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叫雨果，出生在名叫塔川的小镇上，在那里住到十三岁那年。
塔川镇就在塔山山麓的某个山沟里，是个鸟不生蛋的角落，镇上的居民几乎都是淘金客，还有，就是像我家这样住在岩壁上悬挂着的小屋里的原住民。
从小镇向西看去，延绵不绝的山峦尽头耸立着塔山山麓的最高峰，它看起来像折断的巨柱一样。奶奶说，那是神的愤怒化成的镇邪塔，它堵住了地狱的出口，被囚禁的魔王哭泣着，灰色的泪水将塔身染成了绝望的铅之色。所以奶奶和我们祖先的祖先一样，用敬畏的声音呼唤着塔山的最高峰为——铅之塔。
塔川镇的空气臭的让人窒息，那是萤之树的气味，这种树在只有塔山才有，长的满山遍野。当天色黯淡下来的时候，萤之树的枝叶、花果都会散射出柔和的蓝色荧光，像冻伤的阳光一样。微风吹起树叶飘落，荧光在流动的空气里轻颤，这时萤之树便美到了极致，但那随风送来的气味也臭到了极致。奶奶也有说法：光是地狱里灵魂的鬼火，而气味，则是连铅之塔也塞不住的满溢的尸臭。
听说在我出生前，萤之树长势茂盛得可怕，镇上的人常常一早起来就发现被发光的枝叶堵住了门口，这些树隔绝了塔川和外面的世界，直到有一天来了一群奇怪的人，他们惊呼着发现了巨大的矿脉，萤之树正是因为吸取了矿石的精气才会放射光芒。
在矿石像潮水一样涌出来之前，淘金客像潮水一样涌到了这里，不顾原住民的愤怒与反抗，淘金客将矿坑扎入了地狱的皮肤。
从塔之山里，挖出了大量不必再加以淬炼的完美矿石，有些至今还没人能说出究竟包含什么成分。而这些矿石中最珍贵的，就是拥有生命的宝石——精晶。
精晶的珍贵，不在于它不断变换，仿佛有生命一般的光彩，不在于它连最高超的工匠也打磨不出的精巧外形，精晶的绝妙之处在于——它会流泪。将它浸在新鲜的血液中，它就会“哭”出无数闪着蓝色荧光的泪珠。
有人说那是精晶对逝去生命的悲悯。可是奶奶告诉我，我们原住民世世代代流传着这样的话：精晶是魔王的孩子，那是它怀念血海般的地狱流出的，不吉利的泪水。不过塔山之外的贵妇人们从不管这些，她们以拥有一颗精晶为毕生的荣耀。年复一年，为了这些宝石，淘金客们打出的矿坑连成了庞大的矿区，而塔川也渐渐繁荣起来，甚至一度被称为“精晶都市”。
可是我从没看见过任何人挖到精晶，也从来没嗅到过任何繁华的气息——我出生的时候，矿区已经成了巨大的遗迹，萤之树越来越少，淘金客比萤之树更少，而塔之山里蕴藏的矿石，也许比他们更少。
后来，奶奶死了，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萤之树也像幽夜得磷火一样稀稀落落的飘散在山间，更多的人走了，而我几乎没看见半个人到塔川来，除了西蒙神侍——年轻的他是贫穷的塔川教区唯一的神职人员。
十二岁那年，我成了扫烟囱的孩子，有时候我替镇上的人家工作，但更多的时候是到塔山城里。我非常喜欢这工作，因为我的体内流着爱爬高的原住民的血，我和把家建在悬崖上的祖先们一样，向往着到更接近天空的地方去。塔山城里有许多高楼，在楼顶的烟囱上把竹蜻蜓或风筝放到天上去，看着它们消失在那一片蔚蓝里，我送是觉得想实现了梦想那么的满足——因为，我不能飞，不能像美丽而圣洁的神使——龙精们那样背生双翅，自由翱翔。
我也想到更远的都市里去扫烟囱，听说那里的摩天楼一直刺入青空。可是都市里的人家用的是光明动力炉，那里没有烟囱。
常常有人骂我说“把任何东西放上天都是渎神的行为”，“飞翔是禁止的，连想都不该想”，“蓝天是属于神的宠儿，那些无罪的鸟儿的”……
可是西蒙神侍说：“神之爱是蔚蓝的。”
他告诉我这是《神圣经文》里的话，奶奶死后，都是他照顾我，并且教那些和我一样贫穷的孩子读书识字，念《神圣经文》。
西蒙神侍真的很美，哪怕他成天只能穿着那件干净却缀满补丁的法服。我喜欢他叫我“小雨果”的腔调，因为自从奶奶死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叫我了。在我的眼里看来，神侍他就像龙精们那样，只是不知道是谁藏起了他的翅膀。
那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为神侍买一件新的法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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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经堂、钟楼，从外面看这就是塔川圣堂的一切了。黄昏的阳光将圣堂前一株不再发光的萤之树斑驳的影子投在浅灰色的石墙和石路上，那里还残留着洒扫除尘的痕迹。
当小雨果喘着气跑进圣堂的时候，夕阳的光芒还在窗外徘徊，犹豫着是否该进入昏暗的室内，神龛前的沙漏静静的吞吐着时间。点燃不久的蜡烛，地上清晰的水迹帚痕，门外小菜畦里刚刚采摘过的两三行瘦弱的云豆，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只是不见神侍的影子。
告解室的门紧闭着，所谓的告解室，也不过就是在诵经堂的一个角落，用厚木板制成的可供两人对面而坐的小屋。小屋中间用薄板一分为二，一边摆着给神侍坐的铁椅子，并通向圣堂深处神侍的祈祷间；摆放跪凳的那一边，开着木门供告解者出入。
一开始觉得很新鲜，小雨果有了所谓的烦恼也会坐到告解室里向神侍倾吐，可是后来他发现诸如挨了骂，被人冤枉了这类苦恼，依偎在神侍怀里“告解”远比跪在冰冷的拜凳上舒服的多。不过，好像大人更喜欢在告解室的黑暗里说出心中的一切，这是小雨果总是想不通的地方。
神侍现在一定是在替人做告解了，小雨果乖乖的坐到听经的排椅上等神侍出来，然而黄昏的圣堂是如此安静，告解者的声音像混浊的水潭里鱼儿吐出的水泡，含混的音节刺激着小雨果的好奇心——告解者一定很激动吧，不然声音也不会穿透厚厚的板壁；于是小雨果躲到告解室的阴影里，将耳朵贴在墙板上，努力听那零碎句子。虽然曾经因为偷听告解而被神侍不止一次的骂过，可小雨果还是很喜欢听那充满家庭味道的牢骚和怨言，塔川镇人的告解无外乎是家常里短，柴米油盐，平凡到了温馨的烦恼。
“是我先发现的，那颗精晶！是我先发现的……”撞入耳膜的告解者痉挛的声音令小雨果无端的胆怯起来，他一下子抬起贴在墙上的脑袋，告解者的声音低了下来，“我需要精晶，比任何人都需要，有了钱……我女儿的眼睛，爱尔莎的……”
是托德叔叔啊！小雨果吃惊的瞪圆他漆黑的眼睛。告解者在慌乱之中说出了透露自己身份的话，他是住在镇东的托德。小雨果熟悉镇上每一户人家，尤其是矿工托德家——那家的独生女爱尔莎和小雨果年龄相仿。这位善良的小女孩对没有亲人的小雨果总是那么温柔，可惜她那紫罗兰色的眼睛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幸而神还没有放弃这个贫穷的家庭，不久前矿区里发生塌方，矿坑里的十四个人中只有托德生还。不过他也吓破了胆子，准备离开塔川在也不干矿工了。当时小雨果还为不久就见不到爱尔莎而伤心了好一阵子呢。
当小雨果再一次将耳朵贴在告解室的木墙上的时候，托德叔叔的声音抽搐着，几乎在哀求：“神侍，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求求你，求求你开口说句话吧，神侍……你还在那儿吗？你还在吗？”
“那么……是你杀了他们。”神侍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是你拿那十三条人命来换一颗精晶！”
十三条人命，那天和托德叔叔一起在出事的矿坑里的那十三个遇难者吗？他们的死，和托德叔叔的生还之间，也许有着可怕的联系。小雨果开始有些明白了——自己偷听了不得了的告解！
“对不起，对不起……”经过一阵短短的沉默，托德叔叔发出了毫不掩饰的哭泣声，“的确是我做的，那次塌方是我做的……可是……他们会分我的钱啊……我只挖到一颗精晶……”托德叔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侍则报以沉默。突然，一种狂乱的力量瞬间注入托德叔叔的声音，他像捞到了最后的浮木一样，神经质的呼喊：“跟我走吧，西蒙神侍！我会赎罪，会一辈子供养你来赎罪！神侍，你是神仁慈的仆人，救我，救救我，救救我……”短暂的情绪爆发后，这呼喊渐渐变成了无止境的求救。
神侍终于再次放弃沉默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清澈：“即使带我走也没有用，供养神职人员就可以救赎杀人的罪过，哪部经文上也没有记载过！”
“你怎么能这么说……神侍……救我……你不能那么残忍，救我……”
“谁也救不了你……自首吧。”
“自首？”托德叔叔的声音里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清醒，“那怎么行，这样爱尔莎就变成杀人犯的女儿了！”
“她已经是杀人犯的女儿了。”
小雨果感到有某种粘稠的液体正紧紧附在自己喉间，他竭力呼吸着，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无端的，他觉得自己像一尾被丢在岸上的鱼。
就在这时，托德叔叔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量撞开了告解室的门，“你就是这样做告解的吗？”他大吼着躯踢打神侍那一边的木墙，可小雨果只觉得托德叔叔想破坏的并不是那堵墙，而是他自己，因为他的哭声是那么绝望：“救救我神侍，什么人也好，谁来……谁来救救我……”
小雨果拼命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尽全力缩紧身体，似乎想把自己藏进告解室的阴影里，并永远融入那片幽黯中……
当意识慢慢回到小雨果体内的时候，夕阳已经透过圣堂的花窗照射进来了。彩绘玻璃斑斓的影子投在小雨果面前的人的身上，浅金色的碎发缭绕在那个人的脸颊边，逆光里，他周身散射着宁静的柔光。
是西蒙神侍啊……小雨果有些迷糊的想着。
神侍缓缓德伸出手，小雨果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神侍动作微滞，随即温柔的将手放在了小雨果的额上：“你看小雨果，在白天睡觉，果然做噩梦了吧……”
神侍的微笑像萤之树美丽的光芒，让小雨果眼中闪烁的恐惧渐渐退去：“托德叔叔……”
“那是你的梦！”西蒙神侍温柔的打断小雨果的话，“神说，不要总是记着噩梦。神说，不要犯罪，不要逾矩……”他垂下头，长发从肩头流淌下来，飘拂到小雨果眼前。
小雨果注视着神侍坚定而悲悯的浅蓝色双瞳，轻轻的，却是绝然的点了点头；因为神侍的手指是那么冰凉，微微的颤抖着，他嗅到从西蒙神侍指尖传来的，淡淡的腥甜的铁锈味道。
那是告解室椅子上铁扶手的味道……
“我刚刚一定是在做噩梦呢，好在忘记了……”小雨果伸出双臂，轻轻的环抱住西蒙神侍的颈项。
在夕阳最后一缕倦怠的光线里，结束了工作的小雨果坐在圣堂钟楼的窗台上，打扫挂钟的工具凌乱的扔在他身边。
“小心啊！扫完了就会下来吧！”西蒙神侍站在钟楼下担心的喊着，而小雨果注视着逐渐由浅紫变为深紫色的天空和天边金橙色的碎云，铅之塔孤独的剪影正被弥漫上来的黑暗一口一口的吞吃下去。
“小雨果，不要让我担心！”西蒙神侍又在喊了，小雨果抓起工具，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落在神侍身边，顺势抓住法服的衣袖保持平衡，这时他的指尖触到了法服上粗糙的补丁。
在圣堂里不断摇曳着的昏暗的烛影中，小雨果忽然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在城里扫烟囱的时候，看见有一种东方丝做的法服呢！”
神侍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温和的笑了起来：“那个可抵得上我一年的俸禄。”
“可是还有一种镶红边的，还有一种纯白的！神侍穿起来一定比现在这身好看！”小雨果想在跟谁怄气似的大声说。
神侍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悲哀，然后，他的笑容慢慢的扩散在昏暗的圣堂里：“那种是神官和大神官的法服，我……还没有穿它的资格。”
夜风透过洞开的窗户吹进来，远处塔山绵延的山麓上萤之树点起了冰冷的火炬，昏黄的矿灯也亮了起来，依然有人在这废弃的矿山里追寻着精晶的梦想……
…………
对于小雨果而言，塔川的生活就像圣堂神龛前古老而精确的沙漏，总是坚持着一种固定的节奏，然而这个节奏却在一个清晨被一阵不和谐的嘈杂打破了。
小雨果的房子和其他所剩无几的原住民的家一样，修在镇南的悬崖绝壁上，像悬挂着的蜂巢，门口架设着通向各处的栈道。他支起窗户向镇子里看去，人影三三两两的游移在灰色的晨曦中，移向小镇的东头。毕竟新鲜事在塔川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小雨果立刻出门，三步并两步的跳过门外的栈道。但当他呼吸到镇子里冰冷混浊的空气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湿的手，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咽喉。
小雨果快走了几步，终于跑了起来。穿过零落的剪影般的路人，他的耳边忽然想起昨天托德叔叔告解时那绝望的哭喊声。
好冷……小雨果不知道这寒冷是因为出门时穿得太少，还是来自原住民敏锐的直觉。
人群果然聚集在托德家的那个街口。原本这条短街应该摆满五金铺，水果摊什么的，可现在摆满的是人们不安的议论声。
小雨果无法越过成年人的人墙看清里面发生的一切，他踮起脚尖，跳跃起来，却只能看见在原住民深黑的头发和淘金客肮脏油腻的脑袋之间，西蒙神侍那头与众不同的浅金色长发闪动着夕阳般的光辉。
更加不安了，小雨果一次一次的努力挤进人群，却一次一次的被推出来，当他铆足了劲想再作努力的时候，随着一阵沉闷的骚动，来自前方的阻力突然消失了，他猝不及防的趴倒在地面上。
从尘土里抬起眼睛的时候，小雨果看见人们闪到了两边，托德叔叔正被穿墨绿色制服的治安局人员押着穿过让到两边的人群。当他们经过身边的时候，小雨果一时忘了起身，托德叔叔的眼光让他脊背冰冷，那失神的眼光一直胶着在一个方向——西蒙神侍正静静的站在那里，以悲悯的神情面对着一切。
小雨果爬起来，不顾一切的跑到神侍的身边，直到他拉紧神侍的衣袖时，才有勇气再回头去看托德叔叔一眼——此刻，囚车正隔绝了托德叔叔那令小雨果的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目光。
仿佛求救般，小雨果转头望向神侍，却只看见神侍下颌的柔和轮廓，没有风，神侍浅金色的碎发却在微微德颤动。
“神侍……”托德家昏暗的门内传来一声呼唤，是小女孩的声音。人们着才注意到门内抱作一团的托德婶婶和这家的独生女，盲眼的小爱尔莎。
“神侍！”爱尔莎再一次呼喊，她的声音有一丝不稳的高亢，神侍这才回过神来，迅速的走向这失明的女孩，他的衣袖从小雨果的指缝间滑开。
“我在这里，爱尔莎。”神侍向爱尔莎伸出手，盲眼女孩的手指在空气里探寻着，一接触到神侍的衣袖便紧紧的握住，她以意想不到的力气拉着神侍的手臂，使得西蒙神侍不得不将身体前倾：“爱尔莎……”他刚想说什么，就被爱尔莎打断了。
“我不再喜欢你了，神侍！”小女孩的声音那么决然，“矿坑出事的那天，是我向主神祈祷爸爸才没事的！爸爸没有杀人！我不再喜欢你了，神侍！”
盲女语无伦次的话里真正的含义，小雨果觉得只有自己才完全了解。正因为如此，小雨果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伤害爱尔莎的从犯，他默默地将握过神侍衣袖的手移至胸前，握成拳头……
“爱尔莎……”神侍想去抚摸爱尔莎的头发，托德婶婶突然将小女孩拉回自己的怀中，她是那么用力，爱尔莎来没来得及放开神侍的衣袖，于是法服的袖口上，又多了一道新的裂口。
“托德……我的丈夫托德昨天向你告解了！”托德婶婶用变了调的嗓音艰难的说。
人群发出了含混而惊讶的声音。他们从托德婶婶话语里得到了不祥的暗示——托德昨天的告解和今天的被捕有着某种秘密的联系。人们开始纷纷议论着，从神侍平静的表情上追寻某种蛛丝马迹的证据。
“托德昨天想你告解了！”托德婶婶放弃了控制声音的努力。
骚动的人群反而逐渐平静下来，等待答复的目光像豪雨落在神侍的身上。西蒙神侍慢慢的低下头，金色的长发从他颈间流淌下来，初升阳光从山峰间射来，瞬间在人们脸上镀上一层虚无的釉彩。
等待使空气渐渐凝固，因为神侍的答案攸关他的名誉——托德的行为暂且不论，一个将教民的告解内容泄漏出去的神侍，只配去侍奉恶魔！
西蒙神侍将表情掩藏在头发的阴影里，缓缓的站直身体，法服在微风中鼓荡着，长发掠过他眼前。小雨果忽然感受到无法忍耐的寒冷，因为在刚刚的一瞬间，他窥见了神侍的表情……
“不，不要承认！神侍！”小雨果脱口而出。
议论声一下子在人群中炸响并蔓延开来。小雨果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蠢事。
“别听小孩子乱讲！”人群中有人在高喊，“你开口讲句话啊，神侍！我们信得过你！你讲什么我们都信你！”这喊声一时间引来了一片赞同的声音。
然而神侍依然那么平静，他轻轻的掠了掠长发，恬静的视线扫过渐渐安静下来，急切的等待着他答复的人群。小雨果看见神侍的脸上浮现出悲切的微笑，并深深的呼吸：“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骚动像阵风瞬间掠过人群，神侍却不为所动的回头向着爱尔莎母女，风将他的法服和长发向后扬起，也传来他的低语：“……对不起……”
像被无形的墙隔绝开来，人们惊呼着四散退开，不约而同的在胸口画起三角形圣标，用鄙视的眼神阻隔着从西蒙神侍身上散发出的，不祥的渎神病菌。
小雨果被强壮的矿工推挤到了后面，从人们的手肘间，他看见了神侍的背影，虽然只有几步的空白，小雨果却怎样也无法逾越过去……
清晨无力的阳光将神侍的影子拖长在石板路上，他背向着光芒慢慢的移出人群，一走近人们就会嫌恶的自动让开几步。神侍的每一步都会牵动起人们一阵轻微的骚动，每一阵骚动都伴随着并非出于恶意但却那么伤人的话语。
当小雨果奋力挤出人群时，他看见在人们让出的空荡荡的道路尽头那铅之塔的巨大剪影，神侍那一抹夕阳般的发色，正渐渐融入那铅灰色的绝望之中……
…………
从那天开始，西蒙神侍的圣堂前所未有的空荡起来。人们宁可翻山道另一个教区去进行圣事，也不愿意在西蒙神侍这边取一颗药或一滴圣水，哪怕是自己家人得了急病。
出于善意的义愤渐渐转化为恶意的流言，诸如——“果然是神学院的问题学生，不然怎么会来我们这种穷地方？”“说是进行苦修，其实是另一种流放吧！”这一类的话，也渐渐在空气流通并不畅快的塔川发酵开来。
甚至小雨果对于去不去圣堂的事都有些犹豫和胆怯，直到某个黄昏，当他看见夕阳投射在窗棂上的光芒时，忽然再也无法呆在自己小小的家里了。他冲出门，越过连接挂在悬崖上蜂巢屋和地面的栈道，踩着镇上人家的屋顶奔跑着，因为这是去圣堂最近的路，小雨果有一种感觉：自己在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日子了，那听不见神侍以独特的语调，用和奶奶一样的方式呼唤他“小雨果”的日子。
当跑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小雨果站在圣堂敞开的大门口时，神侍正跪在神龛前，优雅的放下《神圣经文》合掌结束晚祷，他回头越过空无一人的圣堂注视着大口喘气的小雨果，像往常一样温柔的笑起来：“太晚了呢，晚祷已经结束了，以后记得不能迟到啊。”
小雨果再也忍不住了，他跑过去从背后紧紧环抱住神侍的腰。将脸埋在神侍背后法服的皱褶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少年的皮肤。“你可以向我告解，神侍！”小雨果尽力大喊着。
西蒙神侍似乎微微的吃了一惊，他轻轻分开小雨果的手，转身轻按少年的肩头，让对方坐在第一排座椅上面，自己则坐在了座椅前祈祷用的跪凳上，两人身高的差异顿时缩小了很多，小雨果甚至还要低头去看神侍。
“不可以拿告解开玩笑哦。”西蒙神侍抚摸着小雨果的短发，那是充满活力的倔强黑发，微微有些卷曲。
“请你向我告解！”小雨果深吸一口起闭上眼睛，更大声的强调着，“是我的错，我不该在镇上人面前乱讲话，如果当时我说是我偷听了告解，报告出去的话……”
神侍的手指微微的颤抖了一下，从小雨果肩头拿开，那手指犹豫着按在了法服的圣标上：“连你……也认为是我告的密……”
小雨果一瞬间瞪大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和所有人一样，什么都还不了解就已经认定了神侍就是犯人。懊恼的念头使小雨果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水。而神侍安详的笑了起来，抬头注视着山地少年那含泪的深黑色眸子：“神会记住每个人犯的罪。”他调整姿势，变成单膝跪在跪凳上，像每个教民向他告解时那样，西蒙神侍跪在已经泪流满面的小雨果面前：“我向你告解，我的孩子……”
“‘神之爱是无处不在的，神之爱是无所不能的，神之爱是蔚蓝的……’”神侍用恬然而忧伤的声音，缓缓的背诵了一段《神圣经文》；接着，他垂下头执起小雨果的双手：“然而地上的人们却只能抬头仰望神之爱的颜色。那是因为神夺去了犯罪的龙精的翅膀，把他们放逐到地面上，他们，就变成了人类。所以飞翔是人类最终的禁忌，可人们在灵魂深处仍渴望着，飞回蔚蓝的神之爱中去……”
凝视着神侍的小雨果，连一句话也没听明白，可他却无法开口提出疑问，因为此刻的神侍，是那么的美丽，几乎夺去了小雨果的呼吸……
“我一直想被神之爱拥抱着。”西蒙神侍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的阴影投在他脸上，“我一直梦想着飞翔，飞到只有龙才能到达的高空里去，飞到只有龙精才能到达的太空里去……”
神侍缓缓的睁开眼睛，淡蓝色的双眸里荡漾着醉酒般的神采，也许那最珍贵的精晶石就是这样的吧，小雨果无端的联想着，忍不住伸手去轻拂神侍长长的睫毛，这使得神侍再一次闭上了眼睛：“这是我一生唯一渎神的念头——我想飞……神学院里的一位学长对我说：蔚蓝的神之爱本是无处不在的，可越接近地面，人类污秽的欲念就使它变得越稀薄，因此包围着我们的空气才会是透明无色的。所以，我们一定要飞翔……”
感受到神侍话语里不安的气息，小雨果垂下手握住神侍的手指，屏住呼吸静静的听下去。
“学长说，有人告诉他——铅之塔是一艘飞船……”
“飞船？”小雨果失声大喊起来，手忙脚乱的比划着，“就是那种龙精乘坐的，能从一个世界飞到另一个世界的船？”
神侍点了点头：“他说：龙精们乘着飞船往来于天空，可天空却是我们永恒的圣地，所以我们能用科技做到一切，却永远不能飞翔，这是……多么残酷的事……”
这很残酷吗？小雨果从来没有意识到摆在面前的法则还有可以质疑的地方，他对这个世界有最直观的认识：比如想要去遥远的地方，如果有钱，你可以坐高速磁浮车，如果有力量，你可以用瞬间移动的魔法，如果什么都没有，你还有一双脚。但只有一点他不赞同，那就是大家都说人类不需要翅膀，因为人类已经拥有了主神赐与的左手和右手——魔法和科学。虽然一直怀着想要接近天空的念头，小雨果却从来没有进行过任何深入的思考，他也从来不认为有思考这种问题的必要。不过对于那个和自己一样向往着蓝天的神学院学生，小雨果却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神侍，你的学长现在在哪里呢？”
神侍的眼睛在瞬间睁开了，他以一种无法言喻的眼神注视了小雨果一会儿，忽然展开眉头笑了起来：“谁知道！”他的笑容与声音像开错了季节的花朵，绚丽而不祥，他不顾小雨果惊诧的表情，转头向着镶嵌了蓝色玻璃的神龛，低声的，似乎更象是自言自语般地说：“谁知道他在那里，被烤死的人，是上不了天国的吧……”
小雨果一下子失去了语言和现实的契合点，他不能想象一个人也会像鱼或家畜一样被烤死。慌乱的他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的恐惧，只能像紧紧握住法服粗糙的袖口，不断呼喊着神侍的名字。
神侍收回了视线，依然是不变的平静忧伤，他似乎无意去安抚受惊的孩子：“我们一起那么热切的拟定计划，想让铅之塔再一次飞起来，飞到更接近神之爱的高空中去——这时我一生唯一一次渎神的行为……”
小雨果在神侍的声音里渐渐平静下来，凝视着随着神侍低头的动作而倾泻下来的浅金色长发，蜡烛的光晕均匀的涂在发际，长发像氤氲的光笼罩着神侍美丽而苍白的面颊。小雨果不敢呼吸，他怕轻微的呼吸也会破坏此刻神侍那近乎透明的美丽。
“……后来当然没有成功，我们的计划还没有实施就败露了，他把所有的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所以我活下来了……现在我只有铅之塔了，我会一直一直的看着它……就像，看着他一样……”神侍一直微笑着，但这句话的尾音却消失在急促的喘息里，似乎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无法用平静的声音从头至尾描述这段往事。过了好久，从金发的云霭深处再度传来神侍的低语：“我是亲眼看着他被一点一点烧死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想飞？”
飞翔是一种蛊惑，或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毒咒，它被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不知何时就会发作，令人不治而亡。
当西蒙神侍从深远的回忆中归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小雨果异样的眼神，这眼神里有过分的兴奋与狂热的神采，西蒙是感到体内血液正渐渐冰冷下去，因为这眼神令他感到无端的熟悉，他为了拥抱小雨果而伸出的手一时间犹豫踟蹰。
“铅之塔，可以飞呀！”短暂的沉默之后，小雨果的声音像焰火一样爆发开来，这黑发的孩子欢呼着握住神侍踌躇的手指，仿佛立刻就能飞上天空般雀跃着。
神侍挣扎着抽回手站了起来，惊惶失措的动作使跪凳翻到在地上，“神啊……”这位金发的神职人员失神的将手贴在面颊上，“神啊……我究竟做了什么……”
“可以飞的！”小雨果全然不顾神侍的慌乱，他直接站在了座椅上，一把抱住神侍的肩膀，“神侍！我会带你飞的，神侍！”
“我会带你飞的！”那个火刑柱上燃烧着的灵魂正是用同样的目光，同样的声音，唤醒当时还是少年的西蒙灵魂深处渴望飞翔的本能。
“不要！”西蒙神侍第一次失去了一贯的优雅平静，用力挥开了小雨果的手，“不要，不要！”他徒然的发出拒绝的声音，后退着，直到脊背撞上冰冷的神龛。神侍的左手紧紧抓住神龛的支柱，随即转身背对者小雨果，反射着昏暗烛光的蓝色神龛里，简朴的圣标轻轻的摇晃起来，神侍的声音泄漏了他控制情绪的失败：“从刚刚开始……我就在开玩笑呢，小雨果……”
正要上前拉起神侍衣角的小雨果停住了脚步，从刚刚开始神侍的态度就让他觉得古怪，而此刻这明显的欺骗更令不满爬上了这位黑发少年的眉头：“神侍！”小雨果的话音里已经有了责备的意思。
“已经很晚了呢。”神侍的声音平静起来，却是一种做作的平静，拙劣到连小孩子都看得出他的伪装。“到底怎么了嘛，神侍！”小雨果大声抗议着。
“我说……什么铅之塔会飞，学长被烧死什么的，全是我逗你玩的！”神侍仍然没有回头，“因为……因为小雨果好像我说什么都会相信似的……”
“才不是！”小雨果更大声的打断了神侍的话，“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才不会连真假也分不清！”
“都说是骗你的了！你要做不听话的坏孩子吗？你要神侍讨厌你吗？”西蒙神侍动作猛烈的转过身来，差点把神龛边的烛台碰倒。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把正要伸手抱住神侍的小雨果吓住了，他的手还保留着前伸的姿势，而愤怒和不信任的光芒却开始出现在那深黑的眼瞳中。伸出的手指握成了拳头，小雨果却不知道该向什么地方砸下去，他狠狠的跺脚：“我讨厌神侍！你说谎！说谎！说谎！”
还不能像成人那样自如的表达情绪的少年，用最不加掩饰的方法传达了自己遭遇到的最复杂的感情。发泄完自己的怒火之后，小雨果头也不回的跑出圣堂去了。
西蒙神侍注视着小雨果的背影沉入浓稠的黑暗中，终于叹了口气，沿着神龛脱力似的跌坐下来。长发淹没了他的表情，却无法淹没他呓语般的声音：“神啊……你还要从我身边夺走多少东西呢……如果一定要失去什么，我宁可是我的生命啊……”
神龛上的烛火在一阵轻微的颤栗之后熄灭了，青烟缭绕在空气里，仿佛无星之夜里水面的波纹。萤之树的落叶带着残存的磷火，奋不顾身的飞扑入圣堂内，然后熄灭……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塔川镇就在塔山山麓的某个山沟里，是个鸟不生蛋的角落，镇上的居民几乎都是淘金客，还有，就是像我家这样住在岩壁上悬挂着的小屋里的原住民。
从小镇向西看去，延绵不绝的山峦尽头耸立着塔山山麓的最高峰，它看起来像折断的巨柱一样。奶奶说，那是神的愤怒化成的镇邪塔，它堵住了地狱的出口，被囚禁的魔王哭泣着，灰色的泪水将塔身染成了绝望的铅之色。所以奶奶和我们祖先的祖先一样，用敬畏的声音呼唤着塔山的最高峰为——铅之塔。
塔川镇的空气臭的让人窒息，那是萤之树的气味，这种树在只有塔山才有，长的满山遍野。当天色黯淡下来的时候，萤之树的枝叶、花果都会散射出柔和的蓝色荧光，像冻伤的阳光一样。微风吹起树叶飘落，荧光在流动的空气里轻颤，这时萤之树便美到了极致，但那随风送来的气味也臭到了极致。奶奶也有说法：光是地狱里灵魂的鬼火，而气味，则是连铅之塔也塞不住的满溢的尸臭。
听说在我出生前，萤之树长势茂盛得可怕，镇上的人常常一早起来就发现被发光的枝叶堵住了门口，这些树隔绝了塔川和外面的世界，直到有一天来了一群奇怪的人，他们惊呼着发现了巨大的矿脉，萤之树正是因为吸取了矿石的精气才会放射光芒。
在矿石像潮水一样涌出来之前，淘金客像潮水一样涌到了这里，不顾原住民的愤怒与反抗，淘金客将矿坑扎入了地狱的皮肤。
从塔之山里，挖出了大量不必再加以淬炼的完美矿石，有些至今还没人能说出究竟包含什么成分。而这些矿石中最珍贵的，就是拥有生命的宝石——精晶。
精晶的珍贵，不在于它不断变换，仿佛有生命一般的光彩，不在于它连最高超的工匠也打磨不出的精巧外形，精晶的绝妙之处在于——它会流泪。将它浸在新鲜的血液中，它就会“哭”出无数闪着蓝色荧光的泪珠。
有人说那是精晶对逝去生命的悲悯。可是奶奶告诉我，我们原住民世世代代流传着这样的话：精晶是魔王的孩子，那是它怀念血海般的地狱流出的，不吉利的泪水。不过塔山之外的贵妇人们从不管这些，她们以拥有一颗精晶为毕生的荣耀。年复一年，为了这些宝石，淘金客们打出的矿坑连成了庞大的矿区，而塔川也渐渐繁荣起来，甚至一度被称为“精晶都市”。
可是我从没看见过任何人挖到精晶，也从来没嗅到过任何繁华的气息——我出生的时候，矿区已经成了巨大的遗迹，萤之树越来越少，淘金客比萤之树更少，而塔之山里蕴藏的矿石，也许比他们更少。
后来，奶奶死了，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萤之树也像幽夜得磷火一样稀稀落落的飘散在山间，更多的人走了，而我几乎没看见半个人到塔川来，除了西蒙神侍——年轻的他是贫穷的塔川教区唯一的神职人员。
十二岁那年，我成了扫烟囱的孩子，有时候我替镇上的人家工作，但更多的时候是到塔山城里。我非常喜欢这工作，因为我的体内流着爱爬高的原住民的血，我和把家建在悬崖上的祖先们一样，向往着到更接近天空的地方去。塔山城里有许多高楼，在楼顶的烟囱上把竹蜻蜓或风筝放到天上去，看着它们消失在那一片蔚蓝里，我送是觉得想实现了梦想那么的满足——因为，我不能飞，不能像美丽而圣洁的神使——龙精们那样背生双翅，自由翱翔。
我也想到更远的都市里去扫烟囱，听说那里的摩天楼一直刺入青空。可是都市里的人家用的是光明动力炉，那里没有烟囱。
常常有人骂我说“把任何东西放上天都是渎神的行为”，“飞翔是禁止的，连想都不该想”，“蓝天是属于神的宠儿，那些无罪的鸟儿的”……
可是西蒙神侍说：“神之爱是蔚蓝的。”
他告诉我这是《神圣经文》里的话，奶奶死后，都是他照顾我，并且教那些和我一样贫穷的孩子读书识字，念《神圣经文》。
西蒙神侍真的很美，哪怕他成天只能穿着那件干净却缀满补丁的法服。我喜欢他叫我“小雨果”的腔调，因为自从奶奶死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叫我了。在我的眼里看来，神侍他就像龙精们那样，只是不知道是谁藏起了他的翅膀。
那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为神侍买一件新的法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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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经堂、钟楼，从外面看这就是塔川圣堂的一切了。黄昏的阳光将圣堂前一株不再发光的萤之树斑驳的影子投在浅灰色的石墙和石路上，那里还残留着洒扫除尘的痕迹。
当小雨果喘着气跑进圣堂的时候，夕阳的光芒还在窗外徘徊，犹豫着是否该进入昏暗的室内，神龛前的沙漏静静的吞吐着时间。点燃不久的蜡烛，地上清晰的水迹帚痕，门外小菜畦里刚刚采摘过的两三行瘦弱的云豆，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只是不见神侍的影子。
告解室的门紧闭着，所谓的告解室，也不过就是在诵经堂的一个角落，用厚木板制成的可供两人对面而坐的小屋。小屋中间用薄板一分为二，一边摆着给神侍坐的铁椅子，并通向圣堂深处神侍的祈祷间；摆放跪凳的那一边，开着木门供告解者出入。
一开始觉得很新鲜，小雨果有了所谓的烦恼也会坐到告解室里向神侍倾吐，可是后来他发现诸如挨了骂，被人冤枉了这类苦恼，依偎在神侍怀里“告解”远比跪在冰冷的拜凳上舒服的多。不过，好像大人更喜欢在告解室的黑暗里说出心中的一切，这是小雨果总是想不通的地方。
神侍现在一定是在替人做告解了，小雨果乖乖的坐到听经的排椅上等神侍出来，然而黄昏的圣堂是如此安静，告解者的声音像混浊的水潭里鱼儿吐出的水泡，含混的音节刺激着小雨果的好奇心——告解者一定很激动吧，不然声音也不会穿透厚厚的板壁；于是小雨果躲到告解室的阴影里，将耳朵贴在墙板上，努力听那零碎句子。虽然曾经因为偷听告解而被神侍不止一次的骂过，可小雨果还是很喜欢听那充满家庭味道的牢骚和怨言，塔川镇人的告解无外乎是家常里短，柴米油盐，平凡到了温馨的烦恼。
“是我先发现的，那颗精晶！是我先发现的……”撞入耳膜的告解者痉挛的声音令小雨果无端的胆怯起来，他一下子抬起贴在墙上的脑袋，告解者的声音低了下来，“我需要精晶，比任何人都需要，有了钱……我女儿的眼睛，爱尔莎的……”
是托德叔叔啊！小雨果吃惊的瞪圆他漆黑的眼睛。告解者在慌乱之中说出了透露自己身份的话，他是住在镇东的托德。小雨果熟悉镇上每一户人家，尤其是矿工托德家——那家的独生女爱尔莎和小雨果年龄相仿。这位善良的小女孩对没有亲人的小雨果总是那么温柔，可惜她那紫罗兰色的眼睛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幸而神还没有放弃这个贫穷的家庭，不久前矿区里发生塌方，矿坑里的十四个人中只有托德生还。不过他也吓破了胆子，准备离开塔川在也不干矿工了。当时小雨果还为不久就见不到爱尔莎而伤心了好一阵子呢。
当小雨果再一次将耳朵贴在告解室的木墙上的时候，托德叔叔的声音抽搐着，几乎在哀求：“神侍，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求求你，求求你开口说句话吧，神侍……你还在那儿吗？你还在吗？”
“那么……是你杀了他们。”神侍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是你拿那十三条人命来换一颗精晶！”
十三条人命，那天和托德叔叔一起在出事的矿坑里的那十三个遇难者吗？他们的死，和托德叔叔的生还之间，也许有着可怕的联系。小雨果开始有些明白了——自己偷听了不得了的告解！
“对不起，对不起……”经过一阵短短的沉默，托德叔叔发出了毫不掩饰的哭泣声，“的确是我做的，那次塌方是我做的……可是……他们会分我的钱啊……我只挖到一颗精晶……”托德叔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侍则报以沉默。突然，一种狂乱的力量瞬间注入托德叔叔的声音，他像捞到了最后的浮木一样，神经质的呼喊：“跟我走吧，西蒙神侍！我会赎罪，会一辈子供养你来赎罪！神侍，你是神仁慈的仆人，救我，救救我，救救我……”短暂的情绪爆发后，这呼喊渐渐变成了无止境的求救。
神侍终于再次放弃沉默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清澈：“即使带我走也没有用，供养神职人员就可以救赎杀人的罪过，哪部经文上也没有记载过！”
“你怎么能这么说……神侍……救我……你不能那么残忍，救我……”
“谁也救不了你……自首吧。”
“自首？”托德叔叔的声音里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清醒，“那怎么行，这样爱尔莎就变成杀人犯的女儿了！”
“她已经是杀人犯的女儿了。”
小雨果感到有某种粘稠的液体正紧紧附在自己喉间，他竭力呼吸着，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无端的，他觉得自己像一尾被丢在岸上的鱼。
就在这时，托德叔叔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量撞开了告解室的门，“你就是这样做告解的吗？”他大吼着躯踢打神侍那一边的木墙，可小雨果只觉得托德叔叔想破坏的并不是那堵墙，而是他自己，因为他的哭声是那么绝望：“救救我神侍，什么人也好，谁来……谁来救救我……”
小雨果拼命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尽全力缩紧身体，似乎想把自己藏进告解室的阴影里，并永远融入那片幽黯中……
当意识慢慢回到小雨果体内的时候，夕阳已经透过圣堂的花窗照射进来了。彩绘玻璃斑斓的影子投在小雨果面前的人的身上，浅金色的碎发缭绕在那个人的脸颊边，逆光里，他周身散射着宁静的柔光。
是西蒙神侍啊……小雨果有些迷糊的想着。
神侍缓缓德伸出手，小雨果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神侍动作微滞，随即温柔的将手放在了小雨果的额上：“你看小雨果，在白天睡觉，果然做噩梦了吧……”
神侍的微笑像萤之树美丽的光芒，让小雨果眼中闪烁的恐惧渐渐退去：“托德叔叔……”
“那是你的梦！”西蒙神侍温柔的打断小雨果的话，“神说，不要总是记着噩梦。神说，不要犯罪，不要逾矩……”他垂下头，长发从肩头流淌下来，飘拂到小雨果眼前。
小雨果注视着神侍坚定而悲悯的浅蓝色双瞳，轻轻的，却是绝然的点了点头；因为神侍的手指是那么冰凉，微微的颤抖着，他嗅到从西蒙神侍指尖传来的，淡淡的腥甜的铁锈味道。
那是告解室椅子上铁扶手的味道……
“我刚刚一定是在做噩梦呢，好在忘记了……”小雨果伸出双臂，轻轻的环抱住西蒙神侍的颈项。
在夕阳最后一缕倦怠的光线里，结束了工作的小雨果坐在圣堂钟楼的窗台上，打扫挂钟的工具凌乱的扔在他身边。
“小心啊！扫完了就会下来吧！”西蒙神侍站在钟楼下担心的喊着，而小雨果注视着逐渐由浅紫变为深紫色的天空和天边金橙色的碎云，铅之塔孤独的剪影正被弥漫上来的黑暗一口一口的吞吃下去。
“小雨果，不要让我担心！”西蒙神侍又在喊了，小雨果抓起工具，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落在神侍身边，顺势抓住法服的衣袖保持平衡，这时他的指尖触到了法服上粗糙的补丁。
在圣堂里不断摇曳着的昏暗的烛影中，小雨果忽然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在城里扫烟囱的时候，看见有一种东方丝做的法服呢！”
神侍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温和的笑了起来：“那个可抵得上我一年的俸禄。”
“可是还有一种镶红边的，还有一种纯白的！神侍穿起来一定比现在这身好看！”小雨果想在跟谁怄气似的大声说。
神侍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悲哀，然后，他的笑容慢慢的扩散在昏暗的圣堂里：“那种是神官和大神官的法服，我……还没有穿它的资格。”
夜风透过洞开的窗户吹进来，远处塔山绵延的山麓上萤之树点起了冰冷的火炬，昏黄的矿灯也亮了起来，依然有人在这废弃的矿山里追寻着精晶的梦想……
…………
对于小雨果而言，塔川的生活就像圣堂神龛前古老而精确的沙漏，总是坚持着一种固定的节奏，然而这个节奏却在一个清晨被一阵不和谐的嘈杂打破了。
小雨果的房子和其他所剩无几的原住民的家一样，修在镇南的悬崖绝壁上，像悬挂着的蜂巢，门口架设着通向各处的栈道。他支起窗户向镇子里看去，人影三三两两的游移在灰色的晨曦中，移向小镇的东头。毕竟新鲜事在塔川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小雨果立刻出门，三步并两步的跳过门外的栈道。但当他呼吸到镇子里冰冷混浊的空气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湿的手，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咽喉。
小雨果快走了几步，终于跑了起来。穿过零落的剪影般的路人，他的耳边忽然想起昨天托德叔叔告解时那绝望的哭喊声。
好冷……小雨果不知道这寒冷是因为出门时穿得太少，还是来自原住民敏锐的直觉。
人群果然聚集在托德家的那个街口。原本这条短街应该摆满五金铺，水果摊什么的，可现在摆满的是人们不安的议论声。
小雨果无法越过成年人的人墙看清里面发生的一切，他踮起脚尖，跳跃起来，却只能看见在原住民深黑的头发和淘金客肮脏油腻的脑袋之间，西蒙神侍那头与众不同的浅金色长发闪动着夕阳般的光辉。
更加不安了，小雨果一次一次的努力挤进人群，却一次一次的被推出来，当他铆足了劲想再作努力的时候，随着一阵沉闷的骚动，来自前方的阻力突然消失了，他猝不及防的趴倒在地面上。
从尘土里抬起眼睛的时候，小雨果看见人们闪到了两边，托德叔叔正被穿墨绿色制服的治安局人员押着穿过让到两边的人群。当他们经过身边的时候，小雨果一时忘了起身，托德叔叔的眼光让他脊背冰冷，那失神的眼光一直胶着在一个方向——西蒙神侍正静静的站在那里，以悲悯的神情面对着一切。
小雨果爬起来，不顾一切的跑到神侍的身边，直到他拉紧神侍的衣袖时，才有勇气再回头去看托德叔叔一眼——此刻，囚车正隔绝了托德叔叔那令小雨果的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目光。
仿佛求救般，小雨果转头望向神侍，却只看见神侍下颌的柔和轮廓，没有风，神侍浅金色的碎发却在微微德颤动。
“神侍……”托德家昏暗的门内传来一声呼唤，是小女孩的声音。人们着才注意到门内抱作一团的托德婶婶和这家的独生女，盲眼的小爱尔莎。
“神侍！”爱尔莎再一次呼喊，她的声音有一丝不稳的高亢，神侍这才回过神来，迅速的走向这失明的女孩，他的衣袖从小雨果的指缝间滑开。
“我在这里，爱尔莎。”神侍向爱尔莎伸出手，盲眼女孩的手指在空气里探寻着，一接触到神侍的衣袖便紧紧的握住，她以意想不到的力气拉着神侍的手臂，使得西蒙神侍不得不将身体前倾：“爱尔莎……”他刚想说什么，就被爱尔莎打断了。
“我不再喜欢你了，神侍！”小女孩的声音那么决然，“矿坑出事的那天，是我向主神祈祷爸爸才没事的！爸爸没有杀人！我不再喜欢你了，神侍！”
盲女语无伦次的话里真正的含义，小雨果觉得只有自己才完全了解。正因为如此，小雨果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伤害爱尔莎的从犯，他默默地将握过神侍衣袖的手移至胸前，握成拳头……
“爱尔莎……”神侍想去抚摸爱尔莎的头发，托德婶婶突然将小女孩拉回自己的怀中，她是那么用力，爱尔莎来没来得及放开神侍的衣袖，于是法服的袖口上，又多了一道新的裂口。
“托德……我的丈夫托德昨天向你告解了！”托德婶婶用变了调的嗓音艰难的说。
人群发出了含混而惊讶的声音。他们从托德婶婶话语里得到了不祥的暗示——托德昨天的告解和今天的被捕有着某种秘密的联系。人们开始纷纷议论着，从神侍平静的表情上追寻某种蛛丝马迹的证据。
“托德昨天想你告解了！”托德婶婶放弃了控制声音的努力。
骚动的人群反而逐渐平静下来，等待答复的目光像豪雨落在神侍的身上。西蒙神侍慢慢的低下头，金色的长发从他颈间流淌下来，初升阳光从山峰间射来，瞬间在人们脸上镀上一层虚无的釉彩。
等待使空气渐渐凝固，因为神侍的答案攸关他的名誉——托德的行为暂且不论，一个将教民的告解内容泄漏出去的神侍，只配去侍奉恶魔！
西蒙神侍将表情掩藏在头发的阴影里，缓缓的站直身体，法服在微风中鼓荡着，长发掠过他眼前。小雨果忽然感受到无法忍耐的寒冷，因为在刚刚的一瞬间，他窥见了神侍的表情……
“不，不要承认！神侍！”小雨果脱口而出。
议论声一下子在人群中炸响并蔓延开来。小雨果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蠢事。
“别听小孩子乱讲！”人群中有人在高喊，“你开口讲句话啊，神侍！我们信得过你！你讲什么我们都信你！”这喊声一时间引来了一片赞同的声音。
然而神侍依然那么平静，他轻轻的掠了掠长发，恬静的视线扫过渐渐安静下来，急切的等待着他答复的人群。小雨果看见神侍的脸上浮现出悲切的微笑，并深深的呼吸：“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骚动像阵风瞬间掠过人群，神侍却不为所动的回头向着爱尔莎母女，风将他的法服和长发向后扬起，也传来他的低语：“……对不起……”
像被无形的墙隔绝开来，人们惊呼着四散退开，不约而同的在胸口画起三角形圣标，用鄙视的眼神阻隔着从西蒙神侍身上散发出的，不祥的渎神病菌。
小雨果被强壮的矿工推挤到了后面，从人们的手肘间，他看见了神侍的背影，虽然只有几步的空白，小雨果却怎样也无法逾越过去……
清晨无力的阳光将神侍的影子拖长在石板路上，他背向着光芒慢慢的移出人群，一走近人们就会嫌恶的自动让开几步。神侍的每一步都会牵动起人们一阵轻微的骚动，每一阵骚动都伴随着并非出于恶意但却那么伤人的话语。
当小雨果奋力挤出人群时，他看见在人们让出的空荡荡的道路尽头那铅之塔的巨大剪影，神侍那一抹夕阳般的发色，正渐渐融入那铅灰色的绝望之中……
…………
从那天开始，西蒙神侍的圣堂前所未有的空荡起来。人们宁可翻山道另一个教区去进行圣事，也不愿意在西蒙神侍这边取一颗药或一滴圣水，哪怕是自己家人得了急病。
出于善意的义愤渐渐转化为恶意的流言，诸如——“果然是神学院的问题学生，不然怎么会来我们这种穷地方？”“说是进行苦修，其实是另一种流放吧！”这一类的话，也渐渐在空气流通并不畅快的塔川发酵开来。
甚至小雨果对于去不去圣堂的事都有些犹豫和胆怯，直到某个黄昏，当他看见夕阳投射在窗棂上的光芒时，忽然再也无法呆在自己小小的家里了。他冲出门，越过连接挂在悬崖上蜂巢屋和地面的栈道，踩着镇上人家的屋顶奔跑着，因为这是去圣堂最近的路，小雨果有一种感觉：自己在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日子了，那听不见神侍以独特的语调，用和奶奶一样的方式呼唤他“小雨果”的日子。
当跑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小雨果站在圣堂敞开的大门口时，神侍正跪在神龛前，优雅的放下《神圣经文》合掌结束晚祷，他回头越过空无一人的圣堂注视着大口喘气的小雨果，像往常一样温柔的笑起来：“太晚了呢，晚祷已经结束了，以后记得不能迟到啊。”
小雨果再也忍不住了，他跑过去从背后紧紧环抱住神侍的腰。将脸埋在神侍背后法服的皱褶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少年的皮肤。“你可以向我告解，神侍！”小雨果尽力大喊着。
西蒙神侍似乎微微的吃了一惊，他轻轻分开小雨果的手，转身轻按少年的肩头，让对方坐在第一排座椅上面，自己则坐在了座椅前祈祷用的跪凳上，两人身高的差异顿时缩小了很多，小雨果甚至还要低头去看神侍。
“不可以拿告解开玩笑哦。”西蒙神侍抚摸着小雨果的短发，那是充满活力的倔强黑发，微微有些卷曲。
“请你向我告解！”小雨果深吸一口起闭上眼睛，更大声的强调着，“是我的错，我不该在镇上人面前乱讲话，如果当时我说是我偷听了告解，报告出去的话……”
神侍的手指微微的颤抖了一下，从小雨果肩头拿开，那手指犹豫着按在了法服的圣标上：“连你……也认为是我告的密……”
小雨果一瞬间瞪大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和所有人一样，什么都还不了解就已经认定了神侍就是犯人。懊恼的念头使小雨果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水。而神侍安详的笑了起来，抬头注视着山地少年那含泪的深黑色眸子：“神会记住每个人犯的罪。”他调整姿势，变成单膝跪在跪凳上，像每个教民向他告解时那样，西蒙神侍跪在已经泪流满面的小雨果面前：“我向你告解，我的孩子……”
“‘神之爱是无处不在的，神之爱是无所不能的，神之爱是蔚蓝的……’”神侍用恬然而忧伤的声音，缓缓的背诵了一段《神圣经文》；接着，他垂下头执起小雨果的双手：“然而地上的人们却只能抬头仰望神之爱的颜色。那是因为神夺去了犯罪的龙精的翅膀，把他们放逐到地面上，他们，就变成了人类。所以飞翔是人类最终的禁忌，可人们在灵魂深处仍渴望着，飞回蔚蓝的神之爱中去……”
凝视着神侍的小雨果，连一句话也没听明白，可他却无法开口提出疑问，因为此刻的神侍，是那么的美丽，几乎夺去了小雨果的呼吸……
“我一直想被神之爱拥抱着。”西蒙神侍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的阴影投在他脸上，“我一直梦想着飞翔，飞到只有龙才能到达的高空里去，飞到只有龙精才能到达的太空里去……”
神侍缓缓的睁开眼睛，淡蓝色的双眸里荡漾着醉酒般的神采，也许那最珍贵的精晶石就是这样的吧，小雨果无端的联想着，忍不住伸手去轻拂神侍长长的睫毛，这使得神侍再一次闭上了眼睛：“这是我一生唯一渎神的念头——我想飞……神学院里的一位学长对我说：蔚蓝的神之爱本是无处不在的，可越接近地面，人类污秽的欲念就使它变得越稀薄，因此包围着我们的空气才会是透明无色的。所以，我们一定要飞翔……”
感受到神侍话语里不安的气息，小雨果垂下手握住神侍的手指，屏住呼吸静静的听下去。
“学长说，有人告诉他——铅之塔是一艘飞船……”
“飞船？”小雨果失声大喊起来，手忙脚乱的比划着，“就是那种龙精乘坐的，能从一个世界飞到另一个世界的船？”
神侍点了点头：“他说：龙精们乘着飞船往来于天空，可天空却是我们永恒的圣地，所以我们能用科技做到一切，却永远不能飞翔，这是……多么残酷的事……”
这很残酷吗？小雨果从来没有意识到摆在面前的法则还有可以质疑的地方，他对这个世界有最直观的认识：比如想要去遥远的地方，如果有钱，你可以坐高速磁浮车，如果有力量，你可以用瞬间移动的魔法，如果什么都没有，你还有一双脚。但只有一点他不赞同，那就是大家都说人类不需要翅膀，因为人类已经拥有了主神赐与的左手和右手——魔法和科学。虽然一直怀着想要接近天空的念头，小雨果却从来没有进行过任何深入的思考，他也从来不认为有思考这种问题的必要。不过对于那个和自己一样向往着蓝天的神学院学生，小雨果却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神侍，你的学长现在在哪里呢？”
神侍的眼睛在瞬间睁开了，他以一种无法言喻的眼神注视了小雨果一会儿，忽然展开眉头笑了起来：“谁知道！”他的笑容与声音像开错了季节的花朵，绚丽而不祥，他不顾小雨果惊诧的表情，转头向着镶嵌了蓝色玻璃的神龛，低声的，似乎更象是自言自语般地说：“谁知道他在那里，被烤死的人，是上不了天国的吧……”
小雨果一下子失去了语言和现实的契合点，他不能想象一个人也会像鱼或家畜一样被烤死。慌乱的他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的恐惧，只能像紧紧握住法服粗糙的袖口，不断呼喊着神侍的名字。
神侍收回了视线，依然是不变的平静忧伤，他似乎无意去安抚受惊的孩子：“我们一起那么热切的拟定计划，想让铅之塔再一次飞起来，飞到更接近神之爱的高空中去——这时我一生唯一一次渎神的行为……”
小雨果在神侍的声音里渐渐平静下来，凝视着随着神侍低头的动作而倾泻下来的浅金色长发，蜡烛的光晕均匀的涂在发际，长发像氤氲的光笼罩着神侍美丽而苍白的面颊。小雨果不敢呼吸，他怕轻微的呼吸也会破坏此刻神侍那近乎透明的美丽。
“……后来当然没有成功，我们的计划还没有实施就败露了，他把所有的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所以我活下来了……现在我只有铅之塔了，我会一直一直的看着它……就像，看着他一样……”神侍一直微笑着，但这句话的尾音却消失在急促的喘息里，似乎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无法用平静的声音从头至尾描述这段往事。过了好久，从金发的云霭深处再度传来神侍的低语：“我是亲眼看着他被一点一点烧死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想飞？”
飞翔是一种蛊惑，或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毒咒，它被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不知何时就会发作，令人不治而亡。
当西蒙神侍从深远的回忆中归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小雨果异样的眼神，这眼神里有过分的兴奋与狂热的神采，西蒙是感到体内血液正渐渐冰冷下去，因为这眼神令他感到无端的熟悉，他为了拥抱小雨果而伸出的手一时间犹豫踟蹰。
“铅之塔，可以飞呀！”短暂的沉默之后，小雨果的声音像焰火一样爆发开来，这黑发的孩子欢呼着握住神侍踌躇的手指，仿佛立刻就能飞上天空般雀跃着。
神侍挣扎着抽回手站了起来，惊惶失措的动作使跪凳翻到在地上，“神啊……”这位金发的神职人员失神的将手贴在面颊上，“神啊……我究竟做了什么……”
“可以飞的！”小雨果全然不顾神侍的慌乱，他直接站在了座椅上，一把抱住神侍的肩膀，“神侍！我会带你飞的，神侍！”
“我会带你飞的！”那个火刑柱上燃烧着的灵魂正是用同样的目光，同样的声音，唤醒当时还是少年的西蒙灵魂深处渴望飞翔的本能。
“不要！”西蒙神侍第一次失去了一贯的优雅平静，用力挥开了小雨果的手，“不要，不要！”他徒然的发出拒绝的声音，后退着，直到脊背撞上冰冷的神龛。神侍的左手紧紧抓住神龛的支柱，随即转身背对者小雨果，反射着昏暗烛光的蓝色神龛里，简朴的圣标轻轻的摇晃起来，神侍的声音泄漏了他控制情绪的失败：“从刚刚开始……我就在开玩笑呢，小雨果……”
正要上前拉起神侍衣角的小雨果停住了脚步，从刚刚开始神侍的态度就让他觉得古怪，而此刻这明显的欺骗更令不满爬上了这位黑发少年的眉头：“神侍！”小雨果的话音里已经有了责备的意思。
“已经很晚了呢。”神侍的声音平静起来，却是一种做作的平静，拙劣到连小孩子都看得出他的伪装。“到底怎么了嘛，神侍！”小雨果大声抗议着。
“我说……什么铅之塔会飞，学长被烧死什么的，全是我逗你玩的！”神侍仍然没有回头，“因为……因为小雨果好像我说什么都会相信似的……”
“才不是！”小雨果更大声的打断了神侍的话，“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才不会连真假也分不清！”
“都说是骗你的了！你要做不听话的坏孩子吗？你要神侍讨厌你吗？”西蒙神侍动作猛烈的转过身来，差点把神龛边的烛台碰倒。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把正要伸手抱住神侍的小雨果吓住了，他的手还保留着前伸的姿势，而愤怒和不信任的光芒却开始出现在那深黑的眼瞳中。伸出的手指握成了拳头，小雨果却不知道该向什么地方砸下去，他狠狠的跺脚：“我讨厌神侍！你说谎！说谎！说谎！”
还不能像成人那样自如的表达情绪的少年，用最不加掩饰的方法传达了自己遭遇到的最复杂的感情。发泄完自己的怒火之后，小雨果头也不回的跑出圣堂去了。
西蒙神侍注视着小雨果的背影沉入浓稠的黑暗中，终于叹了口气，沿着神龛脱力似的跌坐下来。长发淹没了他的表情，却无法淹没他呓语般的声音：“神啊……你还要从我身边夺走多少东西呢……如果一定要失去什么，我宁可是我的生命啊……”
神龛上的烛火在一阵轻微的颤栗之后熄灭了，青烟缭绕在空气里，仿佛无星之夜里水面的波纹。萤之树的落叶带着残存的磷火，奋不顾身的飞扑入圣堂内，然后熄灭……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