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对幸福我怎能麻木
作者:章红
写论文伊始我就选了作家作品研究这种特别偷懒讨巧的方向,趁孩子不在身边,抓紧时间炮制了洋洋数万言的论文出笼。论文答辩那天,我穿了一条最喜欢的人造棉面料、绿色底子黑色小花图案的连衣裙(一两年后这裙子穿起来已不那么合适,被我淘汰下来后轻易地送人了,这是我至今想起来都后悔不已的。我是多么想念那条裙子,它的颜色、图案、款式都在想念之列,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有这样一条裙子了),留着在校园里永不过时的长直发,老师们坐在我的对面,一个女老师微笑着说:“呵,年轻的妈妈。”——他(她)们都知道我已经有了孩子。答辩之后,那位女老师又很善意地说:“这篇论文你好好改改还是有可能发表的。”我笑笑,谢过她——回去我就把论文摔到角落,从此再也没看过它一眼。
参加一场又一场的人才招聘会、递简历、面试,论文答辩,毕业典礼,接着是各奔东西……一切快得就像走马灯,喧腾、忙碌,在当时有一种麻木的充实,在记忆中则只留下一连串淡薄的影子。
6月,久分不下的房子终于分下来了,我们拿到的是西康路上一套75平米的套房,坐落在一个坡上,二楼。房子比较老旧,但正因为老,层高比现在的房子高多了,房间显得非常敞亮。两个15平米的大房间都朝南,阳光从早上七八点照射进来,流连到下午四五点方走,充足极了。
我们简单地弄了一下就住了进去,当时一是没有钱,二是迫切需要改变居住环境。女儿在无锡呆了四个月之后被我接回了南京(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们身边),住在原来的平房,光蚊虫就让我们对付不过来。
T借了一辆三轮车,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他很滑稽地成了一名三轮车夫,除此之外他还是木匠、电工、油漆匠、搬运工……新家惟一的“装修”就是请了两个工人把墙壁粉刷了一遍,在一个朝西的小房间新开了一扇窗户,全部工价800元。T自己买来油漆,把门窗油漆了一遍,这一项省了1000元工钱(他打听过行情)。厨房的一扇窗坏了,他一脚踩在灶台上一脚踩在窗台上,一手拎着悬空的窗,一手拧螺丝。
“那窗重得一塌糊涂,幸亏我还有把子力气。不过手也快拎断了。”他说着,孩子气地微笑着。我发现自己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怜惜,还有无边无际的柔情。
T踩着那辆借来的三轮车在中山北路与西康路之间跑了几个来回,就把我们那点可怜的家当全部搬运过来了。我们算是安居下来。第一次在厨房里做饭,空闲下来的时候注视着对面楼房的灯火,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油烟味,只觉得感慨万端。这样的生活也真是很平凡吧,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都这么过着,我们,真是没什么特别呢,我们所拥有的,是别人早就拥有的平凡生活。然而,我的心里依然无法遏止地泛起激动与喜悦的涟漪,因为,在这个城市,我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写到这里我想起有网友问我有没有过痛苦的问题。怎么可能没有呢?这么多年只身在外那种孤独的挣扎,本身就是对心性的一种戕害,也因此才会对平凡温暖的日子怀了深深的渴望,当它来临的时候有着诚挚的感恩。)
在西康路的头几年是迄今为止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乃至只要一提起那几年时光,记忆中就有阳光在流泻,仿佛数年光阴中从未有过风霜雨雪的变幻,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明媚日子。
那几年,我对自己的写作还没有很高的期许。我很早就开始写作,18岁开始的吧,那时候刚刚脱离中学时代进入大学,对青春期的苦闷还有着鲜明痛切的印象,所有的作品都是在诉说一个青春期少女尖锐的痛楚(等什么时候有空,我把那些发表在【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上的小说【白杨树成片地飞过】、【惑】、【为什么不长大】、【高三那一年】打出来贴在舞文:) )。就这么写到大四,关于中学生活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自此停笔。
这一停就是许多年。这许多年里,更多地是在进行一种生之挣扎,要谋生,还要谋爱,每日都在进行的生存斗争没有刀光剑影,但隐痛和伤痕肯定是会出现的,前面我已经说过,那种孤寂的挣扎本身对心性就是一种戕害。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我忍受孤独的能力很差,我曾经在日记中写:“没有爱情,我就无法写作。”(不过在多年以后的日记中又出现过这样的字句:‘……有了爱情,我依然无法写作……’)
停笔多年的结果,使我渐渐淡忘了自己在文学上曾经有过的信心与抱负。搬到西康路的头几年是心理上最知足与安适的时光:学业完成,对工作颇有兴趣和激情,丈夫温柔体贴,孩子天真可爱……真有一种安居乐业的喜洋洋气氛,缠绕内心多年的焦灼感一扫而空,生活像一块逐渐成型的杏黄色蜂蜜蛋糕,很平凡,很家常,但爽口而甜蜜。
每天下班,我都是经由湖南路、山西路,从颐和路旁边的一条小巷进入珞珈路,然后一拐弯就到了西康路。西康路一带是原国民党使馆区,青灰的矮墙隔成一条条形貌酷似的道路,像个迷宫。有一次打车碰到一个出租车司机都说他到了这一带有时候都会钻不出去。矮墙中全是两三层的别墅式小楼,现在当然一幢楼里多数住了好几户人家,但总的说来,这一带人员流量明显稀少,从喧闹的山西路一拐进珞珈路,立刻有天上人间般的讶异,耳旁巨大的轰轰声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幽静沁凉。
我们所在的西康路北端,是短短一段难得地保留了原先风貌的道路。路两旁全是两人合围那么粗的法国梧桐,浓阴遮天蔽日,在春夏的时候连空气都仿佛被染绿了。那几年车辆远没有这么多,路上相当安静;傍晚以后,路灯昏黄的灯光钻过树叶的罅隙撒在地上,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意味。
我上班的地点比T上班地点略远,所以每天都是他先我一步到家。他一到家,立刻就抱女儿出门,到路上来迎我。每天一拐进颐和路旁边的小巷,我就开始留心寻觅他们父女的身影,常常是远远地就看见了,T也看见我了,只有女儿,毕竟是个婴幼儿,眼力神慢了一步,还没得及发现我。这时候她爸爸就立刻一闪身,抱孩子躲在一棵梧桐树后面,等我经过的时候突然冒出来,孩子骤然间看见我,立刻乐得咯咯直笑……
这样的游戏每天每天继续着,从春到冬,从秋到夏,从孩子10个月到她两三岁……从无厌倦。每天傍晚在那路上相遇,永远都像第一次遇到,那样的惊奇喜悦从没有打过折扣。
即便是在当时,我都已经意识到了这种相遇当中蕴含的幸福的滋味。那墙角大丛大丛的牵牛花,梧桐树斑驳的树干与浓密的树荫,青灰的砖墙,幽静的小道……这一切都与路上的相遇联系在一起,成为幸福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为实在是太美太好,即便在当时,我也已经意识到它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有一天,它会成为记忆。在当时我就提醒自己,要永远记住这样的幸福呵。
果然,如今的我们,一如当初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我们依然相亲相爱,但生活毕竟不一样了:孩子长大了,家搬到市区中心,生活中有了许许多多其他的内容,许多的改变……那样的纯净单纯的快乐真的成为不可追寻的往事。
呵,记忆是靠不住的,这是我第一次用笔记下这些往事的细节。我真高兴我这么做了。 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