身的粗大,不善于同秀才打嘴仗,于是微微涨红脸,又不好发作。

      "冯先生在察绥前线同日本人较量过,请问对敌人的战力有何地教?”轮到军政部长何应钦发言。民国二十二年冯玉祥在察哈尔高举抗日同盟的大旗,纠集旧部及抗日武装二十万之众,与日军打过几次硬仗,由于种种原因仅过百余日就烟消云散。

      "这正该我问你的!"冯玉祥厉声说道。这位蒋的拜把兄弟在中原大战失败后被剥夺了军权,虽不能拥兵自重,却以敢在公开场合批评蒋而闻名。"……你既然身为军政部长,眼下敌人大兵压境,你们军部有何对策?"

      何应钦胸有成竹地打开公事皮包,翻出一摞发言材料来。在国民党内,何部长以坚持"绥靖政策"即避免与日本人正面冲突而闻名,这使他落得了一个不大光彩的美名:"亲日派"。

      "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何应钦并不理睬冯玉祥的质问,他把目光转向会议主持人也就是最终决定大计方针的领袖蒋介石,后者颔首示意他往下说:"……众所周知,共产党鼓吹抗日是个阴谋,目的在于刺激日本进攻华北和中原地区。中日火并,共产党便可以从中渔利。来庐山前我请日本武官喜多诚一转告他的政府:中日如果开战,势将两败俱伤,唯有共产党取胜。不信的话,十年后见分晓。

      "现在的局势是;中日之战迫在眉睫,日本人在华北步步紧逼,国内抗战呼声日高,军队中也有部分将领要与日本人一拼胜负,这就正好中了共产党的奸计。敬之认为,和则存,战则亡,政府惟有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战争爆发,才能保存实力以图将来洗雪国耻。"

      "……何部长身为军人怎么总是鼓吹和谈?你如果害怕日本人就让不怕死的上前线打仗好了,冯玉祥炮筒子脾气发作了,拍着椅子扶手叫道。反正他早就不想当这个有名无实的副委员长,上前线打仗他决不会犹豫。

      "敬之见的话决非危言耸听,冯先生应该冷静一些才是。"中宣部长邵力子还有汪精卫、王宠惠等人纷纷劝道。

      "在座诸位常委对故我双方军力战力恐怕并不完全了解,我在这里不妨向大家简单通报一下。"何应钦自恃是委员长宠臣不把冯玉祥放在眼里。一个行伍出身的大老粗,要不是挂了一个副委员长的空头衔,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他军政部长大叫大嚷吹毛求疵?

      "……先讲我国情况。我国现有陆军一百九十一个师,五十二个独立旅,九个骑兵师,四个炮兵旅,总兵力约二百一十万人。装备情况为,每师兵员一万零九百二十三人,步骑枪三千八百余支,轻重机枪三百二十八挺。各式火炮四十六门。以上装备仅限于中央军整编师,而地方部队的兵员装备只达到中央军的五成左右。

      "海空军情况;截止今年六月,我国共有飞机六百零三架,其中能够用于作战的只有三百零五架,并且大多是上次欧战时英美各国淘汰的老式飞机。海军共有舰艇六十六艘,以江海岸炮艇为主,总吨位五万九千余吨。"日本方面;步兵常备师团十七个,兵员三十八万人,如果战争爆发,一个月内可以三倍动员.也就是说可组织装备一百一十余万人。日军每师团下辖四个步兵联队,一个骑兵联队,一个山炮联队,一个重炮联队,一个工兵联队,一个辎重兵联队,兵员二万二千人,马五千八百匹,步骑枪九千五百支,轻重机枪六百五十挺,各式大炮一百零八门,战车二十四辆,运输车辆五百到一千辆不等。战时每师团还要增补战车、高炮、探照灯、通讯器材、航空支援和红十字队等,战斗兵员可增至三万左右。

      "日方海空军战力就更非我军能比;日空军共编有九十一个航空中队,作战飞机二千七百架,为我军九倍。海军舰艇二百余艘,总吨位一百九十万吨,并且拥有六艘航空母舰,是世界第三大海上强国。更重要的是,日本国力强大,钢产量为我国一百五十倍,每年能造飞机一千五百八十架,大口径火炮七百余门,汽车坦克一万余辆,舰船五十多万吨。而我国重工业落后,上述装备完全依赖进口……"(以上数字见《中国抗日战争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系年要目统计荟萃1931──1945》,海军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五月版)

      "我看何部长未免太悲观了!”冯玉祥越听越冒火,他觉得何应钦整个就是一个投降派,"我也来同你算笔账。你说说,日本有多少人口?”

      "九千一百万。""中国呢?”"四万万六千七百万。""中国国土?”"一千一百四十二万平方公里。"(注:这是当时中国国土而积)

      "日本面积?”

      "约三十七万平方公里。"

      "这就对了!"冯玉祥拍案而起,叫道:"论人,我为敌五倍,论地我为敌三十倍。加上我堂堂中华民族,正义之师,保家卫国,人人奋勇杀敌,个个抗日争先哪有不战而屈,甘心做亡国奴的道理?就算你要和日本人未必愿和中国老百姓未必愿意受辱。谁要是打算让出华北,他就得问一问,我答不答应,全国老百性答应不答应?!"

      冯玉祥的话显然给主和派增添了强大的压力。

      "七·七事变"之后全国民众抗日情绪高涨,势如大潮不可阻挡,如果政府一味迁就割土让地,就势必拂逆民心威信扫地。"顺民心者昌。逆民心者亡"。这句古训所蕴涵的警戒意味足以令每个执政者不敢挫以轻心。

      "焕章兄请坐下来,有话好好讲,不要发火嘛。"蒋介石没有表情地做个手势,用眼晴示意军政部长讲下去。

      "……众所周知,现代战争都以钢铁和国力取胜,应钦决非主张议降,而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决不要与日本开战。"何应钦转向蒋介石寻求支持。

      "依你之见,中日开战,我国能支持多久?”蒋介石问。

      "多则半月,少则上天,中国一定亡国。"何应钦回答。

      "哦嗬嗬,嗬嗬,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冯玉祥牙疼似的冷笑道。

      "此言并非应钦发明,乃故总理孙先生之名言。孙先生曾经有云:''中国若与日本绝交,日本在十日以内便可以亡中国。''"何应钦站直身体毫不示弱大声说道。

      蒋介石脸色很难看。孙总理的话他曾在一篇关于"九·一八"东北问题的演说词中引用过,但那不过是他用以搪塞国内舆论的挡箭牌。孙中山的话是在十几年前说的,现在何应饮加以引用则使他难堪,今天的中国国力军力都远非孙中山时代可比,中日之战前景固然不妙,但是他心里有数决不至于十天半月亡国。

      "委座钧鉴,应钦个人决非贪生怕死之辈,身为军人,就当马革裹尸,精忠报国。但是应钦所虑,乃是党国之前途,民族存亡之大计。此战一开,我军纵战至一兵一卒,但是天上没有飞机,地上没有坦克,江河湖海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军舰,这样的仗有希望取胜么?……如果不能取胜,百姓惨遭屠戮,江山毁于一旦,即使我辈捐躯沙场,我们能够逃脱亡党亡国的历史罪责么?!……"军政部长声音越来越高,动情之处,不由得声泪俱下。一股阴冷的悲观情绪好像虫子一样爬上人们心头全场情绪黯然。蒋介石心中十分恼火,又不好发作。娘希匹!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他该怎么办呢?会议久久冷场。要不是副秘书长陈布雷在一旁悄悄提醒应该散会休息,这会还不知开到何时了结。

      "畏垒哪,白天你和岳军搞的什么名堂?"蒋介石和宋美龄坐在"美庐"半圆形露天阳台上,同夜访的不速之客陈布雷、张群打招呼。

      这是一个晴朗的庐山之夜,牯岭镇和四周别墅群亮起星星点点闪烁的灯火,给黑漆漆的大山点缀了些许华丽与生动的气息。

      张群,字岳军,中政委秘书长,同陈布雷并称蒋介石的两大心腹和智囊人物。白天的会议上,这两个足智多谋的秀才都不动声色,稳坐钓鱼台,对冯、何的“和”“战”之争不置一词。蒋介石凭着直感,觉得这两人准定另有想法。

      "院长认为和战孰利孰弊?"张群单刀直入地问。

      "我正想听听你的高见。"蒋介石很感兴趣地盯着这位幕僚,后者缓缓摇起一把折扇。

      “……敬之见之言,对党国一片赤忱,难能可贵。中日开战,中方必败无疑。"张群当然明白蒋介石此刻处境,就不慌不忙说道,"冯焕章主战亦有道理且不说乱党煽动,即以当前国民抗日呼声高涨来看,主和亦不可取。‘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依张先生之言,和、战均不可取,政府是否只好束手待毙?"美国回来的宋美龄不大喜欢中国政界这些摇鹅毛扇的人,她觉得他们个个都有些阴阳怪气,就在一旁插言。

      "大令,让岳军说下去。"蒋介石不高兴地摆摆手说,他比夫人更能洞悉这些幕僚的思路。

      “……和、战之争并非一无可取,并且和与战也不是绝对对立之物,老子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可见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事和坏事。关键在于,如何将两者统一起来,趋其利,避其弊,才能转化困境,变被动为主动。"

      “依你之见?”蒋介石往前欠欠身。他隐隐感觉到什么,又一时没法说清,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和畏垒都认为,和与战均不是目的,‘抗日图存’,重在一个''抗''字上。抗,就是争取宝贵时间,等待国际形势发生变化,"

      “岳军指教?”

      张群收住折扇,压低声音说出十六个字:

      "和必乱。战必败。败而后和,和而后安。"

      蒋介石琢磨片刻,心头突然一亮。

      也就是说,你如果不战求和,和亦无望;不和之战,乃匹夫之勇,败亦亡国。只有以战求和,以和求安,才能鼓舞民众志气,使日本人不至于得寸进尺,确保天下长治久安。这种情形好比下棋,棋手必须掌握全盘攻防,进退有序,善于转化不利形势,这样才能应对自如化险为夷。

      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在于:中日战事一起,英美列强决不会熟视无睹。因为三十年代西方经济衰退,英美法德诸国在华投资剧增,许多沿海城市尤其是上海,实际已经成为西方资本集团在华的利益所在。如果日本吞并中国,西方列强能坐视自身利益受损,放任日本称霸亚洲而袖手旁观么?

      如果打的结果是将西方打到中国一边,这样的"和"不是很有保障吗?

      蒋介石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阳台围栏边上驻足沉思。

      夜空深邃,星群闪烁,一柄酷似扫帚模样的彗星高高地悬挂在西南天际。扫帚的尾巴正好指向东北方向。按照迷信的说法,那是灾难和战争即将降临的不祥之兆,蒋介石当然不相信迷信,但是彗星的出现还是使他感到震惊,他觉得冥冥之中是否有种神秘意志在向他昭示什么。

      ……五年前“一·二八"淞沪战事初起,国人惊恐,第十九路军和第五军奋起抵抗的结果,是西方列强终于出面干涉,才迫使日本人签汀了"淞沪停战协定"。现在日本人大举入关,平津一线重兵压境,华北无险可据。既然华北沦陷已经不可避免与其让日本人牵着鼻子被动地挨打,不如找个敏感的地方先下手为强,打个主动?

      “引火烧身",他想到这句成语。如果将英美在华利益同中日战争紧紧地绑在一起,那么这烧身之火就必将烧疼英美,最终英美必将出面遏制日本人的野心。

      当然如果能引发第二次世界大战更好,因为日本人决不是英美列强的对手。蒋介石曾经留学日本,谙熟大和民族欺软怕硬的性格。别看日本人在亚洲为所欲为称王称霸,他们从天皇到平民都患有"恐欧症”,视西洋人为妖魔鬼怪。据说威风八面的明治天皇有句流传于世的名言:"宁可忍耐,千万别同英美开战!"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蒋介石的拳头慢慢攥紧起来,他的目光从庐出的夜空向中国大地逡巡。此刻他的思想已经挣脱了现实夹缝的束缚,找到一片可供驰骋的广阔空间。

      那么,什么地方才是英美最敏感的神经部位呢?……

      独裁者思维的响箭几乎不用选择就立即射向东方漆黑的夜空,在距离"美庐"别墅大约一干公里以外的东海之滨黄埔之江畔,有一座他最最熟悉和被称做"西方冒险家乐园"的远东第一大繁华城市。

      ──那就是上海。

      毫无疑问。只有上海才是他所需要的最能触动英美神经的敏感部位!蒋介石防佛已经看见萤浦滩上那座不夜城的霓虹灯在炮火中化为彩色的碎片飞溅。

      天幕上,那颗神秘的彗星依然将帚柄一动不动指向东方。也就是说,当委员长决心牺牲局部以换取全局图存的铁血意志一旦形成之时,一道巨大的血光之灾就将死亡的阴影悄悄地笼罩在本世纪中国最繁华的十里洋场和几百万醉生梦死的上海人头上。

      "岳军、畏垒哪,你们贡献的十六字国策很好嘛,我考虑考虑再说……"

      蒋介石转过身平静说道。

      幕僚相视一笑,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连忙起身告辞。

      送走客人,蒋介石感到淤积心头的燠热和烦躁消失殆尽,凉风习习拂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大令,依你对英美的见解,西方人对中日之战会袖手旁观吗?”一向独断专行的先生忽然小心翼翼地征求犬人的意见。"据我所知,英美都是热爱和平和正义的国家,他们决不能容忍日本人在中国胡作非为。"夫人肯定地回答道,"……子文有许多有权力的英美议员朋友向他保证,英美政府将全力保障中国的独立和平,以防止苏饿共产主义向东方蔓延。"蒋介石感到心头一阵轻松。夫人的话虽然不能代表英美政府的诺言,但是他凭舌一个东方政治家的眼光去体察西方列强的处境,他觉得英美诸国怎么也不可能听凭中国遭受日本侵略而无动于衷。如果日本占领整个中国乃至亚洲,英美殖民者不同样也是受害者吗?

      当一个弱国面对强国威胁时,作为国家领袖和独裁者的蒋介石必须表现出非凡的胆识和超人的意志力,并以赴汤蹈火的勇气才能扭转乾坤于民族危亡之际。"东方忍者!"在日本词典中,忍者就是古代那种不屈不挠的武士的代称。而蒋介石觉得,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即将与敌人决斗的东方忍者。

      一个侍卫悄悄进来,小声报告早晨山下又发生一起枪击事件。蒋介石摆摆手,他觉得任何敌人企图暗算他的阴谋都是微不足道的和注定不会成功的。

      ……信心百倍,坚定不移,以柔克刚,视死如归。将中国古老的谋略同忍者的坚韧精神结合起来,什么样的敌人不能被五千年的中国文明打败呢?

      回到屋里,他吩咐侍从:"明天一早叫宋部长来见我……钱主任马上到会议室,带上上海和南京方面的全部军事部署和防御工事地图。"

      七月十六,著名的庐山谈话会(第一期),在枯岭镇如期举行。

      十七日,蒋介石代表国民政府发表谈话,提出解决芦沟桥事变的四个条件。

      二十三日,共产党代表提出实行抗战的八项具体办法。二十八日之后仅仅两天,华北最大城市北平和天泽相继沦陷。三十一日,蒋介石在《告抗战全体将士书》中称:"……和平既然已经绝望,只有抗战到底……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同日,国民党政府开始释放政治犯。七月下旬,国民党京沪警备司令官兼机械化第五军军长张治中陆军上将接到委员长密令;以一个整编主力师化装成宪兵和地方保安队,乘夜间隐蔽开进上海虹桥、龙华西飞机场,并在松江、浏河、太仓一带秘密布防,集结待命。另将第五军两个主力师,辅以江苏省五个保安团前出到苏州、江阴、无锡一线,取主动进攻姿态。至此,中日两国战争机器已经全力启动,迎面相向飞驰而来。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二章 燃烧的太阳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二月的日本东京。

      当凛冽的西伯利亚寒流夹风带雪从遥远的极地深处气势汹汹闯过日本海峡,闯入灯火辉煌繁华似锦的东京大街上的时候,笼罩整个日本的辞旧迎新的节日气氛丝毫没有因为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的突然袭击而受到影响。爆竹声声,歌舞升平;人们踏着厚厚的积雪互相拜年,恭贺新禧;当新年钟声一齐敲响的时候,大街小巷到处是彻夜狂欢和醉醺醺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和刺鼻的爆竹硝烟久久都不肯消散。

      皇道派军人香田清真大尉坐在军官宿舍的"踏踏米"上用心擦拭军刀。他擦得那样专注,那样充满激情,以至于完全忘掉了那个坐在角落里为他弹琴的姑娘,他的情人兼艺伎和田寿子小姐。

      大尉手中的军刀决不是一把普通的战刀,它是一柄由日本天皇御赐的敕号"菊广"的军刀。御赐军刀象征帝国的荣誉,它增加了日本军人的自豪感,象征佩刀军人应当具有随时效忠天皇的献身精神。

      琴声悠扬,军刀在柔和的灯光下发出青森森的令人愉悦的寒光。四周很静,那些悠扬的音符好像花瓣一样纷纷在他身边飘落,但是大尉却毫无知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把军刀。

      明天,不,准确说再过几小时,他指挥的起义部队就要接管师团司令部,同时在东京发动推翻冈田内阁和政府的军事政变。政变口号:"保卫天皇","讨伐奸佞"。政变宗旨:"下克上","统一亚洲"。

      门外有了纷乱的脚步,一群下级军官拥进屋来。

      大尉依然目不斜视正襟危坐。他将那柄早已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军刀慢慢举起来,目光迎着冷嗖嗖的刀光,足足对视了几分钟。来人很快安静下来,屋里的空气沉重得如凝固一般。大尉终于重重吐出一口气来,把军刀满意地插回刀鞘。

      "……弹你的琴,别管我们的事!"大尉警告寿子,然后环视他的同谋和战友,略一低头说:"诸君,今晚的任务,就拜托各位了!"军人们个个坐得笔挺,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空气中只有细细的琴弦拨出的旋律在轻抚着人们紧张的神经。

      这是一群生机勃勃平均年龄决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的年轻的阴谋分子;四名大尉(连级),五名中尉(准连级)。有人嘴唇上刚刚冒出浅浅的软胡髭。但是他们每个人表情都极为严肃,目光中流露出随时准备参加战斗和视死如归的军人气概。

      "……诸君想必还记得古代奈良四十七个浪人的故事吧?那些浪人为了替主人报仇,万死不辞,最后全部切腹自杀……今天下午,我已经以一个武土的身份到明治神宫参拜了天照大神。当我默默向神祈求保佑时,我的脑子里就出现了四十七个浪人的故事……

      “今天的日本,奸臣当道,内阁腐败,圣上受佞臣蒙蔽……这些都是日本武士的耻辱!谁来拯救日本,铲除奸佞,杀死腐败分子。维护圣上的神圣意志?……如果我们听任那些腐朽的统制派重臣元老为所欲为,听任他们排挤受人尊敬的荒木、真崎将军,那么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担负奶此重大历吏使命并决心改变日本前途的竟然是一群名不见纪传的下级军官。他们全都毕业于军校,雄心勃勃,疯狂,富有扩张和献身的理想和激情。在他们看来,如果日本不能马上实行天皇亲政和军人掌权,日本不立即进攻中国和苏联。那么他们的前途就没有指望,他们作为军人的存在就等于毫无意义。

      “……现在请各位跟我一起宣誓:她果我们的行动是正确的,让神保佑成功。如果我们错了,请神让起义失败……我将在皇宫前面切腹自杀,以谢皇恩!……"

      这是一种传统的日本武士道宣言。军人们全都被来自本民族的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精神传统所感动,所激励,因此个个大义凛然,誓言铿锵。沉重的夜幕掩盖了阴谋,也掩盖了紧靠皇宫南侧的这只即将引爆的危险的火药桶。只有寿子姑娘的古琴依然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一串串单调的音符仿佛惊恐不安的小鸟,在崖石般沉重的屋子四周撞来撞去,然后很快选出屋子不见了。

      会议结束,军人们起身离去。此时距起义还有三个多小时,大尉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好像一头即将出笼的猛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时一直被隐没在墙角阴影里的那架古琴却分明不愿再受人忽视,它一反最初温文尔雅的忧伤曲调,以急促的弹拨、高亢的节奏、颤动的不可遏制的激情和盘托出一颗有血有肉的女人灵魂的全部呼唤和期待。大尉先是惊愕,停止走动;继而受到震撼,侧耳倾听。忽然"蹦"地一声,琴弦被拨断,寿子抬起头来,她早已泪流满面。"……我要你同我一起死。"大尉稍微一踌躇,没有表情地说,"拜托啦!”"是的,香田君,我愿意去死。"女人深深一鞠躬。"真是感谢你,寿子。”军人感动地把女人搂在怀里,"为了神圣的天皇陛下,你我的生命都微不足道……"二月二十七日凌晨四时、驻扎东京的日本近卫第一师团大约一千四百多名士兵在一批下级军官带领下开出兵营,攻占日本陆军省、参谋本部、国全大厦、首相官邸等,杀死包括内大臣斋藤实、大藏大臣高桥是清、教育总监渡过锭太郎在内的一批政府官员,重伤天皇侍从长铃木贯太郎,并包围皇宫实行"兵谏"。首相冈田启介侥幸死里逃生。全国与东京的联络中断,政府内阁和军部首脑机关陷于瘫痪。这就是日本近代历史上轰动一时的"二·二六政变"。东京皇宫。

      因为头天晚上观看歌剧《忠臣藏》,天皇裕仁睡得很晚。那是一出颂扬日本传统精神:复仇、暴力、忠君爱国和自我牺牲的古老剧目,由日本著名男歌伎大岛九也主演。剧院由于天皇陛下的驾临而气氛格外热烈,许多人热泪盈眶不能自已。演出中间,全体演员和观众几次三呼万岁。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场面,因此天皇情绪受到感染,回皇宫失了眠好久,后来又写下几首文理不大通畅的俳句。

      刚睡下不久,就被一名内宫文官唤醒。那官员神色慌张,说话几乎语无伦次,天皇懵懂了好一阵才弄明白,原来外面陆军叛乱。已经包围了皇宫。

      陛下深受震动,脸色苍白,以至于嘴角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把衣服穿好。

      如果去掉罩在天皇头上那种万众景仰的神灵般的光环,我们将会看到,这位传说中天照大神的第124代后裔其实只是一位相貌平常身材尤其矮小的三十五岁的日本男人。如果我们的目光再稍稍挑剔一些的话,我们将发现这位天皇不仅前额窄小,眼珠凸突,一双易怒的鼻翼常常无缘无故地翕动,而且背脊有些佝偻,走路脚步相当拖沓,准确说不是走而是在地上磨蹭,这就容易使人联想起一条患了遗传变异病的性情古怪的热带鱼。

      由于日本皇室的历史源远流长,为保持血统纯正,宫内规定不得与平民通婚。因此久而久之,皇族的后代们身上就有了许多近亲繁殖的可疑迹象;比如骨骼短小,智力低;精神不大正常,等等。昭和天皇裕仁的父亲大正天皇死于神经错乱和疯癫就是一个例证。问题在于近亲繁殖并不妨碍血统依然高贵,所以年轻天皇的一举一动仍然受到日本公众的疯狂崇拜。

      当满脸阴云的天皇陛下被众人簇拥着出现在内宫省那幢用件觐见的大屋子的时候,已经等候在这里并且议论纷纷惊慌不安的内阁大臣、贵族元老和军部首脑立刻匍伏在地鸦雀无声。

      "你们请起来吧,"天皇在一把镶有菊花浮雕徽纹的檀木椅子上坐下来,俯身环顾他的大臣们,"谁来告诉朕,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皇说话的语调相当古怪,不是通常日语中使用的降调而是一种升调,并伴有咝咝的漏气声。人们屏息静气,没有人敢贸然启奏。

      "冈田首相来了没有?让首相同朕说话!"天皇不耐烦地提高声音说道。皇宫外面时有断断续续的枪声传来。他觉得与其说叛乱分子可恨,不如说眼前这班没用的满朝文武让人失望。

      内大臣后藤只得鼓起勇气,将外面传来的各种可怕消息如实禀告:叛军已经占领市内各要害部门和军政首脑机关。盛传已有几位内阁大臣被杀害,首相下落不明,等等。皇宫外面的叛军已经提出三点要求:晋见天皇,改组现行内阁体制,现役军人参政议政等。

      "你们陆军该怎么解释?"年轻的天皇大为震怒,愤愤地把头转向陆军大臣林铣十郎。

      林铣十郎,陆军大将,统制派首领,"九·一八事变"的罪魁祸首和"下克上"的主要倡导者之一。一九三一年日本关东军在沈阳制造皇姑屯事件,当时身为日本驻朝鲜军总司令的林铣十郎大将在天皇裕仁的默许下,悍然派出两个师团越过鸭绿江,一举攻占东北全境。

      "臣束军不严,愿领罪责。"林铣十郎表面诚惶诚恐,内心里却并不惧怕天皇发怒,甚至暗暗有些幸灾乐祸,"但是据臣所知。叛军并非对圣上不敬而是对陆军长期受压不满,臣斗胆念几句叛军的《纲领宣言》:''……神国日本之国体,体现于天皇陛下万世一系之统帅……私心私欲不顾民生与繁荣之徒簇出,无视天皇之尊严,元老、重臣、军阀、财阀、官僚、政党均为破坏国体之元凶……我军人之职责乃是清除君侧之奸臣,粉碎重臣集团之阴谋,此系天皇陛下臣民之神圣义务……''云云。"

      "林铣将军是不是认为应该向叛军的要求屈服?”后藤大臣看出将军们全都不怀好意,他们企图利用叛军来达到要挟天皇的目的,于是就针锋相对地反击。

      "内大臣的话恐怕言过其实吧?"林铣十郎厉声说道。他自恃兵权在握,根本不把内阁文官们放在眼里:"军队里派系之争乃是叛乱的祸根,自然应予严厉整肃,但是陆军中的普遍要求也不能不予重视……"

      "陆军军纪松懈,纵兵叛乱,陆军大臣应当向皇上请罪,引咎辞职!"内大臣毫不退让,大声说道。

      "启禀圣上,镇压叛军乃当务之急,平叛之后,臣愿与内阁一道总辞职!”很明显,统制派将军决心利用内阁的困境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既要清除陆军内的老对手"皇道派",又要在内阁里实现军人组阁。

      天皇沉吟不悟。

      大臣的争吵使他感到头痛。他毕竟还年轻,经验不足,从未经历过政变这样的大事。他的大臣们都是大正时代甚至明治时代的功臣,年高德劭,诡计多端,表面恭维背地里未必把他放在眼里。身为一国之君,如果连这些恃功自傲心怀鬼胎的群臣都制服不了,怎么做到大治天下呢?

      "我认为天皇应该体谅陆军方面的心情,宣布赦免那些忠于天皇的军人的不敬行为。"天皇的叔父,陆军中将朝香富亲王站出来奏议,他是众所周知的"皇道派"支持者之一:"……铲除奸佞,效忠天皇是他们的天职,皇上能伤害陆军的这种感情吗?"

      统制派将领,陆军大将松井石根针锋相对地反驳:"叛军所为已经有损神圣国体,为全体陆军将士所不容,皇上如果加以赦免,不是太宽大无边了吗?"

      朝香宫立即反唇相讥:"陆军方面‘下克上’,实属不得己之举,昭和六年‘满洲事变'',陆军不是也有过类似举动吗?那时天皇并没有追究林铣将军的越权责任啊!"

      松井毫不退让:"怎么可以把向故国满洲宣战和犯上作乱混为一谈呢?亲王身为陆军中将,难道连什么是对外宣战和把枪口对准皇宫也分不清楚吗?!"

      两人面红耳赤,怒目相向。皇宫里三足鼎立,各不相让,气氛十分紧张。

      处在漩涡中心的天皇裕仁反倒冷静下来。从感情上讲,他对"皇道派"的作为甚至抱有相当的赞赏心情。这批年轻军官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兵谏,杀了内阁大臣,他们一定已经做好杀身成仁的精神准备。如果所有的日本国民,尤其是文武大臣都能这样忠心耿耿为皇室献身而不是各谋私利勾心斗角,那么日本统一亚洲"八垃一宇"的大业有什么不能完成的呢?

      不是天皇不能容忍不敬行为,而是皇权本身不容丝毫冒犯。谁要是犯了不敬罪,谁就得赐死,而不管你动机如何。关键问题在于,政变事件是个绝好机会,他正好把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元老、重臣和功高盖主的将军们统统赶下台去。

      为了这个目的,那些年轻的叛乱者就必须赐死,成为献上皇权祭坛的一群牺牲品。天皇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统治者都是利益而非情感的动物,权力之争从来都要以流血为代价;要么你支配国家,要么被人支配,二者必居其一。

      裕仁嘴角动了动,发出一声不令人察觉的叹息,然后稍稍变换了一下僵硬的坐姿,威严地咳了一声。

      "你们都退下去,"他生硬地挤出一个生气的表情,一双白眼珠毫无生气地圆瞪着,"……如果陆军不能马上镇压叛军,朕将亲自出宫去劝他们投降。"

      "镇压叛军的工作又在互不相让的争吵中拖延了三天。直到二十九日上午,大批从京都附近和甲府调来的部队才陆续开进城来。天皇的敕谕被印成传单从飞机上撒下来,纷纷扬扬好像漫天飞舞的雪片落在东京街道上。下午二时左右,叛军开始被天皇诏书瓦解,许多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并返回各自的兵营。晚七时,叛军军官决定放弃兵谏集体投降,接受军事法庭审判。只有香田大尉拒绝放下武器,他独自走到皇宫门前的空地上,仰天长啸,然后拔出军刀剖腹自杀。几小时后,寿子姑娘从收音机里得知大尉死讯,亦在屋子里自缢身亡。

      此后一周,日本军方对政变部队进行了严酷镇压。参与谋反的军官被判刑,士兵被集体遣送劳改农场或者矿山做苦工赎罪。共有十三名军官、四名文官被执行死刑。他们被蒙上眼睛绑在柱子上,前额和左胸被红笔画上靶标。但是他们人人都毫无惧色,临刑前三呼万岁,唱国歌《君之代》,场面很是壮烈感人。

      军部上层和内阁也进行了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四名陆军大将被解职,几乎所有皇道派将领都受到清洗。内阁被责令总辞职,那位同情叛军的朝香宫亲王受到贬黜。被编入预备役,不再过问军政大事。然而具有戏剧性的是,同亲王针锋相对的松井石根大将也受到牵连,退出现役。但是仅仅事隔一年之后,这两个互不相让的老对头又被天皇同时召见,被任命为进攻中国上海和南京的庞大派遣兵团的正副指挥官,于是这对不大合拍的军事搭档就在后来日本帝国的侵略史上齐心协力写下一段臭名昭著又各自命运迥异的战争篇章。

      史称"二·二六事件"的未遂政变虽然没能成功,但是它对日本乃至亚洲局势的影响或者说后果都是巨大的,它促使日本的社会政治结构发生改变,直接促成和影响了日本对华侵略战争的形成。裕仁天皇亲自参与边问整肃军队,打破现役军人不得参政的惯例,把那些主张对华作战的野心勃勃的年轻将军擢升到军部首脑机关和内阁里来。

      此后我们看到一大串中国人民决不陌生的血债累累的刽子手和疯狂的战争罪犯;东条英机、冈村宁次、小矶国昭、山本五十六、木村兵太郎、杉山元、武藤章、板垣征四郎、梅津美治郎……他们的名字就是在"二·二六事件之后才陆续出现在日本侵华军队领导层和战争内阁里的。昭和十二年,在日本天皇裕仁的默许和怂恿下,经东条英机、冈村宁次直接插手策划,北京郊外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七·七芦沟桥事变"。一个月之后,上海发生著名的"大山事件"。

      中日战争由此拉开序幕。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目录
      《落日》
      前言
      第一章 东方忍者
      第二章 燃烧的太阳
      第三章 战云密布
      第四章 先发制人
      第五章 东方战神
      第六章 武运长久
      第七章 同仇敌忾
      第八章淋沪大决战
      第九章 "三个月灭亡中国!"
      第十章 前仆后继
      第十一章 平型关报捷
      第十二章 喋血黄沙
      第十三章 最后吼声
    • 第三章 战云密布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中国第一大城市上海。

      当北方骤起的枪炮好像一阵阵预示不祥风暴的雷声传到东海之滨上空时,这座已经拥有四百万居民同时号称"东方巴黎"的亚洲最繁华都市立刻陷入前所未有的战争恐慌和惊惧不安之中。种种经过证实和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好像蝗虫一样纷至沓来:日机轰炸北平,第二十九路军伤亡惨重;日军进攻天津、廊坊,北平弃守,保定危急;日军主力沿京汉、津浦铁路集结,有大规模南下进攻之势;等等。

      作为中国近现代工业文明和资本主义的发祥地,上海早在上个世纪末叶已经成为西方各资本主义国家对华贸易和投资的中心。到本世纪初的二、三十年代,外国资本主要是英、美、法、德、意、日等大国财团对华进出口贸易和商业总额的百分之八十一集中在上海,银行业投资的百分之七十九、工业投资的百分之六十八、房地产业的百分之七十七均集中在上海,而上海对国内各通商口岸贸易总值占全国贸易额的百分之七十五以上,因此上海的繁荣程度已经大大越过香港、东京、孟买、新加坡,成为名副其实的远东第一国际大都会。

      作为经济动物的上海人自然对战争威胁的迫近反应最为敏感和心情复杂。芦沟桥中日冲突刚起,消息传来当日,上海股市一片恐慌,股价暴跌,股民纷纷抛售股票。此后几周战争有继续扩大的趋势;军队频繁调动,列车被征用,外国商人都在准备撤离,国际国内航班预订一空。银行紧缩银根,营业部大门外挤满闻讯赶来提款的人群。报纸天天都有耸人听闻的大标题,号外满天飞,人们到处都在议论战争,市场一片混乱。

      对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都相对发达的上海各阶层市民来说,战争无疑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灾难性场面。因为无论对任何个人来说,不管你是资本家还是工人,是银行家、老板、股东还是职员、雇员或者临时工,要发家致富做买卖发展经济,一个简单和必不可少的前提就是安定团结。战争无疑将毁掉他们共同的饭碗。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全国人民,谁能在这场战争或者动乱中捞到好处呢?除了那个野心勃勃的日本天皇,恐怕只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中国土匪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封建军阀。

      但是精神毕竟是重要的。

      因为这场战争是日本强盗强加给中国人民的,我们被迫进行一场正义战争,所以我们决不会屈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保家卫国是每个公民的神圣职责,除非你是卖国贼。问题在于国家是否兴亡有时并不取决于匹夫,也不取决于个人意志,好在中国人不大习惯思考国家大事,因此他们更容易受到群体情绪也就是道德正义和精神口号的支配。学生一上街,报纸一宣传,人们的抗日怒火就如同地下岩浆一样迸发出来:我们不做亡国奴,我们要战斗!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打败日本鬼子,收复东三省!中华民族万岁!阶级矛盾下降为次要矛盾,小的不和谐在大的和谐中暂时得到统一,十里洋场的上海到处出现一派中国人同仇敌忾的战斗气氛。

      拿破仑说过:“中国是一头正在睡觉的狮子,如果它一旦醒来。全世界都将听到它的吼声。”

      现在,这头东方睡狮终于要醒过来了。并且还要"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不管全世界是否听到这种吼声,或者这种吼声对它的敌人具有多大威慑力。但是醒来毕竟是醒来,而不是继续睡觉。

      中国人民决心要用自己的血肉来筑起一道新的长城,尽管从任何意义上说长城都是一种历史文物而不是现代化的象征,他们还是决心不屈不挠用被老式步枪武装起来的精神迎接来自东海岛国那个咄咄逼人的大和民族的严峻挑战。

      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盛夏八月。

      北方日趋激烈的战争消息无疑使得所有驻扎在上海的日本军人感到神经紧张,停泊在黄浦江和吴淞口的日本军舰全部进入戒备状态,黑黝黝的大炮脱掉炮衣扬起炮口,海军陆战队员在闸北、虹口一带街头和楼房加紧构筑阵地抢修工事。九日上午,陆战队军曹大山勇夫和水兵斋藤要藏接受一道命令:到虹桥路一带进行侦察,侦察目标是虹桥军用飞机场内中国守备部队的动向。

      因为最近一个时期,日军司令部不断接到各种情报,说大批中国军队秘密进驻虹桥机场,并且夜间有许多车辆开进开出。"芦沟桥事变"发生之后,中日双方虽未宣战,但是根据日本政府指示,领事馆已经开始分批撤退日本侨民,这就是说,战争随时可能全面爆发。

      陆战队司令官对上海地区中国军队的频繁调动深感不安,因此大山和斋藤接受任务时受到再三叮嘱:一定要没法弄清楚机场内中国军队的增兵情况。

      大山横勇,二十五岁,日本横滨人,军营属于准军官阶级,大约相当于班长。斋藤十九岁,见习水兵。从外表看,这两个人都是典型的大和民族的子孙;腿短腰粗,身体结实,营养充足的脸上泛着红光,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十时四十分,领受任务的陆战队员登上一辆草绿色的三轮军用摩托,摩托车轰隆隆发动之后尖叫着开出江山码头司令部大门,然后一拐弯驶上繁华的上海大街。

      八月烈日下的上海市区,到处一片暑气蒸腾溽热难耐。柏油路面被滚烫的太阳烤化了,在车轮下面发出吱吱的难听的呻吟声。副武装的日本军人驾驶现代化的摩托车,马达轰得出响,在上海大街上横冲直撞如人无人之境。行人如同白天见了鬼怪,纷纷避之惟恐不及。

      这种情形使来白日本岛国的大山和斋藤们很感自豪。

      你们支那(中国)不是号称地大物博历史悠久吗?你们不是拥有四万万五千万龙的子孙吗?可是来瞧瞧,你们都是些什么病夫模样吧:营养不良,衣冠不整,面黄肌瘦,畏畏缩缩,就连平时那些神气十足作威作福的中国警察也个个面带菜色。这样的国家怎么能够不被侵略,不被奴役呢?作为异族军人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员,他们在鄙夷中国人的同时也就不知不觉膨胀了自身的强大和优越感。

      从地图上看,公元一九三七年的日本军用摩托车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路线由北向西开进;从苏州河北岸的公平路、长治路出发,向南经过外白渡桥,然后再向西经过繁华的四川路、南京路横穿市区,大约一小时之后来到城郊的虹桥路,也就是今天上海著名的虹桥宾馆和虹桥开发区一带。

      戒备森严的虹桥军用机场献出现在眼前。

      日本摩托车的嚣张气焰在荷枪实弹的军队面前有了收敛,因为海军陆战队员毕竟懂得机关枪能够打穿脑袋的简单道理。他们先在外围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徒劳地开了几个来回,远远看见机场门口堆了许多沙袋,工事里架了轻机枪,机场内好像增加了许多帐篷。因为距离远,看不大真切,又绕到机场后面的一块菜地,趴在地上探头探脑地侦察了一会儿,依然不甚了了。大山军曹心里很生气,八嘎牙路地骂一阵,觉得这些支那兵真可恨,简直存心叫他们完不成任务。

      完不成任务的日本军人回去是要挨耳光甚至关禁闭的。

      下午二时半,陆战队员进了一家日本侨民开的小酒馆,喝光一瓶中国烧酒,吃了许多日本生鱼片生菜,有过路人还听见他们乱吼乱叫地唱日本军歌。"一·二八凇沪抗战"之后,根据停战协定,中国正规军撤出上海市区,日本军队却不受此限制,因此受惯欺负的中国老百姓见了醉醺醺的日本兵都好像老鼠见了猫,连吃斋念佛的老大大都拼命挪动小脚逃得飞快。

      几杯酒下肚,大山军曹的优越感开始起作用。日本军人是天皇陛下的神圣卫士,是战无不胜的帝国军队,虹桥机场的文那兵算什么?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扛着破铜烂铁的叫化子,叫化子敢阻挡大日本皇军的一往无前的步伐么?

      虽然虹轿机场不在日本军队管辖之下,但是既然机场内有了可疑迹象,他们就理所当然要进去搜一搜,弄个水落石出。何况机场就在陆战队眼皮子底下,谅那些骨瘦如柴的支那兵也不敢把日本军人怎么样。

      有酒壮胆,又有帝国皇军的八面威风撑腰,两名海军陆战队员吼了一阵军歌之后献出了小酒馆。下午四时半左右,当地人看见两个歪歪倒倒的日本兵互相搀扶着跨上摩托车,发动机劈劈啪啪乱响一阵,摩托车就戴着他们朝虹桥机场大门疾驰而去。

      中国陆军第九集团军独立第二旅警卫营少尉排长肖龙远在机场大门担任哨位值星官。

      第二旅是在七月下旬根据委员长命令夜间隐蔽进入上海机场的,哨位一律换上地方保安团的服装。因为北方形势紧张,战争实际上已经打响,所以全旅官兵高度戒备,机场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八月九日,一辆草绿色的日本军用摩托车在机场附近转来转去,引起哨位警惕。肖排长将情况及时汇报上级,得到指示继续监视,加强警戒。

      中午过后,日本摩托车终于在远处土路上消失了,一切平静如初。肖排长回到值班室记下当天的值班日记,又到各处哨位转不转,然后等待交岗回营房休息。

      正点差一刻,离交岗还有半小时,那辆可疑的摩托车突然从岔路出现,并且加大油门朝机场冲来。岗哨当即对天鸣枪示警,日本摩托车才在军事警戒线外紧急刹住。

      车上跳下来两个气势汹汹的日本军人,叽哩呱啦地嚷了一通,谁也没法听懂他们的意思。直到营部派来一个翻译,才知道他们要进机场里面去试车。

      "……妈拉个巴子!告诉他们,要试车滚回日本去试,老子这里禁止通行!"肖排长是军人,中国军人见到日本人容易发火,何况肖排长家在东北,想起松花江就不大容易控制住感情。

      日本人看见中国兵个个荷枪实弹,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大约觉得奇怪,这些平时窝里窝囊的文那兵什么时候脾气变得大起来?看来硬闯是行不通的,就八嘎牙路地骂了一阵,然后掉转车头开走了。

      中国官兵刚刚松了一口气,肖排长正要回去交岗,那辆摩托车却又飞驰而来,拖着一溜长长的烟尘。

      这回是要进机场见中国长官。

      肖排长勃然大怒,妈拉个巴子,这些日本鬼子分明是在同他捣乱!要是换了别的随便什么中国人,他准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可是眼前这些家伙毕竟是日本人,上级有进指示,同日本人打交通尤其要慎重。因此肖排长虽然窝了一肚子火,腰杆却总是不大挺得直。

      日本兵的要求遭到拒绝,仍不肯死心,就要了一个小小的花招。他们一面发动摩托车,表面上好像准备离去,趁卫兵不防,却突然加大油门,孤注一掷地闯过停车线,朝机场大门里冲去。

      应该说,一般情况下中国官兵是有相当克制的:或者说步步退让。因为挑起事端之后,不论有理没理吃亏的往往都是中国人,这就在很大程度上纵容了日本人为所欲为的坏毛病。但是这次情况有所不同;日本人在北方芦沟桥存心要打,所以百般寻衅,而这里却是中国人重兵在握,因此不怕日本人无理滋事。

      肖排长顿时眼睛冒出火采。

      他当然知道如果让日本人窥破军事秘密的后果意味着什么这就等于把中国军人逼到绝路上。人类和兽类都是这样:一没有退路,就只能选择反抗。"困兽犹斗"是这个意思,"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也是这个意思。

      岗哨阻拦无效,当即奉命朝摩托车开火。日本兵竟然不顾一切,发疯一般边加速边还击,子弹嗖嗖地掠过天空。肖排长急了;抱过轻机枪嘟嘟一阵猛射,打得摩托车好像表演特技-一样飞起来栽进路边水沟里,轮子仰面朝天地空转。

      两名日本兵鲜血四溅,浑身的枪眼好像筛子,当场死亡。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大山事件"。事件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它为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和升级提供了一个貌似重大的理由和借口。"芦沟桥"七·七事变",日本人借口一名士兵失踪就悍然出兵华北,那么上海的中国军队为什么不可以找个理由奋起反击卿其实纵观人类战争史,两国两军交兵交战,或者两党两派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实力和机会才是至关重要的动因,而任何理由都是掩人耳目的借口,有没有借口都可以被制造出来。

      "大山事件"被紧急汇报给南京最高当局。

      机场方面采取紧急措施,中国军队沿虹桥路实行戒严。上海市警察局接到命令,十万火急从死牢里提出一个犯了死罪的强盗,就地枪决后给尸体换上军装,运到机场门口布置日军先开枪打死我卫兵的生动假象。据当时任中国第九集团军司令部作战科长的史说老人撰文回忆:"八月九日,化装保安部队的步兵旅士兵……开枪打死了那个军曹,凇沪警备司令部急了,参谋长童元亮与上海市长俞鸿钧商量,把一个死囚犯穿上保安部队服装,打死在虹桥机场大门口,说是日本军营要强进机场大门时,先把我卫兵打死,以便与日本人交涉……以上这些情况是松沪警备司令部参谋长童元亮亲口告诉我的。当时警备司令部参谋现浙江省参事室主任刘劲持也记忆相同。"(见《八·一三凇沪抗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第九十一页,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十月出版)

      各国驻沪使节和中外记者都被邀请到现场拍照和披露事件真相。消息传出,舆论沸沸扬扬,中国民众义愤填鹰,抗日呼声高涨,上海市民学生又上街去喊了许多口号。日本方面吃了哑巴亏,在舆论上又处于下风,因此暂时无话可说,保持缄默。

      日本旗舰"出云号"停泊在吴凇口外的长江江面上。

      如果以我们今天现代化的战争眼光看,这艘老式日本舰艇无疑当属于历史展品之一。它甲板宽大,航速缓慢,是各种导弹和空中打击的显著目标。但是仅仅溯前年个多世纪,这艘大型驱逐舰无论被派往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称得上火力强大和耀武扬威;排水量一万吨,航速三十六节(每小时六十五公里),超大口径舰炮十多门,高平两用炮及机关炮三十余门,另有鱼

      雷、深水炸弹、水雷发射器十多座。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上海事变",就是这艘"出云号"率领日本舰队封锁中国海岸并对上海守军进行了猛烈炮击。

      日本帝国在上海驻军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末《马关条约》之后。那时候日本在中国各通商口岸设立领事馆,都象征性地派驻海军陆战队予以保护。义和团失败后,各国列强根据不平等的《辛丑条约》大大增加在中国的驻军,日本自然不甘落后,将海军陆战队员派到了中国内地的重庆、沙市。“一·二八淞沪抗战"的结果,日本不仅获得在上海增加驻军的特权,而且还派出一支庞大的第三舰队常驻上海、旅顺、青岛等港口和在中国近海游人。

      一九三七年八月,这艘巨大的日本旗舰静静地停泊在中国江面上,几十艘大大小小的日本军舰也都散布在四周水面熄火抛锚。远远望去,偌大的天地之间,阳光下风平浪静的长江出海口,这支没精打采的日本船队就好像一些毫无生气的逼真的玩具模型。但是旗舰作战室却是一片忙乱景象:参谋跑进跑出,人们压低声音说话,报务员飞快地敲击键盘,舰队军官和参谋们正俯在沙盘上紧张地调兵遣将,"嘟嘟"的无线电波把司令官的一道道命令传往辽阔的太平洋西海域。

      现在,坐镇这艘旗舰并统帅帝国第三舰队的司令官是一名雄心勃勃的日本军人,海军中将长谷川清。长谷川清,日本北九州人,渔民后代。早年服役海军,历任水兵、军营、炮长,二十九岁毕业于日本海军大学,从武官、参谋一直擢升到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属于日本统制派海军中那种生性残忍渴望战争的少壮派军人,同多数出身寒门的日本将军一样,他全心全意支持向中国开战,因为只有战争才能给予军人机会,公平地表现军人的品格和才华,也才能使一个渔民儿子有机会彻底脱离那个浑身散发鱼腥臭的卑贱的平民阶级,从而一步步跻身于帝国将军和显赫的贵族行列。

      战争给人带来的好处是提升。

      "七·七事变"爆发,长谷川清中将立刻从第三舰队司令官升任驻华海军总司令,其麾下的舰队规模几乎扩大一倍。但是提升并不能使长谷川清感到完全满足。如果战争只是陆地上的事,那么这就等于让陆军上场大显身手,而海军只能晾在一旁坐冷板凳。

      日本是个海军大国,海军军人在日本国民心目中备受尊崇。在十九世纪的大不列颠王国,只有穿白色制服的海军军人才有资格被视为王国的象征。日清甲午战争和日俄大海战不都是日本帝国海军的骄傲么?

      但是日本陆军的日愈崛起使海军感到受了冷落。

      这种情形,如同一群猎狗围攻一头猛兽,如果其中一头最强壮的猎狗始终得不到机会出击,它准会因此感到极大的委屈和不公平。何况中国人简直不能算作猛兽,他们只是一群半死不活的兔子。

      八月九日发生的"大山事件"为日本海军主动介入找到借口。

      当天晚上,中国有关当局通知日本领事馆,两名日本水兵在虹桥机场开枪挑衅被击毙,机场的中国卫兵亦一死一伤。中国方面要求日本领事馆就此事作出解释,并赔礼道歉。

      十日中午,一艘悬挂日本国旗的快艇驶出吴淞口,很快减速并靠拢“出云号"旗舰,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驻沪总领事冈本季正、海军陆战队司令大川内传七少将等人鱼贯登上军舰。

      总司令亲自率领幕僚往甲板上迎接大使。

      "……内阁方面的精神,是对华战事以不宜扩大为好。”军舰甲板在无遮无拦的烈日炙烤下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油漆气味,狭小的会议室里更是溽热难耐,身着西装的川越大使边揩汗边通报日本外务省的对华政策,"……华北方面虽然遭到支那军抵抗,但总体来说进展顺利。内阁并不希望全面对华开战,天皇陛下的意思,达到让华北自治的目的就可以休战。所以请海军充分理解这一立场,采取克制态度……"

      "……大使的意思是不是要让我大日本皇军退出上海?"大川少将气咻咻地打断大使的话。在日本国内,军人从来不把文官放在眼里,驻外将领更是自行其是为所欲为,这种传统一直在军队里沿续了几十年,其纲领"下克上"就是合法依据。

      "……身着日本海军制服的军人被中国军队所杀,这是对日本海军的公然侮辱,对此已经激起我全体帝国官兵的极大愤慨。海军决心要让中国人为此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大川君请不要感情用事,海军还是应以帝国外交利益为重。"川越大使企图耐心说服军人,"……上海系国际商埠,为英、美、法、德诸国利益所在,如果此战一开,恐怕引起西方诸强的国际干涉。"

      从外交角度看,日本对中国采取"蚕食"而不是"吞并"政策显然有利得多,它会使日本避免去冒同西方列强对抗和在国际上孤立自己的风险。

      "……今天的事件有关我皇军的尊严,我身为海军陆战队司令官,决不能耻辱地胆小退缩。"大川少将断然拒绝。军人不是政治家,对外交手段不感兴趣,"我决不能让死者作无意义的牺牲!"

      "我已经将虹桥机场的事件报告外务大臣,请长谷总司令务必等候内阁的指示,拜托啦!”大使转向舰队总司令寻求支挎。

      众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到会议桌前这位真正操纵战争按钮的关键人物身上。

      长谷川清目光深邃不动声色。

      其实总司令的威严和镇静决不能说明他具有纵揽全局的胸怀和眼光。同西方军人相比,日本军人大多是天生的政治盲人,他们习惯或者说更愿意从战争的角度来理解各种事件和历史进程。

      "大使先生的话很对,帝国舰队全体官兵决心听从天皇陛下圣谕,随时准备给敌人以严厉惩戒。"总司令感到自己内心深处那种渴望战争的不可遏制的躁动越来越强烈,但是他表面上依然冷漠如初,"……根据陆战队情报,自七月中下旬以来,支那军有向淞沪地区大规模移动的趋势。为防止敌人突然袭击,我建议大使先生尽快疏散领真馆人员和日侨回国,对此请予充分理解。"

      "外务省已经指示疏散日侨回国,一部分不愿意回国的侨民自动组织了义勇队敢死队。"川越大使无可奈何地回答,“……我方当然要坚持强硬立场,这是关系维护帝国的尊严,现在交涉还在进行,我正在等候内阁的进一步指示。"

      "我很乐意同大使合作,请多多关照。"

      "……重庆和汉口的第一批侨眷已经集中登船,请求总司令派军舰加以护送。"驻沪总领事冈本说道。

      "这件事请与舰队参谋长杉山六藏大佐协同解决吧。"

      送走外交官员,已是下午日落时分,太阳跌进西边地平线,江面上依然没有风,空气更加闷热。然而在东南方向的大洋深处,原本水天一色的碧蓝的海面却被大团大团从亚热带洋面涌来的云絮所覆盖,天际不时传来隐隐的闷雷声。舰队总司令站在甲板上朝陆地凝视许久,然后对悄声敛息跟在后面的值日军官下命令:"……通知军舰进入战斗值勤,让各舰舰长和海军陆战队大队长马上到作战室开会。"

      八月十日晚,第三舰队所属青岛、旅顺、台湾、广州等基地分舰队接到命令,紧急开赴淞沪海域待命。驻守国内的海军第八战队;第一水雷战队、第一航空战队,驻佐世保海军第一特别陆战队、吴港第二特别陆战队也奉命向上海开拔。与此同时,日本军部一面向内阁施加压力,一面默认第三舰队擅自扩大战争的行为,并把帝国海军拥有的六艘大型航空母舰中的四艘紧急派往上海水域执行战斗任务。

      江苏,苏州留园。

      南宗国防部京沪警备区总司令张治中连夜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研究对日作战部署。

      张治中,原名本尧,字文白,安徽巢县人,二级陆军上将。张将军出身寒微,从小贫苦,因此渴望发愤读书,将来好出人头地。不料屡试不第,挫折了雄心壮志,便投笔从戎,做过听差、门房、备补警察,后来终于考太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如愿以偿。从气质上讲,张治中似乎更像一名文官而不是武将。他脸庞清瘦,谈吐儒雅,胸有城府并且写得一手好文章。因此从戎二十余年,投奔过许多大小军阀,却无甚战绩。幸好蒋介石慧眼识英雄·聘大黄埔军校任教官,从此时来运转一路平步青云,直做到中央军校教育长荣京沪警备总司令,成为蒋介石最信任的少数心腹之一。

      苏州留园始建于清朝嘉靖五年,为苏州四大古代名园之一,占地五十余亩。早在一九三六年二月,南京政府一面大肆"剿共",一面开始秘密准备对日作战。张治中奉命成立京沪抗日指挥部,其任务就是在保密条件下修筑淞沪线、苏福线、钱澄线三条长达百里的国防工事,并指挥部队以淞沪日军为假想敌开展大规模军事演练。他的指挥部就设在风景迷人的留园里,对外称"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

      八月九日晚,虹桥机场发生枪击事件,张治中敏感地意识到,这是淞沪日军发出的二个危险的战争信号。事件本身无足轻重,但是它所传递的信息却十分重要,它表明驻护日军已经觉察中国军队的意图并开始有所准备。

      早在七月中、下旬,蒋介石曾密召张治中到南京,向他暗示了将在上海方面寻找机会先发制人的战略意图。当时华北战场形势错综复杂,国际社会出面调停,日本人打打停停,从表面上看,中日双方统帅部似乎都没有下定全面开战的决心。

      "……文白啦,上海方面的情况你都清楚,。一·二八淞沪抗战,你也参加过,要是日本人在上海有什么动静,你打算怎么办啊"

      张治中从容回答:"……我军在北方作战,固不宜破坏上海,自损资源,然若敌方有左列征候之一者,如:派遣陆军师团来沪,敌长江舰队来沪集合,敌派航空母舰来沪,或敌在沪提出无理要求,并限期答复,等等,即可断定敌将先发动进攻无疑……上海保安团抵抗力薄,诸种关系,似宜立于主动地位,首先发动,较为有利。"

      蒋介石微微颔首,嘱咐张道:"上海乃国际观瞻之地,不可轻举妄动,亦不可任日本人为所欲为。古人有云;。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你懂我的意思吗?"

      于是才有张治中将军密令机械化第五军隐蔽进入上海的战争举动,和日本军人窥视虹桥机场的“大山事件"。虹桥机场骤起的枪声打破淞沪地区的宁静。各路情报纷纷传来;日军在上海各通街道口增加兵力,构筑工事,海军陆战队已在门前架起钢炮,楼顶竖起高射炮,等等。另有海军通报,日军第三舰队所属约四十余艘军舰已经全部集结于浏河、吴淞一带,试图对长江出口和中国近海进行全面封锁。

      "……¨各位想必己经知道上海方面发生虹桥事件,鉴于北方日军正在大举增兵,并有沿京广、津浦铁路南下的企图,由此可以预料,上海方面的日军决不肯善罢甘休。"

      作战室里,张治中连夜召集紧急作战会议,向指挥官们直截了当指出形势的严重性:

      "……叶军在淞沪地区兵力布署为:海军陆战队六个大队,二千五百人,火炮四十余门,战车二十四辆。加上军舰支援兵力,总数大约四千三百人,这是正规军。另有日本侨民自动组织的义勇队在乡军人队,数目约有二万人,因此敌人的实际兵员应该为一万四千人左右。

      "至今日晚九时,我军进入淞沪地区部队巴达三个正规师五个保安团,兵力为敌四倍,另有第三十六师近日可到达上海外围,张发奎部一个军正沿江赶来增援。敌人兵舰虽多,但不能上岸作战,因此不会构成太大威胁……从兵力部署看,敌人将兵力收缩成互为犄角的五大据点,即东部沙泾港、北部体育馆至八字桥、外滩四川路租界、黄埔江西岸公大纱厂及汇山码头等,这些据点虽有高大建筑掩护,但并没有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

      "各位请看,我军现在的位置是:"吴淞、浏河以北三个保安团。南边虹桥、龙华西机场一个师又两团,西面两个师已推进至南翔附近对敌取钳形攻势。如果我军行动神速,乘敌不备发起进攻,一举吃掉上海之故应该是有把握的。

      "……目前形势对我军有利,我要求各位做好准备,一旦南京方面下令,我将亲率大军扫荡上海之敌。"

      中国指挥官早有打仗准备,因此纷纷发言情绪热烈。

      "报告长官我有一个请求。"一个名叫张绍勋的年轻团长起立请示。“据侦察情报,敌人据点大楼内均已用钢板水泥加固,比如江山码头,有的暗堡纵深甚至可以开进战车,易守难攻。我军不仅缺少攻坚武器,而且城市地形复杂,以巷战为主,重武器不易展开。如果我军地面进攻能够得到空中掩护,空军先对上述目标实施集中轰炸,摧毁部分据点,我地面部队再行突击就可大大减少伤亡。"

      张治中点头,吩咐参谋长徐权立即草拟电报,向军政部请求空军支援。

      "如果敌人增兵怎么办?"有人问道。

      "敌人北南两面作战,首尾不顾,我军须速战速决,聚歼淞沪陆上之敌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张治中满怀信心回答。

      有人指出敌人军舰可能沿长江口溯江而上,和后方。张治中略一思忖,命令参谋长尽快研深入的可行方案。

      凌晨一时,作战会议接近尾声,一个机要参跟一碰,把一份南宗急电交给司令官。

      "委座手渝──"

      全体起立,室内鸦雀无声。张治中满怀信心回答。拥江而上,威胁我军侧翼尽快研究一个阻止敌舰一个机要参谋匆匆而人,鉴于华北方面日军有继续扩大战争之趋势,为消除威胁首都之安全隐患,兹命令:

      一、京沪警备区张司令治中兼任淞沪前敌总指挥,率第八十八师、八十七师、三十六师及所属部队向上海之预定围攻线开进。

      二、驻守安徽之刘和鼎第三十九军、汉口夏楚中第九十八师、嘉兴阮肇昌第五十七师以水陆两路往上海龙华地区集结待命。

      三、嘉兴之炮兵第二旅山炮第三团、南京榴弹炮第十团立即向苏州开进,归京沪警备区指挥……

      四、海军按预定之方案,阻塞长江之江阴水道……

      五、进攻日期为八月十三日凌晨。(下略)

      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

      委员长蒋中正(摘自《八·一三淞沪抗战》,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会场气氛骤然肃穆。

      战争钟声终于敲响,中央政府命令向日军进攻,这一重大决策固然迎合了全国人民抗日图存的壮烈情绪,但是淞沪战事一开,中日必有一场惊天动地血流成河的残酷较量。作为军人,他们的使命不仅仅是热血沸腾而是怎样打败强敌,因此在座每个将校都能掂出自已肩上沉甸甸的份量。

      "军座,希濂有一点顾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严会议散居,第三十六师少将师长,时年仅三十岁的“鹰犬将军"宋希濂玩着一根精致的马鞭说道。他是张治中老部下,因此同长官说话相当随便。

      "宋师长有话请讲。"

      "淞沪地区虽然敌寡我众,但并不能说明我占据优势。"鹰犬将军当仁不让地走上前去,用马鞭指着作战地图分析道,"敌舰虽然不能上岸,但是其舰炮火力几乎可以覆盖整个上海市区,这是其一。其二,敌人虽然北南两面作战但是其机动能力强,可在短时间内从本土直接增兵。日本长崎、佐世保军港距上海最近距离为因百六十海里,船队航行时间约为一天一夜。其二,淞沪地区为海上突出部,如果战事一旦呈现胶着,我最大的担心……"张治中突然意识到什么,一片阴云罩上心头。""¨那就是五年前。一·二八淞沪战事''的失败将重演!"仿佛一把重锤猛击心脏,作战室里闷热的空气凝固了一刹那。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蔡廷锴第十九路军以三万余众攻击日本海军陆战队一千八百人,久攻不下,战斗呈现胶着状态。日军多次紧急增兵,并辅以海空炮火优势,中方虽然有张治中率第五军增援,但仍不能占据主动。相持一月,日军一个师团突然在上海郊区七丫河登陆迂回成功,中方防线即告崩溃。

      据说"九·一八事变"后,何香凝女士曾寄给张治中一件女褂子,附诗一首,称:"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当然何女士的举动是很情绪化的,意在激励军人去战斗,不怕死。可是战争毕竟是一种整体实力而不仅仅是热情和愿望的较量,军人固然可以很勇敢,不怕死,但是如果牺牲不能改变战争结局,这样的牺牲有什么意义呢?

      当时蒋介石在一篇著名的演讲《东北问题和对日方针》(一九三二年一月十一日)中说:"……以中国国防薄弱之故,暴日乃得于二十四小时内侵占之范围及于辽、吉两省,若再予绝交宣战之口实,则以我国海陆空军备之不能咄咄充实,必使沿海各地及长江流域,在三日内悉为敌人所蹂躏……虽欲不屈服而不可得矣。总理孙先生所谓。中国若与日本绝交,日本在十日以内便可以亡中国'',此乃事实如此,并非我总理故意危言耸听也。"可见连孙中山总理也赞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同日本人硬拼实力。宋希濂作为当时第五军二六一旅旅长亲历"一·二八淞沪抗战"的全过程,日军的现代化装备、作战能力和官兵素质都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无论后来那些众口一辞的历史学家怎样将"一·二八淞沪抗战"的失败归结于独裁者推行卖国政策的结果,但是张治中宋希濂们心中明白,上次那场战争的失利主要出于军事而不是政治的原因。

      何况还有国内的种种因素。

      当"一·二八"战事正烈时,南京政府拟调驻江西中央军蒋鼎文第九师、上官云相第四十七师等精锐部队赴上海参战。被江西省主席熊式辉拒绝。理由是苏区红军正全面出击,势不可挡。

      熊主席一九三二年二月六日电报:“……调蒋铭三师赴沪,增援我上海自卫军竭力抗倭,谁曰不宜?……现赣州、万安、泰和、吉水同时告急,万安、泰和之匪虽已击退,赣州、吉水尚在相持,江西之兵如何可凋?"云云。

      二月十三日电:“……州被匪围攻甚急,伯南(陈济裳)派援恐无希望;不得已由辞修(陈诚)调兵前往。"…·辉亦拟请缨赴沪效力,地方之事将请中央另简贤能。今日而言抗日乃最光荣,不敢后人也。"云云。就是说如果中央硬要调兵,连熊主席也只好上前线光荣抗日,江西省只好留给红军做根据地好了。

      以上电文均见诸《日军侵华战争》(王辅著·辽宁人民出版社丁九九0年版)。

      宋希谦重提淤沪抗战的前车之鉴,这就给信心十足的总司令张治中将军心头压上@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作为一九三七年八月临战前夕的前敌总指挥官,张将军无疑非常清楚这场战争的整体优势并不在我方。

      电话铃响了,是南京军政部长何应钦的。

      "是、是是,保证执行命令。"张治中语调谦恭地回答,"冯长官和顾副长官都是文目的老上司,请何部长放心。"

      放下听筒,张治中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

      "是不是……冯玉祥和顾祝同要来上海?"精明的宋师长马上猜到电话内容。

      "是啊,南京决定成立第三战区,冯玉祥任总司令,顾墨三(祝同)副之。"张治中尽量放松语调说道,"……¨今后你我都免不了处处受制于人。"

      "冯玉祥那个老家伙,从来不干正事,尽跟人捣乱。"宋希濂轻蔑地说道:"我在西安听人说,冯长官有两大爱好:吃喝玩乐和骂中央。其实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样地带兵打仗。"

      "可是他好歹是中央的副委员长啊!"张治中挥挥手,仿佛要扫去心头烦恼,就换了一个话题;"……¨第三十六师何时能够抵达上海?"

      "恐怕最快也得五天。"宋希濂答。

      第三十六师原驻守无锡,"西安事变"后调往西安驻防,现在正奉命星夜兼程赶往上海。

      "宋师长认为我军进攻有把握吗?"

      "军座,恕希濂直言,我认为此战成败的关键,乃在于头一周能否全歼盘踞在据点里的淞沪之故。"宋希濂看看表,已经凌晨三点,就戴上军帽告辞,"……¨不论以后敌人怎样增兵,扫清敌人据点,使敌失去陆上支撑,至少我们从一开始就能够掌握主动权。"

      "是啊!鉴于上次淞沪之战的教训,敌人定会凭借其据点顽抗待援的。"张治中同意道。

      "……¨听说南京装甲团己经从德国装备一批新式战车,我请求战车配合我师步兵攻坚。”出门的时候,年轻师长脸上现出某种期待的神情,"另外,张绍勋团长提出派飞机轰炸也可摧毁敌人据点。"

      送走宋希濂,陆军上将又呆在闷热的作战室里独自默想好一阵,然后决定要通南京冯公馆电话。"喂,是我,苏州前线司令部张文白……请冯长官听电话。"

      "文白兄,还没有休息吗?……"电话另一端传来冯玉祥兴致勃勃的粗门大嗓,"你们都知道了?好好,对文白兄的革命功绩和学识,我冯焕章历来是钦佩的……"

      "祝贺冯长官荣任第三战区总司令,我全军将士翘首以待,欢迎冯长官早日赴任履新。"张治中语气充满诚恳和华恭毕敬。

      "……此后其在一区,抗日救国,互相策勉,尤愿一致在蒋公大元帅领导之下,牺牲小我,而谋民族之复兴。"云云。

      挂断电话,陆军上将抹去额头汗珠,看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不由得心里暗暗笑道:"人家都说冯焕章牢骚多,今天怎么变得跟效忠演说一样……真是活见鬼,谁有精神大半夜听你唱高调!……"

      伦敦唐宁街首相府。

      以务实和温和闻名的英国著名首相内维尔·张伯伦听取外交大臣关于远东地区严重事态的汇报之后,沉思了一会儿说:

      "……日本人是一头刚刚长大的狼,他们头次挤上餐桌来要求分到一份食物时,俄国人给了他们满洲,德国人给了他们旅顺和青岛,还有朝鲜和台湾都进了他们的餐盘……现在他们的胃口更大了,要求整个远东,这个局面虽然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但却是我们必须面对的。"

      外交大臣:"首相的意思……是不是应该制止日本人的野心?"

      "不!"张伯伦断然地摇摇头,"大英帝国的切身利益,不,准确说是帝国的生命在欧洲而不在亚洲,目前欧洲的紧张局势是我们必须严重关注的中心,这是第一。第二,帝国在亚洲的利益主要在英联邦属地印度、南亚和新加坡,中国只是一个巨大的市场,除香港外,我们在华利益只限于做生意,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市场而去进行一场冒险的全面战争……如果必要,我们只好忍痛把中国扔给日本人,以牵制他们越来越大的野心。"

      "中国政府己经正式向英、美、法、意四国请求干预,大英政府如果没有表示是否会被认为态度软弱?"

      "其他三国态度如何?"首相很有兴趣地问。

      "除美国政府发表声明谴责日本外,另外两国都暂时保持沉默。"

      "……我们也可以发表声明,同情中国人的战斗,甚至在物定质上给予有限的支持。"首相明确指示外交大臣,"中国人的战斗对大英帝国没有害处,他们抵抗越顽强,日本人的消耗就越大……但是政府声明的言词必须慎重,以免激怒日本人……"云云。

      张伯伦首相推行务实外交的"绥靖政策"终于遭到彻底失败。强硬的日本人看穿西方诸国的软弱态度,对国际社会的谴责置之不理。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红军最高统帅斯大林大元帅得知中日战争爆发的消息大大松了一口气,当时他正在户外同小女儿散步,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竟使他把小女儿举起来抛向空中。"……这么说,日本人决心南进了?"

      "我认为是这样,斯大林同志。"外交人民委员李维诺夫答。

      日本关东军在东北地区陈兵百万虎视眈眈,始终仇视年轻的苏维埃政权和对辽阔的西伯利亚资源抱有野心。现在这股祸水终于被引向中国,引向东南亚英美帝国主义的势力范围。来自侧背的战争威胁暂时得到缓解,斯大林同志可以一心一意对付欧洲的资产阶级,把欧洲各国从资产阶级奴役下解放出来。

      "……电告南京蒋委员长,苏联人民坚决支持兄弟的中国人民的正义战争,谴责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大元帅口授电文,"……我们将从道义和物质上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包括中国人民急需的飞机、大炮、坦克等战争武器和生活生产物资,必要时我们还将发动志愿人员大华参战,共同抵抗帝国主义侵略。"

      "斯大林同志,我们难道真的要……大华参战?外交人民委员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是的,我们为什么不支持他们打下去呢?"斯大林同志快活地眨眨眼睛,然后爽朗地大笑起来,"……要知道,蒋政府不仅为他们自己,也是为我们共产主义和苏维埃打仗嘛!"

      一九三七年秋,莫斯科苏联苏维埃通过决议,以物质形式向正义的中国人民提供第一笔五千万美元的信用贷款,次年春再次提供第二笔五千万美元的战争贷款。

      八月十二日,西方四国第一次出面调停失败。中日双方都加紧增兵淞沪。

      南京政府决心先发制人,命令第五军主力连夜进入上海市区,由西、北、南二面形成包围夹击之势,并且还有约十万人的增援部队星夜兼程向淞沪地区集中。同日,中国海军奉命封闭长江水道,将老式巡洋舰"海容号"、"海筹号"、"海深号"等十二艘旧军舰,连同征用大型民用商船共计三十五艘,装满石头沉没于江阴水道,并拆除沿江航标。此后又将没收的日本资产大型趸船八艘,一齐装石沉于长江。

      当日晚,张治中将京沪警备区司令部从苏州留园前移至上海南翔,作好进攻准备。

      狡猾的日本人为拖延时间等待援军,使出惯用的缓兵之计,外务省于八月十二日晚再次照会英、美、法、意四国外交使团提议召开共同会议,以缓解淞沪地区紧张局势。中国代表此时态度极为强硬,不仅痛斥日本的强盗行径,严正声明我国政府的一贯立场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伤人",还提请国际社会关注日本在华北用兵的严重事态,呼吁西方各国出面主持公道,制止日本的战争行为。

      与此同时,上海中日两军都进入前沿阵地,战争一触即发。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四章 先发制人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南京瞻园路。八月十日,国民党中政委和行政院最高紧急会议在这里召开。

      头天发生在上海虹桥机场的枪击事件本身无足轻重,但是它可以成为一个借口被战争双方加以利用。种种迹象表明,日本人已经觉察中方的战略意图并正向上海紧急增兵。与华北战场的被动局面形成明显对照的是:中国军队已经抢先在淞淤沪地区部署完毕,而日军从本土动员和集结的部队至少还要两周才能抵达上海。

      尽管中国军队暂时占有大军压境的优势,但是战争爆发的后果决不会使每个决策者感到轻松。战争本身和政治一样,是种千变万化的残酷游戏,谁也无法准确把握其前途和结果。何况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强大而危险的民族宿敌。蒋介面平静地坐在会议桌上方,不时同与会者握握手,寒喧一两句礼节性问话,只有同委员长特别亲近和细心的人才能从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中看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来。"院长,共产党代表周恩来等人抵达南宗,已经采取严密监护措施。"钱大钧附耳低语。"晤,知道了。"蒋介百不动声色点点头。远远的围墙以外隐隐传来嘈杂的喊口号声,那是南京学生正在举行反日游行示威。蒋介石的目光越过两扇油漆木门下向很远的地方。

      决策者同民众的最大区别在于:民众对思想情绪负责,决策者对国家前途负责。"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各界民众沸腾,但是如果那时下令同日本开战,谁来对战争失败乃至亡国的后果承担罪责呢?

      值得欣慰的是,五年多来"以空间换时间"的策略收到明显效果。国内形势渐趋统一,南京中央政府的权力得到大大加强,红军经围剿后逃窜陕北,各省军阀的势力被有效削弱,全国经济发展势头看好,国力军力有所增强。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五年多的紧迫时间里,政府和国民都对抗战必将到来做了一定的精神和物质准备。

      但是"芦沟桥事变"的爆发毕竟还是太早了一点。

      "……上海虹桥事件的通报各位常委都看到了,我在庐山谈话会指出的那个时刻,我看己经到来了。"会议开始,蒋介石直截了当说道。这位国民党委员长身着黄呢将军制服,光头,腰板挺直,目光极为威严,"日本人是些什么东西?给了他们东三省,现在又要华北,简直欺人太甚!我早就说过,跟日本人迟早要打,而且要大打。但是晚打比早打有利,这就是,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敬之,你来跟大家谈谈华中方面的形势,我看昨天的事件是个信号,说明日本人已经准备在上海动手,其目的是直接威胁我首都南京的安全。"

      国民党中央执行常委和行政院首脑不同,他们大多不是军人,在国民党内的地位权力只限于开会和举手,做做傀儡而已。因此当总参谋长兼军政部长何应钦拉开大幅军用地图讲解华中故我态势时,他们个个听得表情严肃似懂非懂。

      何应钦虽然力主议和,但是主张归主张,一旦蒋介石决定开战,作为军事长官的他立刻无条件服从,全力投入部署军队和准备打仗。

      "……‘七·七事变''之后,总参谋部在原有防御计划的基础上重新制订了长江下游地区的作战方针,总体来讲,就是以吴福线(苏州至福山)、锡澄线(无锡至江阴)两道国防工事为依托,以上海为据点,吸引日军主力放弃北方攻势转而在淞沪地区决战。

      "实现这一战略构想的前提,是必须抢先扫荡日军在上海的几处工事,使日军的增援主力失去登陆的支撑点。众所周知,上海是远东最大的国际商埠,高楼大厦林立,里弄小巷犹如迷宫,易守雅致,是我军与日军对峙的理想战场……"

      "……那上海的租界怎么办?"汪精卫抬起迷惑不解的眼晴望着蒋介石问,他当然清楚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国民党中央主席在党内的从属地位,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委员长说了算,因此,他心里对蒋介石的独断专行很有些敢怒不敢言,"再说上海的工厂银行太多,打仗也来不及疏散,还有几百万老百姓……""我看兆铭兄不必多虑。"蒋介面狡黠一笑,打断汪精卫的话,"日本人可以在北边打,我为什么不能在南边打?再说打仗受损失也不是哪一家的事,英美洋人不挨几颗日本人的炮弹,他怎么会出面来干涉?……"会场里一些原先被战争弄得很紧张的国民党执行常委现在才恍然大悟,明白委员长葫芦里装的是以战求和的锦囊妙计,拖英美列强下水,确实棋高一筹。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各抒己见,只有那个名叫黄浚的行政院机要秘书恪尽职守,忠实地把会议的要点和发言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何总长汇报完作战方案,蒋介石清清嗓子,精神抖擞地说:"我还要负责地告诉各位,一百年来我中华民族受尽外夷欺负,割地赔款,凌辱有加。几年前日本强占东三省,我非不战而是时机不到,不得己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今天,我四万万同胞要给倭奴一个沉重打击,要让全世界知道,我中华民族是坚强的,不可任意欺侮!

      "……淞沪之战、我将以十倍兵力于敌,采取先发制人的战略,志在必胜。我还要向大家透露一个消息:为鼓舞国人抗战士气,我已经命令海军封锁长江水道,将日本长江舰队堵在江阴以西江面上予以歼火或者俘获。这将是我南京政府白抗战以来采取的第一个重大军事行动……"

      还是那个秘书黄浚,耳听八方,不动声色地速疾记录。史载:八月十一日,著名的南京国防会议在南京总理府召开,与会者除国民党中央党政要人外,还有专程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地方派系大员阎锡山、冯玉祥、白崇禧、余汉谋、何键、刘湘、龙云、程潜、李济琛、陈铭枢、蔡廷锴以及中共中央代表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等。与会者一致拥戴蒋介石委员长为中华民国陆、海、空三军大元帅,并通过"全国各派政治力量在蒋委员长统一领导下,救亡图存"的抗战宣言。

      同日,南京国民政府秘密下达向上海日军开战的命令,进攻时间规定在十三日凌晨四时三十分。

      江苏扬州机场。

      这是一座条件极为简陋甚至根本不配被称作机场的军用机场。城外十里的河滩上,一条夯实的长长的黄土跑道,一片原先用作农田的经过平整的停机坪,还有一排简易仓库就是机场的全部规模。机场内没有任何生活和娱乐设施,甚至没有指挥台和像样的宿舍,只有一些临时搭起的帐篷和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可供飞行员休息。

      八月初,中国空军第五大队第二十四、二十五中队奉命进驻扬州机场,对上海方向担任空中警戒。十一日,作战命令下达,机场进入实战状态,飞机随时准备升空作战。

      但是此后一直没有动静。因为实施通讯管制,机场保持无线电静默,人们在紧张等待中熬过二十四小时。到后来,人们绷紧的神经渐渐开始懈惰:有年轻飞行员晚上竟偷偷溜到城里寻欢作乐。

      十三日夜九时许,机场值星官突然接到南京一个紧急电话,对方操浙江奉化口音,声音尖利而愤怒:

      "……我要你们马上起飞,统统起飞,一个也不要剩下!"听了好一阵,晕头转向的值星官这才弄明白电话那一头咆哮不止的竟是伟大的蒋委员长,于是赶紧立正听命。

      "……带上炸弹,把那些日本船统统炸沉,娘希匹!抗战抗战,事情都坏在中国人自己手里……"

      当时飞机夜间飞行和作战都很困难,因此命令被延迟到次日凌晨执行。奉命升空的驱逐机其十八架各携带五百磅炸弹两颗,从扬州机场起飞沿长江河道往东追击日本舰队。然而搜寻许久,在渐渐被初升红日照亮的浩瀚的长江水面上,除了点点白帆海鸥,日本军舰早已开足马力逃之夭夭。机群正要失望而归,有人却在吴松口东面白龙港外意外发现日舰一艘,飞行员们精神一振,从高空扑下去,一架接一架狂轰滥炸,好像痛打落水狗一样把这条没有还手之力的日本炮艇直炸得四分五裂无影无踪为止。

      过了很久之后,人们才听说原来南宗政府里出了内奸,有人把中国方面最高军事机密泄漏给日本人,致使原本停泊在九江水域的日本分舰队五十多艘舰船抢在中国海军封锁江阴水道以前连夜溜掉了。

      军事委员会军统局特务处长戴笠上校头重脚经地从委员长官邸走出来。

      戴笠,字雨农,浙江江山人,黄埔军校六朝毕业。这位后来在中国特工史上赫赫有名的"特工王"此刻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满脑子里都回响着刚才校长愤怒的呵斥和警告,以至于不当心一头碰在汽车门上,痛得直龇牙。

      校长雷霆震怒是有原因的;上海进攻尚未开始,日本人却已经掌握了中国军队的一举一动,原本已成瓮中之鳖的日本军舰就在江阴炮台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不清除隐藏在政府里的日本奸细,抗战能有希望取胜吗?

      奸细的出现当然是特务处长的失职。

      "……限你一个月内查清泄密案,凡是参加了前两天会议的人都要一个一个地查……娘希匹!我要让全中国都看看这些汉奸卖国贼的下场!……"校长原地走动,气咻咻地朝他嚷道。

      "中常委和部长以上……也不例外吗?"上校处长忍辱负重地承受校长万丈怒火之后,小心翼翼地请示。

      校长愣了愣,没有说话,回到椅子上坐下来。

      "雨农,我告诉你,抗战是全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无论是谁,只要他敢做绊脚石,就搬掉他!……"校长的目光很深,很冷,令人不寒而栗,"我不多说了,你要是不得力,我就派别人来干!……"

      戴笠感到后背出了冷汗。

      事情明摆着:无论戴笠对校长多么忠心耿耿,但是他如果不能以杰出的工作成果替校长解决难题,那么他将很快从他现在的位置上消失。他太了解校长了,校长的用人之道,不是忠诚,二是有为。

      毫无疑问,他即将开展的调查是一项棘手的工作,因为出席会议的军政要人大都是国民党元老和实权派的地方军阀,他们中间有些人连委员长也得礼让三分。比如国民党主席汪精卫、副委员长冯玉祥、桂系李宗仁白崇禧、"四川王"刘湘、"云南王"龙云等,一旦他们知道小小的特务处竟敢狗胆包天在背后对他们进行监视,搞跟踪窃听调查,那时候会弄得连委员长也下不了台,替罪羊当然还是非他莫属。

      戴笠上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兵思苦想了一个通宵。

      在中国,向权贵开战是需要勇气的,当时的特务处长戴笠还是一个羽翼末丰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那些大人物中的任何一个一旦发怒,都足以使他粉身碎骨。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执行校长命令,他仍然感到心有余悸。

      电话铃响起来,是委员长官邸的。

      "……雨农啦,我忘了告诉你,"校长的声音显得平静亲切,"我已经决定,把中统局情报处和国防部情报处合并办公,由你来统一指挥,你看怎么样,啊?……"

      "是!是是……"一定不辜负校长栽培!"受宠若惊的特务处长赶紧立正,巨大的惊喜使他的话几乎变得语无伦次。

      放下听筒,戴笠在屋子要走了几圈,心情极为振奋。这就是说,他必须义无反顾地向一切反对校长的敌人开战,而不论这些敌人是谁。他当报答校长,为校长效犬马之劳,或者准确说,他就是校长脚下的一条狗,他只能全心全意忠于一个而不是几个主人。

      民国二十五年"西安事变",戴笠主动要求陪同宋氏兄妹前往西安营救委员长。他明知此去凶多吉少,甚至有去无回,但是他别无选择。中国的政治好比二个危机四伏的赌场,如果你三心二意到处下注,就像风中的芦苇摇来摆去,到头来一定到处碰壁没有好下场。反之如果你把生命和前程作为赌注全部押在一个领袖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或许你死无葬身之地,或许你将从此飞黄腾达。

      结果事变和平解决,戴笠的忠诚和胆识得到回报。

      打消了思想顾虑,特务处长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南京鸡鹅巷五十三号的特务处总部内架起专用电台和各种监听电话,遍布京、沪地区的特工组织和打入日本机构内的中国间谍也都接到火速查找隐藏在中国政府内的日本奸细的紧急命令。

      仅仅几天时间,侦破泄密案有了重大进展。特工怀疑了一个名叫黄浚的行政院机要秘书,对他和家人的行动进行日夜监视,很快发现他的兄弟扮作佣人上市场买菜同日本大使馆官员进行秘密接头的事实,并以此为缺口顺藤摸瓜,一举破获日本人打人中国高层的间谍网。

      监视党政要人的秘密工作也取得意外进展。特工们最先发现国民党中央主席汪精卫以及周佛海、陶希圣、高宗武、梅恩平诸人与日本外交部有秘密接触,委员长指示继续监视,不要打草惊蛇。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木日,南京及全国各家报纸均刊登一条重要新闻:最高法院判处前行政院秘书黄浚等十名日本汉奸死刑,立即押赴刑场执行。

      戴笠此后晋升为国民党军统局少将副局长。

      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也在司令部里大发雷霆。

      司令部设在几间临时征用的平房里,三伏酷暑,淞沪地区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度,军人们军装都是湿漉漉的,各部门的作战室里都弥漫着大战前的忙乱气氛。不料总司令一发脾气,仿佛空气中起了雷声,弄得莫名其妙的参谋军官们个个蹑手蹑脚神经紧张。

      因为总司令的战斗决心初步受到挫折。

      八月十二日,张治中奉命把京沪警备区司令部从苏州前移至上海南翔车站附近,编制改为第九集团军前敌司令部,下辖中定军精锐部队六个师,担任市区主攻。另有张发奎第八集团军前出浦东担任右翼支援。根据南京军事委员会的密令,进攻时间定在十三日凌晨。但是就在距离发起攻击不到几小时的前夜,南京统帅部却电令惟迟进攻。

      ¨……推迟推迟,他们坐在南京瞎指挥,叫我这个前线指挥官怎么当口。张治中把地板踩得嘎吱响。

      "听说南京的英、美、法、意四国外交使团出面调停中日冲突,建议上海为不设防城市,由国际委员会共管"……不知委员长对此是否有意响应?"参谋长徐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才不管他们在南京干什么,我的责任是打仗!"张治中怒气冲冲地说道,"要是仗打败了,承担罪责的是你我,南京那帮人会出来替我们说话么?!"

      参谋长哑然。

      各处电话铃响个不停。一个参谋报告:"……右翼第八集团军张总司令要同长官通话。"

      张治中拿起听筒。

      "喂,文白兄呵,我部已经进入浦东啦,哇,我这里能够看见外滩的楼房……"张发奎的广东韶关话听上去好像唱歌一样含糊不清,"你们那里呀,"喂。……干吗还没有动静?"

      张治中只好耐心向他解释,南京方面有令,暂缓进攻。

      "告诉你,日本人的军舰调动很频繁啦……敌人有不准备,这个仗就不好订了哇!"对方在那一头无可奈何地叹息一阵,就挂断电话。

      张治中心急如焚。他想不明白。既然战争不可避免,么还要磨磨蹭蹭不抓住战机故而胜之呢?

      他想到尚未到任的第三战区总司令冯玉祥。

      "冯长官吗?……我是张文白。"他要通冯公馆电话,"我第九集团军已经全部进人指定位置,敌人调动频繁,又有几艘敌舰开进黄浦港……只有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啊!"

      "文白老弟,我这里还在开会,抽不出身来……"冯玉祥嗓门依然洪亮,中气十足,"过几天战区司令部就要搬到无锡,我打算亲自到上海前线视察……军人嘛,就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服从领袖的意志,对不对?"

      张治中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老狐狸",咔嚓挂上听筒。

      政治家同军人的区别在于:军人视战争为生命,政治家则可以将战争和外交两件武器同时并用。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情急之中,多次直接驰电南京,请求立即开战。

      蒋介石委员长亲自复电前线,电文寥寥数字:"严阵以待,暂不进攻"。

      上海虹口区八字桥。

      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座很普通很没有特色的水泥铁架桥,桥长约二三十米,桥头两端呈喇叭口八字形,桥由此得名。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中日双方的第一枪就在这里打响。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午后三时许,中国军第八十八师五二三团一部在上校团长吴求剑率领下进入上海火车北站附近楼房,他们的任务是展开占领阵地,沿宝山路西段向八字桥方向搜索前进。与此同时,日本海军陆战队一个小队也从宝山路东段向八字桥推进,双方官兵猝然遭遇,立即就地卧倒准备战斗。

      日军人少,处于劣势,因此不敢贸然先开第一枪。一个日本少尉站出来,打着手势叽里呱啦地嚷了一通,意思是要求与对方长官谈判。"日本人很狡猾,打不赢就谈,援军来了再打;大少则谈,人多则打,总之灵活机动不讲信用。吴团长参加过"一·二八淞沪抗战",对日本人这套鬼把戏了如指掌。第八十八师为中央嫡系中的精锐,第五二三团为该师主力,这次有备而来,无论人数装备均占优势,占优势的军队肯让敌人拖延战机吗?

      集团军长官部有令:抢占阵地,待命进攻,如果迫不得已可以抢先消灭敌人。这就是说,两军对垒,箭在弦上,有时打不打就由不得哪一方面了。

      吴团长当机立断,命令一营营长易瑾少校:

      "你带几个人上去,装作同意跟他们谈判……其余部队作好出击准备,枪声一响立即消灭这股敌人,切实占领八字桥以东街道。"

      当骄横的日本海军陆战队以为中国军队果真不敢马上进攻时,易营长手中的德国造驳壳枪率先响起来,日本少尉一头栽倒在地,结实的身躯痉挛一阵就凝固不动了。

      接着中国军队的枪弹如同暴风骤雨一般泼向敌人,士兵们端着步枪凶猛地呐喊冲锋,机枪手不是卧倒而是站着向日本人扫射。这场敌寡我众的歼灭战仅仅只进行了一刻钟,日本海军陆战队员被打死打伤二十几个,残敌狼狈逃窜。

      半个世纪后,当时任中国军第八十人师参谋长的张柏亭老人在回忆录中证实道:"我五二三团团长吴求剑将军……率领易瑾少校之第一营向八字桥搜索前进,先头进抵八字桥西方时,敌人的前哨部队也正好到达,双方针锋相对,立即发生冲突,由易瑾营长射出了淞沪抗日战争的第一枪,时为八月十三日午后三时稍过。"(《八·一三松沪抗战》第一三三页,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人七年十月版)

      下午四时许,日本海军陆战队伊藤茂第三大队再次越过虹口公园以北地区,与正在八字桥附近以战斗姿态向前推进的中国陆军第八十八师先头部队相遇。中国军队占据绝对优势,对日军进行包抄打击,双方交火,日军丢下数十具尸体,缩回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固守待援。

      半小时后,停泊在黄埔江上的日本军舰开始向岸上目标开炮,中国军炮火亦予以还击,双方交战数小时。

      八月十三日晚,中华民国政府在南京发布公告,严正声明日本军队在上海向我挑衅,遭到我英勇的中国官兵自卫反击,击毙击伤敌人若干,云云。当时的中国报纸和新闻机构都统一宣传口径,一致公布日寇先向我官兵开枪开炮的事实真相,加上当时国际舆论同情中国抗战,同声谴责日本侵略罪行,因此致使后来许多权威的历史书籍也不明真相人云亦云,以为上海抗战乃日寇挑衅开枪所致。

      现在我们有确凿的证据向国人指出;"八·一三淞沪抗战"乃是国民党军队有备而发占据主动,率先打响了向日军进攻的第一枪。

      既然日本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出兵占领中国东三省,"可以悍然在华北挑起事端,继而占领北平、天津等大城市,中国军队为什么不可以在中国自己的国土上率先发起反击呢?难道日本人可以在华北开枪开炮屠杀中国军民,而中国军队却不可以在上海痛剿日本侵略者吗?如果当时有人因为这个事实指责中国军队"为日本人侵略提供了利用的理由",我们真该为这些中国人当年没有变成汉奸感到庆幸。

      八字桥开战之后数小时,数万国民党正规军在上海市区向日军各据点发起全面进攻。日本守军一面顽强抵抗,一面向国内紧急呼救。日本军部虽然十万火急调集陆、海、空部队增援上海,可是从月本本土动员部队到集结装备,再到运送港口上船直到经过漫长航行抵达淞沪登陆,最快速度也要两用以上。也就是说,中国军队出其不意的进攻使他们在上海战场上至少赢得宝贵的两周时间。

      至此,历时数月震惊世界的"八·一三淞沪抗战"全面爆发。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五章 东方战神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八月中旬,第三战区总司令冯玉祥将军率领部分幕僚随员离开南京到无锡上任。

      无锡为江南名城,距上海前线约百余公里之遥。无锡城郊有座锦园,为无锡园林名胜,第三战区司令部就设在这座风景秀丽的锦园内。

      冯将军到任之初,原本白手起家千头万绪都要从头做起,但是将军丝毫也不着急。因为他很清楚所谓战区总司令也不过是个摆设,如果蒋介石不信任你无论给你什么职务都是白搭。冯玉祥自从下野以后就以休闲政治家自居,他常常教导幕僚要向日本元帅乃木希典学习,大将军自有大将军风度,任你千军万马血流成河,我仍从容应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话虽这样说,冯将军郁郁不得志的心境却显而易见,因此常常独自吟诗作画,打猎骑车,胜似闲庭信步。

      时有文人郭沫若氏来访。

      当是时,郭氏为国内文化名流,任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冯将军虽然行伍出身,却最喜欢同文化人交朋友,因此往往两厢情愿各得其所。

      "冯将军真刀大元帅气度啊!"郭沫若赞叹道,"临大战而不乱,胸中自有雄兵百万,我看当今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够与将军您相比,他就是德国著名的保罗·冯·兴登堡元帅。"

      "惭愧惭愧,先生过奖。"冯将军谦虚道,"我倒更愿意同另一个东方人相比,他就是日俄战争中著名的日本陆军元帅乃木大将。乃木上前线从不过问战事,每天骑白行车和打猎,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消闲?乃木回答道:我的任务一是锻炼身体,二是等死。"

      郭说:"现在我每天也有两个任务:一是吃饭,二是写文章。"

      冯:"我每天都要做两件事先生知道吗?"

      郭答不知。

      冯说:"一日骑自行车和打猎,待日本人来杀死我;二日用我的秃笔作几首骂日本人的歪诗。"

      二人相视大笑。

      后来这段名人交往铁事被一位冯将军的随身幕僚写进回忆文章《冯玉祥将军出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见闻》中,我们当相信其言不谬。(见《八·一三淞沪抗战》第六页至十一页,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

      上海八字桥战斗打响,随即淞沪抗战全面展开,消息传来,

      冯玉祥总司令精神振奋,决定亲自到前线视察。有幕僚劝阻说:"上海战事激烈,总司令当以安全为重。"

      冯慨然道:"……我生为堂堂中华军人,当马革裹尸以报国恩,畏葸不前岂不为后人笑话!"

      另有幕僚提醒:"上海方面部队都是蒋介石的中央军,他们会听从冯公您酌指挥吗?"

      冯不悦,回答:"……只要能抗日,军队不必一定要听从我的指挥,只要能救国,我们每个人都不必处于很高的地位."云云。

      话虽然这样说,挂名的总司令毕竟还是总司令,不是普通老百姓。日军侦知有中国军高级将领视察,因此敌机比平时更加频繁出动轰炸扫射。车队行至昆山附近,上海方向传来敌舰隆隆的重炮轰击声,空气为之震颤。冯将军为这种多年不遇的热烈战斗气氛所感染,心情激动顾左右而言他:"我几年来奔走抗日工作,今日始听到我民族之怒吼声,心情何等痛快!"当即下车赋诗一首,以志纪念。

      在南翔车站,张治中、张发奎等一干将领前来迎接顶头上司。握手寒喧毕,总司令致开场白:"……诸君为国拼命,至堪嘉尚,我等故亲冒矢石到前方来看望诸君。"

      张治中:"副委员长公忠为国,我等素所敬佩,决竭诚听副委员长指挥!"

      冯:"……领袖打电话给我,说前方将领都太年轻,勇敢有余,经验不足,希望我出来多多指教,等等……我说现在我的前方的将领年轻嘛,当然是一件好事,他们都是有血性、有良心、英勇善战的革命青年。他们在前方拼命,打仗流血,国家就有希望了……我这个老头子已经没有用处,我在后方的任务就只有一个,就是同日本的乃木元帅一样,骑车打猎,作几首歪诗罢了……"

      总司令一通不着边际的牢骚使部下全都不知所措。幸好这时空中传来沉重的飞机马达声,三架敌机从云端里钻出来对车站大肆轰炸扫射。

      人们纷纷奔出屋子疏散躲避。

      总司令先是被众人簇拥着蹲在一棵大树下,后来又转移到一片瓜田里卧倒。敌机在空中反复盘旋,投弹十余枚,其中一枚距总司令只有二三十米距离,炸起的泥土和西瓜瓤纷纷扬扬地落到众人脸上。幸好敌人飞行员没有发现瓜地里趴着许多民国政府的大人物,否则后来的中国历史将因此少了许多人们熟悉的名字和故事。

      敌机飞走,总司令站起身来,抹一抹脸上的泥土,"很冲动很壮烈地向众人宣布:"……自古人生谁无死?若敌机再投弹,自付难以幸免之时,我当高呼中华民国万岁的口号。虽以身殉职,必留这壮丽之口号为我中华民族祈求解放的最后呼声!

      ……"云云。

      总司令在南翔的第九集团军司令部呆了大约三个小时,然后乘车返回苏州住宿。次日到张发奎第八集团军司令部视察,夜间返回无锡。此后一个月,冯将军在第三战区与幕僚名士讨论军事,在地图上研究战争,颁布《破坏敌坦克战法》、《对日本作战特别办法》等,闲暇时仍以乃木大将自居,登山骑车锻炼身体。至九月中旬北方战场形势恶化,奉调第六战区任命,乃由锦园卸职返回南京。

      冯将军在淞沪战场短暂的历史使命到此结束,第三战区总司令由蒋介石亲自兼任。

      八月十四日晨即开战第二天,陆军第八十八师二六四旅兵分两路从火车北站出发,沿江湾路向虹口公园一带大举进攻,任务是切实攻占设在那里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

      由于此役关系重大,旅长黄梅兴少将亲率作战参谋多人进入先遣团指挥战斗。

      黄梅兴,广东梅县人,黄埔一期毕业,参加过东征、北伐,出生人死,二十五岁即担任上校团长兼副旅长之职。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黄梅兴奉命参战,他率领部队也是从江湾路开始向敌人进攻。尔后血战半月,终因日军从背后浏河一带登陆,不得已全线撤退。

      中国军队虽然打了败仗,黄梅兴还是因为作战勇敢从上校团长升任少将旅长。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说明打不打胜仗同升不升官并没有直接联系。

      江湾之役再次揭开黄旅长抗日生涯的一页。

      炮声隆隆,硝烟四起,黄梅兴从望远镜里看见大约一个排的穿灰布军装的士兵猫着腰,沿街道两旁的店铺或墙跟鱼贯隐蔽前进。敌人军舰上的炮火极为猛烈,十三日战斗打响,故我双方都在抢占有利地形。日本舰队朝市区目标发射了上千发炮弹,许多居民住宅和街道房屋燃起大火彻夜不熄,市民鬼哭狼嚎死伤累累。

      突然枪声大作,黄旅长看见至少半个班的中国士兵被来自马路对面一幢三层青色楼房里的敌人机枪打倒,其余官兵被迫匍伏在地或退回原阵地还击。

      "丢那妈!"旅长用广东话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从望远镜里看见一个穿灰军装的士兵被子弹击中时那种挣扎着不肯倒下的痉挛表情。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凝固印象,一排更加猛烈的尖啸的机枪子弹仿佛于只狰狞的死亡之手,将这个士兵的年轻面孔和曾经生机勃勃的血肉之躯打得离开地面血肉横飞,直到撕成碎片为止。

      "那幢楼房里有多少敌人?"旅长头也不回地问。

      "……可能有一个班吧?"参谋主任邓光中校指着地形图回答,"根据侦察情报,这幢房子里只有一至二挺轻机枪。"

      "不会吧,一个班?……"旅长疑惑地放下望远镜,"……去叫那个排长来见我。"

      排长满头油汗硝烟,向长官敬个礼。

      "你判断楼里有多少敌人?”

      "报告,大约有十来支步枪,两挺机枪。"排长立正回答。

      "……我命令火力集中掩护,你半小时内必须拿下那幢房子!"

      排长领命而去,进攻重新开始。

      在数挺轻重机枪掩护下,中国士兵又沿着墙根匍伏前进,但是敌人的子弹仿佛全都长了眼睛,枪响倒人,中国军队只好又丢下十多具尸体退回来。

      排长伤得不轻,被抬下阵地,他忍着伤痛咝咝地对长官说:"狗日的……枪打得太准,枪、枪咬肉!硬攻、不、不成……"

      旅长一言不发地握握排长的手,转身命令炮兵参谋:

      "……叫炮兵营拖一门大炮来,我要打掉那座房子!"

      "长官,那座楼房里可能有居民,您看……"参谋主任迟疑着提醒旅长。透过硝烟的间隙,在毁坏的楼房窗户后面果然可以看见一些隐隐约约不戴军帽的人头晃动。

      旅长犹豫了一下。

      这显然是一个令人为难的事实,在人口密集的城市打仗,遭殃的自然都是老百姓。仅仅昨天日军炮击上海,中国平民死伤已逾千人。可是眼下如不打掉敌人这个火力点,不仅进攻会因此受阻伤亡增加,而且还有被敌人反击包抄的危险。

      "……尽量瞄准打吧!"旅长咬咬牙说。

      中国人有句古老的成语,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足见得我们前人已经认识到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真理,并把套住狼(胜利)同牺牲孩子(代价)并列在一起。这个观念同西方人有很大差异。西方人常常在人质问题上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就是因为他们舍不得牺牲孩子。事实上古往今来中国发生的每场战争,平民的伤亡人数往往都是军人的数倍乃至数十倍,因此当我们向历史默哀的时候请千万不要忘记,在每一个功成名就的军人身后至少还有一百个无名的平民冤魂在游荡。

      炮击开始。

      "轰!……"尽管炮兵努力瞄准敌人火力点,第一发炮弹还是把那幢居民楼炸塌一半。当许多幸存的妇孺老人从燃烧的楼房废墟死里逃生钻出来,好像失掉巢穴的小动物惊惶失措不辨方向地满街乱跑时,敌人残存的机枪步枪响起来。

      "嘟嘟嘟""啪啪……"敌人工事不断向外喷吐火舌,机枪子弹好像长了眼睛的毒蛇一样追逐那些暴露在空地上的目标。人们好像割草一样纷纷栽倒在地,妇女儿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惨叫在上海八月的灼热空气里震响,空旷的街道不多一会儿便归于沉寂。

      "丢那妈!……再打不准就枪毙你们!”旅长脸色铁青地朝炮兵营长吼道。

      营长满头大汗,此后几炮终于击中目标,把敌人的房子和火力点一起掀到天上去。中国军队乘胜追击,炸毁敌人一辆装甲车,迫近虹口公园围墙和敌海军陆战队大楼。

      清点战果,那幢房子里果然只有十多具敌人尸体,他们却使中国军民付出多伤亡数倍的代价。

      激战半日,到下午第二六匹旅迸攻取得决定性进展。黄旅长一面派人向师部报告,一面命令旅司令部迁入毗邻敌人据点的爱国女校(今上海外语学院)附近一幢小楼里,继续用望远镜观察敌人动静和指挥部队进攻。

      这天上海地区天气晴朗少云,闷热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斜斜地照射在黄浦江两岸被战火笼罩的大地上。当黄旅长使用的德国产高倍望远镜迎着阳光观察敌人阵地时,他的望远镜反光不幸被设在楼顶严密监视中国军队动向的日军观察哨发现。精明的日本人从不放弃一切克敌制胜的机会,他们在军事教科书中同样与有"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原则。他们除了修筑坚固工事与中国军队展开逐房逐地的激烈争夺外,还不失时机地调动优势炮火集中轰击对方一切重要和可疑目标。

      在这场刚刚开始的两个陌生民族的交战中,中国军队因为士气高昂,因为人多势众热血沸腾就忽略或者说暂时无从认识敌人的潜在优势。二六四旅是国民党中央军精锐,在以往一切内战包括"剿共"中,他们都占有装备、火力和人员军事素质的绝对优势,但是现在对手换了一支来自东海岛国的现代化军队,而这支军队的强大之处则需要中国军人付出高昂学费才能取得深刻反省和认识。

      日本人仅仅通过那个小小的闪烁不定的玻璃片反光就判断出对面那幢房子里一定隐藏着敌人的指挥部。于是过了几分钟,第一发试探的重迫击炮弹就擦着屋顶落在房子后面的空地上爆炸。半分钟后,一阵齐射的炮弹带着与空气摩擦的令人心悸的尖啸,仿佛冰雹一般劈头盖脑地砸下来,猛烈的气浪掀翻屋顶,巨大的烟尘笼罩了楼房。待到炮火打击终于停止,空气中可怕的震颤渐渐平息下来,人们愕然看到:在己经西斜的中国南方盛夏阳光的照耀下,在黄埔江衅一条以繁华著称的马路旁,那幢遭到厄运的淡黄色小楼己不复存在,代之以一堆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和坟场般静寂的瓦砾废墟。

      黄梅兴少将不幸以身殉国,时年三十三岁。与黄旅长同时殉难的还有参谋主任邓光中校及旅部官兵三十余人。

      二六四旅失去领导群龙无首,进攻被瓦解,日军趁机发动反击,把中国军队赶出江湾路。经过一天苦战,二六四旅损失惨重,共伤亡黄旅长以下官兵一千余人,其中仅正三七团就阵亡连长士人,排长二十余人。是日晚,双方维持开战前阵地,休整部队,准备来日再战。

      黄旅长为"八·一三淞沪抗战"我军战死之第一位高级将领,抗战心切的中国军队初步为战争的物质规律付出代价。

      杭州笕桥中央航校机场。

      在三四十年代中国航空界,提起笕桥如同美国人提到西点,那是个受人尊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空军摇篮,因为中国当时最宝贵的飞行员和航空人才大多是在这里被一批批培养成材然后送上蓝天翱翔的。五年前"一·二八淞沪抗战",中国政府调集三个航空队约三十架飞机从这里起飞与日军进行空战,虽然战果甚微寡不敌众,但是飞机的出动还是从精神上鼓舞了上海军民的抗日斗志。

      从地理位置看,杭州与沪、宁成等边三角形,空中直线距离仅百余公里,飞机从这里起飞,东进可以攻击淞沪地面直至吴淞海面之敌,往西巡航则能屏护首都南京空域的安全,因此该机场在对日战争中的战略地位无疑十分重要。

      "七·七事变"爆发,南京政府成立空军前敌总指挥部,全国空军作战飞机总数约三分之二都秘密集中到长江下游各省准备对日开战。

      八月十四日清晨六时,随着淞沪战事全面展开,蒋介石一声令下,中国空军主力战机约二百架倾巢出动,分别从江苏、浙江、安徽各前线机场腾空而起,隆隆的马达声有如滚动的惊雷久久在长空震响。大机群排出浩浩荡荡的阵势,铺天盖地威武雄壮地朝着上海战区方向飞去。

      不难想象,当两百架(而不是两架!)涂有青天白日机徽的中国战斗机轰炸机黑压压地编队飞临上海天空时,中国军民的心情是如何地欢欣鼓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近百年来中国人第一次以现代化方式向外国侵略者弦耀武力,尽管这些飞机都是用外汇从国外购进并且价格昂贵,但是这个史无前例的场面还是足以使我们每个有民族自豪感的中国人包括他们的后代短暂地扬眉吐气。

      事实证明;南京政府恰恰因为对日本侵略者复仇心切才犯了一举消灭淞沪之敌的操之过急和过早暴露实力的错误。

      高志航,空军第四战斗机大队中校大队长,曾因飞行事故骨折,行动不大方便,因此人称"高瘸子"。高志航早年立志献身中国航空事业,被派往法国学习飞行,成绩优异,学成归国,为我国航空界最早的飞行元老和精英之一。"七·七事变"时他率队驻守河南周家口机场,奉命警戒华北方向敌机。进入八月,上海发生虹桥机场枪击事件,高志航凭直觉预感到南方将有大战,就单机飞回南京请战。空军总指挥周至柔将军批准他的请求,命令第四大队进驻杭州笕桥机场待命。

      八月十四日,高志航单独乘车抵达杭州,而他的飞行员还在转移途中与风暴和雷雨云搏斗,这时笕桥机场响起敌机空袭的凄厉警报声。

      如果不是生活在本世纪上半叶和亲身经历过抗日战争的人,恐怕很难想象上一代中国人民对那个一衣带水的日本邻邦的仇恨程度,"日本鬼子"的含义显然与我们今天电视上那些亲切可爱的日立、松下和东芝广告大相径庭。那些机翼下挂着炸弹燃烧弹的日本飞机从航空母舰和陆基机场起飞,沿途用机枪扫射狂轰滥炸,把死亡、灾难和恐惧一览无余地倾泻在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头上。

      这天空袭杭州的日本飞机是从台湾新竹机场起飞的木更津航空队重轰炸机群,共有十八架双引擎"三菱──九六式"重轰炸机,分两批从海上进入杭州湾,数分钟后即被我地面防空哨发现。问题在于此时笕桥机场内没有一架战斗机,中国飞机已经全部起飞攻击淞沪海面敌人舰队,而高志航的第四战斗机大队尚未到达,因此当天空中传来敌机沉重的马达轰鸣和炸弹落下的尖啸时,杭州居民鬼哭狼嚎,笕桥机场一片混乱。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相当悲惨的时刻:敌机好像一群目中无人的强盗,一路大摇大摆地飞临目标上空。杭州地面的防空炮火稀稀落落,完全不能组织有效火网阻拦敌机俯冲。敌机投下的第一批炸弹就纷纷命中油库、飞机跑道和指挥塔台,机场内燃起冲天大火,投完炸弹的敌机还肆无忌惮地低空扫射,把那些家奔狼突的中国军人和老百姓打得仰面朝天翻滚着再也爬不起来。

      高志航呆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听凭泼水般的子弹嗖嗖地落在四周。

      空军大队长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个木头人,对四周溅起的危险和死亡威胁毫无知觉。他亲眼看见一架又一架日本飞机从云端里呼啸而来;俯冲、扫射,机关枪喷吐红光,然后拉起机头;再俯冲,再扫射……周而复始。他仰起头,凭着目力甚至能够看清飞机座舱里日本飞行员得意洋洋的黄脸。天呐!这是打的什么仗?日本人在天空飞来飞去,呼啸肆虐,同胞的生命在眼前被活活撕裂,他,一个飞行了上千个小时的中国战斗机飞行员却只能眼睁睁坐在地上发呆。老鹰一旦失去翅膀,不是跟粪堆上啄食的母鸡差不多吗?!……

      当然这并不是或者不能算作谁的过错,因为世界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你虽然热血沸腾或者空有满腔报国之志,但是命运却偏偏把你置于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尴尬境地。

      第一批日机达到偷袭目的,投完炸弹后开始返航。笕桥机场到处起火燃烧,许多建筑物遭到破坏,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跑道损坏并不十分严重。高志航仰望荡荡长空忧心如焚。他当然知道一旦敌机第二批攻击波到达,非但机场不能保全,就是那时我机飞临亦无法降落加油。

      三十年代战斗机尚未装备无线电通讯系统,飞机一旦升空便无法与地面进行联络,所以此时尽管高大队长望眼欲穿,但是谁也无法知道他的第四大队战斗机群何时抵达机场。

      战争就是这样一种危险的游戏:丧失战机就意味着丧失优势,丧失优势就可能丧失一切。问题在于能否抓住战机往往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一八一五年著名的滑铁卢战役,虽然拿破仑一世清醒地知道,此时如果得到一支援军就可以把英、荷、普鲁士联军打败,可是他的援军却迟迟没有出现。因为那支倒霉的军队在大雾中走迷了路。

      偶然性是上帝的神秘之手,没有人能够预测奇迹何时发生。

      然而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后,第二批日本重轰炸机群即将进入没有飞机保卫的杭州上空狂轰滥炸的时候,上帝的神秘之手终于把最后的机会送给了受苦受难的中国人。

      下午一时四十分左右,空气中有了一种轻微的不易被人察觉的马达振荡,虽然这种微弱的音波在战场的喧嚣和嘈杂声中很容易被忽略,但它还是被一双灵敏的老飞行员的耳朵一下子捕捉到了。

      仿佛电光石火一闪,高志航心脏猛地一抖,几乎停止跳动,然后张开嘴巴大口吸氧。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秒钟后,震荡再次出现,他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

      是他的"霍克式"战机到了!

      空军大队长跳起来,挥动双手踉踉跪跪奔向跑道,这种情形,很像溺水之人抓住舢舨——不仅是救命的舢舨,更是复仇的快艇,将搭载他向日本人倾泻一个中国军人的全部仇恨和愤怒。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一架美制。霍克一一3型"战斗机灵

      巧地钻出云层,贴着跑道颠颠簸簸地紧急降落,紧接着又有十几架涂有青天白日国徽的战斗机先后着陆。机场人员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给这些远道而来的飞机加油。高志航抓住舷梯,他甚至等不及油箱加满就跨上那架最先降落的霍克飞机,随着发动机咆哮,这架战斗机开始滑向跑道,冒着机场内到处腾起的滚滚浓烟抢先起飞。

      这时日机第二攻击波刚好到达机场上空。

      敌机群几乎同时发现那些还在加油的中国飞机,于是马上变换队形准备俯冲投弹,机场上空立刻布满日本轰炸机像大马蜂一样令人恐怖的嗡嗡声。形势对中国人极为不利,如果敌机抢先封锁机场跑道和停机坪,那么即使上帝亲自站出来也无法挽救中国飞机全军覆没的悲惨命运。

      幸运的是,高志航的单机偏偏抢到了大约二十秒钟的宝贵时间。

      当敌机开始俯冲并试图用机枪封锁中国飞机的起飞时,这架灵巧的单座战斗机己经冲出跑道腾空而起。中国战斗机的升空和抢先开火立刻打乱了日本轰炸机的进攻队形并严重影响帝国飞行员的胜利信心,使那些本来可以从容不迫投弹扫射的轰炸机把炸弹都扔到了机场外的水田里。

      问题在于,现在插上翅膀的高志航己经不再是木头或者粪堆上的母鸡,他的全部精神力量都有了更为强大的物质力量的依托,仅仅拥有精神原子弹是无法抵御敌人炸弹进攻的,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所以当中国的空军大队长把那架装满子弹和仇恨的美制战斗机操纵得呼呼乱响时,他的心里不仅丝毫没有敌众我寡的孤单和胆怯,反而有一种虎入羊群或者猫抓老鼠的雄壮感觉。事实上这的确是一场虎同羊群的决斗。

      当日本飞机轰炸扫射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时,老虎在天上,羊群在地下。现在情况正好相反,当你驾驶火力强大速度极快的战斗机迅速逼近目标并且毫不费力就逮住敌人轰炸机那个慢吞吞的巨大机身,甚至你从座舱里就能将敌人飞行员那张惊慌失措的丑脸看得清清楚楚时,你能不感到你是一头战无不胜的空中老虎么?!

      第一个回合只用了不到三分钟。

      高志航的机关炮好像长长的钢鞭猛烈抽打敌机,很快就有两架"九六武"重型轰炸机抱着黑烟先后坠向地面。一架打着旋跌入波涛汹涌的钱塘江,江面上溅起一股巨大的水柱;另一架撞在小山包上爆炸起火四分五裂。只有一名日本飞行员及时跳伞安全降落,但是仅仅十几分钟后就被闻讯赶到的愤怒的中国老百姓团团国住,锄棍交加,当场毙命。

      接下来日本人的情形就变得很不妙。

      第四大队的战斗机全都抓住空隙迅速起飞,像快捷的鹞鹰很快追上并团团围住笨重的日本轰炸机,天空中炮声隆隆,抱着长长曳光尾巴的机关炮弹到处都在开花。日本飞机在慌乱中扔掉所有炸弹试图逃得快一点,并用唯一一挺塔式机枪拼命抵抗,但是这仍然不能帮助他们逃脱已经临头的灭顶之灾。

      中国人驾驶着装备有两挺大口径机关炮的霍克战斗机从后面追赶他们,呼啸的机关炮弹好像飞舞的死神紧紧攫住魂飞魄散的日本人。中国人不是受欺负太久了吗?中国人不是很久没有扬眉吐气了吗?从日清甲午战争到"九·一人事变",中国人一直像兔子一样听任日本人宰割;赔款割地,蚕食鲸吞,签订不平等条约。现在这对半个世纪的冤家终于暂时调换了位置。刚才还在天上张牙舞爪的日本人变成一群琴瑟发抖的兔子,淤积了几十年的中国人的耻辱和仇恨从炮口上统统爆发出来,战斗机飞行员个个争先恐后,密集的机关炮弹直打得日本轰炸机好像破碎的木片那样飞溅起来,在空中冒出滚滚浓烟爆炸起火。

      这场激烈的空战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刻钟。中国空军首开纪录,日本重轰炸机被击落六架,击伤多架,中国飞机无一损失。中国政府发布"八·一四"捷报,称笕觅桥空战为"六比零"。其实战斗机攻击轰炸机,等于警察打小偷或者行刑队枪毙犯人,根本不配称之为"空战"。但是六比零的战绩确实极大鼓舞了民众士气;老百姓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南京杭州城内一片欢腾。日本木更津航空队首战吃了败仗,队长石井大佐无地自容,于当晚在台湾新竹空军基地剖腹自杀,以谢罪天皇。

      中国空军第二大队诺式轰炸机二十一架奉命从安徽广德机场起飞,经昆山往吴松口江面轰炸敌人舰队。

      诺式轰炸机全称"诺斯罗普——2E"轻型轰炸机:美国一九三三年生产,单引擎,最大航速二百八十英里,载弹一千一百磅,为当时中国空军主战机型之一。由于这种轰炸机只在同地方军阀的内战和"剿共"中进行过如入无人之境的表演,因此其优良性能尚需在对外实战中受到卓有成效的检验。

      少尉机长任云阁全神贯注驾驶"九0七"号轰炸机在云层里穿行。

      这天上海地面有薄雾,吴松口和崇明岛在机翼下面的云馆中时隐时现,中国机群编队搜索,隆隆的马达声在空中震响。

      根据侦察情报,敌人旗舰"出云号"应泊在吴松口以东江面上,并有大型主力舰或者航空母舰群护航。中国轰炸机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代价首先攻击并炸沉"出云号",使敌人舰队群龙无首。但是轰炸机群在空中搜索良久,江面上并不见敌人舰队影子。

      当时这种诺式轰炸机尚未配备无线电通讯设备,机群编队飞行主要依靠飞行员目力观察配合。十分钟过去了,就在他们快要失望返航的时候,副大队长孙桐岗忽然在前面摇起飞机翅膀。这个信号就是警告说,下面发现目标,准备战斗。

      任云阁不由得精神一振。

      尽管少尉军官己经不是新兵,但是他还是感到自己好像头次参战那样紧张和亢奋,浑身的血液热辣辣直冲脑门。他甚至觉得自己牙齿格格发抖,紧握操纵杆的双手不由自主产生一阵类似疟疾发作的短暂痉挛。

      少尉是河北文安人,半月前有消息传来,说日本军队己经沿京汉铁路攻占文安县城,村子被日本鬼子烧光,他的父母和家人下落不明。不幸的噩耗如同雷击,使这个在中国传统家庭长大的农民儿子接连几天肝胆俱裂痛苦万状。

      复仇是一种可怕的精神动力。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东方民族朴素而又深远的传统信念如同两排尖锐的锯齿,一刻不停地咬啮和折磨年轻飞行员尚不成熟的思想和大脑神经。

      副大队长带头拉起机头左弯爬高。这是准备俯冲轰炸的动作信号。其余飞机紧跟编队,一架接一架爬上云端,准备借助阳光的掩护对敌舰发起进攻。

      任云阁却不顾一切猛压操纵杆。

      第"九0七"号好像一匹离群的野马,它没有服从命令爬高而是脱离编队径直钻进云层。少尉自行其是的理由很充分:敌

      舰肯定已经发现中国机群,集中轰炸不如分散偷袭。一种要率先炸沉敌舰的强烈冲动紧紧攫住少尉,促使他擅自决定从低空对敌舰发起出其不意的攻击。

      飞机马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高度仪的指针迅速回落,浑浊昏黄的江水好像一堵灰蒙蒙的高墙那样突然在他面前清楚地竖起来,空军少尉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飞机俯冲的巨大轰鸣声中快乐地呻吟:

      ……俯冲下去,低些,再低些!……轰炸日本人!把成百上千磅炸弹扔到他们头上,把他们的军舰连同可恶的天皇一起炸沉到海里去!!……机枪嘎嘎地扫射,飞机轮番投弹,那面肮脏的太阳旗在中国飞机的呼啸声中熊熊燃烧,死亡好像黑色旋风紧紧追逐日本人,让小鬼子们在中国军人愤怒的机翼下面瑟瑟发抖吧!中国人最终是不会向任何武力征服屈服的!

      训练有素的日本舰队早已严阵以待,那些火力强大的驱逐舰、护卫舰排出一个个圆阵,把旗舰和航空母舰团团保护起来。当中国机群飞临无遮无拦的长江口时,一场壮观的中日海空人战随即展开;飞机呼啸,死神飞舞,中国轰炸机两架一组排出一前一后的战术队形,背对阳光俯冲投弹。日舰慌慌张张做着"之"字形规避动作躲开炸弹,舰上高射炮火则组成十道道密不透风的火墙,以拦截和击落每一架试图靠近舰队的中国轰炸例。于是江水沸腾起来,炸弹腾起的水柱在军舰四周此起彼落,无数爆炸的高射炮弹好像节日的焰火布满空中。

      应该说任云阁是有独立见解和侥幸的。

      敌人舰队的注意力果然都被隆隆作响的大机群吸引开去,这时第"九0七"号飞机如同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偷贴着海面悄悄飞来。轰炸机一旦避开零星炮火的拦截,立刻就加大马力直扑日本旗舰"出云号"。

      当手忙脚乱的日本人赶紧掉转炮口向可恶的偷袭者开火时,"九0七"号副驾驶祝鸿信少尉已经把敌舰灰暗而巨大的金属舰身牢牢地套进了瞄准器。四百米,三百米,两百米,……飞行员猛按投弹按钮,机身一颤,两枚五百磅炸弹双双脱离机翼。随着炸弹下落与空气摩擦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刺耳尖啸,中国轰炸机猛拉机头,从敌舰舰桥上方一掠而过。

      几秒钟后,两枚炸弹几乎同时击中军舰甲板爆炸。这个打击是如此可怕,猛烈的震撼和巨大的冲击波竟便这艘万吨级的庞然大物"出云号"好像喝醉酒一样摇晃起来,甲板上燃起大火,机舱受到中度损害并开始进水。那些平时极为骄横的日本水兵被炸得好像碎纸片一样到处飞舞,灼热的爆炸气浪把他们的残肢断体高高抛起来,抛进几十丈远的汹涌的江水里。

      旗开得胜,"九0七"号的战绩极大地鼓舞了当时并不强大的中国空军,使那些斗志昂扬的年轻飞行员有理由相信,再有一次或者两次卓有成效的轰炸就能把敌舰送进江底去喂鱼。于是排出战斗队形的中国诺式轰炸机反复俯冲轰炸,炸弹不断击中敌舰并在江水里激起许多高高的水柱。

      这一天发生在中国长江口的中日海空大战堪称史无前例;号称世界"第三大军事强国"的日本舰队首次受到中国空军的沉重打击。笨重的日本军舰好像一大群行动迟缓的海龟在江面上东躲西闪,不断施放烟幕,尽管高射炮火密如蛛网仍不能摆脱困境。一批又一批接踵而至的中国飞机则在广阔的天空上不断掠过,时而拉起时而俯冲,炸得敌舰不断施放烟幕防不胜防。

      战术家分析,如果不是实力悬殊的话,八月十四日这场海空大战原本应该有一个更加令人振奋的结果、中国飞机掌握制空权占尽优势,他们有可能或者说完全有机会创造一个留待后人自豪的辉煌历史战绩,即重创甚至击沉包括"田云号"旗舰和航空母舰在内的庞大的日本舰队。但是历史给我们留下的毕竟更多是遗憾。

      中国空军缺少实战训练;飞行员的战术、战术水平均不大高明,因此炸弹绝大多数落到了江水里。更重要的是,当时中国尚未购进重型轰炸机;而美制单发动机诺式轻轰炸机,最大载弹量仅一千一百磅(两枚五百磅炸弹);并不具有摧毁敌人巨型舰只的威慑力量。如果将一九三七年松沪上空跑中国飞机换成英美空军的"惠灵顿式”。或者“B——l7空中堡垒式"双发重型轰炸机,那么可以肯定;仅仅因为“九O七"号的直接命中就会使这场中日海空大战的结局呈现另外一番模样。

      战争不仅是精神更是国力和科技的较量,因此无论中国飞行员怎样勇敢无畏地红着眼睛,操纵飞机发起一次又一次力不从心的攻击,敌人旗舰始终好像一座下沉的岛屿浮在水面顽抗。

      就在“九0七”号投弹完毕试图将飞机拉高时,一发旋转的高射炮弹不幸击中飞机。任少尉只来得及看见眼前突然升起一团耀眼的火球,随着一声沉闷的钝响,他觉得手中那柄操纵杆倏然变轻,变软,熟悉的马达轰鸣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忽然感到很累,仿佛刚刚跋涉了长长的山路,他觉得它己甚至连抬一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年轻的少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无声无息地滑进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重的浑浊之中……

      "九0七”号轰炸机拖着黑烟,被同树负伤的副驾驶祝鸿信

      坚持开到上海虹桥机场紧急迫降,飞机得以保全。飞行员任云

      阁壮烈殉国,被追授中尉军衔,时年仅二十七岁。

      这一天骄横的日本舰队遭到中国飞机前所未有的猛烈轰炸,中国空军先后出动各种战机达二百多架次,其中第二大队连续升空作战六十架次,无奈日本旗舰仍不肯下沉,到天黑只好快快返航。第二天再去轰炸,己有日本舰载战斗机起飞迎战,轰炸机被击落数架,此后中国飞机数量越打越少,不得己且战且退,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与日本舰队打照面。

      八月十四、十五两日,中国空军全面出击,共击落击伤敌机二十四架,击伤击沉敌舰数艘,我方被敌人炮火击落击伤飞机十五架,阵亡二十余人。这场对日空战的规模和战绩均为空前未有,足以令所有炎黄子孙短暂地扬眉吐气。

      八月十四日就被国民政府定为"中国空军节"。

      暮色苍茫,两艘伪装成拖轮的英制鱼雷快艇悄悄驶离江阴城外的黄泥军港,快艇尾部翻起一阵哗哗的白浪就很快消失在视线模糊的江面上。

      八月十四日晚,中国海军"史可法一0二号"、"文天祥一七一号"两艇奉命隐蔽出击上海,袭击停泊在淞沪江面的日本旗舰"出云号"。

      同当时世界第三大海军强国日本相比,中国舰艇的阵容几乎可以说十分渺小,"史可法""文天祥"两艇加在一起排水量不过七八百吨,而日本舰队仅旗舰。出云号"即超过一万吨级,而"加贺号"航空母舰排水量竟达三万八千吨。但是军舰弱小不等于精神弱小,应该说中国水兵是抱定拼死一战的决心主动向强大的日本舰队发起进攻的。

      夜风习习,天空中飘起小雨,这样的环天气正好掩护了中国快艇的行踪。抗战之前,日本人到处收买中国汉奸,许多中国人因为穷,因为生活太苦或者对政府不满就去投靠日本人,然后把中国军队的情报及时报告给日本间谍。

      驶人运河,河道变得狭窄起来,两岸村庄和城镇的灯光时隐时现,狗吠声清晰可闻。按照事先拟定的作战方案,两艇将在天亮前通过运河进人太湖水域,借着芦苇和渔船的掩护躲过白天日本飞机的搜索,第二天夜里继续沿松江水道进入黄浦江,然后对目标发起攻击。

      鱼雷快艇全部克敌制胜的武器是两到四枚四十五公分直径的高效触发式鱼雷。在导弹发明以前,鱼雷是海战中威力量为强大的水下武器,即使大型舰只一旦被击中要害,一枚鱼雷就能轻而易举把一艘巡洋舰或者驱逐舰送下海底。

      成败关键在于怎样才能隐蔽接敌而不过早暴露自己,海军参谋部的军官们为此绞尽脑汁,最后才拟定这条昼伏夜行不为人知的秘密航线。

      快艇发动攻击时间约定在两天之后也就是十六日后半夜或十七日凌晨时分。

      八月十六日傍晚,经过一天激战的黄埔江面上的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夜色降临,船老大娄阿水驾驶他那条落满厚厚煤灰的肮脏的小火轮,沿着熟悉的苏州河道突突地开过外白渡桥。船至外滩,租界一侧依然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浦东浦西两岸到处都能看见坍塌的废墟和房屋燃烧的火光,那是停泊在黄埔江中的日本军舰丧心病狂向人口稠密的居民区开炮射击的结果。阿水精瘦的脸上抽搐了一阵,就掏出刚才那位谢团长送给他的雪茄烟美滋浓地吸起来。

      阿水真名姓赵,是个苏北洗衣女的私生子,因为小时候长得尖嘴猴腮身量瘦小,神情与沪剧《十五贯》中那个家喻户晓的窃贼娄阿鼠颇有几分相似之处,遂被同伴戏称为娄阿水。"久而久之,黄浦江上的往来船帮只知道船老大娄阿水,竟少有人知其真名实姓。

      船出浦江口,江风大起来。天空淤积着厚厚的浓云,江面漆黑,空气中悄悄弥散着一种来自大洋深处的不祥的咸腥味,这是台风将临的前兆。阿水把吸剩的半截雪茄烟头掐灭,小心地放进口袋里,然后对蹲在船头上的两个陌生人生气地嚷道:"……都下舱里去,鬼子的电眼(探照灯,会照见你们的!"

      十五日晨,也就是黄浦江两岸的炮火变得稠密起来的第二天,一个姓谢的军官来到老闸桥他的船上,对他说要租用他的船去完成一件任务。军官蹲在船头上同他一起吸烟,讲了许多抗日救国的道理。后来又来了几个军人,毕恭毕敬地向谢军官敬礼,他才知道谢军官原来是个大官,指挥一千多人的团长。其实谢团长完全没有必要同他讲那些弯弯曲曲的大道理,因为在跑船的粗人看来,长官看得起他是他娄阿水的造化,所以当他弄明白谢团长要派他去干什么之后,就受宠若惊地连忙一口答应下来。

      何况长官还亲口许诺,任务完成后将赔偿他一条新船。他己经想好了,他不要重庆造的那种慢吞吞的国产老式船,他要一条德国造的新机器船。那种船跑起来又快又稳。

      江风更大了,潮水哗啦啦响。船老大稳稳地把住舵,两眼警觉地注视前方。

      ……当悬挂太阳旗的日本兵船在黄埔江里横冲直撞,撞翻中国渔船,开炮轰击中国城市和乡村,任意屠杀中国老百姓的时候,中国人的爱国主义冲动是不需要语言来动员的。中国人血管里流淌的是秦皇汉武的血液,秦皇汉武的子孙可以忍受几千年的贫困和落后,但是决不能容忍任何外族侵略。这天夜里,上海滩的船老大娄阿水和两个陌生军人接受的任务就是乘着黑夜涨潮的掩护,悄悄接近那条叫做什么"出云号"的大军舰,然后把它炸个底朝天。明天一早,整个上海滩都会传遍这个惊人的胜利消息和英雄娄阿水的名字。

      按照谢团长的计划,他们在接近敌舰后点燃炸药,然后弃船跳水游回岸边。那两个军人都是江防巡逻艇上的水兵,娄阿水更是谙熟这一带水域水情,他的船以前常跑这一带运送走私货,因此他们一致认为点燃炸药以后游回岸边几乎没有什么困难。

      于是就在名不见经传的船老大娄阿水怀着一种渺小的英雄主义冲动,载着满满一船威力强大的烈性炸药义无反顾地驶向敌舰麇集的大江深处,试图制造一个轰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胜利新闻的时候,远处江面上有了探照灯划来划去的雪亮光柱。日本舰队为了防范空袭实行全面灯火管制,因此偷袭者们只能借助探照灯光来判断敌人旗舰的位置。娄阿水飞快地操纵舵柄,小火轮在黑暗中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然后关掉机器无声无息地朝着敌舰的观察死角滑去。

      一千五百米,一千米,八百米……敌舰黑黝黝的船体如同一堵巨大的高墙越来越逼近,娄阿水甚至能够隐隐听见敌船上播放的音乐和日本人叽哩呱啦的讲话。如果再有十来分钟,小火轮就能顺利钻到敌人鼻子底下,那时候敌舰纵有回天之术也无法逃脱灭顶之灾。

      但是一个意外的情况在黑暗中猝然发生。

      正在悄悄滑行的小船左舷仿佛冒出一座礁石,小船一震险些翻过来。阿水拼命转动舵轮这才赫然看清:"老天爷!江心哪有什么礁石,分明是一艘刚刚浮出水面的日本潜水艇,小火轮的船头居然撞上潜艇的了望塔,然后紧贴潜艇右舷甲板擦过。敌人惊动了,刹那间江面上到处亮起探照灯光,有的军舰上还响起警报。船老大脸白了,他对船舱里恶狠狠大吼一声:"发动机器……跟狗日的拼了!”

      小火轮终于不再偷偷摸摸而是昂首挺胸马达震响地直扑附近那艘庞然大物的敌舰。不难想象,当这枚由人工操纵的巨型炸弹一往无前射向敌人旗舰并且决心与之同归于尽时,所有亲眼目睹这一幕壮烈场面的日本军人都将感到一种怎样的震动和惊慌失措……

      但是风浪帮助了可恶的日本人。行动迟缓的中国小船以每小时十海里的速度在风浪中颠簸,日本军舰上的探照灯很快在五百米外发现了这般小船的可怕阴谋,于是几十根大大小小的探照灯光柱如同死神的触角一齐牢牢攫住小火轮,巨大雪亮的光柱使小船通体仿佛燃烧一般闪闪发亮,船上的每一道裂缝,每一只铆钉甚至每一块锈斑都被亮光映照得纤毫毕现。

      紧接着,日本人训练有素的舰炮响起来。

      第一轮炮火在小火轮前面拦起一道高高的水墙,炮火溅起的巨大水柱险些将小船掀翻。很快由第二轮炮火交错构织成的密集火网便将小船牢牢罩住。在呼啸飞舞的炮弹红光之中,尽管小火轮开足马达左冲右突试图逃脱致命打击,也尽管中国的娄阿水们被命运逼人绝境决心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战争之神还是在最后一刻抛弃了这群视死如归的偷袭者。

      一发带着恶毒微笑的滚烫的日本炮弹嗤嗤响着,在小船甲板上响亮地跌了几个跟头,然后一路叮叮当当好像唱歌那样愉快地钻进船舱里。娄阿水觉得脚下的船身猛烈地颤动一下,世界仿佛发生地震那样随即晃荡起来,然后用铁板铆成的结实的甲板好像突然被熔化似地坍塌下去,一股灼人的热流伴随巨大的火球在他眼前升腾起来。他的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这个在中国风雨飘摇的黄埔江上已定空顽强生活了四十多今年头的船老大就不复存在,他裂变成另外一种物质,一股青烟或者一团尘埃什么的,很快荡进无边无际的黑暗的空气中不见了……

      一股高高的水柱冲天而起,巨大的爆炸声震动了上海夜空,爆炸产生的巨大水波摇撼了停泊在黄浦江面上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日本军舰。虽然中国敢死队的偷袭没有成功,但是这天夜里没有一个日本人能够轻松地闭上眼晴高枕无忧,死亡的阴影如同黑夜一样无孔不大,令这些来自东海岛国的侵略者们始终有些心惊肉跳。于是长谷川清司令官下令连夜将旗舰和主力舰都开出黄埔江,撤到长江口外的近海去抛锚。

      多年之后才有资料披露,策划这次自杀性行动的军官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四行仓库八百壮士”之首的谢晋元团长。令人遗憾的是:由于敌人旗舰已经被惊动并且有所防范,因此当那两艘远道而来的中国鱼雷快艇乘黑夜悄悄赶到时,黄浦江上已经没有敌人大型军舰的踪影,而那些轻型战舰也都保持高度警惕四处游人。中国艇长扼腕叹借之余,命令向敌人轻巡洋舰发射鱼雷,击沉击伤敌舰各一艘,然后掉头返航。

      一个发人深省的历史事实是:日本旗舰"出云号"率领第三舰队封锁中国海域,炮击中国商船渔船,坏事干尽,却始终耀武扬威如人无人之境。尽管中国军方多次策划从空中或者海上击沉它,但是终因心有余而力不足未能如愿以偿。直到淞沪抗战七年之后的一九匹四年十月二十五日,日本西村舰队在南太平洋接连遭到强大的美军第七十七特遣舰队重创,日本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出云号"同时遭到美国航空母舰上起飞的十多架舰载飞机攻击,被击中重磅炸弹十多枚,鱼雷四枚,於次日上午七时二十一分在菲律宾南部苏里高海峡沉没。

      盟军终于替伟大的中国人民报了一箭之仇。

      史载;"……中国三勇士驾船攻击敌‘出云号'',不幸壮烈殉国。生焉不详……云云。(摘自台湾《传记文学》第四十一卷第二期)"。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六章 武运长久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随着日清甲午战争的炮声和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而拉开的人类二十世纪的序幕表明;本世纪无疑将是一个充满动荡、屠杀和危机四伏的年代。形形色色的强权政治、独裁统治和法西斯主义好像潘朵拉盒子里的魔鬼一样在欧亚大陆肆虐;战争、掠夺,侵略、吞并,使我们居住的这个蓝色星球上到处战火纷飞硝烟弥漫。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又蠢蠢欲动,出兵占领中国满洲,进攻华北,而意大利则肆无忌惮地吞并了埃塞俄比亚和进军西班牙。紧接着法西斯德国宣布合并奥地利,肢解捷克和斯洛伐克,大举进攻波兰。斯大林也与福特勒秘密签订瓜分波兰和东欧的《德苏条约》,使德国法西斯得以肆无忌惮地向波兰进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波兰全国沦陷。苏联红军还对放下武器的波兰军人和知识分子多次进行骇人听闻的大规模秘密屠杀,直到一九九二年俄罗斯总统叶利钦访问波兰并向波兰人民正式道歉,"卡廷森林大屠杀"的事件真相才大白于天下。苏联还参与瓜分捷克,吞并波罗的海四小国,进攻芬兰,强迫芬兰签订割让领土条约,等等。

      总之,人类社会的生存和发展始终受一条无形规律的制约,这就是弱肉强食和物竞天择的法则。换成今天的话说,就是存在一个白由竞争和优胜劣汰的社会机制。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承认,这个法则始终在一切有人群的地方起支配作用;你要是不想前进,你就会遭到无情淘汰,你要是老想开历史倒车,老是顽固地封闭自己拒绝与世界文明沟通,你和你的民族就会被开出球籍。

      一厢情愿的平等相处是没有的,平等的前提是国家实力。

      当人类社会进入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大国"与"小国"的概念开始发生根本变化,人口多寡和国土广薄不再成为衡量其大小的主要标准,而科技、经济、教育、军事实力才能决定你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和发言权。"泱泱大国"是个近乎古董的可笑名词,英伦三岛的面积只有印度国土的十三分之一,大英帝国的米字旗却在印度上空飘扬了将近两百年,你说它们哪个该算大国呢?当以色列毫不退让地向拥有三亿多人口的阿拉伯世界宣战并连连取胜时,你能说这个只有五百万人口的犹太国家是个小国吗?

      真理不是空头支票,正义同样需要实力作后盾。

      三十年代的岛国日本您意侵略泱泱大国的中国,九十年代初的战败国日本人均收入达到战胜国中国的两百倍,这个触目惊心或者说可怕的差距难道还不足以使每个稍有自尊心的中国人都感到灵魂被鞭子猛烈抽打般的剧痛么?!

      一九三七年,酝酿已久的日本侵华战争爆发。

      一九三九年,祸及人类的第二次世界大战随着德国侵略波兰全面展开。

      昭和十二年,东京首相官邸。

      新近组阁的日本第三十四任首相近卫文唐正在后院观看他的妻妄们插花。插花是一种来自日本民间的传统艺术,在这个普遍男尊女卑的岛国里,那些闲得无聊养得白白胖胖的贵妇人与其说醉心于侍弄花道、茶道,整天摆弄繁琐的日本和服和发髻,不如说是对这种以男权沟中心的笼养式的家庭生活所表示的顺从和无可奈何。

      近卫文唐,日本公卿政治家,出身在一个仅次于天皇的显赫的世袭贵族家庭,从小与皇室过从甚密。从外表来看,这是一个文质彬彬有风度有教养的小个子日本绅士,衣冠华贵,头发和仁丹胡琵梳理得一丝不苟。尽管他极力推崇西方的议会政治和男女平等的伦理道德,但是他还是在娶妻生子之后又纳了一群小妄,同时在京都和大贩养了许多情妇。近卫先生的民主思想主要体现在对待血缘关系的一视同仁上,他把全国各地许多女人为他生育的孩子都收集起来加以精心抚养,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些从他身体里分裂出去的小动物天真烂漫地快乐玩耍。

      如果谁要是认为近卫先生仅仅是个仁慈的好父亲那就大错特错了,近卫首相无疑还是近代日本历史上一个重要和出类拔萃的贵族政治家。我们说他的作用不可忽视,是因为他不仅能够不受限制地自由晋见天皇陛下,给天皇以压力和影响,还因为他在对待战争和外交问题上持反复无常的灵活态度,并在以后的政治生涯中创造性提出一系列诸如"八垃一宇"、"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帝国主义理论。

      现在,这位宣誓就任首相不久的日本男人就像非洲角马群落中的雄性首领一样,被花和一大群像花一样的女人包围着,温馨着和取悦着,他的心情也就跟夏日的晴空一样开朗,舒畅,居高临下和兴致勃勃。一个侍卫官悄悄走进来,附耳低语,"首相阁下,军部紧急电话,上海发生严重事件。"

      首相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知道了,告诉他们,现在我的心情很好,叫他们不要打扰我。"

      侍从退下,首相继续与女人玩乐。但是上海事变的消息毕竟好像阴云一样遮挡了首相心中的阳光,因此他很快变得心情不佳兴味索然,于是就阴沉着脸离开官邸前往皇宫去召集内阁会议。

      东京皇宫东御苑(御花园)。

      仅仅说花园其实不大确切,这是一片占地几十公顷古木参天浓荫覆地的天然园林,有高大的城墙,有小山、小河和绿草坪,以及供皇室成员休息的和式平房和亭台小楼。如果从空中鸟瞰,"御花园就好像一匹绿色的绸缎,把庞大分散的皇宫建筑群连为一个错落有致的整体。同所有孤家寡人的东方帝王一样,裕仁也把自己和家人深锁在这座千年迷宫一般的阴森皇宫里深居简出。倒不是他们不愿意走出红墙跟普通平民一样无拘无束地购物、谈话,享受海滨灿烂的阳光,呼吸东京街头不大清洁却很自由的空气,而是那种仿佛无形绳索一般的君主制度捆住了他们手脚,把他们变成高高在上的神而不是人。

      东方封建政治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的神秘性。

      在西方民主国家,所有的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总统、首相、总理、主席等等,在台上要经常向老百姓汇报工作(国情咨询),下了台就去做生意,开馆子,卖花生米,写书挣稿费,排队领救济金。犯了错误照样挨批评,违反交通规则警察照样罚款,等等。总之总统与平民,首相与百姓之间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欲望的普通人,只不过有台上台下之分罢了。东方则不同。

      东方的君主们决不肯承认自己是普通人,他们刻意制造出许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裔,中国皇帝是"真龙天子"的化身。就连瓦岗寨梁山泊太平天国的农民造反派刚刚打下一月江山,就开始脱离群众搞腐化,声称自已是某某玉皇大帝或者玉皇大带的直系亲属下凡来拯救受苦受难的庶民百姓,等等。我以为这时情形与中国民间的传统巫术很相似。巫师躲在不见天日的暗处装神弄鬼,刻意弄出许多神秘效果来,就声称"神明附体"(人权天授),然后就可以为所欲为任意愚弄甚至断送迷信者的性命。如果我们把巫师剥去伪装,将他们拖到大庭广众和众目瞪瞪之下来展览,我们就不难发现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从精神到生理都严重退化的两脚动物。

      现在,这位君临一亿日本人之上的干瘪的"天照大神"即第一百二十四代天皇矮个子裕仁正在潮湿的树林里呼吸新鲜空气:以滋润他那两张不大健康约有钙化瘸点的肺叶。臣子皇后穿着繁琐的日本和服,浓妆艳抹紧随其后。"皇后陛下努力挪动小碎步在树林间穿行,看上去就像绿色空气里游动的一条五彩斑斓的笨拙的热带金鱼。早晨小径上有露水,踩上去很滑,裕仁不幸仰面跌了一交,深度近视眼镜跌落到草丛里,脸上的表情又愤怒又狼狈。一个宫廷侍从赶来扶起陛下,并小心地伏身请示:"内阁大臣都在枢密院议事厅恭候圣驾,请皇上谕示何时勤见?"

      当时非常年轻并且自负的矮个子裕仁心里十分不快,这些人有什么权利一大早都来打扰他的生活,让天皇不得安宁?难道天皇就不该享受生活的宁静和自由?天皇的生气是有道理的,自从他孤孤坠地起就被赋予主宰一亿日本人命运的特权,所以他的个人生活注定不得安宁。天皇是至高无上的神,是国体的象征,因此他的一切包括个人生活都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整个国家,这是相辅相成的因果关系。年轻天皇拧起眉头大声吩咐侍从:……来人,叫他们一个一个进来,肤就在这里接见他们。"

      侍从面面相觑。因为天皇在潮湿的树林里接见大臣是不合宫庭礼仪和没有先例的,何况皇上脸上身上还有许多泥土。

      "你们聋了还是怎么着?”裕仁一生气,那对金鱼眼就快要鼓出眼眶,"肤不要去那个枢密院,叫他们进来同朕说话。"

      女眷退下,树林里张起阳伞,铺上毡子,裕仁坐在菊花靠椅上接见朝臣.。

      据说裕仁从小对海洋鱼类怀有浓厚兴趣,立志要做一个杰出的自然科学家,但是他的祖父,那个雄心勃勃才华横溢的明治天皇却毫不犹豫地把他的皇孙送到海军中将川村纯义家寄养,接受儒学和武士道的教育。八岁时他被安排师从于日本著名的陆军无帅乃木希典伯爵,由白发苍苍的乃木无帅亲自对未来的年轻天皇进行严格的一丝不苟的军人教育。天长日久,少年人对科学和科学家的向往便注定是个遥远的无法实现的理想之梦,而一个崇尚侵略和渴望征服的帝国灵魂却被一丝不苟地精心制造出来了。

      "是否先请首相勤见?”宫内大臣请示皇上。

      "不,朕先见陆军大臣。"裕仁稍稍迟疑了一下说。

      这又一次不合朝廷礼仪,因为按照明治天皇时代沿袭的惯例,天皇必须首先听取首相的意见。但是裕仁从内心里不大喜欢近卫首相,这不仅由于首相出身于日本五大贵族之首的近卫家族,平时在宫内态度过于随心所欲,还因为这位首相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试图左右朝廷的阴谋气息和老谋深算使他感到本能的反感。

      陆军大臣杉山元诚惶诚恐被领进御花园,匍伏之后被赐平身。

      "爱卿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朕吗?"裕仁和颜悦色地问道。

      天皇喜欢军人,喜欢军人的忠诚、威武和勇猛,但是他更喜欢平民出身的将军们那种感恩戴德和诚惶诚恐的目光。因为平民将军所拥有的区别于他们卑微出身的一切:地位、军衔、特权、高高在上和荣华富贵无不源于日本天皇的恩赐,因此这些出身煤矿工人或者渔民家庭的血统相当不够高贵的将军们对皇权的崇拜远甚于豪门贵族。

      陆军大臣票奏上海事变的严重性。

      "……陆军认为,帝国对文那军队的挑衅行为决不能坐视不管。蒋介石政府往华中增兵,支那各城市发生反日排日、抵制日货和侵犯日侨的挑衅行动,以及最近发生在上海的大规模进攻帝国军队的严重事件,都说明蒋介石决心与帝国为敌。陆军决心在华北和上海同时给予支那军队沉重打击,严厉惩治残暴的中国人,实现华北自治的目标。恳求圣上充分体谅陆军的心情……"

      "陆军有把握打败支那军吗?"

      "陆军决心三个月左右解决支那事变。"杉山无慷慨激昂。

      其实日本军部早在两年前就制定了进攻中国和夺取东南亚的"南进"战略,天皇裕仁对此了如指掌并亲自审阅过该计划。但是此时他担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俄国人会从背后出兵吗?"

      "臣认为帝国与苏俄迟早会开战,南进计划将在日本皇军占领西伯利亚之前实施……"

      裕仁很赞赏陆军大臣渴望征服和坚定不移的战争精神。他的祖父,那个野心勃勃的明治天皇不就是靠了这种精神打败不可一世的俄国舰队,消火北洋水师,把一个默默无闻的三流岛国变成今天世所瞩目的强大的日本帝国吗?如果历史再给他一次机会,日本将选择征战争来服中国或者俄国,那么他,明治天皇的长孙,同样会创造出震惊世界的伟大奇迹来。

      陆军大臣退下,他吩咐召见参谋总长闲院宫。不料近卫首相根本不待召唤,抢在闲院宫前面长驱直入闯进御花园。

      "陛下为什么不先听取内阁的意见?”首相行进勤见礼,站直身体大声质问。

      "朕认为陆军的意见不可忽视。"裕仁心里很不高兴,觉得首相放肆,但是却找不到充足理由反驳。

      "难道陛下不肯充分信任内阁吗?”近卫自恃比裕仁年长十岁,从小对皇太子以兄长相待,所以并不惧怕天皇生气,"……皇太祖在世时曾昭示朝野:看不看,臣不臣,君之为君,臣之为臣。陛下怎么可以任意破坏皇太祖立下的朝规呢?"

      "朕并没有不信任内阁,请首相不必多虑。"裕仁没法逾越那个光芒四射的伟人祖父明治天皇,所以只好忿忿地把头扭向一边。

      近卫首相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年轻天皇,并以英国首相鲍尔弗为例,指出内阁应当行使的政府职权和对天皇所负的责任。

      天皇面无表情地忍受首相的嘴明。

      在日本,皇权是至高无上的,因此没有人能够改变天皇的意志,包括贵族出身的兄长般的近卫首相也不能。如果首相对皇权表现出某种适当的敬畏,天皇也许可以考虑采纳他的建议,遗憾的是这位首相词皇室的渊源太深,太亲密,大没有界限,因此裕仁心里渐渐酿成强烈的逆反心理和冲动,那就是他,至高无上的日本天皇必须亲自做出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独立的不受任何人支配的重大决定来。

      从精神信念上讲,作为内阁首相的近卫文唐同作为日本天皇的裕仁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都崇尚强权政治,崇尚武力扩张,信奉达尔文"社会进化论"和尼采国家法西斯主义,当然这些西方的哲学和主义经过东方的日本天皇和政治家的大脑吸收过滤之后,就变成具有日本封建特色的人文哲学和国家主义。因此近卫文磨得以在以后八年的中日战争期间三次组阁,成为战时任期最长对中国和亚洲人民犯下罪恶最大的内阁首相之一。但是近卫文唐与天皇裕仁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国家政治观。他不是崇拜而是藐视军人,甚至对日本军队的偶像乃木希典、东乡平八郎之类无帅、英雄不屑一顾,认为这些武夫充其量不过是一群机器,而操纵机器要靠政治家卓越的大脑。他还坚持反对军人参政,反对"下克上",主张实行西方的议会政治。尽管他的主张最终因为没能得到天皇支持而受挫,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想法的存在本身就很有些大逆不道和自由化的味道。

      "……陛下是否已经决定向支那全面开战?"

      "朕要听听首相的意见。"

      "……内阁认为应该立即阻止向华北和上海增兵,实行不扩大战争政策,并避免刺激英美列强和苏俄……"

      裕仁天皇脸色有些发自。

      他觉得心中那股被压抑的怒气正在慢慢上升,首相的言论简直是耻辱,要日本向中国人乃至一切帝国的敌人让步,这是万万办不到的。今天强大的日本帝国不是靠了先辈们浴血奋战才打出来的吗?日俄大海战的时候,俄国舰队的实力远比日本舰队强大,要是当时明治天皇也畏首畏尾优柔寡断,日本帝国至今还是西方列强虎口下的一块肥肉。

      "……根据可靠情报,俄国人正在背地里同德、意勾结,试图对东欧的捷克、波兰动手。内阁认为欧战已不可避免,到那时……"

      "召闲院宫总长到御文库等候勤见,"天皇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吩咐,"……首相请先退下,朕的决定,明天由宫内大臣代为告谕吧。"

      裕仁抛下呆若木鸡的首相,拂袖而去。八月十五日日本政府就上海局势发表"惩罚暴庚之支那军队"和迫使南京政府下台的宣战声明,并在国内进行征兵总动员。陆军大臣杉山元对日本报界狂妄宣称:三个月灭亡中国。

      中日战争全面升级。

      东京日比谷公园会堂,第一次日本国民战争精神总动员大会在这里举行。

      日比谷公园其实就是皇宫门前至二重桥之间一片植有松树的空地。大会由内阁陆军大臣杉山元主持,"改变立场的近卫首相亲临会场并发表了,将大东亚圣战进行到底"的主题演讲。当时日本全国共有七十四个民间团体和全国性协会,如帝国在乡军人会(退、复军人协会)、日本造船工人协会、煤矿工人保障会、电车工友协会、银行职工协会、日本农友协会、日本学生联谊会、日本妇女后援会以及日本佛教协会、神道教协会、僧侣协会,等等的代表约十万人出席大会,支持政府对中国宣战。

      "……支那政府藐视我神圣帝国,反日排日,杀害我同胞,迫害我侨民,在华北挑起事端,在上海向我海军陆战队开枪开炮,已经达到肆无忌惮和残暴的程度。

      "……在华北通州,支那军队无理逮捕我日清株式会社和商社干部员工家属一百九十余人,全部予以残酷杀害。在武汉、重庆等地,支那宪兵任意逮捕我侨民,政府怂恿不法暴徒砸毁我商社,抢劫我侨民财物。八月九日在上海虹桥机场,支那军队竟敢开枪杀害我两名帝国海军军官……

      "更为严重的是,南京政府公然发布战争动员令,公开宣布与帝国对抗,公开侮辱我万世不变的天皇陛下的神圣光辉,侮辱我帝国皇军的神勇声威……"

      台下一片愤怒的嗷嗷之声。

      日本国民的民族感情和自尊心受到来白海峡对面那片大陆上的可耻敌人的严重伤害,所以个个义填膺怒不可遏。日本民众天真地认为:日本帝国应该是没有国界的,就像列宁所说"工人阶级没有相国"一样。既然工人阶级可以"没有祖国",那么以此类推,其他阶级或者民族是不是也可以没有祖国呢?

      因此不论在日本列岛以外任何地方发生了针对日本的不友好行为那都是对全体帝国公民利益的严重侵犯和挑战。

      同样的问题在于,民族感情的确是种廉价而又高尚的东西。比如一九六八年中苏边境战争,社会主义的中国人民和同样是社会主义的苏联人民都以同样高涨的爱国主义激情上街游行,互相愤怒声讨对方,高喊要"打倒谁谁谁",向谁谁谁"讨还血债",双方兵戎相见死伤累累,这样的民族感情是不是一种自相矛盾的实用主义产物呢?一九七九年中越边境战争,中国出兵教训忘恩负义的越南人,我们安慰了自己的民族感情。但是那些留在高山下的花环们就因此变得有价值了么?伊拉克吞并科威特,伊拉克举国欢腾,全体伊拉克人民都成了瓜分和掠夺科威特财富的大大小小的强盗,萨达姆总统成为伊拉克人民心目中最伟大和最受爱戴的民族英雄。当伊拉克人民通过扩张来阐释自己的民族感情的同时,我们又该怎样来解释被侵略一方即弱小的的科威特人民的民族感情呢?

      一九九0年有人试图批判"让世界充满爱"(汉城奥运会主题歌),并指出"博爱"的要害是抹杀阶级斗争时,我们不禁联想到本世纪以来无数惊心动魄的战争和屠杀。向世界输出爱(不是仇恨)不正是我们建设大胡子犹太人马克思先生所设想的那种共产主义社会的终极目的,不正是所有民族(包括中华民族,所应当具有的一种最博大最宽广也最具有人类共性的民族感情么?!

      "……惩罚暴戾的支那军队,惩罚暴戾的南京政府,向肮脏的野蛮的中国人讨还血债!神圣的帝国军队是不可战胜的,我大日本天皇的光辉必将照耀整个亚洲,照耀全世界!

      "……神圣的、至高无上的、万民景仰和无限英明的天皇陛下、皇后陛下万岁!万万岁!!"

      首相激越的演讲通过无线电波传遍日本列岛的山山水水,传进那些分布在日本城市和乡村的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家庭里。人们噙着激动的热泪,心潮澎湃地聆听来自东京首都,也就是来自神圣的天皇陛下居住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人们无法用语言因此只能用行动:参军参战,加班生产,义务劳动,勉励亲人等等来表达自己忠君爱国的心情。这种情形与"文化大革命"时我国广大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很相似,稍有区别的是日本向别国输出战争,而我们自相残杀。

      "日本",就是日出之国的意思,日本国旗就是一面光芒万丈的太阳旗。一个有趣的人类学现象是,几乎所有原始部落都崇拜太阳,而许多封建独裁者都以太阳白居。比如日本宪法规定,天皇是国体的象征,而国体的另一个象征就是国旗,所以天皇也就是日本国旗上那轮照耀着全体日本国民的红太阳。天皇是那样居高临下地统治着一万万日本人民的精神和灵魂,因此当这个太阳帝国的主宰一旦向它的臣民发出圣战的召唤,那么谁也无法阻止他把本国乃至亚洲人民推入苦难直至毁灭的深渊。

      战争机器不可阻挡地开动起来了。

      "国民战争精神总动员。像一剂高效兴奋剂,把崇尚式运和忠君爱国的日本人民变成一群大大小小的战争狂人。短短几周时间,日本举国上下一片响应之声;各行各业都举行声势浩大的集会,游行,派出代表前往东京,向天皇表忠心和支持出兵支那,严惩残暴的中国人。金融家和工业界实力人物成立"国民精神动员中央联盟",为政府筹措巨额战争经费。教育界掀起"拥护圣战"的热潮,不仅狂热的大中学生纷纷投笔从戎,连许多有知识有学问的年轻教师知识分子也身体力行脱下受人尊敬的西服换上军装,唱着热血沸腾的军歌上前线。在日本妇女会发起慰劳前线将士活动中,无论白发苍苍的母亲还是牵肠挂肚的妻子,人人连夜赶缝"千针物"即各种吉祥物、鞋垫、肚兜之类东西,将慰问品连同浓缩的情感一起送往前线。连日本共产党领导的左翼工会也发表声明,谴责中国军队的暴行和支持本国政府的战争行为。

      "……战争决不仅仅是种个人行为"东京大学教授寿龟松尾先生在《读卖新闻》上撰文写道,"它是群体和群体、种族和种族、国家和国家之间对生存竞争的解释。亚洲地大物博,生产落后,亚洲诸国人民的生活长期受到贫困愚昧的困扰,谁能解救他们?西方人不能,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唯有我大日本帝国的光辉才能照亮亚洲大陆的黑暗……"

      一个女中学生在日记中写道:"今天全校师生在操场列队收听广播,同学们个个义愤膺鹰,首相的声明道出了我们的心声……中国人真可恨,他们明明又贫穷又野蛮,可是他们偏偏要和日本皇军作对。同学们都说应该派飞机去轰炸他们……"tw

      另一个高年级男生骄傲地对记者说:"我爸爸是个海军少佐,他参加过满洲事变,在上海打过仗,得过帝国金鹄勋章,我从小一直很崇拜他……但是这次不同了,我已经光荣地被江田岛海军学校录取,我的愿望是当一名优秀的海军舰长,让大日本帝国的太阳旗飘扬在世界东方的每一个港口……"

      东京八坂青木杂货店老板清水一郎:"我虽然是个预备役军官,但是我一直期待着天皇陛下的召唤……做生意嘛,虽然很有趣,但是我已经拜托我的太太,一旦战争需要我就立即上战场,去狠狠教训那些肮脏的支那猪。我们一户已经捐献了十匹布,购买十万元爱国公债……"

      护士田中代子小姐:"……医院只分到一个支前名额,几十个护士小姐等着报名,人人都想上前线用实际行动报效祖国,报效天皇陛下,有人还咬破手指签名……结果他们选中了我。我真幸运,全家人都为我自豪……"

      福岛县青年农民松森有形:"打仗的消息传来,村里开了庆祝会,大家通宵喝酒,唱歌,好像过节一样……你问为什么庆祝?村里人口多啦,许多人闲着没事干,又找不到工作,不打仗干什么?……打仗还可以当英雄,升官,发财,一辈子不愁吃穿……"

      昭和十二年(公元一九三七年,八月,第一批上海战场侵华日军阵亡将士的骨灰盒运抵横滨港,内阁全体成员亲往码头迎候,天皇裕仁派出皇族代表秩父宫亲王殿下前往靖国神社吊唁。举国悲痛的日本人民万人夹道,冒着大雨参加烈士英灵安放仪式,据说当时会场上高潮迭起,人们哭声动地,对中国人的仇恨与日俱增。更有一位名叫松尾君代子的年轻烈士的未亡人,在祭奠仪式上当场割断自己的动脉血管,似身殉夫,令所有热爱战争的正直的日本人再次深受教育。天皇听说这件事,感动良久,专门下达敕语,为该烈妇立贞节牌坊一座。

      此后数周,随着大批伤员和骨灰盒的源源回国,大和民族的仇恨和狂热的战争情绪被彻底煽动起来,由东京九十六个民间社团和组织发起成立的"全日本国民精神总动员中央联盟"(简称"中央联盟"),其成员已经多达一千万人。他们纷纷走上街头,用实际行动支持政府的对外战争;游行示威,喊口号,摇动小旗子,"打倒罪恶的帝国主义!""打倒残暴的南京政府!""血债要用血来还!"等等,男女青年热血沸腾,征兵站门口人头攒动。日本原本是个有尚武传统的国家,因此人人以当兵或者当军属为荣;母送儿·妻送郎·男女情人互相勉励,鼓舞对方到中国去奋勇杀敌,打出军威国威。这种情形与后来我们从电影电视上看到中国全民抗战的感人场面几乎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将敌人换了一个位置。

      在所有以君主制为核心的东方国家里,"君"与"国"是个可以互换的同义词,"朕即国家",反之"国"也就是朕"家"。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皇帝可以为所欲为而总统却不能。当国家(朕)意志成为统治国民的精神支柱时,民众的权利和意志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服从和义务、这就是为什么东方国家无论干坏事干好事都能做到轰轰烈烈万众一心,包括伊拉克侵略科威特而伊国人民却要走上街头满腔怒火声讨美帝国主义的原因。

      日本国民战争情绪的升温又反过来加速推动政府对于战争的投入。

      新闻舆论沸沸扬扬,电台报纸整天报道战争消息,政府规定国民每月进行一次振作国民精神周和增强建国精神周活动,人人定期参拜神社、皇陵,举行集体奉读天皇敷语(最高指示)仪式,举行大祭、公祭仪式悼念阵亡将士英灵,带头购买爱国公债,一户献一物,义务劳动,增加工农业生产,等等。这是一种不需要用语言动员的有强大说服力的运动,战争和仇恨就像夏天的酷热或者冬日的寒气一样天孔不入地包围着每个日本家庭,渗透在每个日本人的精神情绪里。你想想,当你得知你身边某个熟悉的人:兄弟、姐妹、同学、朋友,街坊、邻居已经在护国战场阵亡时,你能不感到悲痛么?你的心能不为之震颤么,你能不感到活着的人应当负有某种神圣责任么?你能拒绝继承烈士的遗志化悲痛为力量么?你能不接过战友的枪前仆后继走上战场么?你的阶级感情和爱国主义精神到哪里去了呢?你要当卖国贼吗?!

      “人畏。只有人畏,于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我们看到,本世纪上半叶,这些被称作"人民"的日本国民事实上已经构成日本战争机器的主体部分,正是他们中间源源不断地产生出侵略军士兵,军官,产生出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法西斯分子,刽子手和杀人犯。"仅有日本天皇或者仅有几个甲级战犯是没法打赢战争的,就像只有小胡子希特勒而没有整个德意志民族的疯狂参与也决不会发生屠杀六百万犹太人的世纪灾难一样,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从中领悟一个小小的真理,那就是中华民族近百年来的一切灾难都不仅仅归咎于个人原因所致、慈禧太后们决不是凭空产生的,如同我们不能想象在美国发生"文化大革命”一样。昭和十二年,天皇裕仁正式批准内阁在日本全国进行战争总动员中日两国己经处于未经宣战的全面战争状态。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一轮惨淡的圆月高挂空中。空气灼热刺鼻,工事里到处都有燃烧弹的余烬在闪烁,汇山码头飘散着一股粮食、橡胶、木板和人肉烧焦的糊臭味。

      日侨平田一部从废墟中艰难地站起身来。

      这是一座利用码头仓库构筑起来的临时工事,工事大部分己经坍塌,许多掩体己经夷为平地,一门被炸坏的平射炮翻倒在废墟上。平田忍着伤痛大喊了几声,空荡荡的阵地上没有人回答他。

      这就是说,他的小队可能已经全部光荣"玉碎",坚守阵地的重任将历史地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昭和十二年八月,数万中国军队突然向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发起全面进攻,处于劣势的日军只好收缩据点固守待援,外围阵地就交给日本侨民守卫。

      当时旅居上海的日侨多达数万人,银行家、商人、投资者、学生、知识分子、浪人、僧侣、流氓、妓女,形形色色各色人等都有。他们职业和身份不同,但是他们来自同一个国家,结成一股共同的势力进军中国市场。问题是两国一打仗,生意肯定做不成了,日本是个有爱国尚武传统的国家,于是妇女和老弱病残被疏散回国,剩下约有一万余名日侨男子志愿留下来组成自卫队,拿起武器战斗。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局部对抗。

      中国军队士气高昂,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昼夜不停实施洪水般地凶猛攻击。日本自卫队员毕竟都是业余军人,许多人从来没有进过军营,因此战事一开就伤亡惨重。平田一郎曾经在海军服过役,被委任为小队长,他的小队仅在十三、十四日两天就伤亡一大半。

      但是自卫队员仍然互相鼓励坚守阵地。

      其实早在中日开战之前,昭和六年满洲"九·一八事变"就深深埋下中日冲突和仇恨的种子,如果我们尊重历史的话,我们还可以将这种仇恨一直追溯到更早的"中日甲午战争"以及一系列冲突。“七·七事变"之后。中国民众心里埋藏的仇恨如火山爆发,旅居中国的日侨就成为中国民众宣泄爱国主义情绪的对象。南京政府宣布没收日侨财产,许多学生便无所顾忌地上街捣毁日侨商店和工厂,更有河北"通州事件",遇害的日本人中竟有一百多人为手无寸铁的侨民,其中还有许多妇女和儿童。

      据当时报纸报道,在中国内地重庆、武汉,人们把来不及撤退的日本侨民抓起来游街;打得遍体鳞伤,极尽人身侮辱之能事。个别暴徒乘机强奸轮奸日本妇女,抢劫侨民财物,在长沙、沙市等地,相继发生杀害日侨的案件,有人竟然把遇害者尸体扔到大街上示众,牌子上写着"东洋鬼子的下场!”等过激言词。

      这种情形其实不难理解,既然日本人可以出兵东北和在华北开枪开炮,那么为什么其他地方的中国人不可以向日本人报复呢?谁请你们跑到中国来呢?

      战争抹杀一切界跟。在战场上,道义是不存在的,仇恨高于一切。民族间是这样,阶级党派间亦是这样。

      八月十五日白天,一架水上飞机为前线官兵空投天皇敕谕:

      "……忠勇杀敌,扬我国威,伟烈丰功,永载帝国怆煌煌史册。"云云。苦战中的平田小队倾听来自云天之上的最高指示,抬头仰望东北方向,许多人流下激动的热泪。

      这天他们英勇地为天皇而战,直至"玉碎",没有一个人后退和临阵脱逃。

      ……地面传来轻微的不易觉察的震颤,让人觉得仿佛很遥远的地方正在通过一列载重火车。但是很快这种响动就好像水波涟漪一样渐渐扩大,仓库的断壁残垣开始晃动;房顶支架发出格格的呻吟。平田一郎仿佛惊醒一般猛然打个哆嗦,然后从掩体里探出身体观察。

      凭着经验判断,敌人坦克出动了!

      果然,十几分钟后,远处忽严忽暗的火光里出现一个隆隆作响的庞然大物,它的剪影好像一座神话传说里会移动的小山丘。紧接着出现第二座、第三座……随着敌人坦克金属履带轧轧地逼近,许多小妖怪一样的敌人步兵正阴险地躲在坦克阴影的后面,或匍伏或跳跃地紧随前进。

      退役少佐把脸紧紧地贴在冰凉的掩体坑壁上,他能听到自已心脏结实有力地跳动。

      平田今年四十岁,从军队退役下来已经有十年,有妻子儿女,家庭生活和睦幸福。虽然他经商顺利并且十分富有,但是在这个前海军少佐的潜意识深处,却从来没有放弃做一次帝国英雄的崇高念头。

      在一个真正的日本军人看来,死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荣誉。敌人就在眼前,要么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地"玉碎"献身;要么原地装死,然后乘黑夜悄悄溜出战场,捡一条活命。在这个生死做关的最后时刻,日本侨民平田一郎没有犹豫,他蔑视死亡,崇尚荣誉。大和民族是个不,最怕死亡的民族,他们信奉武士道精神,认为死亡不是苦难而是升华,因此不论你是不是职业军人,你都必须准备为捍卫大和民族的荣誉去死。当敌人迫近的时候,任何生还的念头都是可耻的和有罪的,因此退役少佐内心里甚至暗暗感谢敌人给了他效仿忠勇之神即著名的"肉弹三勇士"的机会,以光荣的"玉碎"来完成报效天皇和帝国重托的辉煌业绩。

      他没法打败强大的敌人,但是他将战胜自己。

      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中日两军在上海发生激战,史称"第一次支那事变"或"一·二八松沪抗战"。在庙行战斗中,日军进攻受挫,战斗展开不利。日军十七名爆破手奉命组成突击队,任务是炸开中国军阵地上的鹿砦和铁丝网,为进攻部队扫清障碍。在激烈战斗中,突击队员大部分阵亡,仅剩一等兵作江伊之助、二等兵北川丞、江下武二等三人。面对牺牲战友的遗体和敌人的顽强抵抗,作江等人抱定"炸开通道"的必死信念,向天皇宣誓,咬破手指喝诀别酒,然后浑身捆满炸药包,义无反顾地走向战场。

      这个被后人记叙描写的场面无疑是悲壮感人的,与中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号不复返"的悲剧意境相似。同为东方民族的中日两国历史上都出现过许多意义雷同的英雄人物,他们都用牺牲生命的方式为各自国家和民族的局部或全局胜利作了铺垫。比如中国古代的荆轲,日本奈良的四十七个浪人,本世纪受人尊敬的狼牙山五壮士、神风敢死队、特攻队、松沪八百壮士、董存瑞、黄继光,等等,这是一种专属于东方民族的黄皮肤的精神传统,他们彼此敌对却往往采用共同的方式,为本民族高扬起一面"杀身成仁"、"为国捐躯"、"爱国主义"的献身大旗。

      三名突击队员乘黑夜爬出阵地,在接近敌人铁丝网时猛然跃起,同时拉响身上的炸药包。随着几声巨响,中国人设置的障碍被炸开一条十几公尺宽的大口子,三位爆破手当场粉身碎骨无影无踪,实现生前为国"玉碎"的夙愿。日本官兵亲眼目睹这一壮烈场面,个个热泪盈眶情绪冲动,高呼"报仇"的口号冲入敌人阵地,终于击溃并歼灭了同样以死相拼的中国守军。

      后来三勇士的残骸(据说总共不到一斤重)被隆重安放在靖国神社里,天皇敕谕称"……之壮举,体现我皇军之无畏忠勇与大和魂之真姿,"云云,受到全体日本国民和军人的一致景仰膜拜。

      既然日本军人存在的最高目的是进靖国神社,那么他们活着(物质存在)或者死去(精神存在)都没有大大的区别,唯一的差异在于你是否获得某种认可,因为这关系到你身后的荣誉或者耻辱。西方军人同样认为战争的目的是胜利,但是他们认为胜利的一个重要前提却是保存自己,所以我们在西方军人的业绩中很难看到这种浑身捆满炸药包的无私无畏的英雄形象。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渴望报效祖国的日本退役军官平田一郎几乎毫不费力就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恐惧,也就是选择了对个体生命和物质形式的断然抛弃。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战场的辛辣空气,勉强支撑住已经负伤快要失去知觉的身体,然后在敌人第一辆坦克逼近的那一瞬间猛然迎上去,稳稳地拉燃爆破筒上的导火索。

      退役军官幸福地望着自己的生命在嗤嗤作响的引信开出的蓝色火花中迅速燃烧……

      "轰隆"一声巨响,坦克被炸毁一辆,阵地终于失守。中国人虽然取得暂时胜利,自卫队员平田一郎却完成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次精神升华。物质的生命不幸毁天,精神的生命即灵魂却因此获得不朽,他的名字果然被送进靖国神社同那三个以及许许多多看不见的战争灵魂站在一起接受活人的崇拜,成为永恒意义上的看不见的精神偶像。

      国民的战争情绪支持了军队的战斗精神,反过来军人的战斗事迹又更加刺激了国民的战争情绪。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日本不需要廉价的道义责任,日本人民也鄙视同别人讲空洞的和平主义的大道理。他们只服从一个普遍的生存法则,那就是谁强大谁就应该主宰世界,如同日本人战败后从不同美国占领者讨价还价一样。

      从上个世纪的军事掠夺到本世纪末的经济大国,你能说日本民族奉行的生存法则是合理的么?你又能说日本民族奉行的法则是不合理的么?

      东京皇宫。

      两辆美国制造的黑色"福特牌"轿车一前一后驶过护城河,穿过空荡荡的肃静的皇宫广场公园,又沿着砂石铺成的整齐的林荫道行驶了大约五分钟,然后悄无声息地停在戒备森严的圾下门外的石阶下面。

      一名身材高大的侍从武官上前拉开车门。

      "松井将军,请跟我勤见天皇陛下。"

      这是昭和十二年八月的一天中午,赤道北半球热辣辣的太阳凶猛地照耀着没有人影的皇宫建筑祥和宁静的林间空地,身材矮小的日本陆军大将松井石根被侍从武官带领着,亦步亦趋地穿行在被称作"圣地"的宫内石径上。松井肃穆地走着,他面部表情庄严而呆板,腰杆挺直,军人的脚步努力迈得又直又标准。但是挎在腰间的那柄长把军刀不停地击打脚躁,妨碍了之军人腿部动作的完整性,这就使得他的全部努力看上去好像一个出了毛病的机器人,磕磕绊绊而又身不由己。

      来到高大阴森的温明殿,这是供奉天照大神"御灵"和皇室祭祖的地方,按照通常惯例,除皇室成员和极少数贵族重臣外,一般大臣的脚步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但是这天御侍武官的脚步并没有停留,他带领松井绕过大殿,登上一段石阶,又在幽静的长廊里穿行了大约十分钟,然后来到天皇陛下御批和办公的西式御学问所甄见厅。

      松井大将感到一阵类似高血压发作的少见的眩晕,血液上涌,胸口闷胀,呼吸迫促,以至于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在这个贫民出身的日本陆军大将戎马生涯效忠帝国的一生中,他从未敢于奢望有朝一日能够进入天皇御所并单独受到召见。但是这个荣耀的时刻毕竟突然降临了,由于缺少足够的精神和心理准备,将军在这个重大的幸福面前显得有些头重脚轻和手足无措。

      他遵从指示摘下军刀,双手交给站在门口的御侍长,然后身体相当僵直地被领进一问名讨"凤凰殿"的甄见厅内。内室里闽无一人,天皇虽然降旨召见,但是并没有说明什么时候见,或者说见与不见都取决于天皇的兴致,因此心潮澎捭湃的老军人只好虔诚地跪在地上,保持一种随时准备接受召见的鞠躬姿势。

      其实这个时候天皇和皇后陛下正在两百米外的"吹上御所"睡午觉。天皇睡觉当然是一件很神圣的大事,因为正在睡觉的人一旦被吵醒往往脾气都很大,所以御侍们决不敢冒着触犯龙颜的风险去叫醒皇上。

      心怀虔诚的陆军大将就始终保持这种接近体罚的恭敬姿势面壁而跪。在东京八月的溽暑酷热中,在充满桐油和松木气息的神圣的小甄见室里,头发己经花白的五十九罗的日本老人松井石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等候那个年龄比他小二十三岁的正在午睡的年轻人的难得恩赐和召见,有确凿的资料表明,那一天松井将军至少在地上跪了一个小时。有一刻他感到很热,大汗淋漓,那条受过伤的坏腿也不争气地隐隐作痛,甚至腰部的肌肉也因为承受不住身体的重压而开始痉挛。"……哦老了,年岁毕竟不饶人。"将军伏在地上悲哀地想道,"我还能抓紧时间为天皇陛下做点什么贡献呢?"

      九十分钟过去了,将军用坚强的意志和异乎寻常的精神力量把自己变成一尊纹丝不动的雕像凝固地和默默无闻地向皇室表达自己的忠诚。时间仿佛在无休无止的寂静中停滞了甄见室如同被人遗忘了整整一个世纪,将军的大脑甚至开始出现空白与现实交替的种种幻觉。

      "爱卿平身,请上前……朕要……说话……"

      他的耳畔响起一个微弱并且含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太空又好像来自浑沌迷蒙的梦中。他艰难地站直身体,向前跟跑两步,这才看清他的三十六岁的君主已经坐在觐见室的菊花宝座上朝他微笑。这笑容无疑是极为神圣的,仁慈的,光彩夺目和高高在上的。至高无上的年轻天皇身穿一件精美的睡衣脖子上有一圈泛白的汗渍,他甚至嗅到天皇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隔夜食品的汗酸味。

      "朕将赋予爱卿一项重任,这是实现我大日本帝国近百年来宏伟大业的关键时刻,爱卿务必知难而进坚韧持久,不负朕之厚望。"

      将军诺诺。

      宫内大臣打开一卷诏书,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将军赶紧再次伏地,屏住呼吸,洗耳恭听那些最高指示如同玑珠一般从大臣口中响亮地跳出来,叮叮当当地溅落在地上。

      "……帝国之利益,民族之强盛,亚洲及东方国家之繁荣……帝国皇军扫荡支那大陆的仇日势力,实施开明措施,重建仁慈政府……兹赐命陆军大将松井石根为帝国华中派遣军总司令,即日前往上海方向作战……钦此。"云云。

      天皇相当和蔼可亲地站起来,亲手把一柄镶有皇室菊花银徽的御赐长刀放在将军面前。皇恩浩泳如日月,如雨露,如滚滚江河,如滔滔大海。老将军早已感动得泪眼模糊心如窒息,他本想摸一摸天皇的手,或者亲一亲陛下仁慈的脚,但是他不敢,他甚至连直起身来道一声"万岁……万万岁"的勇气都消失了,就像所有过于幸福或者过于绝望的人会都暂时丧失思维和语言表达功能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当匍伏在地的将军从幸福的眩晕中慢慢抬起头来,室内早已空无一人。只有站在门口的御侍武官正见惯不惊地朝他微笑。

      一轮耀眼的恩泽万物的太阳高挂空中,它的火炮般的巨大热能正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炙烤日本、中国乃至整个亚洲大地。当这轮太阳冉冉升起在日本国旗上,照耀在每个帝国将军、士兵以及每个大和民族子孙心中时,作为个人存在的日本人就被融化了,一切理性、思想、道义、人欲统统被融化在天皇陛下的耀眼光芒里。万众一心的日本人生存的目的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努力打仗或者勤奋工作,为天皇而不是自己以及别的什么更充足的理由而战,直至征服亚洲和全世界。

      两天以后,松井将军全身戎装出席东京各界为欢送出征将士举行的群众大会,会上宣读了日本天皇向中国派兵的战争诏书。在台上出席大会的都是东京上流社会大财阀大军阀即各种剥削阶级统治阶级,在台下的就是属于劳动人民的工人、学生、市民、职员、妇女和儿童。人数最多声势也最浩大的是来自东京造船厂的十万工人阶级的队伍,他们热泪盈眶地倾听神圣天皇的伟大号召,决心造出更多更好的航空母舰支援前线。台上台下同仇敌忾,一齐挥动胳膊喊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口号,誓做浴血奋战的前线将土也就是屠杀中国人民的刽子手的坚强后盾。心潮澎湃的松井将军当场宣誓,决心打败万恶的中国军队,占领上海城,让日本天皇的光辉照亮那片黑暗的亚洲大陆。

      史载:第一次东京出征会的时间正好是昭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好战的日本人民积极响应天皇的战争宣言,在中国和亚洲其他地方直接或间接地杀害了大约三千万以上的中国人民。八年之后的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饱尝美国原予弹之苦的日本人民心情黯淡地在同一地点聆听天皇的投降诏书,岛国的太阳就这样不可挽回地陨落在世界东方。九千七百万日本人民在付出沉重代价之后终于痛苦地认识到这样一个小小的真谛,那就是太阳并非属于日本而是属于全人类,任何试图制造太阳神话的民族最终都将受到历史无情嘲弄。

      八月十八日,日本陆军大将松井石根率领首批增援部队两个师团登船出发。那天东京港的天空下着小雨,大海上烟雾迷蒙,舰船拉响汽笛,松井站在舰桥上朝送行的人群频频挥手,然后把目光投向大海西岸被硝烟笼罩的那片辽阔大陆。将军坚信他的名字终将与一场战争,准确说是与一个伟业,一个庞大帝国的辉煌蓝图紧紧联系在一起。

      于是他取下眼镜擦了擦,抹去脸上淌下的热泪和雨水,回船舱休息去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七章 同仇敌忾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清光绪十三年(公元一八八七年,十月最末一天,在中国东南沿海的浙江省奉化县境内,在武岭山下一座依山傍水的溪口小镇的盐铺楼上,一个体重不足三千克的瘦弱男婴从母腹中呱呱坠地。据说这个男孩出世时,许多人看见东边天上出现一道士彩续纷的巨大彩虹,有个算命先生说当时看见小镇上空环绕一派象征帝王气象的氤氲紫气,后来还有人梦见百鸟朝凤,龙凤呈祥,等等,总之各说不一。无独有偶,仅仅六年之后,在距离溪口镇大约一千公里的湖南内地,在一个地名叫做韶山冲的偏僻山村的一间瓦屋里,同样有个面目清秀哭声嘹亮的中国男孩降临人世。许多年后,当地人以同样丰富的想象力传说看见彩虹,紫气,百鸟朝凤,龙凤呈祥,还有风水先生赶来论证该山冲的龙脉地气,等等,总之中国民间文化的精髓尽被囊括其中。毫无疑问,这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男孩的出世都是中国现代史上的大事,他们是本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中最不可忽视的人物;前者曾经统治和影响了本世纪上半叶的落后中国,后者一度改变和决定了本世纪下半叶中国的命运走向。

      他们的名字,一个叫蒋介石,一个叫毛泽东。

      关于伟人的身世秘闻,历来是那些下流小报和无耻文人追名逐利的对象。本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流行一本香港出版的政治通俗小说《郑三发子》,这本内容拙劣的畅销书使几乎所有不懂历史的读者都信以为真上当受骗。其实伟人也是人,只不过我们的弱点影响家庭,他们的弱点影响国家罢了。

      少年蒋介石出身富裕的商贾之家,从小性格顽劣,出类拔萃,有强烈的征服欲和领袖欲,不大喜欢老老实实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之类,却推崇文治武功的帝王将相伟人名人,这一点他与少年毛泽东的志趣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不同的是,青年蒋介石投笔从戎,二十岁东渡日本留学振武学堂,归国后投身辛亥革命,参与推翻帝制,协助孙中山领导北伐战争的事业。他在中国军阀混战风云变幻的大千社会纵横捭阖,终于初步削平军阀割据完成统一中国的春秋大业。"乱世出英雄"是个真理,在大一统的封建秩序下人人论资排辈,真正的人才或者天才很难冲破压制有机会脱颖而出。而青年毛泽东则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起初信奉"读书救国"的理论,后来研究《共产党宣言》和农民问题,三十四岁之后走上"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造反有理"的康庄大道。

      对青年蒋介石一生影响最大的两件事,一件是东渡大海到日本留学,一件是投奔民主先驱孙中山。留学日本使蒋介石看机会走出中国文化的局限去认识一个强大富裕的东方邻国,接受异邦先进的资本主义制度和军事科学教育的洗礼,并头次站在中国以外以亚洲(不是世界!)的目光思考中国问题。走出中国对青年蒋介石的思想形成是至关重要的,此后他在流亡和下野时又多次东渡日本工作和考察,"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因此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断定,明治天皇成功治理日本的独裁方式和富国强兵之道一直深刻地影响着这位中国未来的军事独裁者,成为他日后统一和治理中国内政的卓有成效的榜样。

      投奔孙中山是蒋介石政治生涯中具有重大意义的转折。不能说投奔孙中山先生是投机,因为本世纪初蒋介石回国参加辛亥革命和帮助北伐,孙中山先生的政治势力都远远说不上强大,要投机不如投靠盘踞大半个中国的北洋军阀吴佩孚或者奉系军阀张作霖。不能说孙先生的三民主义主张对青年蒋介石没有影响,当蒋介石投身广东国民政府并在著名的广州叛乱中解救孙中山于危难之中时,他只有三十多岁,青年人的思想和世界观怎么可以像老人一样顽固不化而不受到外部先进思想的撞击和影响呢?因此革命先驱孙中山把自己同这个有远大报负的青年助手的关系说成是"如身之臂,如骖之靳",评价比自己小二十一岁的蒋介石是"……昂昂千里之资,虽夷险不测,成败无定,而守经达变,如江河之自适,山岳之不移"(见《蒋介石传》,团结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六月版第一章第三节),云云,则是可以理解和恰如其份的。

      一九二三年八月,蒋介石作为孙中山的使者前往社会主义苏联考察,历时三月余,详细考察其政治、军事、社会诸多方面,并会晤许多著名的苏共领导人。俄国人的傲慢、霸道、野心,强加意志和种族偏见极大地刺激了青年蒋介石的民族自尊心,这种情形与二十六年后的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毛泽东出访苏联的遭遇几乎如出一辙。考察结果,蒋介石坚信苏联是一个更加危险的帝国主义国家,他在给孙中山的报告中写道:"……至其对中国之政策,在满、蒙、回、藏诸部,皆为其苏维埃之一,而对中国本部,未始无染指之意。凡事不能自立,而专求于人,而能有成者,决无此理!彼之所谓国际主义与世界革命者,皆不外凯撒之帝国主义,不过改易名称,使人迷惑其间而已。所谓俄与英、法、美、日者,以弟视之,其利于本国而损害他国之心,则五十步与百步之分耳……我断定本党联俄容共的政策,虽可对抗西方殖民主义于一时,决不能达到国家独立自由的目的;更感觉苏俄所谓‘世界革命''的策略与目的,比西方殖民地主义,对于东方民族独立运动,''更是危险。……"(同上《蒋介石传》第三十六页)

      事实证明,蒋介石对苏俄的判断是有一定见地的。从老沙皇侵略掠夺中国,强占大片中国领土起,到斯大林三十年代趁人之危,直接插手策划外蒙古独立;后来干涉中国内政,支持内战,撤走专家,直至六十年代末酝酿对中国进行先发制人的核打击,等等,都是有力的证明。从世界范围看,苏联社会帝国主义更是臭名昭著劣迹累累:与希特勒狼狈为奸,肢解波兰,吞并波罗的海三国;入侵芬兰,残酷镇压各占领国人民的反抗,大规模屠杀俘虏;直到本世纪下半叶出兵布达佩斯和布拉格。出兵阿富汗,到处挑动内战,武力威胁邻国,等等,真是坏事于尽无恶不作。一九七一年毛泽东主席毅然决定中美和解,共同对付穷兵鞍式的苏联人,这样的高瞻远瞩与五十年前的蒋先生是不是殊途同归,站在同一民族立场上取得某种超越党派利益的民族共识呢?……

      勿庸讳言,蒋介石是个思想杂驳的雄心勃勃的大独裁者,同时也是个坚定的和偏激的民族主义分子。一般说来,在独裁者的字典中很难找到"卖国"的可耻字样,因为独裁的前提是对权力的高度垄断。本世纪的希特勒、墨索里尼、裕仁天皇、卡扎菲、萨达姆等都是对内实行独裁,对外进行侵略扩张的不屈服的战斗者和恶名昭著的大独裁者。我们从蒋介石大力扩充军队,发展军工生产,消灭地方军阀和共产党,走"富国强兵"道路的治国方针中是不是可以看出这个当代中国独裁者渴望御侮和重振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大国雄风的某种由来已久的东方帝国之梦呢?

      可惜的是,历史没有给他时间。准确说是日本人没有给他这样一个从容不迫的机会。

      中日战争爆发了。"亮畴兄哪,你的那些英美朋友有什么消息吗?”蒋介石笑吟吟地迎出门口,对匆匆拾级而上的外交部长王宠惠大声说道。

      "介公您知道,那些西方人可是滑头得很。"王宠惠在屋里坐下来,掏出手帕抹抹额头的汗珠回答委员长,"……四国调停委员会虽然对日本人的野心不满,但是他们谁也不愿意为中国的利益同日本发生直接对抗。英、法、意立场比较软弱,美国态度强硬一些,但是他们的代表告诉我,西方国家遵守《中立法协定》,直接出兵干预的可能性很小。"

      蒋介石的脸拉长了。

      他原本心情很好,就像短暂放晴的天空。八月十六日国防最高会议常会决议,由国民政府授权蒋介石为三军大元帅行使陆海空最高统帅权,统一指挥全国党政军进行抗战。应该说:对外战争促使一盘散沙的中国暂时紧密团结在以蒋介石为统帅的中央政府周围,其党、政、军一元化领导的集权程度前所未有,实现委员长多年内战梦寐以求的个人愿望。

      可是西方国家对日本的软弱态度直接破坏了委员长的美好心情。他原本指望在上海打一仗,炮火一响,西方列强就会出面调停,从而取得像"一·二八淞沪抗战"那样"以夷制夷"和"以战求和"的效果。

      不料这次西方人也拿日本人没有办法。

      "娘希匹!这些帝国主义!……欺软怕硬,统统都是欺软怕硬!"蒋介石一生气,就骂帝国宅义。可是骂归骂,他心里很清楚,谁叫你实力不如人,谁叫你恰恰属于那种受人欺负的"软"而不是让人怕的"硬"的角色呢?

      "……介公请息怒。"刚刚进门的汪精卫、宋子文诸人纷纷劝道,他们都已经知道淞沪第一次调停失败的消息。

      "委员长钧鉴:刚才淞沪前线来电,张发奎部己经肃清浦东之敌,正加紧围攻闸北残敌。"报告战况的是总参谋长何应钦,"……第九集团军张治中部进攻受阻,正与敌相持不下。"

      "给我电令张治中,限期肃清上海市区之敌,违令者严惩不贷!"蒋介石大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娘希匹!小小一个上海,两个集团军都拿不下来,都是一群废物!"

      "……华北方面,日军分兵多路猛攻南口、居庸关和张家口,我军汤恩伯、傅作义部正与敌激战。然而敌寇还在继续向天津港和秦皇岛增兵,似有大规模西犯山西,南下保定、石家庄的模样。"

      天气炎热,总参谋长报告完毕已是满头大汗,就坐下来喝水。

      "……华北战场吃紧,这本是预料中的事啊!"汪精卫听完汇报忧心仲仲地发表意见道,"上海战事一开,局势更加复杂化,日本人还肯不肯谈,要什么条件谈就很难说了。"

      "汪先生恐怕过于悲观了吧?”宋子文点燃一枝大号雪茄烟,喷出一口烟雾说道,"依我之见,日本人未必真敢打下去。近来欧美舆论反响极为强烈,伦敦、纽约等地民众袖团体纷纷集会游行谴责日本,如果日本人一再拒绝英美调停,则必将在国际社会形成孤立。"

      "宋部长真是乐观派呵。"汪精卫苦笑一下回答,他太了解中日实力的对比,因此一脸倦怠,对战争前途表示无可奈何的悲观。"……我早就说过,打不是上策,还是要谈,发动国际社会主持公道。如果必要,可以考虑给西方人更多的在华利益,以牵制日本人的野心。"

      "汪先生的话当然也有道理。"宋子文轻蔑地一笑,"最近美国大使詹森先生同我讨论对华贷款时,表示如果日本坚持战争立场,美国将提请国联大会制裁日本,包括经济制裁,实行钢铁和武器禁运等。"

      "如果日本人不服从国联制裁,中国怎么办?……单独打下去?"汪精卫是政治家,政治家的精明之处就在于他们更善于从不利的角度去提醒别人思考问题。

      "汪先生未免失之多虑吧?”宋子文厉声反驳道,"……撇开国际社会援助不说,我五千年中国,四百万将士,四万万民众,难道就不足以与日本人一战吗?"国舅宋子文时年四十三岁,壮年气盛,加上在美国读书生活,受西方式民主思想影响,因此对国内流行的恐日情绪颇不以为然。

      汪精卫没有吭声,满腹苦衷似无人理解:只好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此时的汪精卫尚未决意要投降,而是要和谈。"谈"与"降"是意义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至于一年以后汪出走重庆,辗转到南京组建傀儡政府,沦为"曲线救国"的千古罪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还有一个正式的消息带给诸位,"王宠惠把头转向蒋介石,"俄国大使鲍格莫洛夫先生通过外交途径转告我国政府,斯大林愿意同我国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并贷款五千万美元,条件是必须用于购买俄国军火。"

      蒋介石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不管怎么说,同情和支持中国抗战的国家毕竟占多数,尽管这种支持暂时尚无实际行动。斯大林态度积极无非是因为他希望中国拖住日本人,而决非主持公道,在国际社会中只有利益而决无正义可言。制裁日本当然很好,但是英美列强究竟能够给予日本多大的压力,或者反过来说日本人是否敢于完全不理睬英美的警告把战争打下去,对此他感到心中无底。

      "……我说过嘛,仗迟早总是要打的,这是我们的立足点。不打日本人怎么会坐下来跟你谈?……我还要对全党同志说一说,要准备坚持长期抗战,准备打十年二十年,打一代人两代人,嗯!"蒋介石站起来,严厉地扫视众人说道。作为领袖,他必须再次准备用超乎寻常的强大意志力量去完成一次历史性的艰难统一:统一中国版图不被割裂和统一全国人民的抗战信心。值得历史学家注意的是,蒋介石在一九三七年八月以及此后的多处秘密或者公开讲话中都强调"长期抗战"的观点,它至少表明蒋介石对未来的抗日局势有着清醒的判断和已经作好长期艰苦的心理准备。仅仅过了九个月之后,中国人民的另一位伟大领袖毛泽东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里写下《论持久战》的光辉篇章,用系统的理论文字指导根据地人民的抗日斗争,做到高瞻远瞩和"英雄所见略同"。

      "……日本人要在北方动武,我们偏要拖他到南方打,北方天险可据,他的飞机大炮坦克就能发挥优势。我们主动选择上海同他决战,就是以己之长击敌之短……上海有那么多英美租界,西方人办的公司、工厂,战争一打起来,日本人的炮弹就会落到西方人的头上。西方人天天挨炮弹,他们会无动于衷么?!

      "……子文带些人到欧美去走一走,要人造舆论,欢迎那些西方记者都到上海前线去看看,嗯!……谈判一定要抓紧,娘希匹!我就不信日本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和英美作对……"

      领袖的训示突然被屋外传来的空袭警报打断,这是自淞沪开战以来日机首次袭击南京,会议不得不暂时中断。宋子文在蒋介石避进防空洞前匆匆说道:

      "介公,我看上海那个张治中恐怕不大得力,该换个能打仗的去替换他。"

      "……你看谁能打仗?"

      "中国将领之中,懂军事善战者当然莫过于广西白健生(崇禧)。"宋子文稍一踌躇回答。

      "子文差矣。文白虽庸,然忠心不贰;健生善战,却养虎为患……养虎与养狗,你说我该对谁放心?"蒋介石狡黠一笑,拍拍他的这位大鼻子财政部长肩头,抛下一句话,"……你还记得民国十九年蒋桂大战的教训么?"淞沪调停谈判时断时续,狡猾的日本人一再借谈判拖延时间。

      八月十八日,蒋介石发表《告抗哉将士第二书》,称:"……用持久战、消耗战,打破敌人速战速决之企图。"(《中国抗日战争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系年要录、统计荟萃》第一七七页,海军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云云。

      八月底,中国代表向国联大会提交声明书。国联大会通过决议谴责日本侵略中国和屠杀平民的行为,日本代表当场退出会场,以示抗议。

      九月初,日本政府宣布追加侵华战争经费二十五亿日元,内阁通过天皇对华战争诏书。

      中日战争节节升温。

      当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上将脸色铁青地走出设在上海郊区南翔镇的司令部大门,并在一大群将校参谋和卫兵护送下驱车前往杨树浦前线指挥所时,一场来自南太平洋的热带台风即将在上海登陆。城市上空漆黑一团,雷声在头顶隆隆地滚动,闪电不时划破黑暗。一阵阵狂风从长江口外的海面刮来,将硫磺燃烧弹的辛辣气息和房屋废墟的灰烬刮得漫天飞舞。

      吉普车打开雪亮的大灯在暗夜的海洋里颠颠簸簸地行进。

      在这样恶劣的环天气里,人们完全有理由松弛一下绷得过紧的神经,既不用防备敌机空袭,也不用担心灯光会召来敌炮的猛烈轰击。雨夜是一张安全的大伞,将人类的一切仇恨、厮杀、狡诈和阴谋诡计都牢牢地掩盖起来,不露痕迹。

      但是总司令张治中压抑的心情丝毫没有因为大雨的降临而感到有所轻松。

      这位大权在握的民国陆军上将近日来肝火上升是司令部里众所周知的事,出于对权力而不是对将军本人的普遍敬畏,人们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大声喧哗,以免无缘无故自讨苦吃。现在,总司令把自己隐没在黑暗里,独自靠在吉普车后座上不停地抽烟。马达大声轰鸣,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跳跃,车窗外偶尔有灯光掠过,才映亮将军那张如同车外的环天气一样阴郁的长脸。

      一小时前,张治中两次接到委员长亲自催问战况的电话。委员长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进攻,并大声申斥第九集团军进展缓慢。作为一个资深自负和政治性很强的陆军上将,他对领袖的申斥表现出一贯忍辱负重的顺从态度,但是内心里却永远看不起那个远在南宗发号施令的顶头上司有限的军事才能。

      尽管张将军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失利辩解,但是他绝对不敢当面顶撞和激怒委员长。

      十三日开战伊始,中国军队占据地面优势,日军节节退缩,很快被压制在虹口、闸北一带不到三平方公里的狭长阵地上。民众举国欢呼,报纸天天出号外,连张将军也毫不掩饰胜利在望的喜悦心情,对记者发表谈话称:一周之内将倭寇统统赶下黄埔江去。

      不料这块最后的阵地竟变成梗在中国军队喉咙里的一根阴险的毒刺,无论第九集团军官兵怎样轮番进攻,大炮轰击,飞机轰炸,敌人阵地巍然不动。中国军队伤亡惨重,进攻乏力,只好处于半休战状态。

      恰恰相反,南宗统帅部通令嘉奖了隔江作战的右翼友邻张发奎第八集团军。他们虽然没有啃上硬骨头,但是他们确实肃清黄埔江东岸之故,收复浦东失地。

      从战术指挥的角度看,张将军命令第九集团军所属各师分三路沿市区推进,采用通常的正面进攻战术并没有什么不对,敌人固守据点,中国军轮番冲锋,一个团残破了再投入一个团。如果平心静气地检讨和总结经验,这种将部队逐次投人的人海战术并非张将军的发明而是来源于中国落后的内战实践,是缺少重武器、运输车辆和现代化装备的中国军队的传统战术。问题是任何人要认识自身局限都需要时间和过程,张将军有充分理由为第九集团军攻击乏力辩解:我军不是尽了最大努力吗?要是让委员长来做总司令不也得这样指挥吗?但是为什么偏偏他就该受到指责呢?

      从性格上讲,张将军是个城府很深和反应敏捷的人,他自投军之日起便以政治头脑而不是军事才能著称。这种情况同右翼军张发奎不同。张发奎一介武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心一意打仗没有后顾之忧,因此居然打了不少胜仗。但是由于他常常与蒋介石作对,所以不能被委以重任,只好摆在浦东敲边鼓。张治中重任在肩,心思却时时受南京的官场政治和人事关系的牵制,因此难免心有余力不足。尽管他竭诚指挥第九集团军广大官兵英勇战斗,许多将士付出生命鲜血的惨重代价,却始终没能消灭盘踞在据点里的一小股顽敌。

      淞沪开战前夕,蒋介石密召张治中回南京,询问一举围歼上海之故有无把握?陆军上将慷慨作答:忠勇奋战,复我中华,为国捐躯,再所不辞。据说委员长深受感动,当场勉励有加,不仅委以第九集团军总司令重任,还把原属陈诚系的第十八、第三十九军六个师兵力交由他一并指挥。

      即使在当时国民党中央嫡系里,张治中也算得上将介石权重一时的亲信。但是任何事情都得有个界限,你将属于别人的军队拿去指挥打仗,当炮灰,别人会因此感谢你么?你是不是犯了官场上"手伸得太长"的大忌呢?

      想到这里,他仿佛看见陈诚那张因飞黄腾达而容光焕发的脸,和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天上下起雨来,沉重的雨滴打在车棚顶上砰砰作响,一个炸雷落在近处,闪电刹那间照亮迷蒙浑吨的天地。总司令猝然惊醒,意识到汽车快要进入市区,于是他掐灭烟头,烦躁地解开衬衣领口,让车窗外呼啸掠过的风雨驱散郁积在胸中的怨气和燠热。

      平心而论,张将军的委屈也是有道理的。

      开战一用来,中国军参战步炮兵总数巴达十数万之众,日军虽然处于绝对劣势,但在军舰炮火支撑下顽强抵抗死战不退,双方往往为争夺一房一地反复拉锯,以致于中国军久攻不克进展缓慢。对于现代战争来说,"实力"的概念决不简单地等同于人数多寡,或者雄心的大小。一辆坦克载有三名乘员,你能说他们的战斗力只等于三个人吗?不怕死固然可贵,但是不怕死并不等于胜利,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本土作战,中国军十倍于敌,他们仍不能做到"一举扫荡"或者"速战速决"的原因。

      随着时间推移,仅仅几天,形势陡然变得严峻起来:敌人庞大的海上舰队包括两艘航空母舰己经纷纷向松沪海面集中,日军第一批增援部队两个师团约六万人已经分别从日本港口登船出发,预计首批先遣队可于八月下旬头一周在上海登陆。一旦日去援军到达,或者日军登陆前仍不能扫除敌人市区据点,那么再往后中国军队的优势必将丧失殆尽,上海战场将因此变得形势险恶不容乐观。

      所以无论委员长如何申斥张将军都不辩解,因为一切辩解的理由在失败的事实面前都将苍白无力。古人云"不以成败论英雄",但是中国人恰恰最以成败得失论英雄。"胜者王侯败者贼"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吗?……

      吉普车马达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原来汽车前轮陷进一个炸弹坑里。黑夜中大雨如注,好容易推出汽车,将军才发现前面通往市区的道路经过炮火洗礼,已经布满大大小小的弹坑无法通行。

      人们只好下车步行。张将军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摸索,尽管警卫们都努力拱卫他,簇拥他,但是总司令还是不可避免地摔了几跤。直到经过大约一小时艰难跋涉,泥泞中的人们才好像暴风雨中的航海者,终于远远看见了那座经过伪装的指挥部里透出来的几缕桔黄色的温暖的光亮。

      "……不惜一切代价,三天之内肃清上海市区敌人据点,这是委员长亲自下的死命令。畏缩不前者,临阵脱逃者,贴误战机者,一律军法从事!

      "本总司令命令:明晨丑时起,各师、旅、团开始进攻,不得有误。如果天气转睛,南京空军将出动飞机支援地面作战。具体作战区域划定及事宜,由参谋长加以说明……"

      指挥部里灯火通明,各级将校军官个个正襟危坐鸦雀无声,参谋长除权咳了一声,指着墙壁上那幅三万分之一的作战地图,开始详细阐释总司令的战略布署:

      "……淞沪之敌背倚黄埔江,主要依靠敌舰炮火力支援,各处据点连成一务长蛇阵,互为犄角,固守待援。我军必须集中战力,从虹口、闸北、杨浦三处同时出击;砍掉蛇头,砸烂蛇身,斩断蛇尾,令敌人首尾不顾,取而胜之。各位注意,处于中间地位的汇山码头是敌人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所在地,也就是‘七寸’所在,打蛇要打要害,所以这个任务很艰巨。

      "根据总司令命令,各师作战位置划分如下:第八十八师以主力由北向虹口方向攻击,八十七师沿四川北路向沪江大学和公大纱厂进攻,第三十六师即夜加入沙烃港至保走路正面,由一0八旅二一六团担任主攻,向江山码头江边实施关键性突破……”

      第二一六团上校团长张绍勋起立:"是!决心完成任务……请配属炮兵火力掩护。"

      "……炮十团、炮三团集中全部炮火摧毁敌人工事,另以第九十八、第十一师各旅分别配属上述各主攻部队,接受主攻师长官指挥……"云云。

      第九十八师师长夏楚中少将脸白了,该师原隶属陈诚系罗卓英第十八军,奉凋淞沪参战,临时划归第九集团军指挥。不料尚未出场,就被张治中一个命令顺手牵羊地瓜分了,还美其名曰"配属"。谁都明白,建制师一旦被打散,师长就成了光杆司令,打完仗你还能指望收回你的部队么?

      "……我要问一问张总司令,凭什么拆散我九十大师建制?这样的配属经过南宗方面的同意吗?"夏楚中抗议道。

      "本总司令重申,违抗命令者,以军法论处。"

      张治中理也不理,扬长而去。光杆一条的夏师长无力回天,只好白认倒霉,"暂时一蹶不振。这件事后来被当事人写进回忆录中(见《八·一三淞沪抗战》第九十三页,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作者史说)。

      八月十九日,淞沪战斗重新呈现白热化。战车连长崔钟岷少校正在三十六师师部了解敌情和接受任务。

      南宗装甲团系国防部新成立的现代化兵种之一,前身为陆军交辎(后勤交通)学校战车营,南京政府为了提高军队对日作战能力,于一九三六年秋着手组建这支中国最早的机械化部队。所有战车都从国外购进,重金聘请德国坦克专家做教官学员一律从军校选送。毫无疑问,这支威武雄壮的装甲部队是中国军队的骄傲,它的诞生同那支翱翔蓝天的年轻空军一样,给那些穿草鞋扛"汉阳造"的瘦弱的中国军人带来一线国防现代化的希望曙光。

      沪战伊始,中国军队攻势受挫,进展缓慢,究其原因,缺少城市攻坚手段也就是缺少坦克大炮的火力掩护和摧毁能力不能不是一个重要因素。蒋介石痛下决心,亲自下令抽调两个战车连和一个战车防御炮营开赴淞沪前线参战。

      按照部署,崔连长将以战车开路,掩护第三十六师步兵进攻江山码头敌军司令部;控制敌入援军经水路进入上海市区的登陆点,这就是"打蛇打七寸"的关键性战斗。另一连战车则配属第八十七师进攻杨树浦租界,执行"斩断蛇头"的艰巨任务。

      崔连长是东北人,满族,黄埔军校六期学员,时年二十七岁。作为中国第一支装甲部队的下级指挥官,他既有头次参战的新奇和冲动,跃跃欲试,内心充满对钢铁履带轧轧作响摧枯拉朽扫荡日寇的神往和自豪感,同时又有对这种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战斗的种种担心和顾虑。

      "……你们的进攻路线,就是从这里,喏,码头大门,仓库,敌人火力点,这是炮阵地……到这里街口,大约一千米距离,打开一条通道,掩护步兵占领敌人司令部大楼。"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将军亲自布置任务,他无疑为这些现代化战车的到来感到振奋。

      "你们配属第一零八旅进攻,这是彭旅长……记住,一-定要消灭敌人火力点,还有炮兵阵地。"参谋长叮嘱。

      毫无疑问,指挥官们对装甲甲参战寄予莫大的热情和厚望,由于装甲兵的组建是新生事物,大多数步兵指挥官甚至从未见过战车。其实当时南宗装甲团只拥有西方国家淘汰的性能落后的轻型战车,如意大利二十年代生产的两吨半"菲亚特"战车,英国皇家"威克斯式"轻型坦克,它们的正面装甲只有三到五公分厚,不仅不能抵御炮弹直射,甚至难以承受步兵集束手榴弹的打击。

      "……从这里,往……这里吗?哦,是不是……可以迂回一下,利用敌人炮兵死角?"坦克连长对进攻路线琢磨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对正面攻击敌人炮兵阵地的方案提出异议,“……这里是城市巷战,地形复杂,战车只能与步兵保持同步距离,平行准进,交叉掩护。尤其在这个街口,你们看,四周没有障碍物掩护,敌人平射炮可以直接瞄准射击,如果我战车过于暴露不仅将招致敌炮集中轰击,而且不利于步兵突进。"

      指挥官对于战车的不肯勇往直前很感意外。

      战车不是有装甲钢板么?不是有机枪小炮开路么?不是有轧轧作响的履带便地面震颤么?为什么还要坚持同步兵一道慢吞吞地前进呢?战车如果不能打冲锋,要战车来干什么呢?难道人的身体比钢铁还要坚固么?战车的优越性到哪里去了呢?

      显而易见,不是战车而是人,也就是这位连长同志的革命意志出了问题。

      应该说科技落后的中国人天生不是唯物论者,他们因讨缺少物质所以只好崇尚精神,把精神同原子弹相提并论。从高举大刀长矛的义和团到高举红宝书的造反派,我们不是都可以追寻到许多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唯意志论"(信鬼神、宗教崇拜、灵魂转世)的意味深长的精神传统么?

      宋师长正欲说服战车连长,解释关于出奇不意和速战速决的重要性,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马靴声,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陆军上将出现在师指挥所狭小的地下室里。全体立正,稍息,指挥官汇报战况。总司令并不说话,绷紧脸来回走动,于是橐橐的马靴声就好像鞭子不停地敲打着人们紧张的神经。

      "……你们的精神很好,总之视死如归,革命军人就应该这样。"总司令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他喝了一口水,再次严厉地环视部下作指示,"我还要补充你们的作战方案,战车强攻正面,步兵突击两翼,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部队打光了也要冲上去……拿下敌人司令部,淞沪之敌就不攻自乱,‘擒贼先擒王'',就是这个道理嘛。各级指挥官要身先士卒,政治主任要开展思想工作,我就在这个指挥所里看着你们把国旗插在敌人司令部大楼顶上……"

      当总司令得知装甲兵对正面强攻持有异议时,就很生气,拍着桌子下死命令:"你给我冲!那里面就是刀山火海你也得给我冲进去。"

      崔连长结结巴巴申辩:"报告……装甲太薄,敌人……火力太强,步兵跟不上……"

      一个作战参谋在一旁试图悄悄提醒总司令,如果战车报销不好向南京方面交待。

      "……混账话!拿不下敌人阵地我向谁交待?"总司令勃然大怒,"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关键时刻不上阵,留在南京城里当摆设就光荣?……"

      他转向那个战战兢兢的战车连长,不由分说地命令:"来人,电告南京装甲团杜团长,两连战车均已英勇地投入战斗……你给我听着!你的战车不攻入江山码头,就不要来见我!"

      惨烈的战斗开始了。

      崔连长悲壮地登上战车,在步兵的欢呼声中,向他的队伍也就是那十多辆轧轧作响的轻型坦克一挥手,发出了冲锋陷阵的战斗命令。发动机立刻大声轰鸣起来,坦克炮塔不停转动,短粗的炮口和机枪都一齐对准敌人据点。

      这是公无一九三七年八月发生在上海战场上的中国第一场现代化坦克攻坚战。操纵坦克的是那些刚刚走出冷兵器时代的中国军人,尽管他们操纵战车的技术还远远够不上十分熟练自信,实战经验也几乎等于零,但是他们仍然无私无畏地按照德国教官的教导,把战车摆出"品"字队形,视死如归地冒着敌人炮火冲锋陷阵。

      街道两旁的上海居民受到感染,纷纷从躲藏的屋子里探出头来喝彩观战,还有许多青年男女不顾流弹横飞的危险走上街头喊口号,捐赠毛巾食品慰问子弟兵。整整一百年来,中国人受尽外来列强的欺凌,准确说是吃够了没有现代化的苦头,但是现在中国人也有了自自的飞机坦克,有了同东洋鬼子一模一样的先进武器,因此他们没有理由不振奋,没有理由不大长志气。这是一个相当感人的场面;人们彼此鼓舞,彼此感染,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因此乐观和一厢情愿的情绪如同病菌一样在空气中迅速传播。坦克一发动,机枪一响,人群就欢呼,还有人把帽子高高地抛向空中,仿佛已经取得了胜利一样。

      两连步兵跟在坦克后面浩浩荡荡地冲锋。

      武器简陋的中国十兵雄赳赳气昂昂,许多人扬眉吐气,连腰也不肯弯,好像只要有坦克在前面开路敌人就只好投降一样,这实在是一种对于现代化的误解。因为战争的"矛"与"盾"从来相生相克。中国人对于科学知识常常会产生许多莫名其妙的误会,这些误会的怪诞和离奇程度,足以令我们今天的先锋派荒诞派小说家自愧不如。比如慈禧太后视火车头为妖怪,大名鼎鼎的林则徐命部下打造钩镰枪以对付洋人的弯腿,义和团念咒符以避枪弹,气功师登台发动呼风唤雨倾覆英国舰队,红灯照们把猪血抛向外夷战船以令敌人化为血水,等等。就是到了人类登上月球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唯物主义哲学家还在义愤填膺地批判电子琴,八十年代批判流行歌曲,九十年代批判比基尼泳装,等等举不胜举。问题在于,任何对科学的误会都不能不付出代价,只不过有的代价由个人付出,有的由整个民族付出罢了。

      敌人枪炮响了。

      日军据点隔着江边开阔马路,江山码头外面有大片空地。中国坦克一露头,日本人的各种轻重武器就开始猛烈射击;炮兵开炮,步兵急促地寻找坦克后面的活动目标。机枪哒哒扫射,那些仓库、楼房、地下室的窗口和沙袋工事的枪眼到处向外喷吐火舌,飞蝗般的子弹炮弹织成一张浓密的火网,把死亡的阴影从四面八方罩向进攻者的队伍。

      顷刻之间,汹涌的欢呼之声消失了,代之以密集的炮弹爆炸、子弹肆虐的呼啸和受伤者痛苦的呻吟,侥幸未受伤的士兵赶紧趴在地下或者滚进街道两侧的门廊里,噼噼拍拍地开火还击。这幅悲惨的图景与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十月革命进攻冬宫迥然不同;电影里的枪弹并不伤人,所以那些热情洋溢的群众演员可以从容不迫兴高采烈地爬上冬宫的大铁门高喊"呜拉"。可是如果当你面对的炮弹爆炸震耳欲聋,尖锐的子弹全都好像长了眼晴,打在坚硬的花岗石墙壁上溅起一串火星,或者钻进干燥的泥土里腾起一团团呛人的烟雾,你还能继续挺起你的并不结实的血肉之躯去同敌人枪炮较量么?

      因此当第一批中国士兵被敌人交又火力打得血肉模糊横七竖八时,敌人军舰上的大炮也不失时机地加入打击行列。一发发预先测定目标的巨大炮弹呼啸而至,城市大地发出一下一下的沉重震颤,炮弹爆炸的火光和烟柱直冲云天,空气中到处充满令人窒息的硫磺气味和黑色烟雾。进攻者的队伍更加不可避免地发生混乱,人们四处躲藏和逃窜,中国步兵从未受过步坦协同的实战训练,不懂得怎样利用坦克跟进和互相掩护,不能适应这种现代化战争的作战方式,所以没过多久,除了坦克车还在轧轧地前进外,它们后面已经没有一个步兵的影子。这是一个相当英勇同时又相当绝望的战争场面;步坦脱节,步兵受到炮火打击不得不匍伏地上,坦克兵为了完成任务必须孤军深入,因而也就造成被敌人分割围歼的大好机会。

      ……一发拖着尖锐哨音的大口径加农炮弹飞来,迳直击中一辆正在行进的英制"威克斯式"坦克。随着"轰"地一团火焰腾起,坦克猛地向前一歪,仿佛陷进大坑里一样,履带哗啦垮下来。烟雾散去,人们看到坦克被掀掉半个炮塔,那层并不坚固的装甲被撕开一个大洞,油箱燃起熊熊大火来。

      紧接着成群的炮弹呼啸而来,在坦克群周围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火网,不断有坦克中弹燃烧。有几辆战车试图退回去,却被击毁的坦克挡住退路。崔连长眼晴起了火,他带领剩余的战车一面还击,一面全速冲过马路空地,靠近敌人据点以避开炮火。

      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纠缠战术立刻起了作用,敌人炮击减缓,坦克暂时逃脱打击。

      指挥所观战的人群刚刚来得及松出一口气,庆幸坦克兵机智果断绝处逢生,不料敌人据点里又同时冲出好几组全副武装的爆破手来。

      这是一群更加危险和亡命的敌人,他们都是被称作"肉弹"的日本敢死队员,训练有素,意志坚定。他们手握爆破筒,身上捆满炸药,或利用墙根拐角,或借助破损工事的掩护,匍伏跳跃机警灵活地向中国坦克运动。这无疑是个更加惊心动魄和危机四伏的时刻,因为坦克有观察和射击死角,按照步坦协同原则,此刻只有步兵的掩护才能有效地阻挡和消火敌人爆破手。

      问题恰恰在于;中国步兵全都被炮火远远阻隔在马路那一头,他们只能趴在地下眼睁睁地看着装甲兵战友陷入敌人重围,看着日本爆破手好像在做演习动作一样接二连三发起令人眼花缭乱的进攻,一次又一次扑向涂有青天白日国徽的中国坦克而无能为力。于是在这种令人绝望窒息的紧张氛围里,一阵阵响亮而尖锐的爆破声传来,一团团黑色浓烟好像大型魔术表演的雾障一样腾全而起,中国坦克无法逃脱的火顶之灾终于降临了。

      一辆坦克刚刚哗啦地瘫痪在地,另一辆随即又壮烈地起火燃烧,当最后一辆坦克冒出熊熊大火冲进敌人工事时,迎面却挨了一发平射炮弹,终于死不暝目地翻倒在壕沟里。那个浑身受伤的年轻指挥官崔连长企图挣扎进出被击毁的战车,立刻被一排机枪子弹打得浑身都是窟窿,倒挂在炮塔上好像一截烧焦的木头。

      这场类似屠杀的战斗只进行了短短一个多小时。

      中国军队进攻再次受挫,战车连全军覆没,无一幸存者。另一连战车在毗邻的第八十七师进攻杨浦租界的战斗中遭到同样命运,伤亡殆尽。

      张治中将军在前线指挥所里亲眼目睹这场战斗,他至此才对现代战争的指挥艺术有了一点小小的领悟。将军的指挥艺术总是用土兵的生命来实践的,因为如果没有失败,也就没有成功,"一将功成万骨枯"讲的就是这个辩证法的道理。

      我以为现代化的概念决不仅仅指武器而言,更重要的是指人的素质包括精神和观念的现代化。享受波音飞机高级轿车进口彩电的封建暴君依然是暴君,同样,没有现代素质的军队即使操纵先进的坦克大炮依然是一文落后的军队,就像我们今天总结海湾战争的经验教训一样。

      "……他们确实忠勇可嘉,不负我的教育。每一想及当时的情景,我心里就十分难过。"这个教训被载入张将军回忆录《揭开大·一三淋沪抗战的战幕》一文中。

      上海松江火车站内外,扶老携幼的难民成千上万。

      淞沪战事一起,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因为战争的猝然降临而变成血肉横下的战场。城里城外到处都在开火,在厮杀,大火和烟雾吞噬房屋,枪炮声震耳欲聋。随着战火蔓延,那些原本以为躲在家里就可以相安无事的芸芸众生终于变成被开水灌了巢穴的小动物,不得不争先恐后外出逃难。

      和平年代,人分三教九流,官分大小尊卑,社会秩序等级森严,比如个体户见了工商税务点头哈腰,司机受到警察挑剔忍气吞声,知识分子见了领导自动矮一大截,下级在上级面前就得毕恭毕敬,等等。但是逃难就不同了,逃难的队伍里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人人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难民。

      火车一到,人人都在拥挤,身强力壮的挤上去,妇孺老弱者就只好原地淘汰。但是火车大多被征用去运送军队,因此本来车次就少的松江车站滞留的难民越来越多,不少人已经担惊受怕地等候了整整一星期。

      八月十八日,星期二,天空短暂放晴,有消息说南宗将发出两列空车来运送难民。消息传开,车站人头攒动,万民拥挤。这是一个同时充满希望和绝望的关键时刻,人人都有充分理由让自己而不是别人抢先登上火车脱离苦海,问题是当许多理由拥挤在一起的时候,人人都没有了理由。

      因为两列火车的全部载运量只能运走滞留难民的不到十分之一。

      中午一时,火车在万众欢呼声中开缓缓进站来,许多人过于激动,把前面维持秩序的警察挤下站台,导致当场压死压伤同胞多人的惨案。接着警察对空鸣枪示警,子弹被屋顶钢梁反弹回来又击伤数人。不料民众视死如归,个个前赴后继,警察只好退居二线,听任自由化到处泛滥。此后几个小时不啻一幅世界末日来临的景象;车上车下,人人争先恐后;你推我搡,你不推我也搡;把别人拖下来,自己爬上去;爬窗户,爬车顶,爬一切可以爬人的地方,甚至连车头上也坠满蜂窝一样沉甸甸的难民,于是又发生挤死踩死窒息暴卒事件若干。

      下午三时左右,车站局势基本明朗,列车大大超载。未上车的在车下垂头丧气,挤上车的在车上不免暗自庆幸,更有许多走散了亲人的女人孩子到处喊爹叫妈,车上车下嚷成一片。不料就在这时,站外响起尖锐警报,敌机空袭。车下的人得了近便,纷纷四散逃跑,或卧倒于田边地头,或藏身在沟坎河岸之下。难就难坏了已经挤上火车的人们,盼星星盼月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争得车上宝贵的一席之地,如果下车防空,岂不等于前功尽弃将胜利果实白白断送了么?

      因此车上的人都硬着头皮不愿下车。胆小的见别人不挪动,便也壮了胆子不动,每个人都心存侥幸,巴望敌机驾驶员看清这是一车手无寸铁的难民而不是军队。有个有国际知识的医生在车顶上铺开一面自制的红十字会旗,好让日本飞机遵循国际惯例回避民用列车。

      但是这回他们恰恰想错了。

      九架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日本"三菱式"轰炸机排出整齐队形飞临车站上空,他们的任务原本是寻找和轰炸军用目标。天气晴朗,地面的车站租列车历历在目,红十字会旗和难民的身份也不难识别,但是对于每一个被战斗冲动折磨得浑身燥热的日本军人来说,他们是决不愿意放过面前这个打击中国人士气的大好机会的。你们中国人不是万众一心吗?你们不是众志成城全民抗战吗?既然你们的政府敢于宣布向皇军开战,那么就应该让你们全体国民懂得抗战的代价意味着什么!

      战争伊始,日本军部下达命令,对中国境内"一切危害帝国利益之目标进行打击",但是军部没有解释哪些属于"危害帝国利益之目标"。这就是说,任何一个中国境内的目标:一所学校,一座医院,一名妇女,一个儿童都可能被视为"危害帝国利益"之目标而遭受打击。日本军队公开取消对战争的一切禁令对平民大开杀戒的野蛮行径,甚至令当时尚末疯狂的另一位欧洲法西斯领袖墨索里尼也感到难以接受。他愤怒地对他的将领们说:"你们看看,这些野蛮人在中国干了些什么?……"(《墨索里尼秘传》第四章第四十三页)

      换另一种角度讲,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使得人类对待战争的思路也大相庭径,西方人认为屠杀平民和虐待放下武器的战俘都是犯罪,日本人对此则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既然军队都来自平民,那么轰炸平民也就是间接地消火了敌人军队,这样的作法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因此当飞行员发现地面的列车目标时,他们无疑个个感到精神亢奋喉咙咕哝作响,一种类似把敌人赶进屠宰场的快意极大地刺激着日本军人绷紧的大脑神经。轰炸敌国火车是上级下达的命令,军人只管完成任务而不管道德,研究道德是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们的事,何况轰炸平民列车不会遇到危险,就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样安全。所以日本飞机几乎无需任何战术动作的掩饰,就一架接着一梁朝目标直接俯冲下来。投弹,扫射;拉起来,再投弹,再扫射,如此循环往复。机枪喷吐火舌,炸弹一枚接一枚落入车站,有的炸弹竟直端端钻进车厢里,炸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松江火车站顿时被淹没在一片粉红色的血雾和遮天蔽日的火海中。

      这场血腥屠杀历时约半个小时,两列火车被炸脱轨,车站内外到处是人的断肢残体,许多尸体已不可辨认。据当时有关资料称;死难看约一千二百余人,伤者无数。

      空军第二轰炸机大队官兵是从当晚的广播里得知上海松江惨案的不幸消息的。

      对受害一方来说,轰炸平民当然是一种违反人道主义的野蛮行径,理应受到国际舆论谴责。但是战争本身即是屠杀,没有人道可言,因此任何对于战争的道义谴责和正义言词同战争的行为相比,都是苍白无力和微不足道的。

      分队长沈崇海中尉由此感到某种无言的自责。

      虽然平民列车遭到轰炸并不是他的过失,并且空军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攻击敌人舰队,但是惨案的发生本身就包含着强烈的责备和期待。

      如果军人不能保卫国防,保护自己的妇孺儿童,那么国家和老百姓(纳税人,供养军队有什么用处呢?!

      沈崇诲,祖籍江苏南京,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父亲为政府高级官员,也就是说他在当时的社会地位相当于今天的高干子女,享有许多令人羡慕的特权。三十年代社会上留学经商风气很盛,许多官僚纷纷把子女送到国外去读书,沈崇海大学毕业正值东北"九·一八事变"爆发,虽然战火还没有燃到他的家乡,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从军的道路,跨进中央航校的大门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青年学生投笔从戎的情形与农民参军不同。农民往往因为走投无路,因为被万恶的日本强盗占领家乡流离失所奸淫了妻子女儿才怀着深仇大恨拿起枪杆子,知识分子则出于爱国主义的传统和责任感选择从军。

      八月十九日,天气继续放晴,早晨天刚亮,飞行员全体集合,收听广播里南京蒋委员长的命令。委员长操着浙江奉化口音谴责了日本帝国主义屠杀平民的暴行,然后命令各大队飞机起飞,轰炸吴淞口海面的日本舰队。

      "……要让敌人懂得,中国人民是不好随便欺负的!向敌人航空母舰开火,炸沉它们!"委员长愤怒的声音在机场宁静的上空嗡嗡震响,"……抗战是要流血的,但是我们不怕流血,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还!"

      沈崇诲和战友们都流下激动的泪水。领袖的怒火传染了他,他感到周身的血液正在燃烧。

      战斗警报拉响,机场马达轰鸣,轰炸机鱼贯滑向跑道。沈崇诲座机编号九0四,副驾驶兼投弹手为陈锡纯少尉。他们驾驶的“诺式"单发轻轰炸机载弹一千一百磅(约合王百公斤,最大航程九百英里。

      此时空军参战己经一周,第二大队担负轰炸任务,飞机平均每天起落两个架次以上。连续作战不仅使飞行员极度疲劳,许多飞机的发动机部件也因缺少足够的备用零件更换而每况愈下。但是战争本身就是一种超常行为,只要人活着你就不能退出战斗。因此飞行员虽然个个眼睛布满血丝头重脚轻,却仍然斗志不减精神饱满,同仇敌忾地驾驶飞机编队出航。

      机群起飞约三十分钟后进入上海战区东面现今南汇县上空,远远能够看见地面战场腾起的一缕缕炮火烟柱,更远处白

      龙港海面有一些大大小小敌人舰船灰蒙蒙的影子。带队长机开始爬高,发出"搜索航母准备进攻"的战斗信号。

      轰炸机拉开距离,护航战斗机已经在头顶占据高度,沈崇海紧跟长机爬升到六千英尺高空,然后瞪大眼晴搜寻目标。

      敌舰就在眼前,那些张牙舞爪的小个子日本人正在向中国城市开枪开炮,他们的飞机就停在航空母舰上装弹,加油,然后气势汹汹地飞上天空屠杀中国老百姓。问题是凶手不能欠下许多血债却不受惩罚,于是这一小队代表正义复仇力量的中国飞机就借助太阳光的掩护偷偷摸摸向着敌人舰队接近。

      "……陈少尉,打开保险,做好投弹准备!"沈崇诲头也不回地命令。

      "是!"……一定要把鬼子的军舰炸沉到海底去!"副驾驶大声回答。

      这无疑又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关键时刻。因为再有几分钟,不管日本舰队是否发现或拦截中国轰炸机群,他们都将无法逃脱领略一番从天而降的炸弹滋味。一想到将沉甸甸的炸弹劈头盖脑扔到骄横的不可二世的敌人航母甲板上,将他们的飞机、飞行员和水兵统统炸到海里去,中国飞行员心中就充满不可遏止的亢奋和快乐。

      但是偏偏就在这时,"九0四"号飞机不幸发生严重机械故障。发动机突然空中停车,机舱里到处弥漫着呛人的蓝色烟雾。

      这是一个出人意外却又相当必然的飞行事故。由于中国飞机太少,超期服役年限过长,轰炸任务频繁,没有充足的战斗间隙进行大修保养,没有足够的零配件按时更换,等等。这就好比一辆不按时保养的汽车难免肇事,或者一个常年累月积劳成疾的人必定会累垮一样。

      "……机长,火势继续蔓延,我们怎么办?"年轻的陈少尉沉不住气,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挺住……我试试重新发动,你扑火机舱里的火。"沈崇诲头上渗出汗珠。

      飞行员的努力很快归于失败。

      飞机迅速下滑,发动机徒劳地格格呻吟,机身剧烈震颤,火苗已经窜上机翼的油箱。如果再不弃机,飞机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弃机跳伞当然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南汇地面为第八集团军控制区,飞行员一旦着陆立即就会受到陆军全力救护。飞机毁坏可以重新制造或者购买,但是人死却不能复生,生命不能被重新制造一次。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比飞机更宝贵。

      问题是古往今来,几乎所有东方民族包括中国人都不肯这样看待自己和别人。比如日本人"全体玉碎"、"忠于天皇",中国人的"大公无私"、"精忠报国",阿拉伯人的圣战,等等,东方民族的价值观决定了军人的生命意义。

      就在轰炸机下滑的那一瞬间,二十六岁的空军中尉沈崇诲几乎不如选择就作出一个英雄主义含量很高的决定。他没有听从生命本能的召唤,而是受到那种来自本民族很古老很辉煌的传统文化和献身精神的驱使。"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是次要的,死的质量却有泰山与鸿毛之分。其实这种情形同飞机坠落的巨大惯性一样,黄皮肤中国人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所形成的巨大推动力早就铸就了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殉国情结和悲剧命运,比如屈原、司马迁、康有为、谭嗣同、老舍、傅雷,等等。

      沈中尉边同失控的飞机作斗争,边命令副手跳伞。

      "机长……你怎么办?”副手绝望地叫道。

      "你活着回去……我去撞沉……狗日的!"英雄说出这句决不逊于任何后来在银幕上出现的矫揉造作的豪言壮语之后,他的心情反倒趋于平静,后来就专心致力于操纵不大灵活的飞机,不再理会别的事情。

      "机长……我决心跟随你,决不贪生怕死!"二十一岁的少尉副驾驶经过短暂思想斗争,终于战胜恐惧,实现灵魂升华。其实从任何意义上讲,两人同机殉职都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问题是如果一人去做英雄,重于泰山,另一人活下来却轻于鸿毛,两相对照,谁愿意去接受这个不公平的社会判决呢?对一个军人来说,生命毁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和名誉的粉碎。

      如果死人是对话太灵魂的鞭挞,那么与其被鞭挞,不如一同精神不死。中华民族古老的精神传统在这里再次发生作用,实现年轻军人灵与肉的永恒转变。

      于是我们看到这架冒出滚滚浓烟歪歪扭扭的轰炸机脱离队形,一往无前和无私无畏地冲向一艘正在海面上游弋的距离最近的日本军舰。日舰观察哨发现天上有一架中国轰炸机。马上发出空袭战斗警报,可是等他们看清这是一架抱着浓烟下坠的飞机时又放松警惕。于是九0四号就在敌人防与未防的空隙中最后一次校正目标,对准敌舰的要害部位狠狠撞去……

      "轰隆"一声巨响,一股高高的水柱冲天而起。有人看见敌舰爆炸起火,很快倾斜沉没,中国人首创一机换一舰的自杀性进攻大获成功。只可借该舰是一艘小吨位巡洋舰而非大型航空母舰,否则九0四号轰炸机的战绩将被载入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后来日本神风敢死队又将这种东方军人不怕死的光荣传统发扬光大,他们驾驶几千架各种类型飞机包括客机运输机木头飞机争先恐后去撞击美国航空母舰,去同怕死的美国大兵同归于尽,因此弄得沈崇诲陈锡纯们的光辉业绩一直黯淡无光。

      同九0四号机组的壮烈举动相比,空军第五大队二十五中队飞行员阎海文取得的战果就要逊色得多。

      八月十七日,二十五中队八架"霍克三型"战斗轰炸机奉命空袭上海虹口地区日军司令部,阎海文少尉驾驶的第二五一0号飞机不幸被击中,飞行员被迫弃机跳伞。

      一个更加不幸的偶然因素是,当时天空亚好刮着大约三级左右的东南风,他的降落伞被歪歪斜斜地刮向交战正酣的闸北方向,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天通庵路附近一片属于日军控制的阵地上。

      天通庵是三十年代上海有名的贫民区。所谓贫民,除了物质贫乏住房狭小垃圾成堆外,这里人们的精神也绝对地处于赤贫之中。"穷则思变"是一种哲学,"甘于贫贱"同样是一种古老的东方哲学。问题在于,人类的许多罪恶,比如愚昧、贪婪、暴力、专制、自私自利、浑浑噩噩、逆来顺受和麻木不仁不是都同贫困联系在一起的吗?尽管没有人甘愿贫困,但是贫困本身是一种事实,所以我们只好认定,所谓"贫贱不能移"决不是什么美德和真理。

      当不走运的飞行员从天而降时,饱受战火困扰的中国市民没有一个人敢于鼓起勇气,像后来电影中的群众演员那样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冲出门来表演抢救或者掩护人民子弟兵。他们知道凶残的日本人马上就会出动搜捕,因此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惊恐不安地躲在屋子里倾听动静。

      日本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的礼物。"一群头戴钢盔的日本义勇队员(日侨)端着枪从战壕里钻出来,猫着腰成散兵线包围上来。

      "支那飞行士,侬的投降不死!""……缴枪的,侬不死啦死啦!"这些日侨都在中国生活了很长时间,所以把国语上海话日本话都讲得一踏糊涂。"被称作支那飞行上的二十一岁的空军少尉阎海文起先想躲进居民家里藏身,但是天通庵路到处关门闭卢,一个人影也不见,他连敲几家都没人开门,不知是屋子里真没人还是拒绝收留他,总之飞行员后来只好躲在一堵断壁残垣后面想以装死来蒙混过关,问题是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法将死装得很像,而且也没法让健康有力的脉搏停止跳动,因为这并非且黑风高之夜,也不是荒无人迹地形复杂的深山老林,敌人脚步距离他仅有百米之遥,而光天化日之下是绝对不可能指望有什么魔法让一个大话太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

      他听见自己一阵阵心跳。

      敌人杂沓的脚步越来越近,他不用观望也能判断日本人至少有十几个。尽管溽暑八月,悲哀的中国飞行员还是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心如死灰,虽然我们无法确切知道那时的空军少尉对战争和人生的感受如何,但是据说当时有人看见他一动不动仰面躺在地上,眼晴噙满泪水,手指按在一支小巧的德国手枪上。

      在中国蔚蓝色的大月的天空下,明晃晃的阳光炙烤着空军飞行员的脸,将他的故事带向世纪末的远方。半个世纪以后,一位战后出生的新生代作家在一篇题名为《中国无被俘空军》的充满激情的小说中讲述了他母亲同阎海文交往的故事,我们才知道少尉还有一位富家出身的杭州姑娘在后方苦苦等着他。我读这篇小说时几乎流了泪,但是我没有谈到阎海文曾被同胞拒于门外的细节。

      敌人终于走近了,英勇不屈的空军少尉从地上猛坐起来,扣动板机接连击毙数名日本鬼子,然后把最后一粒子弹送进自己的大阳穴,完成一个东方军人杀身成仁的伟烈壮举。

      当时的报纸把阎海文的事迹宣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而中国飞行士宁死不当俘虏的勇气同样赢得尚武的日本人的敬佩。日本大阪《每日新闻》以崇敬的语气刊登这刚来自前线的消息,东京一家商社则在橱窗里展出"文那飞行勇士"阎海文用过的飞行服、降落伞、手枪、子弹壳等实物来招徕顾客。若干年后,战败的日本人又将上述实物交还给中国政府,只是后来国民党兵败大陆,阎海文们才落得从此一蹶不振无人喝彩的下场。

      "……其实我们中国人并不怕死,抗战以来,像沈崇诲阎海文这样英勇献身的国民党官兵何止千千万万!"一位曾经亲历抗战的文史馆员邹老先生坐在阳台上感慨地对我说,我注意到他身后窗台上有只黑猫始终满怀敌意地注视着我。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不怕死并不等于能够有效地保卫祖国?”我试图短暂地转移一直笼罩我们谈话内容的陈旧的爱国主义主题。

      老先生默然。

      "……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我小心翼翼步入危险的雷区,"您讲的那些历史故事,当然都很生动,很感人,比如驾机撞敌舰啦,宁死不屈啦,等等,可是我们怎样来判断这些历史素材的真实性呢?……打个比方说,阎海文击毙的敌人只有零介而不是三个更不是五个,或者他不是自杀而是被敌人开枪击毙。我们甚至可以设想一下,阎海文举起手来走进战俘营,直到抗战胜利同恋人团圆。活着不是比牺牲更富有人道主义的意义吗?而沈崇诲并没有撞沉而是撞伤,甚至根本没有撞上敌舰……"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抗日先烈?!"老先生理所当然愤怒起来,那头猫也呼噜呼噜地发出威胁。"……他们为了民族利益不惜生命,血染沙场,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过去极左路线向他们泼污水,搞得面目全非,现在你居然敢怀疑和中伤他们,你是什么态度?你的立场到哪里去了?你的屁股同谁坐在一起,同日本人吗?……"

      地雷终于爆炸了,我只好狼狈逃窜。幸好我的屁股上没有“made

      injapan(日本制造)"的字样,否则我就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楚了。这是许多年后,我在上海查询史实时遭遇的许多次不受欢迎的采访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

      《文汇报》载:一九九三年初,"上海通天庵路也就是半个世纪前阎海文烈士为之献身的地方,近日发生一起轰动上海的公开污辱妇女案。案犯某某,与邻居某某(女)因小事口角,双方恶语相向。案犯竟将女邻衣裤剥光,赤裸裸拖至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侮辱近两小时,围观者达千人之众,道路阻塞,竟无人出面制止。后来案犯受到法律制裁,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公元一九九三年四月,我到上海开笔会专程去到通天庵路转了转,那里果然是一片贫民区,房屋低矮,垃圾遍地,女人拎着马桶走来走去。一个抬垃圾的老头把炉渣灰翻得沸沸扬扬。我想这大约就是中华民族改革开放的艰难历程和沧桑岁月留给世纪末的一个珍贵纪念吧。

      好在阎烈土们没能亲眼目睹通天庵路上展览裸体妇女的一幕,否则我相信他们高尚的理想主义情操和视死如归的抗日斗志都将因此打许多不必要的折扣。

      毕竟岁月悠悠,历史如江河大川,滔滔不绝。由于真正的当事人已经灰飞烟火,飞机和军舰的残骸都己经沉入大海,因此那些幸存的采访对象(大多年逾古稀)可以依据各自的爱国主义激情白由地发挥残存的想象力,将那段历史变成一个充满迷人魅力的浪漫主义的迷宫。我相信无论怎样高明的历史学家都将在这里迷失方向。好在我的使命不是考证历史,而是取舍历史长河里无数可能性中的任何一种来完成我的纪实文学写作。

      后来我终于弄明白一个浅显道理:当历史的躯干腐烂之后,岁月的土壤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和发酵出许多美丽动人的神话故事,它们是滋养文学家创作灵魂的不可缺少的甘露和养料。这就是为什么作家总是被那些故事而不是结论所吸引的主要原因,同时也是充满情感魅力的文学作品同那些表情严肃的历史学著作之间的本质区别。

      史载:"……队员沈崇诲、轰炸员陈锡纯所驾之机,在南汇附近脱离队形,于吴淞口外,坠落海中。"云云。(摘自"南京空军总指挥部作战命令(民国二十六年空字第七号令)",见《八·一三淞沪抗战》第三八五页,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十月第一版)

      抗日烈士的业绩和精神永远不会磨灭!

      天色微明,中央军上士班长张成富就率领一个由特等射手组成的伏击小组悄悄离开阵地,进入虹口公园附近一座建筑物内对敌人进行游动狙击。

      特等射手是从全团挑选出来的老兵,战场经验丰富,个个枪法如神,练就一身百步穿杨的本领,夜间不用瞄准就能打火百米以外的香头。在当时国民党中央军里,能被称为神枪手的步兵射手极为稀少,往往百余人的连队只有一、二名或者数名不等。

      导致军队射击人才严重医乏和官兵零事素质不高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国民政府财政支出困难和军费开支的短缺。一名新兵从穿上军装到上战场,他所能接受的全部训练就是打完十五发子弹。同样令人难以置信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八章 淞沪大决战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八月二十日午后,少尉飞行员刘歆康驾驶老式意大利菲亚特一3型轻轰炸机一架,从上海虹桥机场起飞,升至三千公尺高度后往长江口以外海面执行例行的侦察巡航任务。

      这天华东地区天气晴朗,空中能见度很好,地面又有激烈战斗,飞行员甚至能够看见炮弹爆炸腾起的黑色烟桂。"……妈的,真想好好教训这些日本鬼子!"少尉心中忿忿地想道。他一拉操纵杆,油门推至高限,机身发出格格的呻吟,这架老式作战飞机就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弧,带着滚雷般的轰鸣向东北方向海面飞去。根据陆军情报,日本增援部队将在一周内抵达上海,南京方面严令参战各部队务于近日全歼淞沪守敌,因此地面战斗日趋白热化。空军经过上周大规模出击,虽然给敌人以震慑(主要是精神上的),但是自己飞机也损失近年,所以只好收缩战线,集中力量重点保卫南宗上空。

      进入川沙县海面,飞行员看见白龙港附近有几艘日本军舰在活动,再远处有一些星星点点的中国小船在捕鱼。这一带海域可真平静,如果不是陆地上炮火连天,这种景象就跟和平时代没有什么两样。中国飞行员突然被这种平静的气氛激怒了,难道日本人就敢这样藐视中国空军么?他虽然没有携带炸弹,但还是加大油门,猛地压低机头,飞机带着刺耳的尖啸从高空对准日舰俯冲下去。等到手忙脚乱的日本人拉响警报,高射炮到处转动寻找目标时,这架恶作剧的老式轰炸机已经掠过日本军舰上空,然后直直地钻入云絮中不见了。

      捉弄了敌人的飞行员心里又得意又遗憾,要是真有两颗五百磅炸弹,这次准让敌舰尝尝挨炸的滋味。飞机迳直飞到距川沙海岸以东约九十公里海域附近,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目标,然后按规定转向一百一十度,飞往黄海海域继续搜索。

      大白天在茫茫无际的公海上担任巡航搜索任务是极其枯燥乏味的,大海好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蓝天与碧海相连,到处海天一色波光粼粼,时间一长,竟使人如同置身幻境,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中国飞行员刘歆康少尉就在这种梦幻世界里恍恍惚惚地飞行,轰响的马达好像催眠曲一样单调乏味,时间仿佛停滞不动,他的大脑和眼皮在困倦中短暂地发生了一会儿模糊,于是飞机不知不觉比规定巡航航线向东偏离了大约十五度。

      仅仅过了几十秒钟,一个微弱讯号仿佛针尖一样轻轻敲击大脑神经,飞行员猛地惊醒,他定睛看看仪表,原来是飞机油料已经不多了。然而当他把目光投向机翼下方的大海时,一个更加令人目瞪口呆的壮观场面却奇迹般地浮现在眼前。

      在蔚蓝色的大海上,在正午阳光反射的粼粼波光中,一支悬挂日本太阳旗的强大舰队正浩浩荡荡乘风破浪向着中国海岸驶来。

      飞行员大吃一惊,倦意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他在三千米高度绕着舰队上空飞行一圈,看清这支舰队除了数十艘大型运兵船,上百艘火力强大的驱逐舰护卫舰外,还有三艘成"品"字队形排列的号称"不沉的钢铁岛屿"的巨型航空母舰。

      日本援兵提前赶到了!

      也就是说,敌人增援舰队不仅包括三艘航空母舰,而且比过去的情报提前整整一周进入东海水域。

      问题是他驾驶的这架老式飞机上没有无线电通讯设备,因此只好掉转机头赶紧返航,意欲把这个十万火急的重要情报报告指挥部。不料中国侦察机的踪迹已经被日本舰队发现,几架航速很快的日本战斗机从航空母舰上紧急起飞,几分钟后就赶上并拦截了这架慢吞吞的老式飞机。在一阵猛烈的炮火中,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中国飞机无法抵挡饿狼般的日本飞机的围攻,不幸被拦腰击中,拖着长长的浓烟坠入大海。

      飞行员刘歆康烈士以身殉国,终年二十三岁。

      二十日傍晚,灿烂的火烧云染红西边天际,晚归的渔船正在人港,水天一色的地平线渐渐隐没在薄雾般朦胧升起的暮霭中。吴淞口炮台阵地上传出炮兵开晚饭的叮叮当当的钟声,这阵钟声转移了相距几百米外坐在狮子林江防工事岗楼里没精打采的保安团官兵的注意力,他们翘首以待,似乎已经闻到大米饭猪肉烛粉条的扑鼻香味。

      "人家是中央军,当然不一样喽!”一个安徽口音的年轻士兵发牢骚,"……看咱们这身灰皮,破破烂烂跟土匪似的。"

      "我看都差不多。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嘛,反正都得送死。"另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下士班长吸着旱烟说。

      "老哥这话也对也不对。"排长是山东人,一口道地胶东话,"我原先做小买卖,走过不少地方,生在大平盛世是咱老百姓的福气,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你不当兵又能干什么?……打死是自己命不好,打不死咱也熬个团长旅长干干!”

      夜幕降临,南北炮台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蚊虫小咬好像成群结队的日本轰炸机向着浑身散发汗臭的中国军人进攻,于是军人们斗志涣散,一面点燃艾蒿驱蚊,一面诅咒这顿迟到的晚餐。

      虽然淞沪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周,市区里枪炮声几乎彻夜不息,但是上海郊区的村镇却极为平静;渔民照样出海打鱼,农民照样下田收割庄稼,保安团官兵除了站岗放哨,无事可干也替房东和老百姓干干农活儿。

      几天以来,战场几乎天天捷报频传;工人学生市民到处慰劳部队,扭秧歌,唱大戏,杀猪宰羊,一派军民鱼水情的热闹景象。这就给从未打过仗的江防保安团造成一种错觉,以为大局己定胜利在望。

      晚饭终于送来了。

      一只晃悠悠够伙食挑子,白面馒头大肥肉,白菜排骨粉丝汤。伙头军神气十足地宣布,明天还有红烧牛肉白米饭,都是

      老百姓慰劳的。早已饥肠轱辘的值勤官兵全都拥下岗楼,抓起馒头肥肉只管狼吞虎咽。

      吃饭真是个幸福、满足和令人愉快的时刻。

      当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或者挥金如土的男女富豪们坐在豪华宴席上味问嚼蜡的时候,他们绝对无法想象浑身臭汗饥肠咕辘的体力劳动者和战壕里的士兵对于白面馒头大肥肉的殷切想往,其实正是这些旺盛的生理需求和实实在在的欲望才给芸芸众生的生活带来无穷的快乐和魅力。试想一个对吃饭缺少胃口和厌食的人会对生活充满信心和热爱吗?

      然而就在这群喉咙里发出咕咙咕咙响声的就餐者短暂地被淹没在大吃大喝的幸福里无暇他顾的时候,一阵从江面上发出的轻微异响随风飘来,那是一种类似蜂群经过长时间飞行后发出的疲倦的嗡嗡声,或者汽车马达在崎岖山路上行驶产生的忽高忽低的震颤。

      有人注意到江面上这阵异常的响声,他直起腰来往江边望了望。夜幕低垂,黑暗笼罩着吴淞口江面,那是一道宽这几千米的黑夜的城墙,没有人的肉眼能够窥破它的秘密。保安团没有探照灯,因此直起身来的人什么也没有望见,就嘟囔几句蹲下来继续吃晚饭。

      由于事先没有得到应有的警告,加上晚饭的馒头肥肉过于诱人,士兵吃饭太专注,保安团没有探照灯,等等该有和不该有的原因,于是中国军人就在最不该放松警惕的时候放松了对江面的监视,致使敌人一个可怕的阴谋在黑暗中悄悄得逞。

      一串耀眼的信号弹突然腾空而起,好像一串美丽的流星划破夜空。一刹那,在夜幕掩护下悄悄驶进长江口的日本舰队万炮齐发,无数大口径炮弹抱着令人心悸的响亮哨音,好像黑暗中一群群扑腾的飞鸟逞直落到狮子林中国守军的工事和阵地上。第一轮炮火就直接粉碎了观察哨所的岗楼和那些正在就餐的中国官兵的好胃口,猛烈的气浪把尚未吃下肚子的猪肉馒头和菜汤炸飞到半空中,很快又化成一片有滋有味的蒙蒙细雨落回地上。炸弹爆裂掀起的巨大震荡还掀翻炮台附近的农舍房屋,将吴淞口至狮子林沿岸的数公里防御地带变成一片燃烧的火海。

      炮火之后,数百只搭载日本步兵的橡皮冲锋艇开始登陆。晕头转向的中国守军这时才慌慌张张地开火还击,并派人往城里指挥部火速报信。

      日本援军先头部队一个旅团提前在狮子林浅滩(今宝山钢铁总厂内)登陆成功,而猝不及防的中国守军兵力只有江防保安团一个连。

      日军增援部队提前登陆的消息极大地震动了南京。

      蒋介石为此大发雷霆,在国防部最高作战会议上将总参谋部和第三战区长官骂个狗血淋头。但是骂归骂,仗还是要打的,敌人决不会因为中国领袖发了脾气而自动退却。现在委员长已经不得不面临一个困难抉择;要么继续打下去,要么主动退出上海。

      如果继续打下去,中国军队己经丧失出奇制胜的优势,日本援兵的到达宣告中国统帅部第一阶段作战计划的失败。以十万大军扫荡敌海军陆战队尚不能一举成功,现在日军大举增兵达两个师团计六万人,另有航母、舰艇和飞机若干,中国方面至少需要再调集二十万大军才能继续保持优势。

      加上原有的兵力,在小小的上海地区投入三十万大军,从军事和战略的角度看是十分冒险和不利的。

      放弃上海虽然可以在战略上保持主动,减少军事损失,以便在广大国土实行逐次抵抗的持久战,但是撤退在政治和外文的棋盘上却会造成极大被动。上海刚刚打响就退却,西方各国将怎样估价中国政府的抗日决心和战斗力?政府对风起云涌的民众抗日热情将怎样交代?那些不怀好意的捣乱分子又将怎样利用政府的失败蛊惑人心大做文章?

      军事将领中也出现两种对立意见。

      冯玉祥认为淞沪之战必须坚持打下去,即使遭受重大牺牲也再所不借。¨……我官兵抗日之气不可泄,民众抗日之气不可泄,日本增兵十万,我增兵一百万,矮寇还敢小觑我堂堂中华么?……退一步说,如果局部战场失利,我尚可以依托国防工事再战,那时我四万万国民抗日仇恨己经如火山爆发,何愁没有兵源再组建一两百个师?!"冯将军一谈到打仗总是热血沸腾慷慨激昂。

      何应钦则反对投入重兵与敌决战。¨……淤沪弹丸之地,我地面优势兵力难以施展,敌人却可以依仗其海、空炮火和机动优势陷我于重围之中,这岂不是以敌之长,击己之短?……更重要的是,进攻的时机己经丧失,我军可适当投入兵力阻敌深入,伺机转入二线作战。"何应钦的发言代表了总参谋部对战局的设想。"……何总长的话言之有理!"人称"小诸葛"的桂系将领,新近上任的副总参谋长白崇禧站出来文持何应钦,"我军一日与敌胶着,恐怕很难撤出,外围部队也难以形成坚固的防线……如果再发生上次沪战日军侧翼登陆事件,后果将不堪设想。"

      作战会议开了一天没有结果。

      蒋介石从来都很看重参谋部的意见,他当然知道在他的国防部参谋部中确有一批头脑敏锐有眼光有见识的战略家军事家,这些人的军事才华往往帮助他形成高瞻远瞩的战略思想。但是军人毕竟是军人,他们对时局的见解大多局限在战争本身,而不能跳出战争去理解战争,尤其是像白崇之禧这样优秀的战略家都不能免俗,这不禁使他微微感到有些失望。

      相反,尽管委员长非常不喜欢吹毛求疵的冯玉祥,但是刚才他这位拜把兄弟的主张却不能不说颇有几分见地;局部受损事小,全局受影响才是大事。何况中国有的是人,不在乎消耗几个师几十个师的兵员。

      问题的关键在于:上海战事要打到何种程度才能促使西方列强出面干预?西方列强是日本人的克星,对此蒋介石丝毫不怀疑,只要英美态度强硬日本人一定会屈服。可是英美究竟会不会如中国人预期的那样出兵干预呢?……

      蒋介石回到官邸仍心事重重举棋不定。晚上,外交部长王宠惠陪同苏联大使鲍格莫洛大来见委员长。

      “……友好的苏联政府和人民始终关注正义的中国人民和军队所进行的反侵略战争。"苏联大便是个高个子,他表情严肃旗帜鲜明地站在受侵略国一方,"我奉命代表斯大林元帅转告尊敬的委员长阁下:苏联政府将一如既往地从物质和精神上支持中国人民,我国希望尽快同贵国签定《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并实施条约所规定的责任和义务。"

      委员长对来自社会主义苏联的支持表示感谢,当场答应同

      苏联签定友好条约。

      不料斯大林的使者刚刚离去,德国大使陶德星又登门求见,

      "……我国元首一直很重视德中友好关系,不希望这场自相残杀的战争被人利用。"陶德曼是个中国通,他担任驻华大使已有六年,谙熟亚洲政治,是德国驻亚洲的首席外交官。"元首派我转告委员长,德国愿意出面劝说日本停止进攻中国,日中恢复友好以对付共同敌人──俄国共产主义。"

      德、日是军事盟友,两国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在柏林签定"日德防共协定",后来德、意、日三国又结为军事轴心国。现在德国主动提出居中调停,委员长当然有理由对这个欧洲大国的介入感到高兴。

      "……中国政府和人民决不会屈从于武力侵略,但是我们更愿意争取和平,战争对日中两国都没有好处。"委员长重申外交原则之后仍然不忘记对德国元首表示感谢,"……请大使先生转告贵国元首,中国人民不会忘记友好的德国人民的伟大友谊。"

      送走德国人,委员长留下外交部长和幕僚研究到半夜。很明显,苏俄和德国人的主动介入都出自他们各自的利益考虑:苏联人支持中国打下去就能在亚洲拖住日本人,解除远东地区的后顾之优,而对东欧虎视眈眈的德国元首却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不管怎么说,大国争相介入是个好兆头,委员长觉得德国人出面之后,英美各国似乎再没有理由不站出来干预。"……娘希匹!这些帝国主义,反正都拿中国做交易!"委员长在屋子里走动两圈,暂时拿不准事态发展,只好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可是骂归骂,好处还是不肯放弃的,委员长天生是个实用主义者,不在乎信仰观点的区别。八月二十一日,中国外长和苏联大使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在南宗签定《互不侵犯条约》,苏方同时向中国提供第一笔五千万美元贷款。

      九月初,中国军事代表团抵达莫斯科,用苏方贷软购买第一批苏制武器。计有飞机三百五十架,火炮丁百三十余门,坦克八十辆,高射炮若干,等等。

      此后,苏联派出以大将朱可夫为首的军事顾问团到中国帮助提高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另有多批空军志愿队陆续飞抵中国参战。

      自此至大平洋战争爆发,苏联共援助中国飞机达八百八十架,坦克一百辆,各种地面装备若干。还有大约二百名苏联飞行员阵亡在中国抗日战场上。

      黎明时分,当日军在吴淞口狮子林突然登陆的消息传到第九集团军司令部,备受失眠症和神经衰弱折磨的张治中将军这才大吃一惊。

      从地图上看,市区战斗正趋明朗化,经各师部队顽强突击,敌人阵地被分割压缩到汇山码头至公大纱厂一线不到三平方公里的阵地上,并且已经出现难以支撑和后撤的种种迹象。虽然空中方面我军形势相当不妙,蜂拥而至的大批敌机很快夺得制空权并对我军阵地狂轰滥炸,但是地面中国军队还是以不可阻挡的整体优势向着胜利步步逼进。如果再有一间时间,不,只要三天,市区内格不再有一个敌人的影子,日军在黄浦江两岸将找不到接应和登陆的立足之地。

      然而敌人援军提前出现了。

      据江防司令刘和鼎报告,吴淞口、狮子林及川沙口等处相继有数量不明的日军登陆,我军防守部队却只有一个连。另据江防观察哨报告,敌快艇若干,强行突破我岸炮阻截,连夜载运步兵至汇山码头,增援濒临绝境的市区敌人各据点。

      市区传来隆隆的枪炮声,几处电话铃同时响起来。虹口、闸北、杨浦前线各师、团指挥官纷纷报告:龟缩在据点里的敌人抵抗明显增强,得到增援的公大纱厂日军已经开始组织反击,试图重新夺回被占领的阵地。

      这就是说,已经打倒在地的日本人重又顽强地站起来,而原本占有优势的中国军队却不得不分散兵力去对付正在登陆的日本援军。

      形势开始发生逆转。

      张治中站在地图跟前,苦苦思索对策。作为身负重任的主攻集团军总司令和老资格陆军上将,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好像一条单薄的小船在布满惊涛骇浪的五万分之一敌我态势图上艰难穿行。毫无疑问,形势是非常严峻的,一方面他必须抽调部队坚决阻止日军登陆,另一方面他必须尽快解决市区战斗,否则他将犯两面作战的兵家大忌,陷入腹背受敌的严重困境中。

      可是战争并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当你千方百计要置敌人于死地时,敌人会遵从你的意志乖乖就范么?如果日军登陆成功,市区日军得到足够增援大举反攻,他将怎样应付这种首尾不顾的被动局面呢?

      "五年前"一·二八淞沪抗战",他指挥第五军增援蔡廷锴,因受到日本人两面夹击而不得不败下战场。尽管后来许多颠倒是非的历史学家硬要论证如是南京政府实行不抵抗和卖国政策的结果,但是身为军人的张治中心中十分清楚:战争不是文字

      游戏,不是谁想打赢就能打赢的主观产物。战争是实力较量的结果,"一·二八淞沪抗战"失败就证明双方军事实力的巨大悬殊。

      心力不济的集团军总司令此时面对那幅巨大而凶险莫测的军用地图,一丝悲哀和不祥的阴影隐隐罩上心头,此战莫非注定又是上次淞沪抗战的再蹈覆辙,或者注定是中国军人的又一个奇耻大辱?……

      电话铃又响起来,是南宗统帅部的。

      "……你那边进展怎么样?嗯!"电话另一端传来委员长遥远而威严的声音,"文白哪,日本人还在登陆,我已经命令张发奎从右翼牵制敌人,你速派一到两个师赶到吴淞阻击,主力仍要尽快解决市区内敌人。"

      "是!报告校长,我立即派部队前往阻击……虹口、杨浦敌人已经得到水路增援,各军、师都请求派空军和重炮予以文持。"张治中立正报告。

      "你要对下面的官兵多讲一讲抗日救国嘛!我哪来那么多飞机和重炮,如果你们都要飞机重炮才打仗,我就只好举起白旗去投降,嗯……"委员长不耐烦地打断张治中的话,"文白哪,限你一周之内务必肃清上海市区的敌人据点,不得延误……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决定调冯焕章(玉祥)到北方战场去,南方战场由我亲自指挥。”

      张治中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刚发表冯玉祥继续担任第三战区司令官不几天,怎么突然又换人了?委员长真是变化莫测啊。没容他想下去,对方又厉声说道:"……淞沪前线战事具体由顾墨三(祝同)负责,我的手令不日就将发到各集团军,延误军机者严惩不贷……"

      电话咔嚓挂断,留给张治中一种半惶恐半不甘心的复杂滋味。

      战争迅速升级,双方都摆出决战的架势。对国民党的高级指挥官来说,参战部队越多人事关系越复杂,顾祝同等保定派亲信的个人无疑使张治中感到无形的压力。仗打得好可能劳而无功,打不好却难逃替罪羊的可悲下场。于是总司令的思路尚未跳出战争的险风恶浪,很快又跌入中国官场明争暗斗的激流漩涡中。

      "……来人!命令第九十八师夏师长,第十一师彭师长火速率部前往宝山、杨行、罗店,拒止已经登陆之敌。"总司令对参谋长下达命令,"……市区各部队暂停进攻,退回正面固守原阵地。"

      此后接连几日,宝山、川沙方向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市区内却风平浪静了无战事。双方秣马厉兵休息体力,准备来日再战。

      浦东第八集团军司令部。

      日军登陆的消息同样在这里引起极大震动,张发奎连夜召开幕僚会议,分析研究敌情。幕僚们最后得出的一致结论是,我军必须主动后撤在二线设立防线。

      也就是说,我军一口吞掉敌人速战速决的战略企图已经不可能实现,为避免胶着和陷入被动,必须放弃上海然后在江南广大水网地带实现防御作战。

      张发奎沉默不语。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铁军英雄"张发奎素以能打仗和打硬仗著称。北伐时期,年纪尚不到三十岁的张发奎指挥号称

      "钢军"的北代军主力第四军第十二师横扫半个中国,先后在下泗桥和贺胜桥大败北洋军阀吴佩孚,攻克武汉,一时名声大噪。另一位后来被历史家大书特书的北伐英雄叶挺,当时只是他手下一名独立团团长。

      政治上的张发奎却是一个十足的糊涂虫和风向标,他不大热衷于政治,但是政治家们却纷纷要来拉拢他,这就使得他常常出尔反尔立场不大坚定。他曾多次通电反蒋又多次下野,后来多次被委员长既往不咎地启用复出,全都因为委员长看重他的军事才能而对他的政治伎俩不感兴趣的缘故。

      现在,作为军事指挥官的张发奎从日军登陆的信号中敏锐地看出战争整体走势的某种不祥端倪,他认为必须向统帅部汇报,以避免在不利态势下与敌人主力决战。但是他又拿不准,建议撤退会不会被南京方面看作"抗战不力",甚至给那些从来不干好事的政客们以可乘之机,日后落下一个被人利用的话柄甚至罪名呢?

      他想到第三战区总司令冯玉祥长官。

      不管怎么说,他与冯长官处境相似,同病相怜,都是杂牌军里的幸存者,又都是被老蒋控制于股掌怆中的工具。好在冯长官地位更高些,说话也不怕别人诸如何应钦怆辈打小报告,因此他想先得到冯长官支持。

      不料电话刚一挂通,冯玉祥的大嗓门就传过来:伯华老弟,日本人登陆了,你要给我好好地打……我要去北方战场,这边由委员长亲自指挥。"

      张发奎觉得不妙:"这么说,上海方面决不打算放弃了?"

      "老弟是什么话?淞沪之战世人瞩目,委员长好容易下了决心,要给国人抗战作个榜样,哪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日军大举增兵,陆、海、空俱占有绝对优势,我军莫非要像一九于六年法国凡尔登战役那样,将主力精锐集中消耗于淞沪弹丸之地?"张发奎曾经出洋考察过欧美军事,悉心钻研欧洲战史,尤其对第一次大战的经典战例了如指掌。

      "向华老弟,此话只可对我讲,否则委员长是不允许有人动摇军心的……"冯玉祥压低嗓音,语调里进出推心置腹的诚恳,"老蒋这回是逼上梁山喽,不打没法对全国老百姓交待,在国际上也站不住脚。你想想,他那个委员长日子好过吗?"

      "冯长官,你认为淞沪战事前景如何?"张发奎疑惑地问道。

      "我看日本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攻势已经达到极限,别看那些飞机军舰热闹,其实没有多大能耐,最后解决问题还得靠步兵嘛!想当年,我在察哈尔组织抗日同盟,不是用大刀打败过小鬼子的飞机大炮吗?,……"

      一种无名的悲哀像虫子一样爬上张发奎心头。

      冯将军为人直爽,联系群众,生活清廉,反对腐化,这些个人品质无疑令人钦佩。但是作为一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对战争的理解基本上还停留在冷兵器即大刀长矛和肉搏战时代,他在察哈尔的最大创造就是组织马队大刀队向敌人大炮坦克冲锋。而张发奎考察欧洲时,曾在幕尼黑亲眼目睹德军伞兵和机械化部队联合演习,德军的现代化作战能力使他深感震撼。他还亲自登上过英国皇家海军的巡洋舰,参观水兵作战演习,在世界空军第一大国的美国,张发奎认真反省了中国军人的落后偏见和封闭短视,认识到"……过去之平面战争,已进步到立体战争,无空防即无国防。"(见《国民党高级将领列传·张发奎传》解放军出版社一九九0年饭)冲动之下,他甚至决定留在美国学习飞行,后终因体检不合格未能遂愿。现在中国军人面对的正是这样一场前所末有的陆海空全面入侵的国防战争。对大多数从未出过国门闭目塞听的中国将领来说,他们除了空有满腔爱国热忱和打败敌人的抱负外,对敌人的实际战力、现代化程度、究竟占有多大优势和为什么占有优势并不清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实许多人既不知彼也就不知己,因此这场战争常常就不能不带上许多一厢情愿和可歌可泣的盲目色彩。

      冯玉祥的乐观态度愈发使第八集团军总司令感到绝望。

      "冯长官,你认为统帅都是否会考虑立即启用钱澄线防御阵地?”

      "向华老弟,你这人怎么变得畏首畏脚的?……我说过,敌人攻势己至极点了嘛!向你透露一个消息,老将正在召见他的得意门生陈诚,张文白作战不力,南京这边有很多议论……大敌当前,我堂堂中华军人当奋勇杀敌,焉能轻言后退呢?"

      “…………”

      受到申斥的右翼集团军指挥官呆立半晌,明白这场表面我占优势实际上故我实力悬殊的战争不能不继续打下去的事实,就叹了一口气,然后振作精神重新布署兵力,对黄埔江以西增援日军发动牵制性进攻。度朝中山门方向行驶。

      一队黑色的"福特牌"汽车缓缓驶出军事委员会大门,向八月下旬,中国南宗。南经过天朝遗址,绕过大行宫,然后向东转上中山路,加快速度。蒋介石端坐在汽车里闭目养神。

      委员长气色看上去不大好,瘦削的双颊有些泛青,微微浮肿的眼圈现出疲惫和睡眠不足的迹象。夫人宋美龄默不作声地紧挨在先生身旁。夫人脸色略显憔悴,她时而心事重重地望望窗外,"窗外不时掠过被日机轰炸过的街道废墟,时而担忧地凝视车内这位系党国安危于一身的伟人丈夫。

      北方战火愈演愈烈,南口、居庸关、张家口吃紧,气势汹汹的日军猛明华北大门,傅作义第七集团军、卫立煌第十四集团军己经支持不住。华北大门一敞开,日军机械化部队就将沿着一望无垠的华北大平原长驱直入,中国军队将无险可据。

      上海方面,日本援军登陆意味着局势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中国军队无论采取怎样措施,日本人占有的海、空优势都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张文白抵挡不住敌人两面夹攻,上海一旦失守,那么民国首都南京也将危在旦夕。

      南京政府的战争航船正驶向前途凶险莫测的风暴中心,千钧重担压在她身边的这个双颊瘦削的男人肩上。

      汽车重重颠簸一下,蒋介石睁开眼睛。

      "大令,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宋美龄发现她的伟人丈夫眼睛里露出一片惊惧和茫然,连忙摩挲他的手温柔地回答道:

      "哦,快到中华门……不要紧大令,你再多休息一会儿。"

      "我很好,很好。"蒋介石点点头,仿佛回到现实中。他转向夫人问,"……子文有消息吗?他们到欧洲游说进展如何?"

      “……伦敦民众反响很强烈,但是张伯伦首相很滑头,不肯做出实质性承诺。”夫人回答,"首相还打个比喻说:日本灭亡不了中国,就好像蛇吞不下大象。"

      "其他国家呢?"

      "法国人和意大利人都不大积极,法国总理甚至不肯接见中国代表团。只有德国人似乎对调解中日战事很热心……子文上午来越洋电话说,他们下周启程去华盛顿寻求支持。"

      蒋介石轻轻叹息一声。

      "大令,你不必担心。"夫人劝慰先生,"你应该相信美国人,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和最具有民主精神的国家,他们决不会听任中国遭受侵略而不管的."

      蒋介石没有说话。作为一个从未走进过西方世界的中国政治家,他对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人的一知半解和好感大都来自他身边这位在美国长大的尊贵夫人和她的家族,他们的美国化情绪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使他内心对那些陌生的西方列强始终抱着将信将疑的期待。

      "……听说德国大使愿意出面调停?"夫人轻声问道。

      "哦是的。"

      "……你认为德国人会成功吗?”

      蒋介石苦笑一下,将身体微微靠在后座上回答:"日耳曼人总是很自信的,可是我怀疑日本人会听他们的话吗?”

      "俄国人为什么对支持我国抗战格外热心呢?”夫人疑惑地问。"中日之战,谁能捞到好处呢?最大的得益者首先是俄国人。"蒋介石的情绪立刻变得激烈起来,"……娘希匹!日本人进攻中国,俄国人就不用担心它在远东地区受到的威胁,同时还能让我们拖住日本人,消耗日本人的力量。所以俄国人积极表态向我国提供军火。这就好比饮鸩止渴,你明明知道别人给的援助不怀好意,但是你还是不得不全盘接受,把这场该死的

      战争打下去。"

      沉默片刻,车厢里只有汽车马达均匀地转动声。

      "这次日本派来的总司令,叫什么……石根大将来着,听说是孙先生的同学和朋友?"夫人想起另外一个话题。

      "松井石根。"先生纠正道,"他不仅是孙先生的朋友,跟本人也很熟悉,是我在日本军校高几届的校友。"

      "校友之间兵戎相见了?"夫人轻轻调侃地笑起来。

      "这不奇怪,各事其主嘛!"蒋介石摇摇头,感慨地回答:"……君为天皇,吾为中国,都可谓忠诚勇烈,国家至上嘛!"

      说话之间,车队驶出中华门高大的门洞,一排头戴钢盔担任警戒的宪兵立正敬礼,行人则远远驻足注目。

      “我的顾问端纳先生从华北来电话说,国军士气高昂,民众抗日热情澎湃。他用了一个英语单词''''Gushout'''',就是到处喷涌的意思。"女人容易激动,夫人一想到红旗招展万众怒吼的场面脸上就容光焕发,"……听说上海各界都组织起来支援前线,民众抗日运动风起云涌,对国际舆论影响很大。端纳先生建议,等他回到南京,由他陪我到上海前线进行一次公开慰问伤病员的活动,大令你看好吗?”

      蒋介石转过脸凝视夫人,他的内心轻轻一跳,夫人的话使他突然受到某种启示。

      ……孙中山说过,民众是胜利之本,只要把民众的抗战热情调动起来,几十个师几百个师的兵员何愁不能解决?上海战事才刚刚开头,尽管往后战场形势严峻,但是如果你不看到蕴藏在民众中的巨大潜力,看不到中国幅员广大的优势,你将自行陷入绝境。

      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他们死人愈多仇恨愈烈,也愈加奋勇战斗,这就是中华民族决不屈服的天性。作为党国领袖,他的责任是领导打赢这场战争,历史只记录你的成败而不管死了多少人。政治家都是冷血动物,唯其残酷才能以理智而不是情感,以利益而不是道德取胜。

      那一瞬间蒋介石觉得心中非常敞亮,就像一名优秀棋手突然被对手的步步紧逼激发出成倍的灵感,他发现自己又开始绝处逢生,变得生机勃勃思维活跃。上海战区必须投入重兵增援,把日本人的主力吸引到南方战场来。淞沪抗战必须坚决打下去。他,至高无上的蒋委员长将以坚强的决不屈服的战斗姿态确立在全国抗战的领袖地位,让国际社会看一看,他是决不会向日本人的军事压力屈服的,以争取美、英诸国的出面干预……

      "哦大令,你真不愧是全国军民爱戴的国家夫人。"先生拉着夫人的手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如果你亲自到前线去,你将把圣母的光辉带给战斗中的国民心中……我将随时为你祝福。"

      "谢谢你,大令。"

      车队沿着林木葱茏的山间道路蜿蜒行进,约摸一个时辰,前方山腰隐约现出一片巨大建筑群的琉璃瓦拱顶。

      中山陵到了。

      中山陵位于南京东郊紫金山(钟山)南麓,坐北朝南,气象恢宏,与著名的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陵寝“明孝陵"隔坡相望。中山陵始建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十八年春落成,同年六月孙中山遗体由北京碧云寺移此安葬。陵墓里木铎式,傍出而筑,由南往北逐级升高,依次为牌坊、墓道、陵门、碑亭、平台,最后是祭堂和墓室。陵园总面积达四万五千多亩,其中林木面积三万二千亩,并建有音乐台、光华亭、水榭等辅助建筑群。站在陵墓高处远眺,前有滔滔大江环绕,后有巍峨钟山耸立,左有灵谷寺钟声相守,右有明太祖孝陵为伴,真是占尽人间风光,一派帝王气象。陵者,皇帝之墓宫也。据说民国二年孙中山诸人到南京钟山打猎,登高一望,不禁大为陶醉,向陪同左右的南京市长问道:待孙某人百年之后,肯否借贵山一方宝地安身?

      由于此言确有记载;加上孙中山生前多次对人提及死后愿葬在钟山,因此孙中山逝世后,是否实现总统的遗愿就成为衡量国民党继承人是否继续高举三民主义旗帜的重要标准;国民党政府出动许多军政大员和风水先生来到钟山考察,经过种种社会、地理、人文和阴阳八卦的论证,终于选定墓址,并以招标方式募集资金图纸,前后历经九年修建,耗资二百四十万银元(当时正在北伐),动员民工数十万人,一座气象万千的现代皇陵就拔地而起,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著名旅游景点。

      在我们中华民族古老漫长的进化史上,我们已经拥有太多的关于坟墓和死人的文化,比如北京的十三陵,河北的清东陵,清西陵,西安的始皇陵、兵马桶,长沙的马王堆,等等。在几乎所有东方古国中,墓葬文化都无一例外地成为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埃及的金字塔,日本的神社,印度的舍利佛塔,中国的皇陵和地下宫殿。但是只有我们中国人把这种豪华神圣的墓葬文化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因为本世纪我们至少又收获两座闻名世界气度不凡的大型坟墓:一座是二十年代修建在南京紫金山的中山陵,另一座就是七十年代后期倔起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雄伟的纪念堂。

      民国二十六年盛夏八月的这一天,中国现代史上的独裁者蒋介石偕同他的夫人宋美龄顶着烈日缓步登上中山陵的石阶。陵园寂无人声,通向孙大总统墓室的宫高石阶在耀眼的烈日下仿佛一条通向天国的道路。钟山如贷,大地无言,灵谷寺响起超度的钟声,一切尘世的喧嚣:战争、仇恨、权力、金钱以及互相厮杀你死我活在这里统统归于寂灭。时间仿佛一条永恒的河流凝固不动,而国父白灵魂就在那座高高隆起的山体之上向着尘世微笑。同永恒相比,一切个人的东西,包括权力、地位、财产乃至生命难道不都是过眼烟云吗?"……

      先生拖着长长的身影与夫人一同朝着历史深处走去。

      在空旷而辽阔的天庭之下,在高山大塑和亿万年形成的大自然面前,这对中国民国史上最有权力的夫妇失去平时万众簇拥神采奕奕的高大形象,人仿佛萎缩了许多。侍从副官和卫兵都留在山下的陵门外面,借大一座空荡荡的陵园内,只有这对手挽着手相依为命的渺小男人和女人在天地间缓缓向前移动。

      "……大令,你相信国父不死吗?"女人问。

      "是的,我相信他没有死。每当我们需要他的时候,我的心息能像往常一样听到他的声音。"男人回答。

      他们孤独地走着,缓慢而坚定地一直走向他们心目中那个永远不死的伟人、导师,恩人,领袖和姐夫的灵魂栖息地,走向和接近永恒的边缘。夫人从紧挨在她身边这个比她大十二岁的男人的沉重呼吸中感到一种不能自拔的压抑和担忧,因为只有她心里明白,自从婚姻或者说政治利益把他们结为一个整体之后,每逢先生的前途事业遇有重大挫折或者面临危机,他都必定带她一同走进这块国父圣地来谒陵。

      蒋、宋一九二七年结婚,当时舆论界普遍认为这是一对由利益结合的政治联姻,而政治联姻就等于互相利用而不是人人羡慕的爱情至上。但是十年过去了,这对通过婚姻结合在一起的政治夫妻却始终没有发生人们预料的种种危机。相反,强大的互补优势使他们的家庭和事业都渡过重重难关达到今天的鼎盛地位。

      其实纵观近现代中国伟人的家庭婚姻有几个不带上政治的因素?"夫贵妻荣"或者夫贵妻也贵是个普遍真理。受人尊敬的孙夫人宋庆龄名扬四海仅仅因为她是个爱国女士?江青一步登天是因为她有什么杰出的政治才能吗?还有那个叫叶群的女人在中国政治舞台出现呼风唤雨难道同她的婚姻没有关系吗?

      空中传来飞机尖锐的马达声,三架涂有太阳机徽的日本战斗机从陵园上空一掠而过,不多时一队日本轰炸机从正东方向编队飞来,南京城里传来隐隐的防空警报声。侍从副官欲赶来保护领袖安全,被夫人制止。蒋介石根本不打算躲避日本飞机,他们继续一往无前地走着,只有当这个深不可测并以冷酷和手腕毒辣著称的中国男人偶尔抬起头来,夫人才看见先生眼睛里闪动着愤怒和轻蔑的目光。

      不幸的是,先生被石阶绊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大令,要紧吗?”夫人惊呼。

      "……没什么,扶我站起来。"

      先生紧紧挽着夫人胳膊站起来,仿佛根本没有跌倒一样继续往前走。……“西安事变"之后,委员长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历史把他挤进他并不愿意走进的夹缝里。由于日本人的野心,委员长实在出于不得已才暂时容忍了共产党的存在,转而抗击那些跨海而来的凶恶的人侵者。

      中国的天下,内忧外患危机四伏,自上个世纪以来,一百年间何曾太平过?国父推翻清朝帝制,建立共和政府,国父因此永垂不朽……伟人都是孤独的,无论死去还是活着的人。委员长没有朋友,他有许多忠实的下级和崇拜者,包括他身边的夫人,但是他们都不能完全了解他。在这个战火纷飞世事如烟的大千世界上,能称得上理解他的只有一个人。

      他就是睡在眼前这座巨大陵墓里被尊为国父的那个伟人。

      孙中山其实是幸运的,他如果活着,他能把中国的事情搞好吗?他能避免不做一个独裁者吗?他能同共产党继续合作而不分裂吗?他有魄力对付日本人的战争威胁吗?……所以孙中山慧眼识英雄,生前就把中华民国的大业托付给未来的妹夫蒋委员长。

      "……英士即死,吾师期我以英士。执信继死,吾师并付以执信之重责,而责我一人。"(见《蒋介石传》,团结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中山陵落成,蒋介石夫妇每年都习惯来这里祭扫。礼仪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独裁者经常需要一种氛围对自身进行反省,感悟天地人事的沧桑变化。蒋介石饭依基督教虽然是个形式,但是他从宗教的永恒里却分明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只有聪明的夫人能够察觉她的先生渐渐发生的这种变化。有时哪怕国事繁忙她也陪他来到这方净土坐一坐,稍事休憩,藉国父在天之灵的教导梳理纷乱的思路,以平静内心的种种烦躁不安。

      据说女人能从宗教中得到安慰,而男人则从宗教中汲取力量。

      女人也许水远无法读懂男人这本书,尤其是被称作"伟人"的男人们,但是作为一个聪明的女性,夫人凭着自己的悟性却知道应该怎样去帮助自己的丈夫。在举国震惊的"西安事变"中,夫人就是凭着这种勇气飞往西安营救蒋介石,从而帮助避免了一场中国国内新的分裂内战。夫妻可能永远不会平等,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结合成一个整体,就像大脑与手脚有分工一样。

      于是夫人更加小心翼翼地挽着伟人丈夫的胳膊,沿着长长的历史阶梯一级级向上走着。他们的身影在绿色的山林间晃动着,绕过许多建筑物,越登越高,越走越小,最后终于融人那座高高在上氤氲缭绕的拱形墓室不见了……

      有确切资料表明,蒋介石夫妇这天在中山陵一直呆到天黑以后才下山。据说委员长曾虔诚地站在孙中山先生遗体跟前,仿佛入定一般,用精神同那个躺在水晶棺里的伟人灵魂对话。还有人说,委员长就在这天为自己选定归宿,他决定让自己未来的墓址就紧挨着国父,毗邻中山陵左侧约三华里即现今南京天文台下面的山麓上。只是后来兵败大陆,未能如愿以偿,只好留下孙先生孤独地与暮鼓晨钟和一个腐朽的明朝皇帝为伴。此为后话,不提。

      八月二十日,国民政府大会正式推举蒋介石为陆、海、空三军大元帅,宣布实行战时体制,长期对日抗战。

      二十二日,南京政府发布命令,宣布划分江苏、浙江(含京、沪)为第三战区,蒋介石亲自担任战区司令长官,顾视同副之。

      二十三日晨,日军先头部队在吴松口、狮子林、川沙口多处登陆成功,并向市区纵深推进。中国军第九十八师、第十一师火速开往宝山、川沙一线进行阻击,双方发生激战。

      同日,第十五集团军长官部成立,下辖第十八、第三十九、第一共三个军十二个整编师又两个独立炮兵旅。原来暂属第十九集团军的第九十八、第十一两师复归第十八军指挥。

      至此,中国投入淞沪战场的兵力己经超过二十五万人,日军约有十万。双方兵员之比约为三点六比一。

      一九三七年八月,中国南方素有"天堂"之林的江浙平原,富饶而广袤的苏杭三角洲的大小城市和乡村,战争的烽烟好像雷雨前的阴云那样迅速遮盖了晴朗的天空。涂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将成吨的炸弹和机枪子弹倾泻在手无寸铁的和平居民头上,于是往内地逃难的人群就好像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流不分白天黑夜向西流动,本世纪以来中国人民头次有可能进行经济建设的历史性机会被日本侵略者的枪炮无情地断送了。

      硝烟滚滚,炮声隆隆,一支新编成的第十五集团军十万官兵肩负救亡重任和小米步枪,星夜兼程沿水路、公路和铁路浩浩荡荡开往淞沪前线。新到任的淞沪前敌总指拄兼集团军总司令陈诚坐在一辆颠颠簸簸的吉普车里蹙眉沉思。

      陈诚,字辞修,浙江青田人,陆军上将,保定军校第八期炮科毕业,国民党中央嫡系的首脑人物之一。他自一九二四年入黄埔军校追随蒋介石以来,曾为蒋介百削平群藩,建立和巩固政权立下汗马功劳。一个月前"七·七事变"爆发,时任军政部次长的陈诚受蒋秘密召见,询问其对策。陈答:"……我国军事落后,且未有充分作战准备,不宜实施速战速决之战略。相反我国国土广大,人口众多,经济资源分散在各地,具有长期作战之条件。故我国对倭作战之最高指导方针,应为实施持久消耗战略"……在抗战第一阶段,国军对倭之攻势,仅作有限度之抵抗;尔后主动转进,以消耗敌人战力,保存我军主动;借以时间换空间,扩大战场,分散敌军兵力,以求达成阻敌前进,建立长期抗战力量之目的。云云。(《国民党高级将领列传·陈诚传》解放军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可见得当时中国不乏有英明预见者,"持久战"论在国、共两党不谋而合,可谓条条大路通罗马,英雄所见略同。

      吉普车不停按响喇叭,迎着公路上西去逃难的人流缓缓行驶。

      总司令的车队从南京开出就一路遇空袭时停时开,越接近前线公路上扶老携幼的难民越多。由于亲眼目睹这幕成千上万老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惨景,陈诚那张本来就不苟言笑的严肃的长脸变得如同生铁铸就一般无比生硬,腰板挺直,双手握拳,指关节捏得嘎嘎响。大凡熟悉这位南京来的少壮派军政大员脾气的人都知道,总司令城府很深,公开场合从不轻易动感情,即使大喜大怒也决不形诸于色。

      他属于那种善于克制情感和服从理智的铁腕男人。

      从精神气质上讲,陈诚与蒋介石天生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浙江人,都出生于下层社会家庭,都不满足现状,野心勃勃,渴望建功立业。都有很深城府,严于律己,察颜观色,钻头觅缓和楔而不舍,等等。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一九二四年蒋介石头次遇到还是黄埔军校学生队二十六岁的上尉教官陈诚时,他正在路灯下刻苦攻读《三民主义》。正是这次偶遇使蒋对这位部下产生了某种属于男人之间的那种很重要的信任感,也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思,从此他们开始长达将近半个世纪相得益彰和患难与共的师生关系。

      "乱世出英雄",太平盛世人人只好去经商或者论资排辈。青年陈诚一旦追随蒋介石就忠心耿耿矢志不移,历经磨难而不悔。这种情形很像恩格斯崇拜马克思:斯大林效忠列宁,蒋介石投奔孙中山,我们与其说这是被称做"伟人"的那些杰出人们的人格魁力的强大吸引,无宁说这是一种共同事业的需要。因为从另一种意义讲,伟人不是个人,而是一种优秀群体,即群体智慧的集合体,越是伟人在他四周集合的人材越多……

      一声马斯,公路上人群大乱,行进中的军队受到干扰被迫停止前进。前往察看的副官回来报告说,原来是一辆难民的马车受惊,撞伤撞倒好几个士兵。

      总司令走下车来,撞伤的士兵腿上淌出鲜血,那个自知闯祸的农民车主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自古"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老百姓怕兵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一个难民的车撞伤了即将去打仗的兵?

      总司令依然是一脸生硬肃杀的表情,这种表情容易使人联想到"咬牙切齿"或者“山雨欲来风满楼"之类形容词,因此连受伤的士兵也停止呻吟,难民个个噤若寒蝉。总司令冷冷地看了看那匹闯祸的马,命令参谋长:"……部队改为沿铁路行军,白天做好防空隐蔽。通知铁道部,所有东行列车一律就地征用运送部队,返回空车疏散难民。"

      秩序恢复,军队纷纷离开公路上了沪宁、沪杭铁路,吉普车队继续开动。然而即将到来的大战依然使这位三十九岁的国民党总司令无法平静内心的情绪涌动。

      ……军人虽然靠打仗升官发财和获取好处,但是战争毕竟给国家和民众带来不可挽回的痛苦和灾难。陈诚是劳动人民的儿子,或者说我们今天仍然有案可查的民国高级将领,他们中间绝大多数人并非官僚子弟而是劳动人民的后代,他们在那个军阀混战群雄并起的年代里,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奋斗,经过浴血奋战才有了后来的高官厚禄。当官并不一定忘本,即使他们的后代有很大可能蜕变为腐败堕落的八旗子弟,但是至少对陈诚本人来说,他的情感世界始终无法背叛对浙东青田那片乡土的血肉感情。

      陈诚出身在青田乡下一个自食其力的农村知识分子家庭,他的少年生活同那些世代务农的平凡的庄稼人没有什么两样;边读乡村私塾,边帮助家里干农活儿,因此这位未来的陆军上将的童年记忆总是同上山砍柴,下地劳动,放牛吃草,以及与同伴在河水里嬉戏的欢乐时光联系在一起的。少年陈诚的生活中也经历过贫困、饥谨和失学的磨难,他的父辈远非官僚贵族富裕人家,因此他的精神和情感世界归根到底是属于劳动阶级的,同土地和劳动有着千丝万缕的天然联系,即使我们将这种联系称之为"阶级烙印"也未尝不可。其实物质生活并不能分割个人对民众的感情,因为无论贵族还是平民不是都有可能产生暴君或者刽子手,反之哺育伟大的民主战士或者人道主义者吗?……

      八月二十三日,陈诚总司令奉命率领大军开进淞沪前线,在从南京抵达上海的并不漫长的行程中,他的车队曾经多次因难民壅塞而受阻,又数次下车步行以躲避日机空袭。曾经有一枚炸弹落在车队里,造成数人牺牲多人受伤,但是总司令安然无恙。

      后来还是一队骑兵赶来解救了总司令,他们离开大路驰马直奔上海前线。

      当日晚,武装马队风驰电掣毫不停留地穿过繁华的上海市区。陈诚的副官面对一大群前来欢迎的当地军政官员宣布道:"……总司令有命,前敌指挥部设在嘉定县城,今晚召开首次作战联席会议……请各位立即前往出席,不得有误!"

      二十三日夜,中国军第九十八师、十一师得到增援,向宝山方向日军发起反攻,收复战略要地罗店,毙伤日军千余名。

      第二十四五两日,我第十五集团军主力赶到,向登陆日军发动全面反攻。与此同时,右翼张发奎部也向川沙和浦东人侵之故大举反击。

      日军增援部队两个精锐师团和一支包括三艘航空母舰在内的庞大舰队全部开到,中国军队仍以压倒优势将登陆日军赶向海边。日军凭借舰炮火力和空中优势坚守滩头阵地,双方相持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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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九章 "三个月灭亡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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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井石根大将举起望远镜,面无表情地站在甲板上了望。参谋副官报告,中国军队又在发动进攻。望远镜里只看见陆地上浓烟滚滚,无数炮弹爆炸的烟柱好像乌云遮盖了河流村庄。空中有成群结队的日本飞机呼啸着掠过滩头阵地,然后不断向进攻者俯冲投弹,轰炸扫射。军舰上的大炮也开始猛烈射击,巨大的船体在江水里不停摇晃,总司令看见炮弹在敌人的攻势前面竖起一道道死亡的钢铁火墙。

      松井沉重地放下望远镜。中国人战斗决心之大,进攻之坚攻势之凶猛完全出乎日本指挥官的预料。

      八月二十三日,日军主力陆续登陆,战斗沿宝山、嘉定和浦东川沙县十几公里宽阔的江岸线展开,进攻一度顺利,日军先头部队向市区纵深快速推进达二十公里。但是中国军队很快便组织起强大反击,许多地方短兵相接,日军立足未稳伤亡惨重,只好重新退回滩头阵地。

      根据获悉的情报,南京政府已经紧急调遣中央军精锐陈诚第十五集团军增援上海,另有两个集团军也由安徽、湖南、广西等地向上海进发。这就是说,南京政府决心不放弃上海。从眼前战况看,日军处在被压制的不利地位,其优势火力和机械化装备无法展开,如果中国大军全部开到,他的两个登陆师团将被困在狭长的江边地带,陷人更加困难和被动的境地。

      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帝国第三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海军中将也放下望远镜,做了一个不无遗憾的手势,提醒陆军大将:"总司令阁下,对目前陆军的战况和处境,海军除予以强大炮火支持外,只能深表理解……本舰队已经接到海军部命令,从今日晚七时起,除部分舰只继续留在上海作战,各分舰队都将开往中国南方和北方水域,执行全面封锁中国海岸线和击毁其海上目标的光荣任务。"

      松井的目光在海军中将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知道了阁下,对于海军的的一惯支持和合作,陆军深表感谢。"

      "……本司令官决定留下两个航空母舰战斗群支援上海作战,以确保总司令安全。"长谷川清神气十足地宣布,"……如果陆地战斗失利,舰队将向海军部请求增派舰只和舰载飞机支援。"

      陆军大将对海军的倔傲态度感到十分恼火。

      日本陆军与海军的矛盾由来已久。自上个世纪起直至甲午海战和日俄大海战时期,海军一直都是帝国的旗帜和骄傲,那时候陆军将领只是一群不起眼的配角。本世纪二、三十年代,陆军开始崛起,海军元老们被少壮派陆军将领毫不客气地挤到一边,所以陆海军之间的明争暗斗和权力之争从来没有停止过。

      "……阁下,陆军有足够的战斗力打败和消灭敌人,请海军还是执行任务,不要过多操心别人的事情。拜托啦!”司令冷冷回答,然后头也不回地命令参谋长:"帝国派遣军总司令部马上登陆,军舰上除留下通讯联络宫外,陆军所有人员跟随司令部前进。"

      日军步兵第三师团第六联队长仓永辰治大佐把头探出装甲车外面指挥战斗。

      仓水大佐是北九州佐贺人,佐贺县位于日本对马海峡东岸,与朝鲜半岛隔海相望,一九0五年举世闻名的日俄大海战就发生在这里。当时俄国强大的波罗的海舰队受到日军伏击全军覆没。战争和帝国军人的业绩给少年仓永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从小立下志向就是当一名将军,像伟大的乃木大将和东乡元帅那样受人尊敬万世传颂。

      没有战争的年代是军人的不幸。

      仓水一九一一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一九二二年毕业于东京帝国陆军大学,直到十三年后的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仓水辰治才被勉强提升为陆军大佐,从步兵学校调到第三师团担任联队长。

      大佐距离将军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如果没有战争,倒霉的仓水完全可能在这个中级军阶上一直呆到退休。所幸的是,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爆发了。

      八月中旬,第三师团奉命从本土紧急增援上海,第六联队作为师团前卫担任了突击登陆和扫荡吴淞口敌人据点的光荣任务。二十二日夜,第六联队两千官兵分乘一百七十艘橡皮冲锋艇,借着夜幕的掩护悄悄在吴淞口南侧一点五公里处(现上港九区内)一举登陆成功,然后以十多辆坦克装甲车开路,沿着江边公路(现军工路一带,迅速扩展战果。中国守军的防卫本来极为薄弱,在日军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打击下,守军大部被歼,少数残敌向城里方向逃跑。

      第六联队的战绩受到师团长表彰。

      二十三日,登陆日军受到来自浦东、浦西、嘉定三个方向中国军队的猛烈反击,中国飞机也频繁让动轰炸扫射日军滩头阵地,企图趁第六联队立足未稳一举将其赶下江去消灭。另据空中侦察飞机报告,至少还有两个师的中国军队正在向吴淞口方向运动。

      仓永大佐嘿嘿地笑起来。

      "……你们有谁知道,日清甲午战争前伟大的乃木大将在干什么吗?”联队长两眼炯炯有神地向他的部下发问。

      "……可能是步兵军官吧?"有人不肯定地回答。

      "东乡呢?东乡元帅是什么军阶?"联队长又问。

      "告诉你们,战争开始时乃木大将还在长州的家里务农,种水稻呢。"仓水大佐在步兵学校做了十多年教官;对帝国战史了如指掌,"……东乡元帅那时候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舰长,军阶中佐,但是战争打下来,他们都成为将军,变成举世闻名的帝国英雄。你们这些无名的军官,大队长、中队长,还有我,陆军大佐,都要向乃木和东乡学习,做光荣的帝国英雄!"

      "是!"部下齐声回答。

      联队长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四十二岁的陆军大佐一定要在这场打败中国的战斗中争取当上一名受人尊敬的帝国将军。

      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中国军一个团在炮火掩护下试探性进攻第六联队阵地,仓水大佐根本不把这些穿灰布军衣的中国草鞋兵放在眼里。他命令停止射击,把敌人放到几百米的近距离,然后坦克装甲车一齐发动,从正面向中国军队发起反冲击。两军相遇,如同两股强大的漩流或者沉重的雷雨云相撞。一霎时爆发惊天动地的轰响和厮杀。日军坦克战车搭载步兵如同钢铁洪流席卷大地,到处都有炮口喷吐火舌,步兵或跳跃跟进,或躲在车后射击。仅仅几十分钟,进攻的一团中国军就被打垮,第六联队击毙敌人数百人,自己仅损失几辆战车,伤亡十余人。"失败的中国军队很快调整战术,更多的穿灰布军装的敌人好像乌云一样把第六联队团团包围起来。"……你们正面敌人已达两个师,需要增援吗?"师团长询问。

      "报告,第六联队有信心打败敌人。"大佐回答。

      "很好,师团以炮火支援你们,请务必不要轻敌。”

      但是以后战斗的残酷程度大大动摇了日本指挥官的决心。中国人不仅人数占优势,炮火有所增强,他们士兵的顽强战斗精神也势不可挡地摧毁了日军阵地。两天过去了,第六联队官兵能够拿起枪战斗的还剩下百余人。战车大部被击毁,能继续战斗的只剩两辆。

      "……师团主力正与敌人激战,请你们务必坚守阵地,援军即将到达。"第三天,电话那一端传来的竟是帝国派遣军总司令松井大将的声音。

      "是!……第六联队决不辜负总司令的信任。"大佐浑身一震,立正回答。

      "……仓水君请记住,我将在你们后方五百米运的阵地上注视你们,并遥祝你们取得胜利。"

      "是!仓水联队无往不胜!"

      一股热流从联队长心头涌过。"仓永联队无往不胜!"这不仅是誓言,更是奇迹,以步兵一个联队(团,单独同敌人两个师的优势兵力作战,这样的事迹不是连伟大的乃木大将也没有做到过吗?

      未来的帝国将军对创造奇迹充满信心。

      这天傍晚,血红的落日辉煌地映照着中国东海之滨的黄浦江畔,日军第六联队全体官兵英勇战死。仓水大佐站在最后一辆装甲车上,亲自扣动机枪向敌人射击。一枚中国兵扔来的木柄手榴弹不偏不歪击中装甲车,"轰"地一响,车上的人被炸出老远。仓水大佐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轻飘飘的身体仿佛被一股强大的浮力托住,于是就像小鸟一样张开双臂快活地下向空中。一片灼热的巨浪蒸腾而起,黑暗像潮水一样从地下涌出来,很快吞没整个大地和天空……

      仓水联队全军覆没。

      松井总司令在指挥部亲眼目睹了第六联队官兵英勇"玉碎"的壮烈一幕,不由得深为感动。他沉思良久,才对参谋长口述电令内容如下:

      "……东京大本营;敌军数倍于我,我帝国官兵英勇战斗战果累累,目前正在巩固登陆阵地……请求立即增援三至四个师团,否则派遣军将陷入攻击乏力无路可退之困境。"云云。

      仓水大佐是"八·一三"在上海战场阵亡的第一名"日"军联队长。为表彰该大佐英勇作战的功绩,日本军部决定追晋仓永辰治为陆军少将,授予金鸡三级勋章一枚。大佐如愿以偿。

      福建泉州。

      这是中国大陆与台湾隔海相望的一处天然深水良港,港内渔船云集,灯火密布。每逢汛期,来自台湾和大陆沿海各地的渔船都先赶到这里的妈祖庙烧香,然后才进入渔场下网捕捞。于是泉州城内昼夜灯火通明,港口人声鼎沸,商贾小贩好像成群结队的蚂蚁一样把刚刚捕捞上岸饱海鲜海产品运往内地。

      一九三七年八月,一年一度的秋季渔汛在人们祈祷声中悄然来临。虽然此时中日战争已经爆发,华北战事吃紧,上海滩也传出一阵紧似一阵的炮声,但是这里的人们生活依然平静。中国地大物博,北方打仗同南方捕鱼有什么必然关系呢?何况老百姓不是军人,不能因为打仗就不干活吃饭。因此这年妈祖庙里香火格外旺盛,祈祷丰衣足食岁岁平安的渔民烧完香做完祷告之后,就把渔网粮食生活用具搬上船去,然后告别亲人扬帆出海。

      至少在这年八月底以前,包括台湾海峡在内的整个中国沿海是风平浪静的,笼罩一片生产繁忙的和平气氛,仿佛战争只是陆地上的事,与海上的中国人无关。甚至有时担任护渔任务的中国舰艇与日本军舰相遇,双方只是怒目相视,各走各的航线,并不采取敌对行动。

      八月三十日,台湾海峡东经一百一十九度,北纬二十五度线附近海区,约有千余只来自浙江、福建和两广的渔船正在海面下网捕鱼,另有三艘悬挂青天白日国旗的中国海岸炮艇执行正常的护渔和巡逻任务。

      上午十一时许,一架从台湾桃园机场起飞的日军侦察机飞临渔区上空,盘旋侦察数分钟,然后掉头东去。此后又有日机飞临侦察,因为当时每天都有轰炸上海、南京的飞机从台湾机场起飞,渔民对此己经见惯不惊,何况渔汛期间,时间就是金钱,每一网撒下去都会捞起一个实实在在的丰收希望,所以人们对日机频繁飞临并未感到太多不安。

      约中午十二时,东北方向远处起了浅浅的烟雾,很快阳光照耀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些隐隐约约的斑点,不久那些移动的灰色斑点就变成许多闪烁在粼粼波光里的船影,有目力好的人认出那是一支正在开足马力成战斗队形朝他们驶来的日本舰队。正在捕捞作业的渔民纷纷停止手中的活儿,惊讶地抬起头张望。他们看到,这些气势汹汹的灰蒙蒙的大家伙似乎都不怀好意,军舰上那些黑洞洞的炮口都抬起来对准了渔船。

      胆小的人悄悄收起渔网准备溜走,但是多数渔民自恃这里是公海渔场,公海是国际水域,不是中国或者日本领海,日本人敢在公海上对许多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开枪开炮么?何况那儿艘中国小炮艇也把几管威武不屈的机关炮高高扬起,作出随时准备开火的战斗姿态。

      时间在不祥的对峙中悄悄溜走。

      到了下午,日本舰队似乎决定离开这里,多数军舰继续向南开去,留下几艘驱逐舰也停止敌对行动,变成在渔场外缓慢游人。渔民松了一口气,料定日本人不过虚张声势,又纷纷抓紧生产埋头捕鱼。

      晚八时许,一抹浓重的阴云遮盖了天际,海上起了小凤,朦胧的夜色渐渐笼罩渔场。劳作一天的渔船开始互相靠拢,油灯点亮了,生火做饭的炊烟也袅袅地升起来,渔场上有了许多悠长的人声和应答呼唤,暮色中的渔场到处闪动着和平时期特有的万点繁星般的渔火。

      但是一声尖利的炮弹呼啸划破了大海的静谧。

      阴险的日本军舰开始炮击。随着军舰尾部红光一闪,第一发拖着长长哨音的炮弹迳直击中一艘渔船,"轰隆"--声巨响,可怜的木船连同它的毫无防备的主人立刻被炸得粉身碎骨葬身大海。紧接着,日本军舰各炮齐发,无数颗高速出膛的炮弹在暗夜的空气里织成一张颤动的弧形大网,将整个渔场牢牢笼罩在一片死亡的火海之中。

      第一轮炮火之后,海面上三分之一的渔船不是中弹炸沉就是被水柱掀翻,剩下的渔民这才大梦初醒,扔掉还在水下的渔网和落水的幸存者,慌慌张张四散逃命。中国海岸炮艇在敌人头一轮炮火中不幸被击毁两艘,幸存的一艘开足马力,边开火还击边向泉州港口方向逃去。但是仅仅过了几分钟,日舰上的大口径舰炮便以精确射击埋葬了中国炮艇的生还希望,一群在空气中快活地撞来撞去的炮弹如同暗夜里吱吱歌唱的黑色蝙蝠,它们张开翅膀争先恐后地扑向炮艇并把它立刻炸成两段。接下来日本军舰摆出夜战演练的姿态,让全体官兵练习在夜间能见度很低的情况下快速捕捉和击毁海上活动目标的演练科目。第二天清晨,当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照亮了海面时,那支演练完毕的日本舰队已经穿过台湾海峡继续南下,在他们身后的公海上漂浮起许多被炮弹击毁的渔船残骸,和抱着木板随波逐流的幸存者。

      几天以后,日本飞机接连轰炸了泉州、厦门、广州等华南沿海城市和港口,一向远离战乱和生活相对富裕的南方沿海人民终于痛苦地认识到,战争不仅仅是中国局部而是所有中国人包括中国穷人和富人的共同灾难。

      日本帝国海军第三舰队第五分遣舰队司令官大熊正吉少将站在乘风破浪的"加贺号"航母上眺望。

      "加贺号"是日本海军的骄傲,它是一艘日本自行设计自行建造的大型航空母舰。该舰放一九二八年在横须贺海军船厂下水,排水量三万八千吨,水线长二百四十米,宽三十二米,可搭载各型战斗、攻击、轰炸和侦察飞机五十二架(最多可载九十架)。早在一九二一年,当孙中山先生还在广州策划第一次北代和中国共产小组的代表还在南湖的游船上忧国忧民时,日本就开始自行设计制造第一艘航空母舰"凤翔号"。此后大约每隔二到三年,日本就有一艘航空母舰建造完毕编入现役。到中日战争爆发的一九三七年,日本已经拥有六艘大型航空母舰,和每年造舰船六十万吨的能力。而直到半个世纪以后也就是本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才从国外一些无从考证的传闻中得知,中国曾经试图从乌克兰购买一艘原苏联黑海舰队的航空母舰,据说此举引起东南亚国家普遍不安,因此未果,云云。

      现在,这艘漂浮在海面大约相当于十几层楼房高的庞然大物正全速向南开进,在它的两侧,浩浩荡荡排列着编队跟进的轻巡洋舰"夕张号",驱逐舰"吴竹号"、"若竹号"、"早苗号"、“芙蓉号"等二十余艘舰只。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强大也是亚洲唯一能同英美舰队对抗的黄种人的航空母舰突击群。第五分舰队原本在东海水域执行战斗任务,随着另外三艘日本航空母舰的到来和日本内阁宣布全面对华开战,大熊正吉少将就奉命率领他的分舰队前往华南水域执行封锁中国南海的战斗任务。

      前方进入珠江口水域。

      根据情报,中国海军有一文小规模的广东舰队在这一带水域活动,其补给基地就设在广州和湛江。大熊司令官打心眼里瞧不起中国人的舰队,那些破破烂烂的浮在水面上的小玩艺儿难道也能叫军舰么?如果说四十年前甲午海战时两国舰队实力尚在伯仲之间,那么四十年后的一九三七年,日中海军实力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日本舰队共拥有各种大型水面作战舰只二百余艘,总吨位达到二百万吨,名列世界海军第三,而中国仅有区区中小型老式舰艇六十余艘,最大驱逐舰排水量仅四千吨,总吨位不足六万吨。二百比六,这就是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同如此弱小的敌人作战,简直是对帝国舰队的侮辱。大熊司令官就是怀着这样不屑一顾和忿忿然的心情发出"开进珠江口,寻找敌舰并坚决击沉"的战斗命令。

      司令官站在甲板上慢慢地移动望远镜。他看到中国南海风平浪静,烟波浩渺,倍大一个珠江口,竟连一条渔船的影子也看不见。

      八月二十五日,帝国第三舰队总司令长谷川清代表日本政府下令对中国海岸线实行全面封锁,所有中国船只一律扣押或者予以击沉。短短一周来,他率领第五分舰队已经坚决地由北向南扫荡了浙江、福建和广东沿海,击沉击毁中国商船、货船以及渔船不计其数,舰载飞机亦一路猛烈轰炸了沿海城市和港口。然而作为战无不胜的帝国海军指挥官,他的雄心壮志不仅要把中国沿海变成无人区,他还要亲手抓住那些躲躲闪闪的小耗子,把中国人的小舰队打得浓烟滚滚,看着它们四分五裂沉下大海去喂鱼。

      水上侦察飞机回来报告,发现敌人广东舰队停泊在虎门附近水域,虎门炮台亦有中国海岸炮兵阵地。大熊司令官闻讯大为高兴,他亲自下达舰载飞机攻击命令,于是"加贺号"航空母舰很快掉头迎风,第一攻击波十二架舰载轰炸机相继从甲板上腾空而起。半小时后,第二攻击波十八架战斗轰炸机再次起飞,在航空母舰上空完成编队后向轰炸空域飞去。

      与此同时,司令官命令轻巡洋舰"夕张号"率领驱逐舰战斗群开进珠江内河,以舰炮向敌人炮台和港口轰击,务必堵住敌人舰队并将其全部击沉,不使一舰一艇漏网。这场一边倒的海空大战持续了一天。

      在日本飞机和军舰狂轰滥炸中国人舰队时,有两架从广州机场起飞的中国战斗轰炸机勇敢地攻击了日本航空母舰,一颗二百五十磅炸弹落在航母右甲板上爆炸,幸好炸弹威力不够大,只炸坏几架正在加油的飞机。在护航舰队密集的高射炮火打击下,中国飞机一架中弹坠入大海,另一架逃之天天。傍晚,据陆续返航的飞行员报告,虎门炮台已经摧毁,敌人舰艇多数被击沉击伤,侥幸未中弹的正施放烟幕逃回广州港口。

      大熊司令官却感到余怒未消。

      敌人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这样的战果当然是令人满意的,问题是刚才敌机扔下的炸弹就在距离舰桥不到几十米的地方爆炸,司令官亲眼看见几架舰载机被炸得燃起大火来。作为一个爱舰如命的帝国海军指挥官,他绝对不能容忍敌人对他神圣的航空母舰制造这样的罪恶。于是分舰队司令下令:"……明天飞机全部起飞,轰炸敌人广州机场。驱逐舰战斗群封锁珠江航道,务必用舰炮击沉港内全部敌舰。"这天晚上南海起了风浪,强大的日本舰队排列在珠江口外枕戈待旦虎视眈眈,而那支躲在港口内的中国小舰队穷途末路无路可逃,只好等待天明束手待毙。不料夜半时分,一阵猛烈的爆炸声惊醒了熟睡中的大熊司令官,他看见拖着火光的炮弹纷纷落下来,在日本军舰四周掀起冲天水柱。航空母舰拉响紧急战斗警报,护航舰队四处开炮还击。

      原来已成瓮中之鳖的中国小舰队乘黑夜风急浪高向入侵者发起自杀性进攻。

      这种情形很像我们在电影《甲午海战》中看到的那位可歌可泣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邓世昌,或者二战后期处于劣势的日本神风敢死队,明知败局已定却不得不去拼命。混战一夜,中国舰艇摸黑发射数十枚鱼雷,其中少数击中目标,多数不知去向。只有日本驱逐舰"旗风号"运气不佳,不幸被两枚鱼雷同时命中要害起火燃烧,不久就倾覆沉没。这是整个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海军唯一一次击沉日本大型军舰的光荣纪录。

      至天亮,中国残余舰只带着累累伤痕退回港口,日本舰队清点战果,除击沉击伤中国鱼雷快艇十余艘外,自己也被击沉一艘,伤数艘,其中包括航空母舰也挨了数发炮弹,人员伤亡若干。

      怒不可遏的日本司令官决心要让胆敢击沉帝国军舰的所有中国人付出代价。帝国是不可战胜的,任何对帝国的挑战都是自取灭亡。当天中午,舰载飞机全部起飞,对广州机场和城市狂轰滥炸,驱逐舰沿着狭窄水道抵近港口,所有重炮一齐扬起巨大的炮口,准备万炮齐轰把那些中国小耗子炸得粉碎。

      但是侦察飞机报告,港内没有任何动静,敌人舰艇踪影全无,仿佛全都插翅飞走了一般。这个异常情况使得日本舰队司令官纳闷了许久,后来派蛙人潜入港内侦察,事情才真相大白:原来中国小舰队自知末日来临,全部临死不屈,自沉于港内。

      这是自甲午海战以来,中国海军再次惨遭全军覆灭的命运。继广东舰队自沉后,北方舰队、长江舰队等也陆续覆灭。

      从此战无不胜的日本舰队在中国辽阔海域整整横行了四年,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航空母舰才遇上真正的劲敌。中途岛一战,日本航母"加贺号"、"赤城号"、"苍龙号"、"飞龙号"被美军舰载飞机一举击沉,舰队受重创。从此每况愈下,终至全面溃败。

      号称日本空中"四大天王"之一的"轰炸机大王"奥田喜久司大佐奉命率领海军航空兵第十三航空队所属五十架飞机从台湾机场转进上海前线,支援第三舰队对华作战。

      "七·七事变"爆发时,日军在华北战场有作战飞机二百四十架,南方二百架,中国空军除少部分派往华北外,其主力战机约二百五十架仍集中在沪、宁一线。这样,北方战场日军握有绝对制空权,而南方战区中国空军则略占优势。

      淞沪开战伊始,中国空军主动出击,大举轰炸日本舰队和地面目标,拦截敌人轰炸机群,仅头两周就创下击落敌机六十一架,击伤数十架的可观战绩,自己损失略小于这个数目。

      但是随着战争进一步扩大,日本飞机蜂拥而至,于是空战的天平就不可挽回地朝着实力强大的一方迅速倾斜。

      由于当时的中国没有国产飞机工业,那些价值昂贵的进口飞机一旦被击落击伤就难以补充。而航空工业发达的日本人则将自行研制的各种新式飞机源源不断地投人中国战场,并且很快达到和常年保持在大约八百架左右(这还只是日军投人太平洋战争飞机总数的大约十到十二分之一),致使捉襟见肘的中国空军只好节节败退,被迫让出制空权。

      "轰炸机大王"奥田大佐的到来无疑更加强了日军已经取得的空中优势。

      奥田大佐是日本国内家喻户晓的空中英雄,海军航空兵里的老资格王牌飞行员。昭和六年"满洲里事变"(即"九·一八事变”),当时还是中尉飞行员的奥田喜久司就在轰炸中国人的战斗中表现出惊人的才华,他不仅娴熟地驾驶飞机轰炸沈阳、大连、长春,追逐扫射敌人的行军队伍,有一次他还从空中好像表演杂技一样把炸弹准确地扔进地面中国人的烟囱里。

      以后在东北,在华北,他驾驶的日本轰炸机好像死神的阴影到处笼罩在中国的城市和乡村。作为一个高傲自负的帝国军人,大佐打心眼里鄙视那些在他机翼下到处乱窜的中国人:你们这些东亚病夫,满身疥疮的支那猪!你们有什么资格同帝国皇军打仗,你们有飞机大炮吗?有航空母舰吗?你们能够吃饱饭有强壮的体魄吗?你们就像原始时代的野蛮人一样天天自相残杀,你们懂文明懂科学吗?既然你们不能建设好自己的国家,那就乖乖让大日本帝国来统治你们吧!

      帝国军人的目标就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让日本天皇的光辉照亮亚洲大陆,照在全世界每一个黄皮肤的亚洲人身上。

      奥田率领的轰炸机队不仅把中国的许多城市和乡村化成焦土,还炸沉了许多中国的商船货船,炸死许多拿武器和不拿武器的中国人,因此他的军衔和地位也直线上升,成为日本国民崇拜的空中英雄。奥田成功的诀窍其实很简单,就是骄傲的帝国飞行员根本不把他的敌人放在眼里,他连想也没有想过中国人的小米加步枪能把他的重型轰炸机从一万英尺的高空打下来。

      这种情况同半个世纪后美国飞机轰炸伊拉克一样,每一个武装到牙齿的美国飞行员都不相信伊拉克的老式高射炮能够打下他们驾驶的“F──111"隐形轰炸机。

      也就是技高人胆大的意思。

      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八月底,轰炸机大王奥田喜久司大佐奉命率队转进淞沪战场,他接受的任务是封锁长江水道。切断中国军队的后勤运输线,并击沉一切往来于九江至芜湖航线的中国船只。

      一连十几天,第十三航空队都气势汹汹铺天盖地朝华东战区下去,沿江大肆轰炸扫射,把十吨百吨的炸弹倾泻在手无寸铁的中国商船民船头上。中国战斗机有时也奋起应战,终因寡不敌众败退到内地,从此日本飞机更加肆无忌惮,在中国天空到处轰炸如人无人之境。

      九月初,潜伏在内地的中国特工(汉奸)报告,江阴一带江面经常有中国军舰出没。经飞机反复侦察,发现在长江北岸八圩港内确实隐蔽着两艘中国军舰,并认出这就是去年中国政府向日本购买的两艘新型驱逐舰"宁海号"和"平海专"。淞沪战争开始,中国舰队大部遭轰炸沉没,只有少数军舰包括这两条新型驱逐舰始终没有被日本飞机找到。

      但是中国军舰还是没能逃过中国人自己的眼睛。

      九月八日下午,奥田大佐亲自率领二十二架"三菱式"重型轰炸机,并在十八架战斗机护航下直扑江阴,由于当地天气不好未能实施轰炸,大机群在返航途中把炸弹统统扔在南京城里。

      第二天商定由地面汉奸发射信号弹指示目标,轰炸机然后进行攻击。

      这一天云开雾散,地面能见度很好,机群隆隆地飞临江阴上空寻找目标。这一带江面开阔地形复杂,江河湖港交错纵横,且有许多小山包小沙洲小岛屿便于军舰伪装隐蔽,致使经验丰富的轰炸机大王和他的机群瞪大眼睛反复盘旋搜索也没有发现目标。

      然而就在这时,一发拖着白烟的信号弹腾空而起,接着又是一发。日本飞机循着信号弹引导低空掠过,这才赫然发现两艘被精心伪装的中国军舰就停泊在江心小岛的崖壁下面。

      暴露目标的中国军舰如同被鹞鹰逐出洞穴的猎物,它们一面孤注一掷地向飞机猛烈开炮,一面开足马力做"之"字形规避动作,企图逃脱来自空中的致命打击。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海空大战。

      日本飞机好像冬天的狼群贪婪地追逐目标,炸弹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从空中纷纷坠落。处于劣势的中国军舰拼命顽抗,密集的高射炮火好像白色的礼花满天绽开。几分钟后,炮火竟连连命中飞机。当两架目空一切的日本重型轰炸机拖着长长的浓烟先后栽进水里溅起高大的水柱时,沿岸观战的中国民众接连最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

      怒火中烧的奥田大佐决心立即结束这场战斗。

      他命令轰炸机爬高避开敌舰炮火,然后两架一组从不同方向和高度重新发起进攻。敌舰炮火被分散的瞬间,立刻就有几枚重磅炸弹同时击中"宁海号",其中一枚穿透甲板钻进机房里爆炸,军舰马上瘫痪并燃起熊熊大火来。另一艘受伤的"平海号"开始施放烟幕企图逃脱打击,但是不幸撞上江心沙礁搁浅,于是轰炸机大王奥田大佐亲自表演绝技,把一枚八百磅穿甲弹送进敌舰烟囱。随后接踵而至的日本飞机好像痛打落水狗那样围住动弹不得的中国军舰狂轰滥炸,直到看着两条千疮百孔的驱逐舰被大火吞没,倾覆着沉入江心为止。

      大获全胜的日本飞机又追逐岸边助战的老百姓扫射了一阵,打得村庄起火人群哭爹叫娘家奔狼突,这才兴犹未尽地编队返航。

      返航途中的机群飞至江苏溧阳上空,护航机发现一架由南向北飞行涂有民航标志的波音客机,奥田大佐亲自尾随跟踪数分钟,确认这是从香港往返南京的中国航班"桂林号"。按照国际公约法规定,沿正常航线飞行的民航客机应受保护,任何交战双方都不得对其发动非人道袭击。

      但是战争是一种非常时期的非常行为,日本民族正是因为不大愿意墨守成规所以才热爱战争。奥田大佐一看见中国飞机那修长的银白色机身就感到蠢蠢欲动,心里躁动着一种焦渴难耐的杀人欲望,这就好比强奸犯在暗夜中嗅到女人的气息而不能自已一样。我们很难说奥田大佐只是一个残暴的杀人魔王,因为人类的任何创造包括战争都需要激情。激情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当人类充满激情的时候便很难保证不失去理智。"中华民族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吼声不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激情么?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侵略者一方的日本军人,他们对于战争和扩张所抱有的激情远甚于被侵略一方。同样的道理在于,你如果不想被狼吃掉,你最好变成一条狼。

      一九七九年中国出兵教训越南人就是一个不大成功的证明。

      当一九三七年九月的奥田大佐眼睁睁看着一架中国民航飞机在他面前大摇大摆飞行而不受惩罚时,他的心里就充斥着一种类似失职的耻辱感。此时飞行员的战争激情还在汹涌,理性尚未恢复,战争的血腥气息还使他们大脑无比亢奋,他们的眼睛里还晃动着炸弹爆炸的烟雾和机关炮猛烈射击的火光。对疯狂的日本军人来说,战争就是法律,一切国际公约对他们无效。

      于是奥田大佐断然决定攻击客机。他亲自驾机开火,第一串炮弹就斜斜地切断这架美国制造的波音飞机的翅膀。半分钟后,准确的机关炮弹又打掉客机半只尾翼,把客舱炸开两个大洞。日本人原本指望看着中国客机在空中痛苦地打着旋,拖着长长的黑烟坠地变成一堆废铁,不料这架客机并没有因此起火爆炸或者粉身碎骨,它居然跌跌撞撞地迫降在一片河滩上幸免于难。

      客机迫降成功惹得奥田大佐更加怒火中烧。

      日本民族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自卑,他们动不动就说:请你去死吧,拜托啦!仿佛让你去死是种莫大的荣誉一样。现在中国客机竟然不想去死,这个事实就让奥田大佐们感到很受侮辱,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于是日本飞机一齐动手,协助大佐把那些企图钻出机舱逃命的中国乘客打得血肉横飞,客机炸得粉身碎骨才罢休。

      确凿资料表明,整个战争期间日本飞机都没有停止过袭击中国民航班机,"桂林号事件"只是这类残暴罪行的一个小小开头。

      奥田大佐的战争生涯一直延续到两年后的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他率领第十三航空队轰炸成都时终于被击毙。那个要他命的中国人是个名叫段文郁的年仅二十二岁的国民党飞行员,他驾驶一架受伤的苏制战斗机在四川中江县上空撞向日本轰炸机并与它同归于尽。

      日本华北派遣军航空战队也奉命转进机场。

      当三十架排出整齐队形的机群在另一个与奥田齐名的"四大天王"、号称"战斗机之王”的日本王牌飞行员三轮宽少佐率领下向南飞行途经山西上空时,突然遭遇中国空军七架战斗机截击。

      双方立刻抢占有利高度展开激战。

      三轮宽,陆军航空兵少佐,出身日本北方一个军人世家,他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光荣的帝国军官。尚武精神在日本是一种古老的美德,流浪武士是本世纪初许多日本青少年心目中的英雄,因此少年三轮宽理所当然地考入陆军士官学校,后来又毕业于陆军航空学校第十期,成为一名优秀的见习飞行员。

      从性格上讲,青年三轮宽决不是一个生性残暴和冷酷无情的人,恰恰相反,他富于同情心,乐意助人,对西方的人文科学也有较多了解。他喜欢读书,聪明好学,读过黑格尔、达尔文、尼采以及亚里士多德和莎士比亚的著作,但是他更是一个在日本传统文化哺育下成长的大和民族的子孙。他热爱日本,渴望日本强大,信奉强权政治的理论,因此他宣誓效忠天皇,拥护日本对亚洲的扩张政策。为了实现做个空中英雄的理想,三轮宽刻苦钻研空战技能,在日本军部定期举行的空战技术大赛中多次夺魁,被评为全日本最优秀的因名飞行员之一,称"四大天王"。"九·一八事变"之后,他的飞机在中国上空果然所向无敌,很快成为名副其实的空战王牌飞行员。

      但是空战技术高超的三轮宽少佐私下并不赞成任意屠杀平民,反对轰炸与战争无关的民用目标。因为在少佐看来,战争的目的只是摧毁敌国的战争机器,而不是消灭老百姓,这种朴素的战争思想里就或多或少渗透进了一些西方人文主义的精神因素。

      但是战争机器一旦开动,个人意志即被淹没。

      "七·七事变"爆发,三轮宽所在的关东军飞行集团奉命转进华北作战,仅仅两个月,日军以其强大的空中和地面优势击溃中国守军的顽强抵抗,进占保定、石家庄以及晋北大部地区。在此期间,三轮宽少佐也取得击落击伤敌机九架的优异成绩,受到日本军部嘉奖。

      昭和十二年即一九三七年九月,三轮宽少佐奉命率领"中岛武"战斗机十二架,掩护"三菱──九三式"重轰炸机十八架从大同机场起飞,途经山西忻县上空突然遭遇中国空军北方支队"霍克一2型"战斗机七架袭击,双方发生激烈空战。

      当领队长机三轮宽发现狡猾的敌机借着阳光掩护从东北方向高空偷偷飞来时,他的脸部肌肉动了动,嘴角浮现一丝冷峻的雕像式的微笑。来吧,自不量力的中国人,强大的日本皇军一定要把你们这些支那飞机统统击落,没有人能够阻挡皇军的胜利!"日本战斗机迅速脱离队形迎上去,天空中立刻响起密集的机关炮射击声。

      日本飞机虽然从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但是中国战斗机己经占据高度,他们以四架与护航飞机纠缠,另外三架钻进轰炸机群开火。战斗展开不久,就有一架日本轰炸机被击中起火。但是训练有素的轰炸机群毫不混乱,它们一面以航空机枪开火还击,一面仍然保持整齐队形,加大马力向南方空城下去。

      几分钟后,另一架日本飞机也拖着长长的浓烟坠地爆炸。

      三轮宽顿时急红了眼睛,轰炸机被敌人击落当然是护航飞行员的失职,何况敌机只有七架。他一面大喊"进攻",一面加大油门咬住敌机开火。

      从空战角度讲,飞机格斗与地面打仗不同:步兵作战往往取决于人数多寡和火力配置,飞机除了上述因素,更大程度依赖飞机性能和飞行员个人技术。在日本著名的"零式"战斗机出现以前,日本陆海航空兵装备的主力战机有"三菱式"、"爱知式"和"中岛武"等型号飞机,其中"中岛武"战斗机时速三百五十公里,装有两挺机枪,升限九千米,性能与中国空军的美制,"霍克"战斗机差不多。由于飞机性能不相上下,因此飞行员的飞行技术和格斗技能就成为决定这场空战胜负的关键因素。

      据太平洋战争前美国战略情报部统计;日本海军实力列世界第三,空军为第四,陆军为第五位;这份报告还指出;一旦日本人获得亚洲的矿产和人力资源,他们制造坦克、飞机和军舰的能力将超过英、德,居世界第二位。

      雄心勃勃的日本人很快以其杰出的设计和创造能力向全世界证明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一九三九年日本人自行设计制造的"零式"战斗机问世,这种战斗机首次在战场露面即以其无与伦比的空战和飞行性能取得令世人瞩目的巨大胜利,

      一九四0年九月十三日上午,日机五十四架轰炸重庆,另有"零式"战斗机三十架护航。中国空军事先未得到关于"零式"飞机的情报,仍以苏制"雅克"战斗机三十二架起飞迎战。由于日本战斗性能大大优于苏制战斗机,因此仅仅激战二十分钟,中国战斗机竟被击落击伤二十四架,飞行员死伤惨重,日机无一损失,大获全胜。这一天后来被宣布为中国空军的"耻辱日"。世界航空界为之震动。从此"零式"战斗机在中国天空如入无人之境,中国飞行员虽然个个怒火中烧,无奈自己飞机性能比敌人差了一大截,于是只好躲进山洞避免无谓的牺牲。

      太平洋战争初期,"零式"战斗机同样把美国的"闪电式",英国的"爬风式"、"水牛式"战耳机打得落花流水,直到美国空军装备能与"零式"抗衡的新一代"P一43"和"P一40E"高速战斗机为止。

      一九三七年发生在山西的中日大空战,日本飞机还没有显出特别的优势,双方飞行员你来我往炮声隆隆,每个人都把各自的技战术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日本飞行员经过严格训练,飞行时间长,空战经验丰富,中国空军虽然弱小,但是其飞行骨干大多被送往美、英、德、意诸国训练,技战术水平亦不可小视。因此当战斗机搅在一起捉对儿厮杀时,双方都有几架飞机被击伤退出战场。

      三轮宽刚刚咬住一架敌机正要开火,一串曳光弹从他头顶掠过,使他不得不急忙做了一个翻滚动作躲避。等到他抬起机头向袭击者还击时,他发现那是一架涂有长机标志的"霍克"飞机,正以一个漂亮娴熟的英国皇家空军操典动作"英麦曼航法",即向下滚翻着躲闪过机关炮火,然后转瞬间却又准确地击中另一架日本轰炸机。

      三轮宽立刻看出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危险对手。日本轰炸机已经冒出黑烟,那架"霍克"机在空中划了一个短促的弧形又转到轰炸机背后,少佐大叫一声猛推机头,以一个垂直俯冲的简练动作扑上去狠狠地按动炮钮。

      那架敌机放弃轰炸机,一个向上斜滚翻逃脱炮火攻击,三轮宽加大油门追上去咬住不放。两架飞机你来我往,双方飞行员都使尽浑身解数,从几千米高空打到低空,从忻县上空一直打到榆次界内,还是没能分出胜负来。

      一个偶然因素致使这场空中恶战有了结果。

      三轮宽的座机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发生故障。他的发动机开始减速,操纵不大灵活,气压表的指针迅速下降,于是那架可恶的"霍克"飞机乘机从侧后方击中了他。日本飞机受伤并冒出浓烟,只好迅速下滑脱离战斗。那架"霍克"机汽油将罄也不追赶,迳直返回基地。

      后来统计,这场空战中方占了上风,但是日本轰炸机却把所有炸弹都扔到太原城里,让中国老百姓做了牺牲品。

      日本飞行员凭着高超的技术控制住受伤的飞机并在一片平坦的麦地迫降成功。他跳出座舱迅速扑火势,然后惊奇地发现发动机还在转动,操纵杆不灵活的原因是尾翼被弹片削去一块。

      这一发现无疑给他重返蓝天带来新的希望。

      他的机群早已不知去向,天空宁静而高远。他迫降的地方是中国北方著名的晋中平原的边缘,远近的农田和河流都很平坦很悦目,更远处的阳光下有太行山起伏的山梁和几处小小的村庄。一阵阵秋天的和风送来麦田成熟的香甜味,这就使他想起他的故乡日本北方福岛平原开满秋菊花的原野。但是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国家,中国人随时可能出动步兵搜捕日本飞行员,所以他必须抓紧这个宝贵的机会,争取修好飞机重新飞回去。

      当这个被称做"空战天王"的三十八岁的飞行员三轮宽,这个己经有四个孩子的日本父亲正在埋头全心全意修理他的弹洞累累的破飞机时,他身旁的庄稼地上有了轻微的响动。少佐拔出手枪数了数,一共七粒子弹。按照《天皇敕喻》规定,他必须同敌人战斗到底,最后一粒子弹是留给自己的。

      庄稼地里露出一个中国男孩肮脏的脸,孩子眼晴里闪动着恐惧和警觉的光。飞行员把枪背在身后向男孩招招手,孩子却使劲吸吸鼻涕,然后像麂子一样飞快地跳跃着逃掉了。

      少佐明白那个孩子是去报信。

      他登上飞机开始发动,不幸的是,发动机虽能转动但是飞机却不能起飞。时间一分分过去,不等他再作努力,几百个手持锄头、扁担、铁锹和鸟铳的光头的中国农民就出现在飞机周围。

      日本飞行员拔出手枪,恐惧地注视着座舱外面越来越近的人群。

      他看见那些慢慢围拢来的饱含敌意的人群中不仅有沉默的男人,还有女人和孩子。孩子躲在大人们身后,用小兽一样怯生生的目光盯着他,好像要弄明白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男人同这架庞然大物的铁鸟为什么使他们害怕一样。

      少佐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再次想起日本北方灿烂的阳光,秋天金灿灿的田野和袋黑的森林,穿和服的女人和嬉戏的孩子。那里没有战争,日本人不用整日生活在飞机扫射和炸弹爆炸的恐惧中。可是眼前这些语言不通的中国人,这些原本与战争和三轮宽无关的土地耕种者,为什么就应该受到日本飞机狂轰滥炸呢?

      人群在距飞机不太远的地方站住了。

      两个宿敌之间的距离被缩短到只有十几米运,他们彼此连对方脸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日本少佐从中国人眼睛里看到那种燃烧的怒火和仇恨。于是他明白了,他是无法逃脱惩罚的,一切抵抗或者后悔都将无济于事。在这片异国宁静的土地上,日本军人必须对自己的侵略行为最终有个了结。

      飞行员依然端坐着,沉着甚至友好地对中国人笑笑。他望望熟悉的飞机座舱,像告别老朋友一样最后摸摸仪表盘和操纵杆,然后慢慢举起枪,朝自己头上扣动板机。

      "轰隆"一声,太阳爆炸了……

      史载:"……号称‘战斗机之王''的三轮宽少佐座机被击中,迫降于麦田中,该少佐试图下机将飞机修复,被当地农民群众包围击毙。"(《中国空军抗战史料儿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九0年版)云云。

      半个世纪之后一个阳光灿烂和麦穗飘香的秋天,一位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来到飞行员自杀的地方,那片黄土地里已经不种麦子而是变成一座果园。日本妇女虔诚地烧了一炷香,用绸子包了一捧黄土带回日本。据当地人说,日本人曾请求村民帮助寻找骨骸,村里出动许多人到处乱挖一气,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

      村委会就向日本人收取一笔可观的劳务费。人不用整日生活在飞机扫射和炸弹爆炸的恐惧中。可是眼前这些语言不通的中国人,这些原本与战争和三轮宽无关的土地耕种者,为什么就应该受到日本飞机狂轰滥炸呢?

      人群在距飞机不太远的地方站住了。

      两个宿敌之间的距离被缩短到只有十几米运,他们彼此连对方脸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日本少佐从中国人眼睛里看到那种燃烧的怒火和仇恨。于是他明白了,他是无法逃脱惩罚的,一切抵抗或者后悔都将无济于事。在这片异国宁静的土地上,日本军人必须对自己的侵略行为最终有个了结。

      飞行员依然端坐着,沉着甚至友好地对中国人笑笑。他望望熟悉的飞机座舱,像告别老朋友一样最后摸摸仪表盘和操纵杆,然后慢慢举起枪,朝自己头上扣动板机。

      "轰隆"一声,太阳爆炸了……

      史载:"……号称‘战斗机之王''的三轮宽少佐座机被击中,迫降于麦田中,该少佐试图下机将飞机修复,被当地农民群众包围击毙。"(《中国空军抗战史料儿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九0年版)云云。

      半个世纪之后一个阳光灿烂和麦穗飘香的秋天,一位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来到飞行员自杀的地方,那片黄土地里已经不种麦子而是变成一座果园。日本妇女虔诚地烧了一炷香,用绸子包了一捧黄土带回日本。据当地人说,日本人曾请求村民帮助寻找骨骸,村里出动许多人到处乱挖一气,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

      村委会就向日本人收取一笔可观的劳务费。5

      松沪战事初起,日本内阁通过全面对华开战决议,日本陆军大臣杉山元狂妄宣称:日本将在三个月内灭亡中国。

      八月,日本通过全国紧急动员令,皇宫成立战争大本营,全国动员预备役军人达一百万人。此后陆续调动海军舰艇的一半,空军飞机的四分之一,陆军师团的三分之二派往中国,企图彻底打垮蒋介石政府。

      八月下旬,日本首批增援部队到达上海。随着上海战事告急,日本军部决定同意松井总司令的请求,再次从本土派遣三个师团增援上海战场。同时第三舰队总司令长谷川清命令封锁中国海岸线,意欲切断中国的海上运输线。

      九月,世界国联大会通过决议,谴责日本侵略行为,日本外相当场拂袖而去,宣布退出国联大会。西方诸国多次试图从中调停,终因日本人态度过于强硬而告失败。

      于是中日战争的隆隆炮声震撼了整个世界。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十章 前仆后继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大令你看,我们的朋友端纳先生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国际战士!"身着男式便装的民国第一夫人宋美龄亲热地挎着民国政府顾问,准确地说是她的私人朋友端纳先生的手,稍稍夸张地对蒋介石说过。

      "尊敬的端纳先生,我的国家和人民要向全世界感谢你和你朋友的支持,"蒋介石满脸笑容地走出门来,同端纳握手送行,"我等待你们的好消息。"

      五十二岁的澳大利亚大端纳穿着一身黄布的国民党士兵服,他刚刚风尘仆仆地从华北前线回来,鞍马未卸就陪同蒋夫人到松沪前线慰问国军将士和伤兵;在上海,端纳先生计划运用他个人在西方外交、新闻界的广泛影响,动员和说服英美各国使团在对日立场上采取更为一致的强硬态度,因此委员长夫妇对端纳此行抱有很大希望。

      威廉·亨利·端纳,原澳大利亚《每日电讯报》记者,副主笔;辛亥革命前来华任特派记者。这是一个生机勃勃对西方民主抱有信心的热情洋溢的业余政治家,曾任孙中山、北洋政府和张学良的政治顾问,一九三四年到南京任蒋介石的国民政府顾问。同本世纪上半叶来华的大多数西方冒险家不同的是,端纳先生对中国社会历史的改革进程始终抱有一种超越个人利益和国界的类似宗教信仰那样执著的社会责任感。他在中国呆了三十多年,曾经满怀热忱地帮助孙中山革命,一心一意为北洋政府制定改良政策,帮助张学良戒烟,富国强兵,帮助中国政府抗战,等等。他或许对政治抱有某种西方式的野心,渴望一鸣惊人,但是他毕竟把个人建功立业的目标同改革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联系在一起。这种超越国家、民族初阶级局限的人类使命感后来被人称作"国际主义精神"。

      具有这种献身精神的外国人我们还能说出白求恩、柯棣华、史迪威、陈纳德,等等名字。

      "……你们的士兵很勇敢,人民的抗战热情很高,veryg00d!"端纳先生从吉普车里伸出头来边挥手边高声说道,"但是你们的国家太穷,人民吃不饱饭,他们需要和平,搞建设,他们不需要战争。NO!No!"

      端纳先生的激动表情使得委员长和前来采访的新闻记者都笑起来。

      西方人就是好冲动,手舞足蹈的样子,不似中国人稳重,不苟言笑,个个都把喜怒哀乐藏在心里。尽管委员长不大喜欢几乎所有的外国人,包括几年后他同盟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的严重冲突,但是他还是破例地对端纳先生表示了个人好感。这是因为他认定端纳先生对他的权力没有野心的缘故。

      "我们需要千千万万像端纳先生这样的西方朋友主持正义,给予我国人民精神和物质方面的支持,我们的抗战就一定能够胜利。"政治家的语言就是宣言或者文件,委员长与其说回答吉普车里远去的端纳顾问不如说在向国内外新闻舆论表态。

      民国二十六年即公元一九三七年酷暑三伏,蒋夫人宋美龄及其顾问端纳一行离开首都南京前往战火纷飞的上海。

      有宪兵开过的官方车队沿着被日本飞机轰炸得千疮百孔的宁沪公路颠颠簿簇地行进。由于越来越多的月本飞机控制了自天的制空权,中国许多城市甚至运到大后方的武汉都成了日机的空袭目标,因此公路两旁随处可见“隐蔽防空"的红白两色标语牌。

      宋美龄与端纳先生同乘一辆吉普车。

      天气闷热,车内气温高达摄氏三十几度,随行副官替夫人打开车窗,宋美龄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窗外历历在目的战争景象:翻倒的车辆,未及掩埋的死尸和牲口,焦黑的断壁残垣和还在燃烧的村庄。夫人的脸色看上去又憔悴又忧郁,战争好像一个狞恶的魔鬼无情地折磨这位贵妇人的脆弱神经,使她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

      "你得坚强些,密斯摩。"端纳凝视着雕像一样端庄美丽的蒋夫人,用英语小声说道。他习惯把"密斯宋"称为"密斯摩","……这是战争,你的士兵和人民还在前方流血战斗,还在等待你带去政府不屈服的意志和力量。你要像圣女贞德一样

      坚定,无所畏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密斯摩?”

      宋美龄认真玲听端纳先生的话。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性,十年前当她决定把自己的婚姻同蒋委员长的政治前途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不再软弱。但是她还是真诚地感激面前这位来自西方世界的澳大利亚前辈,他常常在她困难的时候及时给予她父亲般的关心和精神支持。端纳是宋氏家族的老朋友,早在辛亥革命前端纳就因工作关系认识了宋氏三姐妹的父亲宋耀如,并通过宋结识了当时正在进行地下反清活动的革命者孙中山先生,而那时未来的中国第一夫人还是一个扎着小辫的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我会记住我的责任,亲爱的端纳先生。"宋美龄轻轻回答道。

      车队顺利经过常州,无锡,抵达苏州时恰好遇上一列长长的运兵列车拉响汽笛开进火车站。这是奉命前往淞沪参战的桂系军队一个先头团,因前方铁路被日机炸断,军队就在苏州下车步行前往上海。广西官兵一听说蒋夫人也要到前线去,立刻土气大振,于是蒋夫人就在车站空地上即兴发表一篇激动人心的抗战演讲。士兵们亲眼目睹了委员长夫人的动人丰采,于是举起步枪刺刀喊了许多誓死如归的战斗口号。

      不料这时防空警报响起来,夫人被众人簇拥着躲进防空洞,可是车站的士兵怎么也不肯主动疏散。

      "……你们赶快命令部队防空呀,敌机马上就要来了!"夫人急了,对那些依然站得笔挺的军官们嚷道。

      "报告夫人,我们是来打日本的!打日本就不能怕死,怕飞机还算什么革命军人?”军官铿锵回答。“对!我们不怕死……头可断,血可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但是破坏活动仍然层出不穷,甚至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日本人正在进攻,而一些中国人却在拖另一些中国人的后腿,我们不能说这种"窝里斗"现象是个别。因为在整个抗日战争期间,沦陷区(包括东北)替日本人打仗的雇佣军(伪军)多达二百万人,而服务于日本占领机构的中国人则数倍于这个数字。近百年来,中华民族的表现常常令人失望,中国人因为落后挨打所以民族精神十分羸弱,如果说替日本人打自己同胞是一种罪恶,那么打内战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了呢?……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末的一天,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抗战将领张治中将军大步走出设在南翔车站的司令部,他的大脑被有关战场和官场的种种信息塞得满满的。战争前景眼见得不大乐观,而南京政府一日三令,人事更迭频繁,这就不能不使他对自己在前方的地位感到忧心忡忡。

      汽车刚刚开出南翔镇,天空中就出现一架涂有膏药旗的日本"中岛式"战斗机。这类零星出动的日机特别可恶,专门到处偷袭公路上的活动目标,一旦发现汽车必定穷追不舍。将军的车队走走停停,总司令也不停地被人从车里扶出来或者按下去,或卧倒在路旁水沟,或匍伏于田埂泥塘,弄得一身一脸都是污泥。可是敌机却不肯离去,这架飞走,那架又在头顶盘旋,所以总司令的小汽车从南翔出发整整三个小时,竟没能开出一半路程。

      张将军很生气。中国空军丧失了制空权,天空就成了别人的领空,敌机的猖獗使他无法不感到愤怒,但是却无可奈何。

      "……天黑以后,路上就安全了。"参谋长小心翼翼劝道。

      "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到天黑么?"总司令望望还在天空盘旋的敌机,毅然决然地说道,"把车留在这里,我走路上前线去!……革命军人,哪能让敌人看了笑话!"

      于是视死如归的集团军总司令从地上站起来,在敌机呼啸声中率先走上通往前线的漫长过路。将军穿一身德国式黄呢将官制服,脚蹬一双高腰牛皮马靴,仿佛对天空的敌机视而不见,独自大步走在中国南方泥泞的田间小过上。就在总司令带领一群将校在小路上蹒跚而行时,一个骑自行车的传令兵正好路过此地,看见长官赶紧跳下车来敬礼。张治中喜出望外,抓过自行车就歪歪扭扭地骑上去,蹬了一阵兀自消失在小路前面不见了。

      "总司令怎么不坐汽车?"传令兵还在莫名其妙。

      没有人答理他。参谋副官重重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然后说说笑笑衣冠不整地朝城里方向走去。

      八月二十五日,张治中将军接连视察了江湾、虹口、闸北、杨浦等处战场,又匆匆去到江苏太仓,与第三十九军军长江防司令刘和鼎将军共进午餐。下午驱车赶到嘉定县城第十八军司令部,意欲听取该军抗登陆战斗的汇报。

      第十八军军长罗卓英中将得知集团军总司令驾到,笑呵呵迎出门来。

      罗卓英,字尤青,别号慈威,广东大埔人。罗卓英与陈诚同为保定军校八期炮科同学,两人过从甚密结为莫逆之交,以至于后来陈诚发迹,罗卓英也一路顺风,深得蒋介石信任。罗为陈诚系核心人物,在国民党中有"小陈诚”之称。

      罗卓英见到张治中,分外热情地问道:“啊,什么风把张总司令吹到我们这里来了?"

      这句反主为客的话便张治中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罗军长开什么玩笑?"

      "我说张总司令怎么有空到我们这里来走动”?

      淞沪开战之初,第十八军奉命临时划归第九集团军指挥,那个险些被张治中拆散的倒霉的夏楚中师就是罗的部下。总司令到自己下属部队视察,怎么成了"到我们这里走动?”但是张治中毕竟久经官场历炼,他意识到罗卓英的话里一定戴着别的意思,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反问:

      "罗军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客气?"

      "难过总司令还不知道么?"罗卓英怀着掩饰不住的快意,一字一句地把最新消息通报长官:"……南京命令,温藻滨以北地区归第十五集团军陈总司令管辖,我第十八军即日起复归陈长官指挥,愿与友军协力作战。"

      张治中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伸出双手与罗卓英亲热地握了握,既往不咎地拍着对方的肩膀说道:"……慈威兄,你我都是为党国生死效力的人,如果先前调遣有何不周,看在共同抗战的份上,还望罗军长多多担戴才是。"

      话虽这样说,转身出了嘉定县城,总司令的怒火还是压抑不住地腾腾燃烧起来。第十八军复旧建制为什么不事先通报他一声?陈诚一到前线罗卓英的腰杆就便起来,这分明是南京那些人有意让他难堪。陈诚为什么放着军政部次长不做要到前线来打仗,是不是那个老头子对我有什么看法?

      权衡再三,张治中终于决定到苏州去找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把话说清楚,免得将来仗打败了替人背黑锅。

      不料他的汽车刚到苏州就有一个电话等着他,张治中拿起听筒。

      "喂……你是谁?"

      "我倒要问你,你是谁?”对方听来火气很大。

      张治中一宿未合眼,连日疲惫和劳累便他感到极度烦躁。

      "老子是陆军上将张治中!"

      "张文白!……放肆!”对方的声音尖利而生气,"……我是谁?我是蒋中正!你现在回答我,你的位置在哪里?"

      张治中一下子清醒了,赶紧立正报告:"报告委员长,我现在已到苏州。"

      蒋介石更加生气:"你身为集团军总司令,不在前线指挥部队,跑到苏州来干什么?……"

      张将军本来心里有许多委屈和不满,但是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电话另一端的独裁者根本不打算听取别人的理由,他在电话里严厉申斥这个比他小三岁的陆军上将:

      "……为什么整整两天找不到你?原来你就为这点小事跑到苏州,真是不像话!……你的士兵要是都跟你一样,仗还打不打?"

      张治中从前在委员长面前都是百依百顺和小心翼翼的,他连想一想顶撞这个独裁者的勇气都没有,但是今天他仗着远在前线,加上连日劳累肝火上升,因此竟然斗胆大声反问道:

      "我是到苏州与顾墨三商量问题的,你委员长究竟要怎么样?!”

      对方突然被噎了一下,就像冷不防被水呛住,或者老子打儿子的时候不提防被儿子打了一个耳光。于是盛怒之下连逻辑思维埋乱了套:"……你究竟怎么样?还问我怎么样?……你要怎么样还是怎么样?1……"

      就"砰"地挂断电话。

      张治中放下听筒,脑袋乱哄哄的,突然感到有些后怕。从个人品质讲,张将军也许是个无可厚非的人,这些品质后来都在许多回忆录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记载。但是他毕竟生活在本世纪初叶那个充满腐败气息的封建时代,是那个被称作"官僚阶级"的官场里的一员,所以他的个人品质就不可能不受到时代污渍的包围和腐蚀。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存在决定意识,只是张将军对于旧时代的官场黑暗有了许多铭心刻骨和深恶痛绝的深刻认识以后,才有了一九四九年的重新抉择。

      九月初,也就是张将军挨了蒋介石训斥从苏州返回南翔后数天,日军第二批增援部队开到上海。张将军看出整个战局正在发生不利于中国军队的逆转,但是无力回天,为了日后不授人以柄做打败仗的替罪羊,陆军上将决心激流勇退,向委员长写了一封文辞恳切的辞呈,坚决要求辞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职务。

      蒋介石批准张治中的辞呈,以另一位陆军上将朱绍良代之。

      张治中将军后来离开军界去湖南做了省主席,再后来调停国共内战,致力于和平事业。全国解放后他投身于新中国建设,废寝忘食,辛勤工作。逝世于人人你死我活的文化大革命。

      国民革命军第九十八师五八三团三营营长姚子青奉命率部坚守宝山县城。

      桃子青,号中漠,广东平选人,出身世代农家,黄埔六期毕业,与前面提到的英勇殉职的黄梅兴旅长是同乡。同国民党内大多数的黄埔系中下级军官一样,姚子青的缓慢升迁也经历了南征北战出生人死的艰辛过程:十七岁参加北伐,多次负伤,从当见习排长开始,历任排、副连、连、副营,一步一个脚印地奋斗到民国二十六年的少校营长。

      在军队里,营长是过门槛,标志你在等级森严的营房里顺利跨越了下级军官的阶级,跻身校级军官的行列。少校军官拥有许多下级军官所没有的特权,比如带勤务,带家属,行军骑马,不用同士兵一道冲锋陷阵,等等。并且往后的前景越发诱人:当团长,当旅长,当将军。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么已经当上营长的士兵就更没有理由停步不前。

      二十八岁的姚营长还有足够时间为实现将军梦的宏伟目标奋斗。

      八月底,增援日军开到,沿江多处地方发生激战。作为旅后备队的姚子青营奉旅长方靖命令,火速开往地处吴淞口的宝山县城,在那里抗击登陆之敌。

      临行,姚营全体庄严誓师,决心翦灭倭奴凶焰,湔雪国耻,复我失地。

      宝山县城坐落在黄埔江流入长江的交江口突出部,扼两江咽喉,是封锁和阻止敌人军舰出人黄埔江的天然要塞,同时也是屏护市区战场侧翼的重要堡垒。姚营六百余人一经抵达宝山,就连夜构筑工事,作好战斗准备。

      九月一日凌晨,天刚蒙蒙亮,猛烈的炮击突然惊醒了战壕里枕戈待旦的中国士兵。姚子青从望远镜里赫然看到:十余艘溯江而上的日本军舰排出长长的队形,仿佛一座首尾相连的活动炮台,喷吐火光气势汹汹朝着吴淞口开来。

      与此同时,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二十多架日机也呼啸而至,边投弹边扫射,一批走了另一批又飞来,直到把宝山县城炸得大火熊熊天昏地暗为止。

      上午九时,敌人开始登陆,数十只满载步兵的橡皮冲锋艇从大船上慢慢放下来。日军使用的这种老式皮艇没有推进器,靠人力划桨前进,吴淞口江流洄漩,因此冲锋艇们就在江水中颠颠簸簸吃力地朝岸边划来。

      对于装备了少数轻重机枪和迫击炮的姚营官兵来说,这是开天辟地头次与比自己更强大的外敌作战。中央军在国内可以称得上强大和威风凛凛,这就好比打遍江湖无敌手的少林拳师,忽然遇上一群手持冲锋枪的外国强盗,他生平的晕头转向和狼狈景象可想而知。尽管部队提前修筑了许多并非不够牢固的防御工事和防空掩体,但是等到敌人炮火延伸以后,姚营长才发现那些工事和掩体大多已被炮火摧平,官兵多有伤亡。

      作为一个在国内身经百战和有经验的指挥官,当姚营长伏在地上,具体地实实在在地承受敌人炮火猛烈打击之后,他的那些豪言壮语和空洞的民族自豪感就此灰飞烟火。六百条步枪,十挺机枪,三门迫击炮,这是他要挡住那些来自海上武装到牙齿的入侵者的全部物质力量。

      电话铃响了,师长询问战况。

      "……报告师长,敌人正在向我进攻,我部已伤亡数十人。"

      "姚营长,我把宝山县城交给你了,我随时会派援军增援你们。"师长在电话那一端鼓励道。

      "是!我保证人在阵地在……"营长大声回答。

      军人是一种把服从命令看得高于生命的职业。在战场上,个人没有位置,命令高于一切。反之,人是有欲望的动物,比如营长希望当上将军,士兵渴望提升军官,等等,但是一旦上了战场你就身不由己。不管你是否愿意,你必须随时准备舍弃一切,包括己经得到和将要得到的利益,这就是为什么军人的表现在战场内外常常判若两人的原因。

      姚营官兵初步经受敌人炮火洗礼之后,明白一场恶战不可避免,置之死地反而沉着,都把手榴弹掏出来揭开盖子。姚营长把敌人橡皮艇放进两百米以内,然后撕破喉咙大吼开火。日本人虽然骄横,火力强大,但是他们毕竟漂浮在暴露无遗的江面上,因此当中国人的几百条步枪一齐射击时,他们就被打得哇啦哇啦叫起来,纷纷跌进波涛汹涌的浑浊江水里。好几艘橡皮小艇也瘪了气,慢慢中弹下沉。

      顽强的日本人尽管遭到迎头痛击但是仍不肯后退,他们继续高举燃烧的太阳旗,边开枪还击边意志坚定地划着冲锋艇前进。越接近岸边,越多小艇被击沉,掉在水里的十兵不断被湍急的漩流卷走,活着的人就不屈不挠地岛着水向岸边游动。战斗持续半天,日军进攻暂时被击退,约有百余人游上岸,趴在江岸的沙塔后面顽抗。

      初战告捷的中国士兵欢欣鼓舞。

      他们终于发现日本人也是人,那些气势汹汹的冲锋艇也会被击穿打沉,被消灭,于是信心大增,战斗热情高涨,纷纷请求主动出击,把上岸的敌人消灭干净。姚子青狠狠啐了一口,用军帽抹一把脸上的硝烟和油汗,痛快淋漓地说:

      "放兔患子多活半天,晚上再好好收拾他们!……X他娘!有他们在跟前敌人不敢开炮。"

      敌人果然停止炮击。是日晚,姚营组成突击队多路出击,准备围歼登陆之敌,不料摸到跟前却扑了空,原来狡猾的日本人乘夜幕掩护顺着江堤悄悄逃跑了。

      此后两天,日军只用大炮猛轰县城,飞机投弹扫射,步兵一直没有露面。到第三天中午,黄浦江面上出现一队好像棺材一样难看的平头船,这种船浑身钢铁,不怕机枪扫射,也不怕迫击炮弹,轰隆轰隆一直冲上沙滩。船头哗啦一打开,船肚子里立刻开出许多搭乘步兵轧轧作响的装甲车来。

      原来日本人使用了堪称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登陆艇战术。

      毫无疑问,目瞪口呆的中国官兵头次领教这种完全陌生闻所未闻的战争方式;登陆艇直接把战车和步兵送上滩头阵地,装甲车一面喷吐火舌横冲直撞,一面搭载和掩护步兵冲锋。从完成登陆到攻占对方阵地,前后总共用了不到一小时时间。

      在敌人机械化扫荡一切的强大攻势下,姚营支持不住,当天丢失城外所有阵地。不想打胜仗的军队是不存在的,关键在于你有无取胜的实力。中国官兵遭受重创,只好收缩进县城里,准备依托残破的城墙和民房进行巷战。

      晚上下起小雨,敌人在城外安营扎寨,黑暗的旷野中不时响起清脆的枪声和日本哨兵远远的吼叫。中国官兵被围困在这个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小县城里,通讯切断,师长亲口答应的援兵迟迟末至。姚子青巡视狭小的阵地时,发现他的部队总共还剩下二百人,其中不少伤员,许多熟悉时部下已经横尸荒野。"……弟兄们,你们个个都是好样的!"姚营长被这种悲壮的战斗氛围所包裹,不由得红了眼眶,他动容地说道,"你们中间许多人从广东北伐时候就跟着我,风风雨雨十多年,枪林弹雨钻过来,可以算得上同生死共患难。可是今天许多弟兄已经先走一步,走得堂堂正正,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家乡父老……明天一早敌人就要进攻,我们必须誓死战斗,坚持到援军到来。"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黑暗中飞出来:"要是援军不到怎么办?”

      这个可怕的问题折磨着所有人,阵地上笼罩着死一般沉默。

      营长叹了一口气。不怕死的人是没有的,除非你不得不死。如果阵地失守在所难免,又为什么一定要让所有人去死呢?

      "好吧,如果有你们有不愿意留下的,现在可以随伤员出城。"他毅然决然说道。城里尚有少数没有来得及撤退的老百姓,他们都被安排随同伤员一起从城西小路撤退。

      一个年轻士兵举起手来。

      "……还有多少人愿意离开,"

      陆续又有几十个人举起手来。

      "好吧,我姚某说过的话决不食言,但是请你们脱下军装站到老百姓的队伍里去。"营长背过身去,虽然不能同生死的军人不是好军人,但是他还是宽容了部下对他的背叛。

      远处传来激烈炮声,那是市区敌人又在反攻。一个通讯员送来师长迟到的命令:坚守阵地,任何人不得擅自后退。姚子青再次环顾他的部下,军人们低下头采。营长慢慢把命令撕掉,对撤退队伍挥挥手。

      人们远去,绝望的营长只好暗自仰天长啸:"我姚子青身为黄埔军人,上有老父,下有妻儿,救国教家乃我军人之重任。如果我手持武器之军人尚且偷生,尚且不敢赴汤蹈火,四万万妇孺同胞将何以生存?我辈将何颜以对江东父老?……国家兴旺,匹夫有责!我姚子青决不后退半步,誓与倭寇决一死战。

      次日,视死如归的战斗又进行了一天,宝山县城变成一片焦砾。援军始终不至,第三营剩余官兵在营长率领下浴血苦战,又毙伤敌人二百多名,自己终于全军覆没。姚子青浑身负伤仍坚持战斗,直到被一发枪榴弹炸得四分五裂为止。

      姚子青壮烈殉国的消息曾经产生很大影响,全国报纸大肆宣传他们的事迹,广大人民群众倍受鼓舞,纷纷拿榜样的力量去鼓舞所有的子弟兵。毛泽东同志坐在陕北的窑洞里写文章,称赞黄梅兴桃子青是"无不给了全中国人以崇高伟大的模范(《纪念孙总理逝世十三周年及追悼抗日阵亡将十》会上的演说词,"。

      南京政府亡羊补牢,破格追晋姚子青为陆军少将,亦有电影导演把姚营的事迹搬上银幕。姚烈士含笑九泉,虽死犹生矣。

      公元一九九三年四月,我利用到上海开笔会的机会专程前往吴淞口和宝山县采访。

      这年全球气候反常,阳春四月。我的家乡成都风和日丽乍暖还寒,上海地区竟已经赤日炎炎,气温高达摄氏三十多度。我在几位当年的云南知青陪同下顶着酷暑去到离市区三十多公里的江边寻访淞沪抗战的旧址。有必要顺便说明一下,当时我的另一部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刚刚出版就在上海引起不小的轰动。"文革"期间上海是全国盛产知青最多的城市,累计下乡和支边人数超过一百万人。上海知青的脚迹和苦难同时遍布中国二十几个省市的边远乡村,因此他们有权利认可一本记录他们人生历程的小书并宣泄积郁的情感。

      我因此获得许多原本不相识但却心灵相通的朋友。

      第一站寻访日军登陆旧址狮子林。据《文汇报》记者老许提供线索,狮子林早已被划进了著名的宝山钢铁总厂界内,旧貌荡然无存。几年前他曾去参观,那里有棵大树,树下有石碑,注明为日军登陆旧址。云云。

      知青老吴是浦东区某企业厂长,亲自驾驶一辆国产"桑塔那"轿车送我们去访旧。车外热浪扑面,但是车内却凉风习习,因此大家有说有笑兴致很高。

      不料宝钢总厂放星期,门卫坚持原则不肯放行,我们只好隔着铁栅门远远地眺望一阵,望见半截郁郁葱葱的树顶,和一些高高低低的厂房。

      在吴淞口和炮台湾,汽车被高高的围墙挡住,门口有哨兵站岗。经询问那一带已经变成海军基地,戒备森严,据说有许多军事秘密。我们兴致被打消大半。只好快快地折回最后一个目的地宝山县城。

      宝山县的建制已经取消,改为上海市宝山区,旧城早已不复存在,新城区到处都在施工,尘土飞扬,不难想见不远的将来这里将要矗立许多结结实实的大楼。在一位热心向导带领下,我们来到濒临两江交江口的江边公园,向导告诉我们,这里就是当年桃子青营誓死保卫的宝山县城旧址。

      公园很俗气,假山和喷水池到处留下工匠们拙劣的斧凿痕迹,但是公园里仍然挤满从狭小的里弄和亭子间释放出来的上海人。向导说,当年那场大战打完之后,宝山成了一片坟场,直到抗战结束才重新有了人烟。解放后政府在旧址外重建宝山城,这里就开辟公园,供人们休息散步。

      我们满头大汗四处寻找姚子青纪念碑或者其他抗战遗迹,但是经询问许多当地游客和工作人员,他们都摇头,拿责怪的目光打量我们,仿佛我们神经出了什么毛病。我的满心歉疚油然而生。

      这确是一个令人心情不安的事实。苏联卫国战争结束后,所有重要战场遗址都建有高大的纪念碑,在莫斯科、彼得堡、明斯克等地,纪念碑下鲜花簇拥,燃烧的火炬终年不熄,象征英雄业绩不朽。可是在我们脚下这样一处以抗战闻名的历史遗址上,竟然找不到一块纪念碑或者一段说明文字。当中国人说说笑笑步履轻松地踏在姚子青们鲜血浸透的土地上的时候,他们全然不知这方泥土的神圣和价值。这能怪谁呢?怪他们不懂历史,或者历史疏远了他们?

      有确凿资料表明,不仅苏联,在英美诸国,在东欧,在亚洲的南韩、菲律宾和新加坡,甚至在战败国德国和日本,人们都为二次大战中英勇阵亡(或死难)的人们修建纪念馆,树立纪念碑,让子孙后代永远崇敬和铭记他们。可是在我们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上,却几乎没有一座一九四九年以后修建的像样的抗战烈士陵园和纪念碑,我们什么时候自己割断了历史脉搏,而我们的民族和人民什么时候又变得这般惊人的无知,这般麻木不仁和心安理得呢?……

      据说全国解放后,姚烈士遗孤被遣送回广东老家务农,后来自然难免吃了许多苦头。十一届三中全会落实政策,上级安排一个子女进乡办工厂做合同工,一家人热泪盈眶感恩不尽,称"……可以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云云。

      当我们走出公园,登上逶迤数十里的防波大提的时候,我的胸襟才又重新变得开阔起来。

      眼前江波浩淼,水天一色,雪白的江鸥好像许多碎纸片在江风中纷纷扬扬地翻飞。极目远眺,我看见宝钢总厂气势雄伟的万吨级船运码头沿江排开,各种高大的吊车伸出巨臂好像森林一样遮断我的视线。远处有崇明岛隐隐约约的陆地影子。一艘外国轮船正拉响汽笛驶大黄浦江,许多兴趣盎然的外国船员不时向岸边游人挥手打招呼。

      我努力想象着半个世纪前发生在眼前这片忙碌江面上的战争场面。

      但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支耀武扬威的日本舰队怎样沿江排列成十几里长的钢铁堡垒,大口径舰炮轰击的巨响怎样震耳欲聋,黑烟怎样像幕布一样升起来遮天蔽日?我同样想象不出的是:姚子青们怎样不屈地呐喊,沈从诲怎样驾驶起火的飞机英勇地撞向敌舰,成千上万不知姓名的普通士兵又怎样默默无闻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如今这一切早就烟消云散,黄浦江水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流淌,姚子青、沈从诲、高志航、阎海文、张绍勋们的痕迹早已被流逝的岁月无情地抹去。

      吴淞口风平浪静,历史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领受着二十世纪末叶中国东海岸的阳光拂照与和风吹拂在长长的防波堤上漫步。近处的江面上有许多破破烂烂的小渔船在波光中跳跃着撒网,江堤外面有人搭起许多歪歪倒倒的简陋的木棚子,一些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赤裸的孩子在棚子里跑进跑出。知青朋友告诉我,这些人是江北来的"淘金"专业户,你别看他们现在潦倒,发起来可快了。见我不解,他们进一步解释说,"淘金"就是捕捉鳗鱼苗,养大以后出口。你别小看这玩艺儿,一条两三寸长的鳗鱼苗能卖十块钱,人称"活黄金"。

      我突然有所感悟。

      中国人不是正在致力于脱贫致富奔小康么?中国的历史不是由于中国人物质生活的改变而改变么?当年姚子青们浴血奋战的地方,人们正在热烈地谈论股票、期货、房地产、第二职业,谈论经商、发财、办实体、开发投资和投资开发,而姚子青被赶到广东的后代大约也不再忍受贫困,也能切实地做起中国人的发财梦,等等。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开始为自身的物质利益和幸福生活而奋斗,从这个意义上说,姚子青们的牺牲不是没有白费么?

      至于今后我们致富了的中国人是否记得那些历史的铺路石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历史的愿望己经和正在实现。

      于是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人类来到二十一世纪,世界消除战争,中日友好并且成为一家人。那些山田松井的后代们握着我的手说:既然是一家人,当初何必打得你死我活呢?

      我醒来后觉得似是而非;遂弃之脑后,不提。

      "密斯摩,你真的相信蒋先生能够打赢这场战争吗?"当汽车停在路边躲避空袭的时候,忧心忡忡的端纳先生用英语小声询问略显疲惫的宋美龄。

      蒋夫人忧郁的目光注视着正在天空中盘旋寻找目标的敌机,没有马上回答顾问的话。

      接连几天的前线生活彻底搅乱了天人的心境。

      在上海的医院和红十字会,她看到成千上万的伤员很快挤满了狭小的病房,继而好像溢出来的血水一样将浓重的血腥味儿迅速蔓延到附近的街边和居民区。药品匮乏,医护人员不够,转移伤员的车辆奇缺,上海各界都被动员起来支援前线,许多大中学校的女学生志愿到医院当临时看护。

      但是前方受伤的官兵还是源源不断地抬下来。

      问题在于,这样的战争打下去,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中国的前途有希望吗?夫人是基督徒,基督徒诚然不愿意看到血腥的战争祸及无辜的人民,内心虔诚地为一切死难看祈祷,但是夫人毕竟又是统治集团的一员,她的个人和集团利益决不允许放弃抵抗,放弃抵抗就意味着付出更大的牺牲。因此当她在上海进行战地慰问和发表演讲时,她都是以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而不是圣母玛丽亚的面孔出现的。

      以蒋夫人为首的战地慰问团在上海大张旗鼓的慰问活动与其说是鼓舞士气,不如说是一种姿态,它向全世界表明中国政府决不屈服的意志和决心。在国内外记者云集的上海前线,蒋夫人的行踪自然十分引人注目,她在前线的一言一行都通过电波传遍全世界。但是端纳对九国公使团的游说却非常失败,顾问先生过高地估计了私人情谊的作用,各国大使所代表的国家利益决不会为个人情谊所动,因此他们都表示不愿意进深地卷入中日战争。只有美国大便答应提供部分药品援助以表明人道主义立场。当他们终于一无所获地离开噩梦一般血流成河的上海前线时,夫人陡然变得心情黯然,顾问先生的话无疑像小锤子敲到她颤抖的灵魂上。

      "先生,我想我们会坚持下去的。"夫人用英语低声回答。

      "我看到中国人到处流血牺牲,我敬佩他们的勇气。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牺牲仍然不能取得胜利,那么这样的牺牲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我们中国有一句古老的格言,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的是宁愿选择做粉身碎骨的玉石,不做卑贱的完整的瓦片。"

      "粉碎的玉石难过比瓦片更有价值吗?”端纳先生摊开双手,表示不可理解。

      "这是我们中国人的生死观,先生,"夫人平静下来,望着这个比她大二十几岁的父亲般的老朋友说道,"我知道这不符合你们西方人的道德观,你们看重人的物质存在,我们则更看重人的精神存在。"

      "我的上帝!"端纳轻声嘟哝道,"密斯摩,我原先以为你到美国生活,上帝己经把你变成一个西方女人。现在我才明白,人的灵魂是不能改变的,你永远都是一个道地的东方女人。"

      "谢谢你,我的端纳叔叔,我们该上路了。"夫人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疲惫的笑意,敌机远去,她挽起这位满头白发的外国顾问的手登车继续出发。

      这一天夫人的日程安排是返回苏州并在后方医院继续看望和慰问伤员。

      上海警备司令部派出全副武装的宪兵车开过,另有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陈诚派出的一个警卫排沿途护送,许多报馆记者得到消息都找关系搭乘军车随同采访。但是这天天气晴朗,日本人的飞机出动特别频繁,在公路上到处轰炸扫射过往车辆和行人。

      车队刚刚开进昆山地界不远,两架翅膀涂有膏药旗的日本"三菱式"舰载战斗机突然从一座小山坡后面窜出来,尖利的呼啸好像骤起的狂风掠过地面。目光敏锐的日本飞行员根本不用分辨就发现这支目标显著的车队,飞机在空中做了一个急转弯动作,追上汽车开始俯冲扫射。

      "哒哒哒……"一阵阵密集的机枪子弹在干燥的砂石路面上掀起呛人的生烟,高速旋转的穿甲弹头撞击在坚硬的岩石上迸绽出一串串耀眼的火花来。第一轮袭击立刻打翻了几辆军车。这一带路面宽阔,没有树丛竹林或者别的掩蔽物;车队暴露在无遮无拦的公路上好像一群惊慌失措的甲壳虫,因此只好开足马力企图逃脱敌机的紧紧追逐。

      在两架敌机的轮番扫射中,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蒋夫人的座车被机枪击中,狂奔的汽车突然冲出公路,仿佛一只失去控制的轻飘飘的小鸟那样飞离地面,被强大的惯性推动着滑行了大约十几米,然后重重地跌落在路基下面一片金黄而柔软的稻田里。

      车队全都被飞机驱散,中弹汽车起火的起火,歪倒的歪倒,公路上到处都有伤员痛苦的呻吟。端纳先生与夫人坐在同一辆车里,他被汽车翻滚的惯性抛出车门外时,不幸丢失了眼镜。等他终于摸索着找回一只镜片,他最先看见几步之外的水沟里,躺着那位血流满面人事不省的美丽夫人。

      这是发生在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三七年秋天淞沪前线的真实一幕。在天空一轮火辣辣的太阳照耀下,本世纪上半叶万众瞻目的中国第一夫人如同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带着高贵的表情静静地熟睡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草木和落叶的腐朽气息包裹着她,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有如天使般纯净和真实。

      "密斯摩!……密斯摩!你醒醒!"端纳吓坏了,用力摇撼蒋夫人,"我知道你不会死,你还是个小姑娘对不对?……哦上帝。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在中国秋天的田野上,金子一般明晃晃的阳光烘烤着澳大利亚人端纳的记忆,他开始回忆本世纪初认识宋耀如一家的经过。那时候宋美龄还是个不到十岁的扎着小辫的小姑娘,在花园的草坪上跑来跑去,把花瓣一样可爱的笑声尖叫声撒满屋前屋后。可是她现在长大了,成了中国乃至世界上最有影响的女人,她才三十多岁,怎么能这样不声不响就离开她的国家和人民呢?……

      他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呻吟,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心深处,夫人奇迹般地睁开眼晴,茫然而且陌生地望着他。

      "哦好极了,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姑娘,你不会向那些可恶的小鬼子屈服对不对,密斯摩?"端纳生气勃勃地笑起来。他看见夫人明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一颗晶莹的泪珠,就俯下身去小心地擦掉它。

      "Thankyou!(谢谢)"夫人微弱地说道。

      敌机终于飞走了,七零八落的随从这才纷纷寻过来,把夫人抬到安全的地方救护。不料夫人稍事休息后坚持要往苏州慰问,此后一连几天都令随从们心惊肉跳唯恐再遇上什么不测。再后来夫人回到南京住进医院,经检查摔断一根肋骨,另有多处内伤。这个案件直到抗战胜利后才真相大白。

      一个内奸把蒋夫人的车队路线报告了日本人,险些造成中国委员长婚姻家庭史上又一次不幸。宋美龄晚年移居美国,据说除了做礼拜多数时间都在医院治病,治疗包括淞沪抗战留下的肉体和心灵的种种创伤。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十一章 平型关报捷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陕北洛川,著名的中共中央洛川会议正在这里举行。

      日军在华北的局部挑衅终于演变成中日全面对抗,紧接着"八·一三"国民党军在淞沪向日本人大举进攻,战争再度升级。消息传到洛川,使一直紧张注视局势发展的中共战略家军事家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素以浪漫情怀和不拘一格著称的诗人毛泽东心情豁然开朗,他目光炯炯遗巡地图上的大好河山,胸中荡起一股抑止不住的豪情,便朗声对他的同志们说道:

      "……蒋介石这股祸水终于撞向日本人那边去了,他这回是想反共也腾不出手来,全国人民不会答应嘛!……从现在看,不是苏联,而是日本,帮助中国共产党有可能夺取政权……我早就对同志们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从战略的眼光看问题,我们不怕日本侵略者占领大城市和交通要道,只要游击战在广大农村发展起来,整个中国就会被我们从日本人手中夺过来。"

      党中央副主席周恩来亲自上庐山参加"庐山恳谈会"并与蒋介石晤面,他接着从策略的角度理解主席的战略思想:

      "……蒋介石对抗战的态度是消极被动的,他不想打,想搞和谈,以争取时间‘剿共’。我们发动全国民众来推动他,张学良杨虎城搞了一次‘西安事变'',迫使老蒋枪口对外,这样就为红军和我们党的生存发展赢得一次历史性的宝贵时机……刚才主席对局势作了高瞻远瞩的指示,我们每个同志,尤其是党和军队的高级领导同志都要认真学习领会,务必使我党在新形势下保持独立自主的革命原则。"

      参加会议的政治局委员和红军将领们纷纷为形势所鼓舞,踊跃发言。

      年轻好胜的红军大学校长林彪一鸣惊人:

      "……既然国共合作,红军就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到处打游击,东躲西藏……要以打运动战为主,搞大兵团作战。在国内战争时期,我们已经可以整师整团地消灭国民党军队,日本侵略者有什么了不起!"

      林彪的豪迈主张赢得许多将领,包括朱德、彭德怀的赞同。

      毛泽东的眉头渐渐蹙起来。

      林彪无疑是红军中公认最能打仗最具军事才能的年轻将领之一:从井岗山到延安一路长征战功赫赫,深得毛泽东厚爱,二十四岁即被委以军团长重任。问题是作为军人的林彪并不理解政治家毛泽东关于"保存实力,深入敌后开展游击战"的战略思想,并且他的发言还代表了红军将领中相当一部分人急于打大仗的急躁情绪,这就不能不便未来的中国领袖内心感到担忧。

      "……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是在这样情况下发生的:中国是个大而弱的国家,这一个大而弱的国家被另一个小而强的国家所攻击,全部问题就从这里发生了。"

      毛泽东深深吸了一口烟,从容不迫却不容辩驳地分析道:

      "对日本帝国主义,我们决不能低估它,看轻它,同日本侵略者作战,不能局限于同国民党军队作战那套老办法,硬打硬拼是不行的……我们的子弹和武器都很困难,打了这一仗,打不了下一仗,这就是我们的家当。拿这点家当同掌握现代化重武器的日本人去硬拼,会是什么结局呢?

      "结果恰好是蒋介石所希望达到的目的,借日本人的手消灭共产党。共产党削弱或者被消灭,只能证明我们犯了右倾机会主义的严重错误……

      "……只有避免与日军进行正面的大规模作战,采取''麻雀满天飞''的办法,分散成小股,深入敌后,尽快扩大我党和根据地力量……"

      伟人胸中自有雄兵百万。

      毛泽东讲到灵感飞动处,不禁宏论滔滔,逻辑思维如钢铁般严密无懈可击。他仿佛看见他的老对手蒋委员长一张拉长的脸,和一双阴沉而又无可奈何的眼晴。

      "……当国民党失败而我们根据地扩展,游击队壮大时,中国共产党将以中国解放领导者的身份出现,动员并率领全国人民取得胜利。"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尚未取得政权的雄心勃勃的政党领袖对于中国复杂的政治军事局面的精辟见解。好比一个功力深厚的围棋大师,抓住对手受制于意外情况的一步缓手,立即化解险情并且迅速积聚反攻力量。

      中国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中国以外的问题,即便生死存亡的抗日战争也不例外。国共两大政党暂时的联合如同两个同床异梦的宿敌;一个磨刀霍霍,另一个枕戈待旦。一个有趣的事实是,无论蒋介石还是毛泽东都不相信日本人能够灭亡中国,中国的问题最终还在内部解决,即姓"国"还是姓"共"的政权问题。

      军事家林彪并不完全信服领袖的理论。"……国共第二次合作,全国人民对红军共产党期望甚高拭目以待,红军如果不能尽快同日本人碰一碰,打个漂亮的大胜仗,怎么向全国人民交代呢?这岂不是等于共产党也承认日本帝国主义不可战胜吗?……"

      毛泽东换了尘支纸烟,耐着性子试图说服将军们:

      "……我的同志哟,我们还有三万红军,这是革命的种子,我们党要依靠他们去打江山,发展壮大,生根开花。如果农民把种子当饭吃掉,以后的情形会怎样呢?……我还是要强调,不能同优势敌人硬拼,改编后的红军不能一次开出去,而要循着不同路线,分成先后序列开往前线,以便有利于分散打游击,至少可以避免被国民党全部用在同一个正面战场上消耗。""我拥护主席的意见,国共合作并不等于国共和平,所以我们要对国民党消耗红军力量的阴谋保持足够的警惕。"操浙江口音的周恩来坚定地站在主席一边,并对红军将领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抗日战争是长期的和艰苦的,我们必须在党中央毛主席的统一领导下,深入敌后放手发动群众,开辟抗日根据地,以游击战配合正面战场,争取抗日战争和全国解放的最后胜利。"云云。

      林彪虽然慑于权威不敢与中央主席当面顶撞,但是他的内心对领袖的游击作风和军事才华始终是不服气和不以为然的。

      应该承认,军人打胜仗的勇气和欲望是天生的。

      在世界上所有军事词典中,所谓游击战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相当于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学,而真正的军事统帅拿破伦,库图佳夫,彼得大帝,他们指挥的都是真正的大规模战争──运动战,阵地战,攻坚战,大兵团集群作战,等等。这才是战争的本质,相当于正宗的纯文学。林彪是黄埔四期毕业生,是正规军人,所以他的心底一直埋藏着强烈的"正规战情结"。毛泽东呢?是没有上边军校的游击队长,是农民运动专家,他的全部创造和思想都离不开农民的习惯和意识。因此在抗日战争的方针大计上,共产党政治家的"游击战"与军事家的"运动战"出现严重对立便是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

      八月二十二日,蒋介石发布命令,宣布将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任命朱德、彭德怀分别担任八路军正副指挥。

      八月二十五日,洛川会议结束,中共党史载:会议将全党思想认识和抗日战争的方针政策统一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会议的另一个成果是巩固了毛泽东同志在中共党内的领导地位。大会通过新的中共中央军委领导名单,毛泽东任主席,朱德、周恩来任副主席。

      同日,中共中央军委发布命令,将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第八路军,下辖三个师;第一一五师师长林彪,第一二0师师长贺龙,第一三九师师长刘伯承。

      九月,八路军各师主力陆续开赴山西前线。

      至此,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中国抗日民主统一战线的局面初步形成。

      黎明初露,一夜未合眼的八路军第一一五师师长林彪站在古长城平型关隘口下面一处叫做西桥沟的阵地上来回走动。

      头天夜里刚好下边一场大雨,古称塞外的山西黄土高原的秋风透出阵阵刺骨的寒意。山高路陡,一一五师官兵摸黑进入设伏阵地时,几乎人人都摔了斤斗,许多人糊得跟泥猴一样。林师长听见有人抱怨鬼天气,反倒难得地例嘴笑了笑,对左右参谋说道:"……等到打起仗来,这山陡路滑就会要了敌人机械化部队的命!"

      未来的林副统帅与其说急切地等待日本人到来,不如说正同另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进行较量。

      林彪,湖北黄冈人,黄埔四期毕业,曾在国民革命军中任排、连长。南昌起义后历任红军团长、纵队司令、军长、军团长和抗大校长等职,是红军中公认最年轻和最出色的将领。毛泽东极为重视林彪的军事才干,往往在形势最危急或者关键时候派出林彪担当重任,此次红军改编为八路军三个师,毛泽东亲自提名林彪出任第一一五师师长就是一个证明。

      第一一五师为八路军第一主力,兵员达一万五千人,是其余两师人数的总和。

      同许多年后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那个"天才统帅"林副主席不同的是,一九三七年九月站在晋东北平型关阵地的单薄的林彪同志还是一个只有三十一岁的雄心勃勃的年轻师长。此时他的精神境界和欲望尚未受到政治权力的诱惑和挑战,路线斗争的风暴距离将军尚远,他的野心只是同日本人来一次正面碰撞,打个一鸣惊人的大胜仗,因为这一仗不仅仅关系他个人或者第一一五师的名誉,同时它也将向全国全世界宣告:共产党军队有力量粉碎那个来自东海岛国的帝国主义神话。

      平型关坐落在北岳恒山余脉之颠,南接五台山群峰,山峦重叠,地势险要,它是华北平原进人山西的门户,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七·七事变"之后,华北日军兵分两路大举进犯山西;北路蒙疆兵团从张家口进攻大同,东路由号称"常胜之师"的板垣征四郎第五师团从河北蔚县直趋广灵、灵丘,试图一举封锁晋北,达到会攻太原的目的。从整个北方战场形势来看,河北大部失守之后,山西的战略位置就显得尤为突出;如果日军攻破山西,然后强渡黄河沿八百里秦川进人四川、云南和贵州,南京政府将被切断后路束手待毙。

      这条路线正好是七百年前元世祖忽必烈灭亡南宋的进攻路线。

      山西第二战区紧急调集六个集团军三十万部队进人恒山、五台山、太行山及忻口地区进行防御,平型关正好处在敌人第五师团攻击的中央位置上。需要说明的是,平型关一带皆是绵延数十里的高山大壑,中央军和晋军共有三个主力师又一个独立旅已经布防在广灵、浑源、灵丘一线与日军激战,因此平型关四周到处响彻隆隆的枪炮声。正是在这种激战氛围的掩护下,擅长游击战运动战的八路军第一一五师神不知鬼不觉悄悄进入平型关下的西桥沟,在敌人必经之路的两侧山头设下埋伏圈。枪炮都穿上伪装,骡马戴上辔口,万余名八路军官兵伏在阵地上一动不动,把灰布军装同岩石和草木的颜色融为一体。天色大亮起来,林彪看看手表,时针己经指向早晨五点。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焦急地察看隘口下面那条渐渐显露的狭窄公路,和远处灵丘县城的敌人动静。

      箭在弦上,引而不发。虽然身经百战的八路军指挥官表面不动声色,但是他的的心分明还是感受到一种强大压力的无形挤压,因为这种压力不仅仅来自责任,更来自率师入背后的一连串特急电报。

      电报均来自延安总部。

      "我军应坚持既定方针,用游击战斗配合友军作战,红军此时是支队的性质,不起决战的决定作用……要避免在战争初期阶段与日军进行大规模作战。""……今日红军在决战问题上不起任何决定作用,而有一种自己的拿手好戏,在这种拿手好戏中一定能起决定作用,这就是真正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不是运动战。)……要以创造根据地发动群众为主,就要分散兵力,而不是以集中打仗为主。"

      "……集中打仗在目前是毫无结果可言的。目前情况与过去国内战争根本不同,不能回想过去的味道,还要在目前照样做。"

      电文传达的警戒意义十分清楚,党中央不赞成第一一五师进行消耗实力的正规战。八路军的任务应当是挺进敌后开辟根据地,发展和壮大革命力量,而任何企图与日军正面作战的想法和举动都是错误的和与上述方针背道而驰的。

      洛川会议并没有完全达到统一思想的目的。

      当第一一五师作为八路军主力和先遣队率先开赴山西时,身为这支面貌一新的共产党军队的最高军事长官,林彪的内心重新充满打个大胜仗以张扬国威军威的强烈愿望。如果第一一五师在全国人民殷切期望众目睽睽之下却无所作为,他林彪或者说八路军怎样解释自己的神圣使命呢?难过八路军同那些无能的中央军地方军阀一样抵挡不住日本人的正面进攻吗?

      译电员脚跟一碰,又送来一份中共中央北方局转来的延安急电。

      “……整个华北工作,应以游击战争为唯一方向!华北正规战如失败,我们不负责任;但游击战争如失败,我们须负严重的责任……"

      电报署名中央主席。电报口气之严重,前所未有。

      林彪又开始原地走动。不难想象,此刻的林彪同志无疑被推上军人和政治家的十字路口上徘徊。在林师长被种种利益层层包裹的灵魂深处,军人的职业荣誉与政治家的个人得失正在发生激烈冲突。

      参谋长周昆看过电报,他担忧地望望林彪。

      "师长,如果现在撤退部队还来得及,我是否通知担任首攻任务的部队暂缓进入突击阵地?"

      林彪没有答话,却转向副师长聂荣臻和政治部主任罗荣桓问道:

      "八路军总部朱总彭总有指示没有?”

      "电台正在加紧联系。"罗主任答。

      九月中旬,周恩来与朱德、彭德怀共赴山西二战区行营与阎锡山会谈,素以积极反共同时又积极反蒋著你的"山西王"阎老西此次态度极为友好,欢迎八路军入晋作战团结御敌。会谈结果,双方达成"八路军全力配合友军阻止日军向山西腹地深入,以运动作战进行重点防御"的协议。八路军终于不再是游击队而是正规军,国民党军也不再是敌人而是友军了,第一一五师广大官兵正是在这种扬眉吐气万众一心的大好形势下转进平型关战场的。

      延安来电却分明不同意这样部署,那么仗打还是不打呢?林彪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此时主要作为民族军人而不是政治家的林彪,他对战争本身的关注程度显然远远超过对政治谋略的兴趣,如果日本人到处战无不胜,把中央军打得落花流水,那么共产党八路军或者具体说林彪站出来打个胜仗不是更有政治意义吗?

      古往今来,谁不梦想当英雄?谁不梦想纵横天下顶天立地?毛主席不想?"……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毛泽东诗词》第一四六页)不想打胜仗的军人不是好军人,那么不想扩大胜仗的统帅也决不是好统帅。凯撒、拿破仑、彼得大带的名字都是同那些历史上最辉煌的著名战役联系在一起的,英雄主义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军事家与政治家的分歧在这里产生了,并且这个裂痕一直延伸到许多年后的那场"文化大革命",终于酿成当时家喻户晓的党内第若干次路线斗争。

      林彪走了一会儿,然后站住,慢慢蹲在铺了油布的地上。

      这个以自信和体弱多病著称的共产党将军十分清楚自己肩上的千钧重担:此战若胜,天大的错误也是小错;他领导的第一一五师将从此名扬天下并大大提高共产党八路军与国民党政府对话的地位。但是此战若败呢?……他当然明白他将为此承担的严重后果。

      那么打胜仗究竟有多少把握呢?林彪在脑子里飞快地运筹帷幄。

      我兵力占据绝对优势,这是其一。根据已有情报,来犯日军为坂垣第五师团一部约三千余人,多为后勤辎重部队,而我军则为第一一五师主力一万五千人。在以往国内战争中,红军常常以一个团击溃国民党一个甚至一个半师,而现在我方兵力数倍于敌,占据"以多打少"的绝对优势。

      其二是险要的地形。

      西桥沟长达十余华里,山势陡险,八路军居高临下,敌人被夹峙在山沟里,其优势的机械化部队和装备无法展开。

      出其不意的战机,这是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按照林彪的部署,战斗开始,第一一五师将以猛烈火力向毫无防备的沟内之敌发起突然攻击。首先切断敌人退路,扎紧口袋,然后将敌人打乱,剖开包围,干净、利落地结束战斗。等敌人援军赶到,第一一五师已经迅速转移。

      古今军事家最看重的就是出奇致胜。只要能够准确把握战机,少亦可胜多,弱亦可胜强,小亦可胜大,何况骄横的日本人犯了分散兵力孤军深人的兵家大忌,而八路军则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诸多优势!

      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天赐良机!战机之于军人,有如赌运之于赌徒,民心向背之于政治家,那是他们的生命意义之所系,其诱惑力几乎没法抗拒!但是冥冥之中那只命运之手还是无情地压抑着他的自信心,他需要获得支持。十多分钟后,一份由八路军正、副总指挥朱德、彭德怀联名签发的命令送劲师首长手中,电文寥寥数语:"第一一五师应……果断侧击向平型关进攻之敌,此战关系重大,祈盼胜利。"

      林彪重重松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来,挺直腰杆,向其他师领导咧了咧嘴唇。这是不善表达的林师长心情高兴的难得表示。

      八路军两位总指挥在关键时刻站在他一边。

      "……八路军一举歼敌多少多少!"不难想象,作为八路军统帅的朱、彭也渴望立刻打个大胜仗,鼓舞民心士气,树立八路军的抗战形象。在全国一片风声鹤唳谈日色变的时候,一条像八路军这样的胜利消息将会产生多么巨大的社会反响和政治作用!而他,共产党常胜将军林彪,为了这个扬名天下的辉煌战机己经等待了多少年!……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人生难得几回搏,如果你处处患得患失顾虑重重,你将永远同成功失之交臂!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和等待中一分一分地过去。当一轮朝阳在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的时候,侦察兵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告:敌人出现了!帝国皇军第五师团第二十一旅团少将旅团长三浦敏事慢慢举起望远镜。三浦将军个子不高,浑身肌肉十分结实,蓄仁丹胡,脸上始终有种日本人特有的容易冲动和好斗的傲慢表情。第五师团为广岛师团,日俄战争时期建成,其官兵均从广岛县招募。当时日本师团多以地域组建,如著名的福冈师团、熊本师团、九州师团、东京师团,等等,日本军方认为这样可以消除家乡观念很重的日本士兵的地区隔阂,从而达到亲密无间增强战斗力的目的。

      这是公元一九三七年九月下旬的一天,也就是南方的淞沪大决战已经进行了一个半月,阎海文、姚子青们已经战死数十日之后的一个云层稀薄的早上,在中国北方多山的山西省灵丘县境内,日本的三浦旅团正高举燃烧的太阳旗,快速并且不可一世地向前挺进。我们看到,在日本侵略军的前方耸立着一片绵延百里遮断视线的高大山峦,这就是中国著名的恒山和五台山山脉。晋东北山区多岩石而少树木,因此不用望远镜也能看见断断续续的万里长城在荒凉的山石间婉蜒起伏。

      据报告,前方地名畔西桥沟,距著名的古长城关隘平型关约五公里,沟长上公里、两旁高坡夹峙,(北)京(太)原公路从沟底经过,地势十分险要。如果日本的三浦将军多了解一些中国古代的军事知识,他就会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宋朝的汤家将们誓死保家卫国的古战场。"

      旅团长满意地放下望远镜,他没有发现别的动静,山沟里只有许多发黑的石头和稀疏的灌木丛。薄雾渐渐散去,一轮红日从天边露出脸来,湛蓝的天空霞光四射,一只兀鹰像剪纸一样贴在天上一动不动,于是他看见他的尖兵小队正在山间公路上行进的闪亮的钢盔。"……前面地形险要,是否暂停前进,请空军派飞机侦察或向两翼山头派出警戒部队?”参谋长建议。

      旅团长目光炯炯,沉思数分钟。

      第五师团进人华北战场以来一直作为后备师团,没有遭遇重大抵抗,飞机侦察报告:中国军主力都集中在忻州和太原一线进行防御,浑源、灵丘一线不可能遭遇大规模抵抗。加上三浦将军相当蔑视中国人,他认为武器简陋的支那军队根本不配同皇军作战,所以他对自己旅团的长驱直人和快速推进丝毫没有顾虑。

      "我军必须在今晚天黑之前占领繁峙县城,后天接应师团主力会攻战略要地代县。"旅团长断然否定参谋长的建议,"……时间紧迫,命令部队成战斗队形快速通过,遭遇敌人阻拦就坚决消灭他们。"

      于是第二十一旅团三个步兵大队,一个野炮大队护送辎重车队于二十五日凌晨通过灵丘县城抵达平型关下的西桥沟口。为防万一,日军行军队列作了如下变动:步兵成战斗队形梯次进入沟内,辎重车队居中,三浦将军的旅团部和野炮大队尾随行进。

      早上五时左右,尖兵小队顺利通过西桥沟,未遭遇任何阻击。五时二十分,旅团部和野炮大队也相继进入沟底公路。日本将军骑在一匹栗色东洋马上再次举起望远镜:对四周山头和可能埋伏敌人的可疑地方仔细观察了至少一刻钟。

      "开路!……"旅团长一挥手,果断发出前进命令。其实如果日本人稍稍谨慎一点,他们完全可从向两翼派出搜索尖兵以免遭伏击,因为任何孤军深人和单独冒进都犯了军事学上的大忌。问题在于公元一九三七年的日本军队过于强大,他们的大军所到之处,坦克履带几乎毫不费力就碾碎中国人的低抗,因此这种攻城略池势如破竹的壮观景象也给他们将军的眼睛蒙上一层战无不胜的错觉。

      但是任何轻视敌人的军队都不能不为这种错觉付出代价。

      五时三刻许,辎重车队进人沟底公路最狭窄处,头天夜里下过雨,公路泥泞不堪,一些陡险地方路基坍塌,许多士兵围在路旁帮助推车。辎重汽车上载满沉甸甸的弹药和军需品;车轮不时陷进泥坑里打滑,这就使得车队的行进速度变得好像蜗牛爬行一样缓慢。

      三浦旅团长望望天空,太阳已经红通通地升起来,他觉得如果照这样的速度走下去,今晚天黑以前无论如何也没法到达繁峙县城。将军有些不大耐烦,他不想把宝贵的时间白白浪费在路上,因此叽里咕噜吼了一通,命令辎重车队留在后面,让旅团部和野炮大队跟上战斗部队先行。

      这一命令立刻造成新的混乱。

      公路狭窄处人喊马嘶拥挤不堪,让开的队伍和让不开的队伍互相拥挤。一辆炮车不幸压坏路基翻进河沟,当场死伤数人,于是又有许多奋勇的官兵跳下河沟里抢救大炮和战友

      骑在马上的日本将军很生气,瞪着眼对部下吼道:

      "统统开路!……挡路的车推翻到沟里去,炮车的先通过,不许停留!"

      但是命令尚未来得及执行,一阵猛烈的手榴弹爆炸好像炸雷一般猝然响起,在山谷里激起经久不息的巨大回声,连那匹训练有素的东洋战马也惊得直立起来,险些把三浦旅团长掀下沟去。

      日军遭遇伏击。

      战斗打响之前,那支无形的命运之手又出现了。

      "……这样一个旅的临时集中,当然是可以的。"来自延安总部的急电终于使林彪松了一口气。他握紧的拳头松开来,没有血色的脸很难看地苦笑了一下,他“临时"集中的何尝是一个旅,而是一个师!

      虽然延安电报有保留地同意一一五师打一仗,但是那种口气分明是勉强的和不情愿的,这就给生性敏感多疑的林师长心里隐隐投下一道不祥的阴影。

      未来的林副统帅又开始原地走动。

      这是公元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五日清晨的晋东北山区,雁门关外的塞外初秋已经透出阵阵寒意,在平型关下西桥沟南侧山头的隐蔽阵地上,穿着单薄军衣的林彪正在同自己的人生软弱性和投机性作斗争。这时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清楚地看见,在谷底那条灰带子一样的弯曲公路上挤满许多虱子一样慢慢蠕动的敌人汽车。大战在即,人们紧张地注视着师长的动静,师长突然站住,命令部队原地休息二十分钟,啃干粮。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饭怎么能打胜仗!"师长说完这句话就走出指挥部,独自坐在一块突兀的大石头后面慢慢嚼一块硬摸。

      "师长,第三四三旅陈光旅长派人来请示,他己经放过敌人步兵联队,请师长下命令,是扎口袋的时候了。"一个参谋报告。

      林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第三四四旅徐海东旅长报告,广灵方向有小股日军追击晋军溃兵至我打援阵地前,请示是否阻击?"参谋长请示。

      报告接踵而至,军情十万火急,林彪苍白的脸上愈加没有生气。他嘴里机械地嚼着硬馒,眼晴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麇集在下面山谷里毫无防备的日本车队。

      根据情报,这是敌人第五师团第二十二旅团一支后勤辎重部队。骄横的日本人居然连两翼警戒部队都不派,就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地钻进口袋里,敌人这种目中无人的倨傲态度突然使心情恶劣的八路军师长感到很恼怒。

      如果号称"常胜之师"的八路军主力第一一王师连敌人后勤部队都不能吃掉,那么他这个师长只好回家卖烤红薯了。

      反过来说,卖烤红薯的将军也比国民党那些不打仗或者游而不击的将军强一百倍,因为他毕竟是在战场上被打败的。

      "……婊子养的!我不信八路军就咬不下这些狗杂种的……鸡巴!"

      骂过这句豪放的粗话之后,未来的林副统帅才觉得自已确实高大起来,他吐掉嘴里的硬馒,朝参谋长副师长招招手,简明扼要地下达攻击命令。

      担任"扎口袋"任务的第六八王团最先开火。

      在十里长沟埋伏了整整一夜的八路军指战员早就憋足了劲,机枪子弹迫击炮弹居高临下射向敌人。第五连抛出的第一轮手榴弹就准确地炸翻了敌人队尾的汽车,起火的卡车翻倒在公路上堵住退路,于是这支长驱直人的敌人辎重部队就完全被装进了白袋里。

      激烈的战斗进行了一天一夜。

      号称战无不胜的日本军队和同样以善打硬仗著称的共产党军队在平型关下这条狭窄山沟里展开恶战。受到突然袭击的日本人虽然地形不利伤亡惨重,但是他们很快克服了惊慌失措,就地组织抵抗。三浦旅团长判明敌人兵力约有一个正规师,他一面向扳垣师团长频频发报求援,一面命令收拢部队,准备组织突围。战斗打响后,日本士兵显示出他们经过训练的良好军事素质和单兵作战能力,他们纷纷就近卧倒,或利用沟坎岩石和公路上的汽车作为屏障沉着射击,或抢占附近山头和有利地形,伺机组织反击。

      冲锋号吹响了,士气高昂的八路军官兵开始向山下冲锋。

      在红军的光荣传统中,"刺刀见红"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名词。国共两军士兵在战斗的最后阶段往往不以枪弹而以刺刀决出胜负。担任突击任务的第六八五团五连是支战功赫赫的部队。他们在长征途中一路夺关斩将无坚不摧,连长曾贤生,人称"猛子连长",战斗打响前就命令战士全部上好刺刀。"……我们要用刺刀和手榴弹消灭敌人,不叫跑掉一个,即便牺牲生命,也要将敌人消灭,首先我自己就有牺牲的决心,每个战士都应有这样的决心。"曾连长朴素的战地动员后来被党史专家写进历史中。

      但是狡猾的日本人并不肯短兵相接,他们躲在汽车或者掩蔽物后面,以冷静的射击迎击八路军的冲锋。应该承认,日本步兵的单兵射击技术确实有较大优势,他们射出的子弹仿佛长了眼睛一样,给冲锋陷阵的八路军官兵造成许多不应有的伤亡和教训。尽管第五连突击队员呐喊着英勇顽强前赴后继,但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尚未来得及刺刀见红就纷纷中弹,连长曾贤生当场牺牲,山坡上留下许多穿灰布军装的八路军指战员尸体。

      第六八五、六八六团进攻受挫。

      林彪从望远镜里亲眼目睹这个惊心动魄的壮烈场面,这才稍稍有些明白,一支小小的日本辎重部队为什么敢于耀武扬威孤军深人的原因。于是他下令部队改变战术,将敌人分割包围,集中火力予以消灭。

      战至中午,一架战斗轰炸机飞临西桥沟上空盘旋助战,陷入重围中的三浦旅团长唯恐炸弹误伤自己人,命令部队打开地面识别标志引航。不料飞机立刻呼啸而至,一串串机枪子弹迳直落在日军阵地上,打得日军人仰马翻。旅团长不幸被子弹擦伤,大腿上血流如注,他这才看清楚:那架混蛋飞机的机翼上涂着国民党青天白日机徽。

      史料载,这天平型关地区上空确曾发生空战,中日空军均出动飞机助战。由于西桥沟内中日两军短兵相接搅成一团,飞机无法辨认目标,因此只好徒劳地在天空打旋。只有一架中国飞机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日军指挥部和炮兵阵地,使日军遭受许多不曾预料的伤亡。

      至傍晚,包围圈渐渐缩小,山沟里刮起冷风,天空飘下小雨来。

      林彪果断命令对敌人发动总攻击。

      第一一五师官兵再次呐喊着“缴枪不杀"扑向沟底,枪声响成一片,手榴弹爆炸声此起彼伏。按照内战经验,一丑被围之敌大势已去援兵不至,战至最后当乖乖放下武器投降。可是日本人完全不同于国民党兵,他们是外来民族,语言不通,信奉武士道精神,对八路军的政策攻心无动于衷。他们回答八路军喊话的是更加猛烈地射击,连伤员都拿起武器战死或者自杀,还有几个日本随军家属拉响手榴弹同八路军战士同归于尽。于是整条山沟里到处都在发生惨烈厮杀,双方官兵均死伤累累,激战的枪炮声喊杀声直到后半夜才渐渐疏落下来。但是敌人大部包括第二十一旅团少将旅团长三浦敏事在内的两千余人还是乘夜突围而去。

      八路军初战告捷大获全胜。

      天亮以后,战场清理很快有了结果;第一一五师共击毙日军官兵一千余人,击毁汽车数十辆,缴获野炮一门,轻重机枪二十余挺,步枪一千多支,服装万余件。

      林彪一惯没有生气的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潮。他背着手,信步走在公路上,望着山沟里到处都是还在冒着黑烟的翻倒的军车和日本兵狼藉的尸体,心中不禁涌出胜利者微微的得意和豪情。

      "婊子养的!……日本人也是肉长的嘛对不对?"湖北黄冈大林彪边视察战场边对参谋长说道。

      一个参谋跑步送上一份统计数字,于是林师长难得的好心情很快就被冷风刮散了。各旅、团损失情况初步统计结果,第一一五师共伤亡官兵达一千一百多人,其中包括团、营级干部十多名,副营以下干部数十名。

      第一一王师官兵都是经过长征考验的红军战土,是革命的宝贵火种,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将来都是红色政权的干部和指挥官,因此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浪费他们的生命,否则就是对革命的最大犯罪。如果换种情况,遭伏击的日军不是三千而是六千。这场战斗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呢?……

      想到这里,面无表情的林彪后背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八路军坚持开往华北战场与日本人正面作战,其结果不正如毛泽东主席所预料的那样,让国民党反动派达到他们希望达到的目的,坐收渔翁之利了吗?……

      至此,林师长才对党中央"到敌后开辟根据地"的英明指示有了深刻反省和认识。不过后来林彪没有机会同日本人交手:次年他去了苏联养病,二次大战爆发回国,在延安做抗大校长。直到后来辽沈战役时大显身手。

      "文化大革命"林彪红极一时,先当副统帅,后来做了野心家阴谋家,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批林批孔时林彪的罪行一直被追溯到井岗山。平型关之役也被列为路线斗争的典型事例之一。

      八路军总部于战斗次日即九月二十六日向南京发出告捷电如下:

      南京:革事委员会、军政部、中央日报社:

      捷报。九月二十五日,我八路军在晋北平型关与敌万余人激战,反复冲锋我军英务无比,将进攻之敌全部击溃,所有平型关以北之辛庄、关沙、车跑池一带阵地,完全夺取。敌兵被击毙者尸横山野,一部被俘虏。并缴获汽车、坦克车、枪炮及其他军用品甚多,正清查中。现残敌溃退至小娄村,被我四面包围中。八路军参谋处

      九月二十六日战争》第一卷,辽宁人民出版社一九九0年出版)

      平型关战斗为抗战以来我八路军重创日军的第一场胜利,捷报很快传遍全国,各地报纸反响热烈,总之起到大快人心和振奋精神的鼓舞作用。蒋委员长及各省政府各战区均发来祝捷电,并送来大批慰问品和许多奖金。平型关战斗被载人史册。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十二章 喋血黄沙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南京大校场机场。

      一场罕见的热带台风以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风速袭击华东地区,长江三角洲上空雷鸣电闪暴雨如注,风暴卷起巨浪,掀翻船舶,把合抱粗的大树连根拔起,南京古城笼罩在一片如同世界末日来临的山呼海啸之中。

      恶劣的天气使所有绷紧神经的南京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自从越来越多的日本飞机好像不祥的死神不分白天黑夜遮盖了城市的天空,人们就对一切晴朗的天气产生了本能的恐惧。随着淞沪前线战事的白热化,日机对南京的空袭更加频繁,有时一天竟达十几次之多。

      高志航大队奉命转进南京机场保卫首都己经半个多月了。

      对这个只有二十九岁的空军大队长来说,屏护首都安全的重担确实太沉重了一些。不怕死是次要的,因为仅靠不怕死并不能改变战争局面和阻止敌人空袭,何况有情报说敌人飞机还在增多。

      现在第四战斗机大队能够起飞迎战的飞机还剩下不到十架。大队部和飞行员宿舍是一排简陋的平房,暂时松弛了神经的飞行员无所事事,或睡觉养精蓄锐,或打牌玩乐写家信。高志航睡不着,下雨天使他感到精神压抑,于是就走到大队部水渍模糊的窗户前一枝接一枝吸起烟来。

      狂风在跑道上刮起一团团雾一样翻卷的水沫,大雨还在无休无止地下着,机械师和技工们则抓紧上帝赐予的这个宝贵间歇在简陋的机库里维护保养飞机。隔着白茫茫的雨帘,能看见机库里有许多隐隐约约的人影在晃动。

      大队长心情十分沉重。

      这个被国内外报纸誉为"中国军魂"的空中英雄比先前明显消瘦了许多;颧骨高耸,眼晴充血,脸上布满疲惫的皱纹。不仅他,几乎所有飞行员都表现出劳累过度体力不支的迹象,没日没夜的激烈空战和产竣形势无情地消耗了他们的精力,损害他们的健康,使每个飞行员都好像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一样,靠着顽强意志和运气才在战场上勉强支撑下来。

      是啊,开战至今仅一个月,他们的飞机己经损失三分之二,第四战斗机大队里那些生龙活虎的飞行员,个个都是国家用黄金培养的优秀人才,如今己有一半捐躯沙场,化作尘埃消失在祖国的长空大地上。问题是如果战争照这样打下去,即使他的大队全部英勇战死壮烈殉国,敌人不是更可以长驱直入地在首都和中国天空横行霸道吗?

      高志航并非一介武夫,他是个有清醒头脑的空军指挥官。

      三十年代初高志航到过法、意、日诸国学习考察,接触和了解西方日新月异的航空技术,对中日两国战争实力的差距比较清楚。战争形势明显对中国不利,委员长把弱小的空军主力摆在狭小的华东战场配合陆军与敌人决战,从眼前来看虽然有利于鼓舞全国军民士气,但是其结果对空军无疑于自杀。高志航不是政治家,对于打政治牌一窍不通,他只是凭着一个军事指挥官大脑里的战争逻辑,意识到这种与自杀无异的战争方式必须加以改变。

      一队黑色"福特牌"轿车悄无声息地穿过雨帘、停在大队部外。高志航注意到从车上下来的人里有一个是他的顶头上司空军副总指挥毛邦初将军。

      "……飞将军,空中英雄……好,好!”

      不等他回过神来,一个穿雨衣的瘦高男人已经推开门笑哈哈地走进来同他打招呼。跟在后面的侍卫替来人脱掉雨衣,高志航这才突然大吃一惊,原来是蒋委员长亲自来到飞行员宿舍里!

      据许多老人回忆,抗战时期的独裁者蒋介石并没有后来电影里那样暴跳如雷面目可憎,恰恰相反,他平时在下级面前不大容易发火,待人态度和蔼可亲。我们很难判断委员长的平易近人不是伪装出来的,但是我们同样难以判断的是:作为政治家的委员长未必不懂得密切联系群众和收买人心的重要性。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文学作品中的领袖人物往往都不大自然的原因。

      "……高大队长,你不打算让客人坐下来吗?"同多数生活压抑性格内向的中国人一样,委员长通常也缺少幽默感,很少说笑话。但是他今天显然心情很好,破例对张惶失措的大队长做了一个轻松的手势。

      "……全体起床!──立正!”空军指挥官站得笔挺:"……报告校长,这里是空军第四战斗机大队……"

      "我知道知道,统统解散睡觉嘛。"蒋介石兼职甚多,包括挂名兼任笕桥中央航校校长,他挥挥手,让飞行员继续回去睡觉,屋子里只剩下蒋介石、毛邦初和高志航三人。

      "……看来我们英雄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蒋介石转过头对毛邦初说道。

      "报告,我的身体很好。"高志航依然保持立正。

      "坐下坐下,"蒋的态度和蔼可亲,"……我来看看你们,顺便听听,噢,空军对前方战况的看法。"

      "报告校长,我们对打败日本飞机有必胜的信心……上次夫人来机场视察的时候,我大队全体将士已经请夫人向校长转呈决心。"

      三十年代宋美龄的许多职务中有一个是中央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因此不懂航空的蒋夫人常常名正言顺地深人机场视察。中国头几批飞行员包括高志航都是政府出资由英、美等国培养的,个个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所以夫人喜欢用英语同这些爱喝咖啡的年轻人交谈。对蒋夫人来说,飞行是一项很现代化的事业,代表国家和民族的希望。而在飞行员眼中,夫人则是高贵、美丽和圣洁的化身,因此她受到几乎所有年轻飞行员的狂热崇拜。

      委员长当然明白,飞行员更愿意将真实想法告诉夫人,这是女人而不是领袖的魅力。

      “……你大概都知道了,夫人到上海前线去进行慰问活动,汽车被飞机击中,她受了伤。"副总指挥毛邦初察颜观色地说。毛是蒋介石在奉化老家的原配夫人毛福梅的侄儿,是蒋最信任的亲戚之一。

      蒋介石身体坐得笔挺,脸上没有表情:"医生说不要紧,休息一段时间会好的……现在我们谈另一个问题;日本人往上海又增援了三个师团,航空母舰来了一多半,我不是问你怕不怕,而是要听听你的想法──你很清楚我们飞机的损失情况对不对?"

      "报告校长,学生觉得我军不能同敌人硬拼实力。"高志航从校长信任的眼神中受到鼓舞,鼓起勇气说道,"……一是我有经验的飞行员不多,往后恐怕难以为继。二是飞机亟需要大量补充。学生认为,目前我机群可退出南京,采用游击战术,分散隐蔽,集中出击,出击基地尽量隐蔽在敌机攻击半径以外。"

      "首都怎么办?……放弃吗?"蒋介石问道。

      "学生认为,飞机可以向国外购买,但是飞行员却是一时培养不出来的。"高志航回答,"……为坚持长期抗战的大业计,暂时退出南京和保存空军骨干是迫不得己的事,请校长明察,"

      “首都决不能放弃!"蒋介石断然否定道。他拿眼睛盯着高志航,"你回答我的问题,空军能不能想法打沉敌人一艘航空母舰?"

      "学生认为恐怕不能!"高志航霍地站起来,不顾毛邦初暗示的眼光,硬着头皮大声回答,"……敌航母战斗群通常都有数十架甚至更多战斗机护航,加上防空炮火猛烈,我军缺少重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仅以现有轻型战机是不能打沉敌人航母的。"

      "肯定不能么?"

      "……是,不能!"

      蒋介石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转,毛邦初责怪地望望高志航,又紧张地盯着委员长,头上渗出汗来。

      "……你不怕有人说你消极抗战么?"话锋一变,"这是政治。”

      "空军纵然全体捐躯沙场,日机不是更可以横行无阻么?!”高志航慷慨激昂,这是军事。

      "……很好,唔,很好。"蒋介石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毛邦初才松了一口气。蒋说:"所以我要求我的学生都要心胸坦白,不要怕牺牲,更不要怕受委屈嘛。"

      "……是!"

      "高大队长,为表彰你的一片抗战赤诚,今天我要亲自宣布一个决定……"蒋介石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本校长希望你继续忠于职守,努力杀敌,弘扬我中华军人不怕牺牲顽强战斗之美德。"

      史载:民国二十六年九月,蒋委员长三次亲临南京大校场机场巡视,宣布提升高志航为中国空军战斗机司令部上校司令,下辖三个战斗机大队。委员长还亲笔手书“吾引为荣"四个大字赠予他,以资勉励。

      九月十八日,适逢阴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同时也是纪念"九·一八"国耻日六周年,中国空军指挥部发布命令,南方各机场仅存数十架飞机全部奉命从江西、浙江、江苏、安徽等地同时起飞,彻夜轰炸淞沪之敌。大轰炸摧毁日军弹药库两座,阵地多处,飞机数架,炸沉船只十余艘,消灭日军数百人。更重要的是,大轰炸再次向日本人显示了中国空军的存在,从心理上短暂地鼓舞了正在前线浴血抗战的数十万中国官兵,支持他们把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进行下去。

      "九·一八"大轰炸的严重后果是招致日军的疯狂报复。

      此后几周,数百架日本舰载和陆基飞机倾巢出动,大肆轰炸中国沿海机场和城市,迫使弱小的中国空军一退再退,直到完全退出淞沪战场上空为止。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夜,早上黎明时分,镇外流水淙淙的田野上起了薄薄的晨雾,四周异常地寂静,连平时最不甘寂寞的青蛙也停止聒噪。

      陆军第十八军六十七师二零一旅少将旅长蔡柄炎伏在罗店镇外一座矮墙后面观察敌情。在他的望远镜里,一溜时隐时现的人影借着晨雾的掩护正朝他的左翼阵地悄悄迂回运动。

      蔡柄炎,字洁宜,安徽合肥人,黄浦一期步科毕业。同国民党中所有得势的黄埔少壮派一样,蔡柄炎从北伐时期就追随校长蒋介石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立下累累战功,然后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登上少将旅长的高位。战争时期的军人与和平时期不大相同,和平时期的军人可以衣冠楚楚像政客一样坐在高级轿车里高谈阔论勾心斗角,战争时期军人就必须用战功和业绩去铺平通向将军的成功之路。

      八月下旬,首批日本援军分别在吴淞口、狮子林和川沙口一带登陆,其先头部从曾一度进占罗店。当日晚,第十八军大举增兵,一举收复罗店,蔡旅奉命构筑阵地就地防守。九月,第二批增援日军三个主力师团附炮兵坦克若干陆续登陆,情报显示,预计至少将有一个师团将与我军争夺战略要地罗店。

      蔡旅长微微皱起眉头。

      从地图上看,罗店前濒浏河川沙口,背靠嘉定县城,是登陆日军抄断上海后路的必经之地。罗店距长江口不到十里地,地势平坦开阔,完全处在敌舰强大炮火的覆盖之下。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日军就是从浏河西北七丫口强行登陆,攻占罗店后迂回至嘉定侧翼,致使中国守军全面败退的。

      头天晚上蔡旅长亲自带领部下观察地形。他发现罗店四周沟渠河网纵横,适宜步兵隐蔽运动,而镇外一里开外有片竹林,竹林前后的小河边长满茂密的芦苇。凭着一个职业军人的直觉,他预见敌人将向中国军队发动偷袭,而竹林和芦苇又将成为掩护敌人偷袭罗店的必经之路。

      果然不出所料,天色尚未大亮,前沿打来电话,旅长的预见得到证实。

      望远镜里,那一溜长长的人影还在悄无声息地运动,其尖兵已经越过竹林开始向罗店侧背迂回。参谋长在他身边悄悄耳语道:"……来得还真不少哇,要不要正面再加强一下?”

      将军摇摇头,昨天他只往竹林里放了一个加强排,阵地前方埋伏一个连拦截敌人退路。他预料偷袭敌人只是小股助攻,而主攻方向仍将摆在罗店正面。

      "等敌人进入伏击圈,听我命令开火……一定要抓几个活口!"

      抗战初期的日军尤其疯狂,他们往往战斗到最后一个人,连伤兵一旦被俘也拉响手榴弹自尽。这种誓死不降的战争精神一度成为神话在中国军队里流传。

      但是信心百倍的蔡旅长决心打破日本人的战争神话。

      "啪!”随着一发信号弹升空,猛烈的枪炮声立刻打破黎明的寂静。敌人中了埋伏,丢下许多尸体向后溃逃。中国官兵从四面八方的埋伏地点钻出来,他们呐喊着扣动板机,好像痛打落水狗或者围追堵截小偷一样,用泼水般的子弹到处追逐那些陷入重围的敌人,把他们打得浑身都是窟窿。

      战斗大获全胜。

      出乎意料的是,伏击部队竟然当场抓到十几个俘虏,其中还有一名军官。缴获一批枪支弹药,截获日军兵力部署及军用地图各一份。

      大喜过望的中国将军决定亲自审讯日本人。

      俘虏押到指挥部,军官大腿受了伤,被抬到旅长面前。将军鄙夷地打量俘虏,他觉得日本人跟中国人实在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个子高矮差不多,受了伤也流血,打了败仗也畏畏缩缩的样子。关键在于,这些可恶的日本人终究还是做了中国人的手下败将,被押到他的面前受审。

      翻译由旅部一个粗通日语的年轻参谋临时充当。

      "阿那踏达奇。古恩逮依,依古拉,得实嘎?……得实嘎?(你们正面有多少兵力?有多少预备队?打算怎样进攻?)"

      “……”

      “……”“卡胡,基恩棋,得实嘎?(你们炮兵阵地在什么位置?)""……”"……得实嘎?"“……”

      俘虏沉默。看来日本人天生就是顽固,死硬派,当了俘虏也不肯交代,因此蔡旅长很快感到不耐烦。

      "来人!……把这些杂种押下去,我不想跟他们浪费时间。"将军的本意是把俘虏押到总司令部请功,谁知俘虏误解了这位大官的意思,以为要拉他们出去枪毙。军官立刻绝望地抗议道:

      "长官,你们不能随便枪毙我们……俘虏是受国际公约法保护的!"

      一语既出,四座皆掠!因为俘虏说出来的决不是那种生硬难懂的日本话,而是发音纯正的中国话!东北口音!接下来很快人们便弄清楚了,原来这些穿着日本黄军装拿日本步枪同中国军队作战的伪劣产品全都是来自东北三省的炎黄子孙。

      据俘虏交代,淞沪前线至少还有几万东北伪军在帮助日本军队作战,向自己的同胞开枪和践踏自己祖国的土地。

      “……长官,我们也是迫不得己呀!"俘虏都跪下了。

      中国将军顿时觉得很泄气,脸上无光。

      谁知打来打去竟是中国人自相残杀。X他娘!日本人欺负中国,就是因为中国人不争气,生出了许多败类。中国的事情搞不好,不还是因为中国人这种自相残杀的"窝里斗"么?

      如此孬种,留他何用?!

      蔡旅长挥挥手,命令将败类统统处决。然后一面派人向军、师部报捷,一面往竹林方向增派兵力,准备迎击敌人的报复。

      上午九时,晨雾散尽,日军阵地上升起炮兵观测气球。一刻钟之后,停泊在长江水面的日本军舰开始炮击。

      军舰是座庞大的活动炮台。

      同任何陆战炮相比,军舰炮都是炮兵家族中的巨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制造的"战场之王"陆军一五五毫米加农榴弹炮,口径为当时陆战炮之最,一九九一年海湾战争中多国部队使用的最大火炮口径为一百八十毫米。而一九三七年中国军队装备少数先进的德国克虏伯山炮,口径为七十五毫米,最大射程仅九千米。

      而日本大型军舰上的主炮,口径超过四百毫米,射程达数十公里,

      此时日本舰队云集长江口,舰只多达一百三十艘,舰炮四千余门,炮火覆盖大半个上海市区。第二0一旅总兵力五千人,短程火炮十八门,官兵携带步枪和手榴弹开上前线时,他们中许多人都决心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问题是步兵同敌人军舰交战是一个全新课题,因此中国军队的意志力和技、战术思想都将经受前所末有的严峻考验。

      随着第一发炮弹落下,罗店方向腾起一股巨大的烟柱。日舰很快纠正弹着点,然后数以百计的大口径炮弹夹带裂人心魄的尖啸,劈头盖脑地砸在隐藏中国伏兵的竹林里。竹林燃起大火,烟火继续成为引导军舰射击的显著目标。炮击持续二十分钟。当炮弹爆炸的浓烟渐渐被江风刮散时,人们赫然看见;在那个隐匿军队的平地上出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大坑,炮弹将青翠的竹林连同伏兵一起从大地上抹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场面。

      在以前的一切国内战争中,中国军队的战场经验只有步兵对抗,他们遵循的战术原则是运动战,阵地战,阻击战,游击战,隐蔽自已。消灭敌人。但是现在他们头次遇到一个真正的困难,就是他们在敌人的大炮面前根本无法隐蔽自已。

      罗店地处河网低洼地带,这里只能挖出浅浅的战壕,无法构筑深层防御工事。更重要的是中国军队根本没有构筑深层工事的思想准备和经验。

      "……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可怕的炮火。"许多年后,原步兵连上等兵,七十七岁的贵州老人李茂田仍然心有余悸地对作者说道。"……你想想吧,那时国军装备就算最好的,一团几门山炮。记得中原大战或者‘剿共'',机枪嘎嘎响,赶紧挖个浅坑躲避子弹就行。所以有‘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的说法……但是日本人的炮火有多凶?告诉你,几步一个坑!那种军舰上的炮弹有水桶粗,一颗能炸飞一幢房子……”

      日军对罗店镇的炮击是从下午开始的。

      先是两架航速很慢的海军观测飞机大摇大摆地飞临罗店上空,对中国军队的阵地进行肆无忌惮的低空观测。几分钟后,日本军舰在飞机引导下开始试射。第一发大口径炮弹好像一只黑糊糊的笨老鸦,厉声尖叫着掠过小镇上空,然后"轰隆"一声落在镇外一座小教堂的拱顶后面爆炸。这一下打击是如此可怕,小教堂屋顶立刻被灼热的气浪掀翻,松软的地面留下一个直径达十几米的炮弹坑。

      第二发炮弹经过修正,击中一间民房,将正好隐蔽在屋子里面做饭的伙夫班炸得四分五裂,将一锅热汽腾腾的白米干饭炸到天上去。

      这天下午,强大的日军舰队集中炮火向小小的罗店镇发射了数千发炮弹,这些威力强大的炮弹经过精确计算,都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准确地扑向中国阵地。第二0一旅官兵修筑的那些简单工事和矮墙根本无法抵挡敌人的炮火轰击,尤其是他们越是躲进建筑物里希望隐蔽自己时,伤亡也就愈加惨重。

      大规模炮击持续到傍晚。

      当潮水般的日军步兵踏着如血的残阳开始进攻的时候,中国守军的反击已经十分微弱,第二0一旅五千官兵活着还能战斗的已不足一千人。蔡旅长从坍塌的废墟里困难地站起来,举起手枪拦住后退的士兵。

      "……前进者生,后退者死,其各凛遵!"据《国民党抗战殉国将领传》载,这是蔡柄炎将军生前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仅仅几分钟后,一束焰火般腾起的高爆炸弹迎面击中了他,天空中立刻布满粉红色纷纷扬扬的血雾。蔡旅长不幸阵亡,以身殉国,时年仅三十岁。

      当晚第二0一旅全军覆没,第六十七师急调另外两旅增援罗店。此后激战两日,该师伤亡大半,师长李树森负伤被撤职。

      罗店、广福同时失陷。

      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陈诚进人嘉定前线指挥所。

      嘉定城距离罗店前线只有不到三千米,集团军各部队已经在这里集结待命。

      "……诸位,我要特别提醒大家,南京方面通报,敌人第二批增援部队三个师团已经登陆,敌人的企图是通过罗店、大场与市区之敌会合。我军必须乘敌人立足未稳收复罗店和广福,形成以罗店、广福、大场、杨行互为犄角支撑的集团防御战线。"

      就在这一瞬间,--串明晃晃的照明弹升起来,把漆黑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敌人打开陆地探照灯,双方的枪炮同时响起来,拖着长长火光的炮弹和机枪子弹好像萤火虫在探照灯光柱里漫天飞舞。

      两千多名中国官兵被探照灯光驱赶着,被迫在无遮无拦的田野上站直身体,然后呐喊着义无反顾地冲向敌阵。早已布置好陷阱的敌人用枪弹织成死亡的大网,无数轻重机枪喷吐的火舌好像凌厉的钢鞭猛烈地抽打进攻者的躯体,尖锐的子弹好像锋利的镰刀把他们纷纷割倒在地。停泊在长江口的日本舰炮也响起来。一排排计算精确的炮弹如同犁地一般在那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上密密麻麻地爆炸,泥土被深深地翻起来,那些有血有肉的生命连同草木一起被灼热的气浪抛向天空,抛向死亡的深渊。

      这个惊心动魄的壮观场面在敌人照明弹发出的强光照射下,好像突然曝光的底片一样永久地沉入少数幸存者的脑海深处。

      进攻变成名副其实的屠杀。

      其实当时据守罗店镇的日军只有一个大队(营),但是他们的阵地得到军舰炮火的完全支撑,白天炮兵早已把开阔地的射击诸元汁算出来,炮火射击固定位置,这样即使黑夜也能反复车丰阵地前的任何区域。一两千中国官兵成了这张火网里的头批牺牲品。

      一发撕裂空气的炮弹把甘营长脆弱的大腿炸得无影无踪。他那一瞬间只觉得被人重重撞倒在地,脸贴在冰凉的散发出浓烈腐植质气息的江南水乡的泥土上,身体就再也站立不起来。他的听觉开始消失,炮弹爆炸的火光如同无声电影那样在他眼前闪耀,浑身汹涌的血液好像自来水一样沿着断裂的动脉血管汩扫流淌。他张开嘴,但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因此只好眼睁睁看着成群的士兵在死神的狂烈舞蹈中被轻飘飘地卷走,好像一片片枯树叶那样在风中徒劳地挣扎。年轻营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脑子里的幻想开始模糊,那股鲜活的生命之流渐渐淌尽,于是他试图努力去留住记亿,"留住关于故乡、父母和妻儿的印象。但是他没有成功。那种对生命的依恋好像断线的风等一样终于飘远,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幽暗的宇宙太空里""

      第二天当太阳红彤彤地开起来的时候,在距离上海市区不到十公里的这片开满白色野秋菊的偏僻田野上,两千多名战死者的尸体重重叠叠地覆盖大地,裸露在布满硝烟的本世纪上半叶中国苦难重重的天空之下。这个场面是如此壮烈,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以残酷着称的日本人也破例停止炮击一天,让中国方面派民工收敛战死者的遗骸。"

      上海市郊大场镇。

      当敌人第一辆坦克车出现在前沿阵地时,晨雾尚未散去,湘军第十八师师长朱耀华伏在积水没膝的掩蔽部里,用一架德国进口.的高倍望远镜观察敌情。这一带地势低洼,战壤里的于兵大多泡在水里,师指挥所为防空袭破例搬进地下掩蔽部,顶上用圆木加固,另有一个类似的大掩蔽部可隐藏一个加强营的机动兵力。

      敌人坦克群陆续出现。坦克约有十七八辆,都是那种使用柴袖机冒着黑烟但是速度并不快的轻型坦克,与步兵拉开距离成多路纵队在晨雾中轧轧地前进。朱师长看到由于早晨有雾的缘故,敌人不仅没有进行例行的炮击,而且每辆坦克上都有一个露出身体酌坦克兵挥动小旗互相联络。于是朱师长料定敌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增援部队夜间己到,就果断下达命令:两翼部队隐蔽出击,正面部队一定要炸掉敌人坦克。

      大场镇位于上海市区东北,距江湾、虹口日军阵地仅几里路,是松沪战场中路抗击登陆之故通往市区会师的最后一座战略要地。日军的进攻已经多处动摇了中国军队的防线,如果大场失守,两路日军合兵一处,战场形势立刻就会发生不利于中国军队的根本逆转。

      因此委员长在南宗亲自下达死命令:丢失阵地者,一律按军法论处。

      第十八师雨天前开到上海就奉命接替第三十六师防守大场。第三十六师是中央军嫡系,为参战最早的部队,己经破损不堪,经接替后退到乓线休整。湘军第十八师在后方一路受到民众爱国主义热情的鼓舞,官兵战斗热情高涨,个个磨拳擦掌,准备狠狠给侵略者一点厉害瞧瞧。

      湘军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曾有过元往不胜的辉煌战绩。有史料记载,曾国藩剿灭太平天国之后,仅湖南湘乡一县,被朝廷册封为总兵以上官职的就达千余户之多;但是时过境迁,随着清王朝的没落更迭,湘军和湘人引为荣耀的声威和业绩终至一撅不振,因此到抗战时,湘军只是一支武器装备较差的地方部队。士兵穿草鞋戴竹斗签,军官骑矮种马打油纸雨伞,其战斗力与别的地方杂牌部队知黔军、滇军不相上下。

      但是湘人剽悍、勇武和野蛮的民风仍然影响着湘军的战斗传统。“"""我全师将士须以抗日英雄为榜样,扬我国威军威,誓与阵地共存亡。"将军用电话传令部队。

      晨雾渐渐散去,一轮秋天的红苹果般的太阳灿烂地开远在东海之滨的沙洲深处,把它的光芒四射的光明和热力慷慨地洒向战火纷飞的长江三角洲平原,铺洒在这个叫做大场镇的中国乡村小镇的每一寸泥土上。

      空气中起了嗡嗡的振动,仿佛许多蝇群渐渐由选及近,在明净的空气中撞来撞去,人们纷纷地仰起头来,惊恃地寻找这声响的来源。朱师长迅速转动望远镜,但是他仅仅来得及看见无数晃动着金属亮光的小银属工从那轮熊熊燃烧的巨大太阳深处释放出来,太阳的万丈光芒立刻灼疼他的眼睛。

      一瞬间,他明白这是敌人飞机借助太阳的光芒进行偷袭。

      "防空!……部队疏散!"

      但是晚了,这回连太阳也站在敌人一边。

      一百五十架日本战斗轰炸机背对太阳从东面猝然飞临中国守军的阵地上空,披蓑衣戴竹斗签的中国官兵惊恐万状地看到这样一幅从未见过的战争画面:携带炸弹的庞大机群排出整齐队形遮盖了天空,阳光暗淡无光,发动机的沉重轰鸣震撼大地。许多头次看见这么多飞机的湖南士兵呆呆仰望天空,好像弄不明白这些钢铁大马从哪里飞出来的。“……”当时我们十八师官兵都是很不怕死的,个个士气高昂,沿途受到抗日民众的鼓舞,学会不少抗日歌曲。应该公正地说,在松沪抗战中我们湘军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孬种。"九十年代一个阳光明亮的初冬上午,我在长沙岳麓出的林间空地上采访一位年逾古稀的政协老人。老人面色清灌银丝如雷,腰板依然挺直,“……敌机空袭时,我们并非如后来受到指责的那样不懂防空,而是河网地带,地表水位高,无法修筑防空工事。"

      "据说中国军队宁可挨炸也不许步兵武器射击敌机,有这回事吗?"

      "哦是的,"老人急促地笑了笑,"当时中国军队的外国教官主要来自德、意,这些西方人的教条很多,比如高射机枪只能用于防空,其实高机平射也很有威力,而步兵武器则绝对禁止对空射击,等等。现在想来当然是很可笑的……

      "如果我们与日本人打冲锋,拼刺刀,我敢打赌日本人占不了上风。或者我们的武器与日本人差不多,日本鬼子敢那样猖狂吗?……问题是双方武器悬殊太大,我们有步枪,他们有飞机、大炮和坦克,光不怕死能行吗?把几亿人的血肉筑成长城就能顶得住炸弹轰炸吗?"

      "您的意思不是唯武器论吗?"

      老人语塞,半天才喃喃说道:"……反正打仗不是玩口号,要是朱师长还活着,你们去问问他好了……"

      事实是公元一九三七年秋天这场发生在上海郊区的特大轰炸给中国军队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一百五十架日本飞机对这块只有几平方公里的中国阵地进行了十多个小时几乎不间断的地毯式轰炸。猛烈的爆炸声如同天崩地裂一般摇撼着中国的长空和大地,爆炸腾起的浓烟和气浪如同灼热的雨雾久久笼罩着火场镇。中国守军的浅表工事很快被摧毁,阵地上到处都有断臂残肢血肉横飞,一棵百年古树呻吟着夏然折断,那凹凸不平的树枝上竟然挂满中国官兵的破衣烂衫和缕缕血肉。

      那座修筑最隐蔽用于屯集预备队的大掩蔽部也未能幸免。

      几枚重磅炸弹同时击中了掩蔽部顶棚,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五百余名憋足了劲的中国官兵末及放出一枪一弹就被活活埋莽在地底下,全体壮烈殉国,无一人生还。

      大场镇于当晚失守。

      朱耀华将军在指挥部听到噩耗,悲愤交集。大叫一声拔出手枪自杀身亡。朱将军为我淞沪抗战阵亡的第一名师长。

      顺便提一句,朱婶长,最未死,被救活后残废了一条胳膊,此后退出车界妇隐田园,过一种悠闲的乡居生活。一九五一年被枪决。遂成孤魂野鬼。

      九、十两月·罗店、广福、大场等据点成为故我反复争夺的焦点,上述村镇全部被炮火夷为平地。中日两军浴血奋战,双方均死伤逾万尸骨遍野·中国军队最多一天伤亡达人千余人·创下中日战争史上最壮烈残酷的战争记录。

      因此当时有报纸将上海郊区战场称为"绞肉机工厂"。

      有必要向年轻读者介绍一位大家不太熟悉的历史人物。

      一九九0年我完成第一部描写二次世界大战中、印、缅战场的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时,报纸上传采一代英才的补立人将军在台北去世的不幸消息。孙将军是我崇敬的人物,也是拙作《大国之魂》中的一位主人公。他曾在亚洲反法西斯战场威名远扬,被盟军誉为"东方蒙哥马利"。将军戎马一生,一九五五年被囚禁,八八年恢复自由,至去世享年九十岁。

      但是当我撰写这部旨在探讨中日战争及其文化缘由的《落日》时,时光发生倒转·战争的事件线索引导我找到那位第一次走上抗日战场崭露头角的青年军官孙立人。任何人登上历史舞台都不是偶然的,偶然的只有机会

      上海郊区温藻浜防御阵地。

      夜幕渐渐降临,长江口开始涨潮,温暖的江水一阵阵涌入温藻浜的芦苇荡里,浑浊的河水在暗夜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在上海方言里,"浜"就是有沼泽地的小河沟。其实温藻浜与大名鼎鼎的苏州河出自同一条吴淞江,只不过在嘉定境内分道后,苏州河进了城,而温藻浜就在野地里默默无闻地流淌。

      潮水一直涨到堆着沙袋的南岸阵地下面,中国税警团的官兵在黑暗中默默地啃着冷馒头擦拭枪械,做好出击前的准备工作。河对岸几百米就是日军阵地,那边大约也在开晚饭,晚风中不时随风飘来日本人哇啦哇啦的吼叫和烧烤饭团的香味。

      孙立人带领营、连指挥官沿着沙袋工事巡视出击阵地。

      孙立人,字仲伦,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和美国普渡大学,嗣后又考入世界著名的美国西点军校。一九二七年毕业,曾亲往英、法、德、日诸国自费考察军事,次年回国在国民政府军队中当了一名下士班长。

      同早已当上将军的陈诚、宋希濂、汤恩伯等年轻将领相比,十年前从美国西点军校毕业回国的孙立人年纪已经三十七岁,因为他既非黄浦出身又非别的什么派系,从军后又一直训练警察,从未有机会上战场建功立业,所以直到淞沪战争爆发时他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税务警察部队的上校团长。

      南京财政部税警总团是一支装备相当精良的非正规武装,为财政部长宋子文创立,武器一律自美国购买,中下级警官大多数由留美学生担任。由于部队的任务主要用于缉私,所以该团官兵并未真正经历过炮火纷飞的战斗。

      九月中旬,上海告急,南京政府捉襟见肘,急命税警总团增援淞沪战场,当第二支队第四团上校团长孙立人率领他的税务警察从江苏海州紧急奔向战火连天的上海时,他可能已经意识到,他一生中的荣誉和创伤都将从这里开始。

      按照命令,第四团的防区在温藻浜大场镇西北的果园乡。这一带地势平坦水网纵横,敌人坦克装甲车无法展开,是军事教科书上讲授的那种散兵作战易守难攻的理想防御阵地。然而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孙立人上校所经历的生平第一仗是如此险恶,竟然险些埋葬了这位未来将军在军队中继续发展的诱人前途。

      敌人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早上不声不响地开始进攻的。

      狡猾的日本人没有像通常那样先来一番声势浩大的炮击,然后排成散兵线开始进攻,他们好像最凶狠的狼狗一样在黎明前龇开牙齿悄悄扑上来,这就使得困倦不堪的中国守军暂时放松了警惕。当第一个哨兵发现芦苇丛中有些异样动静时,几百名日军已经通过事先连接好的橡皮筏在河面上搭起简易浮桥,向南岸守军发起猛烈进攻。

      当天税警总团几乎全线崩溃。

      除孙立人第四团退大二线苦苦支撑外,他的右翼第五团阵地多处被突破,团长丘之泛阵亡,许多没有打过仗的士兵和军官惊慌失措,纷纷逃离阵地后撤。

      总队长兼第八军军长黄杰中将直接打电话到第四团指挥部。

      "孙团长,你务必替我顶住,"比孙立人小两岁的总队长声音里透出无可奈何的悲观,“……你知道,如果防线从我们这里垮下来,你我都得去上军事法庭。"

      "报告总队长,我保证夺回阵地,人在阵地在。"孙立人咬咬牙说道,"但是现在的关键是,我的右翼缺口必须堵住。"

      "你拿什么去堵住?"

      "我手中还有一个半营的预备队。"

      "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打算天黑以后炸掉浮桥,切断敌人增援部队,然后发动反攻。"

      "有什么要求吗?"

      "……要是总队长再给我一到两个营,我保证收复全部阵地。"

      "敢立军令状吗?"

      "当然敢!"

      身经百战的年轻总队长突然在电话那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报告,"孙立人摸不着头脑,有些揣揣不安,"是不是长官不同意第四团的部署?"

      "你错了,仲伦兄,"总队长换了一种亲热的声调,"我想说要是我们的指挥官都跟你一样动脑筋去打仗,眼前的败局何愁不能扭转?"

      总队长与第二支队(相当于旅)支队长何绍周少将矛盾很深,何自恃是南京军政部长何应钦的内侄,虽无德才却有恃无恐,早就觊觎总队长的位置意欲取而代之。早上温藻浜失利,他将支队指挥部率先后撤五公里。

      "这样吧,我让第一支队全力牵制敌人。"总队长略一思忖,随即发布作战命令:"……第五、六团暂时划归第四团指挥,你务必于明日天亮前夺回全部失去的阵地,不得有误,否则按军法从事。"

      这样团长孙立人就被推到破釜沉舟和背水一战的绝境中。

      许多年后,一个名叫郑殿起的作战参谋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孙将军打仗的特点是,在任何情况下他的手中都要掌握一部分预备队,以增援战况最紧急的方面。(《八·一三松沪抗战》)”

      孙立人毕竟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学习和钻研许多先进国家的现代军事战术,曾经指挥部队进行过多种情况下的野外防御和反击演习,因此他对收复阵地的战斗充满信心。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退路,与其上军事法庭不如拼死杀开一条通往将军阶级的血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者"不成功便成仁”都是这个意思。

      "……弟兄们,你们都看到了,今天晚上是决定我税警团荣誉的关键。"黑暗中,孙立人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其实我们的人数是敌人的好几倍,但是白天我们的阵地还是被敌人突破了。也就是说,我几十万大军的防线将从税警团的温藻浜开始崩溃。"

      阵地上响动声消失了,各战斗单位指挥官和突击队员全都屏息静气,聆听长官战前训示。从某种意义上说,背水一战的中国军队没有官兵之分,因为他们的利益和处境还有目标都是一致的。

      因此同仇敌忾的凝聚力就这样形成了。

      "……日本人并不可怕,他们白天有飞机大炮撑腰,但是一到晚上他们全都成了瞎子,我们的武器是从美国买回的,我们有最好的卡宾枪和冲锋枪。更重要的,这是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打仗,如果我们不能打败敌人,我们就不要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站起来!"

      阵地一片沉寂,只有枪刺和钢盔在暗夜的星光下反射着黯弱的微光。

      "……现在我命令,各战斗单位准备出击,祝各位好运,收复阵地后我将亲自为各位请功。"孙立人看看夜光表,信心十足地挥挥手,"突击队随我出发,如果我不幸为国殉职,由郑宗周团附代替我指挥战斗。"

      长官不怕死,士兵自然更没有理由退缩不前,何况中国人还有爱国主义的精神传统。于是这天晚上数干名抱着必胜决心的中国官兵勇敢地冲向敌人阵地。孙立人亲自率领突击队用厚钢板做掩护,沿河堤顺利推进至敌人浮桥附近,然后将事先准备好的几大桶汽油倾大上游河水中。

      这是一个绝对机智的战术。

      汽油点燃了,大火顺流而下,一时间温藻浜河里烈焰冲天,日军用橡皮舟搭起的简易浮桥很快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日军烧死无数。被切断退路的几百名日军孤立无援,只好做困兽犹斗,双方激战一个通宵。到次日天明,当日军少佐指挥官切腹自杀,最后一名日本士兵被击毙时,税警团官兵在黎明微熹的曙光中发出胜利的欢呼声。

      税警四团大获全胜。

      战区长官部发布命令,通令嘉奖作战有功全体官兵,同时宣布免去作战不力的第一、二支队长何绍周、王公亮职务,破格提升孙立人为第二支队少将支队长兼第四团团长。

      孙立人初露头角,税警团参战四十余天,歼敌两干余人,成为松沪前线最有战斗力的王牌部队之一。只是在后来的苏州河防御战中,孙将军不幸被炮弹作成重伤,才短暂地退出威武雄壮的抗战舞台。

      于是有了几年后中、缅、印战场上纵横驰骋威风八面的百战军魂孙立人,和十几年后轰动中外的"孙立人兵变台湾"的政治大冤案。

      松沪开战以来,占有人数优势的中国军队发扬高昂的爱国主义精神,坚持不怕牺牲,采取轮番进攻的方式消耗敌人的兵力。到八月底,中国军队伤亡已达十万人,日军两个增援师团均遭受重创,伤亡超过三万余众,已经十分残破,不得不在炮火支撑下掘壕待援。

      九月上旬,日军再次大规模增兵上海。七至十日,日军三个精锐师团共计十万人陆续抵达上海,使松沪战场日军总兵力接近二十万人。

      南京政府则从广西、贵州、四川等省紧急增调四个集团军援沪,使上海地区投入的总兵力剧增至六十万人。

      松沪战争再次大规模升级。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十三章 最后吼声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当华北和淞沪地区的隆隆炮声无情地摇撼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贫瘠大地时,无论中国民众怎样不愿意看到战争迫近的事实,但是日本人燃起的战火毕竟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地烧到他们家门口。

      “……你们不知道,那种时候做个人有多难!……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天上飞机轰炸,地上到处有子弹追赶,死个人跟死条野狗一样……"一个皓首老人抽动脸上年轮般的皱纹,用苍凉的声调同我讲述发生在那个并不遥远年代的故事。

      对于本世纪上半叶已经经历了太多战争和灾难的提心吊胆的中国老百姓来说,生活过好了就害怕动乱,没有人愿意打仗,就像没有人愿意选择破产和自杀一样。"九.一八"东三省沦陷,中国民众主要是知识分子忧国忧民,北京数千学生卧轨南下请愿,要求政府出兵收复东北,但是在广大交通闭塞宛如世外桃源的中国乡村,农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男耕女织春种夏收,谁又会为一个陌生得如同外国的东三省去操心呢?

      但是这回情况完全不同了。

      几十万气势汹汹的日本大军打进了长城,已经攻占和正在攻占北京、天津、上海、华北、华东各地,日本飞机深入到中国内地的几乎所有城市:长沙、武汉、桂林、兰州、西安、成都、重庆、贵阳、昆明上空狂轰滥炸。他们的野心已经不是割让一两个城市或者地区,而是企图吞并整个中国,让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做日本铁蹄下的亡国奴。一种深重的民族危机感,也就是生死存亡的壮烈情绪在华夏大地上迅速蔓延开来,迫使这个拥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古老民族发出最后的吼声。

      "……俺祖祖辈辈庄稼人,没文化,几亩簿地,够吃够喝。富裕说上,但是也没有饿过肚子……抗战那年,都说日本人来了,到处杀人放火,俺爷爷姥姥死活不信,说日本人咋例,俺庄稼人还不得照常种庄稼?……一位山西籍离休干部对我唠叨。他记忆中的那个源远流长的古老家庭不幸被日本人的炮弹炸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他主要是为了报家仇而不是国恨才投奔了一支从村外路过的穿灰布军装的军队。"……芦沟桥炮声一响,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就在神洲大地上蓬勃开展起来。我们组织学生上街游行、喊口号,到军营里慰问官兵,宣传。‘枪口对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道理。那时候全国人民的抗日情绪高涨,谁不抗日就是卖国贼,蒋介石要是不抗日全国人民不答应!……”半世纪后,在统战部纪念"七·七事变"五十周年座谈会上。一位须发全白的老教授发言时依然慷慨激昂情绪激动。

      "……你爷爷生平最痛恨日本人,因为日本人的东洋纱几乎抢占所有的中国市场,把他的工厂逼得快破产……国民党政府号召抗战,有人出人,有钱出钱,你爷爷带头捐献了一架飞机……"我父亲不止一次对我提起爷爷的爱国主义业绩。根据唯物主义"存在决定意识"的原理,我相信每个民族资本家都没有理由站在爱国主义的对立面。

      从任何意义上说,危机意识都是一种催人上进的积极精神动力,当原始人类满足于树巢穴居而没有危机感时,人类还会继续进化吗?当一八五三年佩里舰队开进东京湾时日本人没有危机感,大和民族会创造出二十世纪的奇迹和辉煌吗?如果说中华民族强大了五千年,只是近代一百年才落后挨打,那么世界列强的飞机大炮终于惊醒了昏睡中的炎黄子孙很难说不是一件好事。

      总之他们被迫发出了最后的吼声。

      我坚持认为本世纪中华民族有过两次全面蜕变和再生:次始于上半叶全民动员的抗日战争,另一次则发端于下半叶万众踊跃的"文化大革命"。

      共产党员何征夫匆匆跳上一辆人力车赶到八仙桥召开秘密会议。

      征夫同志是一位老资格的地下工作者、平时以经商为掩护、戴黑色礼帽,穿一袭青布长衫,混迹于上海商界大亨和三教九流之间。他的实际身份是党的地下支部负责人,负责领导学运和工人运动。

      抗战爆发,国内形势发生变化,上级党指示他抓住有利时机,在发动群众的同时大力在学生和工人中间发展组织,并把其中的骨干分子输送到延安。

      秘密会议地点按排在八仙桥南一条狭窄的弄堂里,门外对了暗号,里面的人才"嘎──"地开了门。经过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楼道,在遮得严严实实的昏暗阁楼里,他看见他的年轻同志们一张张因紧张而激动的脸。

      "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候来到了。"负责人环视与会者,压低声音严肃地说道,“……党指示我们,必须放手发动和争取群众,加强对救亡协会与群众团体的领导工作,扩大这些团体在群众中的积极影响,打一场全民族动员的抗日战争。谁不抗日,或者反对抗日,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这是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

      "……民族统一战线,不仅不取消对国民党错误政策的批评和斗争,而且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使统一战线充实巩固……如果我们对他们抱有幻想,我们就要犯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

      "上级党指示我们的具体做法是,一……二……三……四……”云云

      年轻的地下工作者纷纷发言,认领各自任务。

      "我有个看法,不知对不对?"一个像后来银幕上的江姐那样梳着短发的文静的女大学生鼓起勇气说道,"‘九·一八事变’后,抗日情绪主要在知识分子中间高涨,尤其东北的流亡学生更是拥护我党的抗日主张。但是其他阶级的觉悟就明显的……唔,落后,比如工人同志,你去发动他们,他们却对你说要是大家都去打仗,谁来挣钱养活老人孩子呢?"

      "我也同意工人是很自私的,他们最关心的事就是涨工薪,闹罢工,他们才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民主自由……"

      "同志们!"负责人打断他们的话,做了一个严厉的手势,"你们的观点是错误的,工人阶级是革命的领导阶级,是我党的依靠力量,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只是团结对象,需要在革命斗争中进行艰苦的思想改造。这是党的阶级路线,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糊涂和动摇……”

      "我拥护党的阶级路线。”一个戴鸭舌帽的工人代表激烈发言,“……你们如果不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你们怎么可能理解劳苦大众的阶级感情?比如那些失业工人,他们就对资产阶级和国民党政府的本质有很深刻的认识。还有农村中的贫雇农,他们那么穷,常常起来造国民党的反,怎么会是觉悟不高的表现呢?"

      "我同意……”

      “……”

      “………”其实老百姓同政府的对立完全是天生的。纵观几千年中国封建史,没有哪个朝代老百姓不造反,同样也没有哪个王朝不残酷镇压老百姓,统治与被统治是一对相生相克的矛盾。而只有当外来战争爆发时,作为同一民族的阶级利益才找到共同点。

      "同志们,请你们牢记自己的使命,工农商学兵都要发动起来!"负责人的话低沉有力,"我们要善于利用知识分子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满情绪,大造声势,扩大影响,起到宣传和舆论准备的作用。爱国学生中的骨干要保护他们,动员他们到延安和抗日根据地去……要在工人阶级中发展党员,建立秘密党支部,壮大我们的队伍……”

      "我们为什么不给工人阶级发枪,把他们武装起来,就像法国巴黎公社那样?"有人提议。

      "我们党现在力量还很弱小,不宜过早暴露。"负责人严肃指出左倾思想的危害之后说,“……我们必须统一思想,统一认识,否则我们就要犯左倾盲动主义的错误……我们对外的口号是:‘全民动员,抗敌救亡'',‘打败日本侵略者'',‘誓死保卫大上海''……"

      秘密会议结束,负责人同与会者一一握手,然后消失在门外的茫茫黑夜中。

      洋径浜的青帮小阿弟"皮鞋沪生"打劫了虹桥一家没有店主的小当铺,惹得青帮老头子杜月笙大发雷霆。

      如果平时弟兄们犯了小错,老头子最多呵斥几句,晓知以理,并不动辄绳之以家规家法。杜先生在上海滩有门徒三千,徒孙无数,要是人人犯了错误都要老头子来生气,那么老人家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不成么?

      但是这回杜月笙不幸动了真格的。

      "来人,告诉万管家备车,"杜月笙吩咐,"叫各路帮会老大都到福熙路大俱乐部见我。"

      福熙路大俱乐部是三十年代闻名上海的赌场之一。但是随着战火迫近,赌客星散,偌大的赌场门可罗雀。

      "……今天我请各位老大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件小事。"杜月笙在小香堂正中坐定,对肃立两旁的各路好汉说道,"你们都知道,我杜月笙在上海的名声,一是乐善好施,二是爱党爱国。值此国家危亡之际,南京蒋先生号召全党全国抗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杜月笙自然要为上海父老做个榜样"

      他开始历数自已为上海抗战所做的贡献。

      据《中华民国史丛书.杜月笙传》载:“……‘八·一三抗战’开始,杜格外忙碌,每逢有国民党部队开到,杜必定带上大批上海人民捐献的慰劳品前去劳军,从不间断。一次张治中的部队急需地方支援电台和机器脚踏车(摩托车),当时这类军用物质极为匮乏,杜还是通过德国西门子公司的老关系才搞到手,为前线军队解决燃眉之急。”

      据当时报纸报道:杜月笙不仅自已捐献钱财支援中国军队抗日。而且还把手下的人组织起来进行训练,协助正规军作战,趁黑夜派到日军阵地后方进行破坏活动,等等。这支质量参差不齐的抗日队伍人数最多时达万余人。

      另据《档案与历史》一九八五年第一期载:抗战爆发时,八路军驻沪代表潘汉年曾写信给杜月笙,请求支援防毒面具,杜想了许多办法,最后从荷兰进口一千具防毒面具捐赠八路军,这批作战物质当时价值高达数万美元。等等。

      以黑社会起家的杜月笙为抗战所做的这些义举使他在上海人民心中一度保持了开明士绅和爱国人士的良好形象。

      "……既然全民抗战已经到了最紧急的关头,因此但凡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不要做损害中国人的事。岳飞精忠报国,万世留名,秦桧陷害忠良,遗臭万年,这样的故事你们该知道吧?

      "可是今天有个人,就做了这样二件不仁不义的事……你们把那个人带进来,让他自己说一说经过。"

      皮鞋沪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进门就磕头如捣蒜,鼻涕眼泪一齐流出来。

      "……我做错了,求杜先生宽恕一次!求求各位老大……"

      其实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外面并没有人知道,有的老大就劝道:"杜先生饶他一回吧,念他初出道,不懂规矩……"

      杜月笙"嘿嘿"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这里有个问题,如果你们有谁能替他回答了,那么我可以饶过他。如果回答不出来,我就只好按帮规办事。"

      空气紧张起来,众人竖起耳朵,静听老头子下文。

      "……古人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们说说,你们作为臣与子该怎么办?”

      众人全都傻了眼。因为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分明是,不论你是否愿意你都得做出牺牲。

      "……我们青帮社会是个大家族,别人怎么看待我就是怎么看待你们,你们以为捅了乱子只要对我求个情就算完事了吗?不对!你们全都错了!"

      老头子的拐杖把地板拄得咚咚响,满腔怒气爆发出来。

      "……你们听着!这个败类不是抢了一间当铺,而是陷我杜月笙于不仁不义!要是这件事被报纸捅出去,我杜月笙成了什么人?指使手下的人趁火打劫,趁抗战去偷别人的东西,这不是跟日本汉奸差不多吗?……将来我青帮老大还指望在上海的地皮上站住脚吗?!"

      众皆悚然。人们终于明白老头子的愤怒并不完全出于爱国主义,而是因为那个可恶的小蟊贼无意中损害了杜先生多年来苦心营造的公众形象。

      "……来人!剁掉这个败类的双手,逐出上海永远不许再回来!今后凡是拜在我杜月笙门下的人,如果同日本人勾结,或者做了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一律杀无赦!”

      后来整个抗日战争期间,杜月笙果然多次拒绝与日本人合作,把他的复杂的爱国主义形象保持到晚年。

      西南大后方的四川成都,声威赫赫的"四川王"刘湘正在将军衙门街的原督军府里召开高级僚属会议。

      刘湘,字甫澄,四川大邑人,出身农民家庭,少年投笔从戎,考入四川陆军速成学堂,从此开始作为军人政治家大起大落的一生。一九一一年清朝政府垮台,中国政治舞台出现权力真空,全国各地军阀混战,"有枪就是草头王"。刘湘身逢其时,在军队里施展才华,从一个见习排长节节擢升,三十岁当上总司令,四十岁终于削平群藩,统一四川,成为雄据一方的西南土皇帝。

      用个人而不是历史的眼光看,"乱世出英雄"当然是件好事,如果没有乱世(历史契机)和乱世给千百万人造成的苦难,刘湘们(英雄)就不会脱颖而出。这个简单的道理同样适用于政党。

      "……现在华东、华北形势危急,中央频频电令出川,催逼甚急,今天特请诸公来共谋出川抗日大计。"刘湘患病已久,大腿浮肿,因此只能靠在躺椅上说话,而他的谋土只好团团围坐在他的四周,这就不大象开会而像探望病人。

      "……八月我在南京国防会议上曾经保证,四川面积为日本倍半,民众七千万,抗日当负有不贷之责。甫澄此言决非逞一时之勇,而是抗战势在必行唇亡齿寒。当时委员长发言后是阎百川(锡山)阎之后是我。我说如果中央带头抗日,我川军出兵三十万,壮丁五百万,粮食苦干万石,此言曾令我川军在全国同胞中声誉倍增,亦使中央对川军实力刮目相看.

      "……我早有心亲率川军与日本人一战。商澄戎马生涯二十余年,什么样的战场没有见识过?打刘文辉邓锡候,打滇军桂军,打中央军,打共产党,这回我倒要看看日本人究竟有多么厉害!"刘湘毕竟是军人,重病在身说话依然铿锵有力,“日本人如此侮我中国,我怎可不奋起一战?……现在我担心的问题是如果中央军趁虚而入怎么办?还有西康刘文辉,一直试图东山再起,亦不可掉以轻心。"

      众僚属原本对于川军出川一举持有很大异议,多数人认为川军的首要任务足保卫四川而不是保卫全国。但是关键在于,四川是刘湘的四川,既然刘湘决心出川抗日,因此僚属们只好开动脑筋做些亡羊补牢的工作。

      "甫公既然决定挥师东征,这对全国四万万抗战同胞不啻一个极大鼓舞。"最先开门的是省政府秘书长,人称"外交大使"的智囊人物邓汉祥他曾多次代表刘湘到南京与蒋介石打交道。"……川内事务,我以为堪谆堪忧者参半。究其有利因素,一是我川人一贯拥戴‘川人治川’,任何外来染指都将受到民众坚决抵制。二是甫公治川卓有成效,众望所归。以上二条,非但区区刘文辉之辈,即使中央派员亦不可妄自觊觎。"

      "不利因素呢?"

      "一是甫公亲自挂帅,若有不测,川中将临无主之局面;二是川军若倾巢出动,时间一长,难免有后院失火之虞。"

      "依你高见?”

      "……川军最大限度以半数以内的部队,即派十至十五个师出川,费用和弹药均由中央负担。另以各县保安团的名义,迅速组建十至十五个师补充川内地方防卫。出川军队可由参谋长真吾公(傅常)代行指挥。"

      刘湘沉默不语。

      作为长期独霸一方的地方军阀,刘湘对抗战的一切考虑都不会超出巩固四川统治这一基本原则。军阀和政治家都是利益动物,我们不能指望他们变得如同诗人一般浪漫和冲动。但是当刘湘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而不仅仅是个四川人时,他的地方主义就有可能因此升华为爱国主义,战斗激情升华为民族精神。

      "鸣阶公言之有理,甫公与我川人血肉相连,四川可一年无中央,不可一日无甫公也。"一位僚属迸言道。

      "……去年‘大川饭店事件'',川人鼎沸,险些酿成国际纠纷,中央派员亦无济于事,最后还不是甫公一句话就平息下来。"另一位高参附和道。

      提到"大川饭店事件",原本犹豫不决的刘湘眼晴里情不自禁地放出光来。一九三六年八月,日本政府为了保护日商在中国西南进行商业贸易,迫使南京政府同意在成都设立领事馆,这件事当即激怒了占山为王的刘湘和性情剽悍四川民众。从某种意义上说,越是封闭落后的内地越是天然保守排外,因此也就越容易酝酿出纯粹的民族主义举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四川许多交通闭塞的偏僻县城还在大搞"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么?刘湘顺应潮流,精心策划这一幕民众闹事的不幸事件,组织学生、市民上街游行,喊口号,然后冲进日本人下榻的骡马市街口的大川饭店。惊恐万状的日本人甚至来不及打电话求救,就被愤怒的民众和暗中操纵的便衣团团国住,当场击毙二人,重伤二人,造成当时轰动国内外的"大川饭店事件"。

      刘湘由此爱国声誉大增。

      川人都以为自己干了一件别人不敢干的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壮举而自豪,许多志士仁人学者诗人竞相赋诗庆祝,还有不少报纸热烈吹捧刘湘为"中国抗战的希望所在"。

      "……诸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甫澄既向全国父老许诺亲赴国难,便不敢有违誓言。甫澄主意已定,各位不必多言。"刘湘支撑起身体,决然地说道,"我川中子弟兵头次出川东征,意在张扬爱国之心,甫澄身为总司令,如何能够安心坐镇后方,岂不落入‘贪生怕死''的口实?

      "甫澄戎马一生,南征北战,现在大敌当前,桂、黔、滇、鲁、晋各地方派系均已纷纷捐弃前嫌出兵参战,全国民众亦踊跃抗日,甫澄若不一马当先,将来如何见信于国人?告慰于地下的列祖列宗?

      "……我命令,川康绥靖主任交筠友公(钟体乾)代行,省政府主席交鸣阶公(邓汉祥)代行,保安司令交方舟公(王陵基)代行,参谋长真吾公(傅常)诸人随长官部东行……"云云。

      九月一日,川军十四个师又两个独立旅共计十五万人马兵分两路:一路沿川陕公路北上出川参加晋北和徐州会战,一路顺长江东下,经武汉投入淞沪战场。刘湘自任总司令,率随员抵达南京,受到蒋介石委员长热烈欢迎。不料未能尽忠报国便旧病复发住院治疗,次年一月病逝于武汉万国医院。

      刘湘遗体运回成都时,川人万人空巷以迎灵柩,哭声恸地。陵墓建于南郊武侯祠旁,国礼葬之。"文化大革命"遭掘坟鞭尸,在劫难逃。

      中央集团军某江防守备师步兵一连上尉司务长兼代理连长龚敬堂被批准带领五名士兵到上海市区采买军需品。

      所谓军需品,无非补充些锅碗盆瓢毛巾牙刷之类用具,外带采买粮食肉类蔬菜,搞几条香烟几瓶绍兴黄酒回去犒劳连队的弟兄们。

      淞沪开战前龚上尉的军衔仅仅是个上士,职务为炊事班长,兵龄五年,有过到江西安徽剿匪的战斗经历。当兵五年,升了一个饿不死的炊事班长,这样的仕途在农民出身的龚敬堂看来还马马虎虎过得去。没想到这次部队开上前线才短短两个多月,他就官运亨通连连提升,当上一个受人羡慕的挂三颗星的上尉军官。

      其实说穿了并不是龚上尉立下多少惊天动地的战功,也不是炊事班长在战争中表现出多少卓越的军事才能,而是由于他的运气实实在在比别人都好。

      因为过去人们熟悉的步兵第一连已经不复存在,自淞沪开战以来,该连官兵几经恶战伤亡殆尽,经过多次补充,原来的老兵还剩下十多人,龚敬堂在敌人飞机轰炸和枪林弹雨中居然安然无恙地存活下来,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因此该连从前线撤下来休整时,炊事班长被任命做了代理连长,虽然他的连队能够拿起武器战斗的士兵还不到一个满员排。

      战争带给人的唯一好处就是提升快同时淘汰也快,否则龚上尉一生最大的荣耀很可能就是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炊事班长。

      挂着上尉肩章的代理连长意气风发地走出营房,走上绿荫如盖的宽敞的上海大街,身后跟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兵。尽管代理连长距离威风八面的将军还差得很远,可是眼前是战争年代,战争中的军人是最有资格理直气壮地走在马路中间并把地皮踩得咚咚直响的。

      一辆老式有轨电车哐当哐当地开过来。

      代理连长很神气很威严地叉开双腿拦在马路中央,要是换了平时,一个小小的连长决没有胆量在上海大街上随便拦车的,否则宪兵队随时可以逮捕他们。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战争期间,战争期间军人乘车一律免费,他挥挥手,电车果然停下来,让军人们上了车。司机是个面色冷漠的中年男人,他用上海土话嘟哝了一句什么,仿佛埋怨天气不好什么的。

      车上乘客不多,大都是上下班的工人职员,男女都有。他们像所有有局限性的自私自利的上海小市民一样,用很谨慎很戒备很疑虑很不信任的表情对待军人们的到来,仿佛不是日本强盗而是这些浑身土气的乡下佬闯进城市来打搅了他们的平静生活。

      "……请问长官,你们是从前线下来的吗?"一个白发老者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要打听什么?”

      "欢迎欢迎,长官辛苦了。"

      "那当然,老子们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个个都死了好几回的!”军人长久压抑在心头的抱怨和救国教民的豪气一齐发作起来。

      "请问……你们还要多久才能打败日本人?"

      军官立刻噎住了。

      这个简单问题简直就像一块滚烫的马铃薯卡在喉咙里,使他足足几分钟喘不过气来。虽然抗日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可是老百姓不指望军队指望谁呢?

      "妈拉个巴子!"军官恼羞成怒,把德国造驳壳枪拍得嘭嘭响,"老子们浑身都是窟窿,挂花带彩,天天出生入死,你们怎么不去跟日本人打一打?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上海王八蛋!赤佬!……你们谁有种就跟老子上前线去,省得躲在一边说风凉话!”

      一车的上海人自然都没有种。军官得理不让人,又喋喋不休地骂了半天。幸好当时抗战靠自觉,不大盛行抓壮丁,加上代理连长官衔太小,否则这一车人都难免被送上前线去体验爱国主义的滋味。

      电车抛下他们哐当哐当开走了,他们来到租界附近的外滩繁华街道。

      由于上海市区的虹口、闸北一带炮火连天,被战火驱赶的难民大批逃进租界所以南京路淮海路一带依然热闹非凡。外国租界的房顶上铺了几丈宽的外国国旗,沿线街道都拉上铁丝网,筑起沙袋工事,并有许多全副武装的外国水兵站岗。

      连租界外面鳞次栉比的商家店铺都一如既往地开门做生意,黄包车上坐着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招摇过市,浓装艳抹的卖笑女当街拉客,酒馆饭店依然生意兴隆,吆五喝六杯盏之声不绝于耳。

      可见"商女不知亡国恨"并不只是古代的事。问题是如果一个政权本身很腐朽,很不景气,连政府都无法救因效民于水火,那么亡不亡国同下面生计维艰的弱女子们有什么关系呢?

      中国军人看得目瞪口呆,仅仅隔了一条黄埔江,那边是地狱,这边却是极乐世界。代理连长看得咬牙切齿,恨恨地一拍大腿道:"妈拉个巴子!……老子们也进去享享福!"

      不料外国水兵拦住他们,指着一块牌子连声说:“NO!NO!"原来那块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华军禁止入内!

      再看租界里那些高头大马的黄头发外国水兵,个个营养充足居高临下,武器清一色是冲锋枪卡宾枪和自动步枪,楼房顶上架着高射炮,楼房下面停着坦克装甲车。穿草鞋的中国军人立刻泄了气,自己灰溜溜地走开去。

      代理连长心中突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愤,一路上骂人,骂爹骂娘骂小兵,直到把中国人的男女祖宗统统骂了一遍。

      后来他们走过著名的"大世界"娱乐场,这一带因为沾了租界的光所以也很繁华,电影院正在上映卓别林的新片,妓院开门纳客,店铺老板们脸上挂着职业的谦恭笑容,把生意照样做得火红。而那座类似罗马斗兽场的椭圆形建筑物"大世界戏院",则好像一座漂浮在霓虹灯广告海洋上的五光十色的欢乐岛屿,洞开的大门深处,一阵阵高亢的越剧唱腔伴随观众的喝彩声和喧天的锣鼓不绝于耳。

      军人们脸白了,仿佛个个都被子弹击中停步不前。

      咫尺之隔,那边是枪林弹雨血流成河,这边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两相对照,谁该去打仗而谁又该理所当然地享受幸福生活呢?

      嘴角抽搐的代理连长就带着他的一小队人大步闯进了妓院。

      "……长官息怒,请勿要发火。"精明的老板当然不敢得罪带枪的军人,他连连点头哈腰,亲自递上"哈德门"牌香烟:"……阿拉不开门做生意,怎么以实际行动纳爱国税支援前线呢?长官在前线打胜仗,我们在后方繁荣市场,就是全民抗战嘛!"

      接下来老总们的怒火终于被来自妓女同胞的爱国主义的实际行动所扑灭。老板为了鼓舞前线将士的抗日斗志,宣布军官只收取百分之五十茶钱,士兵可免费接受慰劳一次。

      这天晚上,步兵一连驻地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领到军需品的官兵个个喜气洋洋,炊事班倾其所有做了许多酒菜犒劳弟兄们,人人都吃了许多肉喝了许多酒,然后说了许多发自肺腑的昏话。

      连长喝醉酒就歪歪倒倒地放开喉咙吼,吼得地动山摇。吼累就趴下关,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梦话:

      "……不要、死……活、着好……"

      夜雨潇潇,袭人的江风把细雨打在人脸上好像许多冰凉的小虫子在慢慢蠕动。郊区的战斗还在激烈进行,隆隆的炮声好像闷雷一样不时从漆黑的夜空中滚边。

      苏皖浙抗日别动总队大队长廖曙东上校背过身去,用湿淋淋的风衣挡住风,双手围住火柴点燃一支香烟,然后使劲吸了一口。他实在太困了,眼皮沉重得好像灌了铅,里弄对面几十米处的那座被监视的房子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变得若隐若现恍恍惚惚,有一刻连他自己也闹不清这场秘密行动是不是在做梦。

      他们在暗中埋伏监视已经整整三天了。

      早在三十年代初,中日情报机关的间谍成就已经在中国各大城市里不动声色地进行。日本特高课(特工部)好像一只阴险的毒蜘蛛,悄悄在中国大地上织起一张张无形的大网,从北到南渗透到中国政府机关和军队里,大肆网罗那些对政府不满的军官、失业工人和知识分子,安排他们潜伏下来进行间谍活动。淞沪抗战一爆发,上海的日本特工就异常地活跃起来。他们到处刺探军事情报,进行上层策反,破坏通讯线路,引导敌机轰炸,搞爆破暗杀,等等,弄得蒋委员长在南京多次大发雷霆,命令戴笠限期找出线索和肃清敌特。

      受到斥责的戴笠不敢怠慢,立即赶往上海坐镇反间谍行动。由于杜月笙的青洪帮积极介入,一支以黄埔军校同学为骨干,青洪帮为外围,吸收大量男女爱国学生参加的中国特工武装"苏皖浙抗日别动总队"就秘而下宣地诞生了。别动队肩负的使命一是反间谍,二是深入敌后完成各种特殊任务。黄埔六期毕业的廖曙东从正规部队抽调到这条特殊战线担任上校大队长。

      这时淞沪战场的形势已经变的错综复杂。故我阵地犬牙交错,战争局势瞬息万变。加上各国租界林立,敌人特工往往只要躲进租界,或者逃到苏州河北岸。你就只好干瞪眼,辛辛苦苦追踪的线索就此中断。

      经过几次大规摸行动,敌特的猖狂活动有所收敛,许多白天的公开破坏改为夜间进行。别动队在一次夜间行动中偶然缴获一份有价值的情报,发现这幢紧邻法租界的外貌平常的灰色楼房原来就是日特的首脑机关,并得知近期特高课头目将进人灰楼召开一次重要会议。

      机会千载难逢,戴笠亲自出马布置和指挥这次重大行动,廖大队长带领一队精悍的别动队员潜入灰楼对面一家废弃的作坊,四面埋伏昼夜监视灰楼的动静。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廖大队长除同戴老板保持联系外,其余人一律封锁消息,进入伏击现场的别动队员全部经过严格挑选,保证万无一失。

      一张严严实实的大网在黑暗中悄悄张开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人们瞪大眼晴,只等鱼儿钻进网里。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三天三夜过去了,信号竟然一直没有出现。队员们因为睡眠严重不足而警惕松懈,廖大队长眼晴也充满血丝,情绪烦躁不安。他盯着黑沉沉的雨夜,觉得自已的脑袋好像一只拧得过紧的发条,无数不祥的惟测和问号折磨着他,使他绷紧的神经不堪重负脑袋一阵阵发痛,

      黑暗中他仿佛看见戴老板那双无所不在的眼晴。

      "……计划很好,我已呈报校长批准执行。"戴老板说话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那双微微眯缝着的眼晴里射出一种类似钢铁一样冷冰冰和寒气逼人的东西,"每个信心不足的人都会背心里嗖嗖地冒冷汗。

      "……你代我向参加行动的全体同志传达校长手谕,第一句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第二句是‘肃清日奸,纯洁抗战’……这次行动哪一级出了纰漏。我拿哪一级队长的人头是问。你记住,我将随时把你们的胜利消息报告南京……"

      廖大队长已经下边命令,一旦围捕开始,宁可滥杀一百,决不放一个敌特漏网。他要亲自把这伙凶恶的日本特高课头目一网打尽。

      但是狡猾的敌人偏偏迟迟不肯露面。

      莫非情报有误?或者走漏风声?再不就是敌人狡兔三窟,已经转移开会地点:凡此种种,故我形势变化莫测,任何难以预料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问题是如果伏击失败,他该怎样向戴老板解释,他能承担失败的责任吗?……

      ……

      风声雨声,他感到一阵阵寒气已经透进心里。

      就在廖大队长快要丧失信心和胡思乱想的时候,灰楼里有了灯光和人影晃动。接着一个队员压低声音报告,说内线发出信号,敌人全部进入监视地点。

      廖大队长看看表,已是凌晨四点钟,他望望那座隐伏在黑暗中的面目可憎的灰楼影子,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几天的疲劳和倦怠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艰苦的等待终于快要有结果,只要鱼儿进了网,就不怕它们插翅飞掉。那些原本头重脚轻的别动队员一听目标出现,个个立刻精神抖擞,无数双昏昏欲睡的眼晴一齐放出猎狗一样兴奋的光来。兵贵神速,大队长扔掉烟头,果断下达出击命令。

      敌人发现中了伏击,要冲出灰楼四散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于是负隅顽抗开枪抵抗。急促的枪声在暗夜里格外清脆,子弹嗖嗖地飞来飞去,接着机关枪嘟嘟地扫射,黑暗中不时传来有人受伤的大声叫喊。

      "……妈的!快去告诉李队副,封锁西面那堵围墙,不要放一个狗杂种溜进租界。"廖大队长眼看有敌人不顾死活从窗户里跳下来突围,就对传令兵大声吩咐。

      又过了十多分钟,随着灰楼里响起几声手榴弹爆炸,敌人停止抵抗。李队副兴奋地报告,击毙日本特工十余名,俘获一名,无一漏网者。

      大队长亲自进入楼房审讯俘虏。

      俘虏是个穿西装头发拳曲的年轻人,脸色苍白,腹部受了重伤,经过包扎抢救己经苏醒。据说他在昏迷中一直不停用日本话念叨一个女人的名字,大家猜测那人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情人。"翻译俯下身去向他提问,并说大队长保证留他一条性命。

      "……你们不用让、翻译、同我说话,"俘虏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道,大队长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一口非常纯正的东北话,"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得到什么,我统统、告诉你们……我的革命战友,他、他们没有一个孬种,他们都是满洲人,我、也是。……"

      "好你个汉奸卖国贼!"有队员愤愤骂道。

      "……你错、错了,我们并不喜欢、日本人,但是我们更、反对你们独裁政府。我们反对、过日本人,是你们中央出、卖了我们东北,我们干吗要帮助你们打、日本?……做殖民地、受暴政统治,不是一回事吗?你们中央,什么时候关心过、老百姓死活?……"

      "赤佬!"大队长忍无可忍,扬手给了汉奸一个耳光。

      "……你们怎么看,我们都无、所谓,"一粒泪珠溢出青年的眼眶,他显然情绪比较激动,大口喘息,眼睛里有种回光返照的亢奋,"总之我们最终都、都不要暴政,也不要、日本人的统治,我们要建立、自己的、民主政权……"

      "快把你的日本头子讲出来,不然我就下令绞死你!"大队长几乎贴着他的脸咆哮道。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可以保证不处死你。""

      "不,你保证让……我死。"址和姓名。然后大队长扔给他一支手枪,枪膛里只有一粒子弹,俘虏艰难地抬起枪。对谁自己太阳穴放了一枪。

      几天之后,别动队在法租界采取行动,将一个名叫福田信一的日本教授秘密绑架出来。动用酷刑掏出情报后予以处死。他才是真正的日本间谍头子,上海日军特高课的中佐军官。

      别动总队大获全胜,戴签受到委员长通令嘉奖。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这四位伟人都有明确指导民众前进的思想,开启沉睡的人们,预见性地指明方向,深入人心。还记得三民主义、毛泽东思想、改革开放。在他们之后,还记不得什么?没有预见性的指导和深入人心的教诲,民众往哪走?
    • 好文, up 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