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是灰姑娘，人们都这样说。我知道在这样说的人中有些是妒忌我的，她们真正的意思
是她出身寒微，混成现在这样容易嘛？”
灰姑娘现在是什么样的呢？她首先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模特，而且只要喜欢，她可以随
时拍一部自己主演的电影。甚至通过一些手段使自己当选为某个年度的最佳女主角也不是
完全没有可能。
当然，像灰姑娘这样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而又一夜成名的女人，是不容易很快就有一些
情趣高雅的爱好的。与她签定半年协议的那个男人也只有在想到灰姑娘的身体的时候才会
大驾光临，而平常那些漫长的重复的白天和夜晚她是怎么度过的呢？
灰姑娘已经养成了一部分那个层次的妇女所喜欢的消遣习惯。她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
喜欢到“BEAUTY CLUB”去。那是一个垂着重重深帐的地方，灰姑娘在那里喝茶、做美容
、桑拿、看书、听CD。她总是在那里遇上柔丝小姐，她的英文名字叫ROSE，是玫瑰的意思
。
玫瑰小姐每次都穿着缀着金线的真丝睡衣。据说她的那件睡衣价值非洲一个小国的全
年生产总值。那是经过选拔的蚕和经过选拔的桑树——选拔出来的蚕各个身体健康体型丰
满，选拔出来的桑树棵棵英俊潇洒养尊处优。这些桑树全用纯天然的方法栽种，而所有的
蚕都是以莫扎特的《摇篮曲》为胎教音乐的。这样的蚕吃这样的桑树上的叶子，吐出的丝
像泉水一样明亮，像花蕊一样柔软。而这一切还不够，还要挑选数名美丽纯洁有着修长手
指的女子，她们穿着戴安芬尊贵系列内衣在一口精致的雕刻着凤还巢图案的方鼎里巢丝，
然后再由指定的纺织姑娘在一架金丝楠木做的装饰着祥云瑞鹤的纺织机上按照最讲究的程
序织成半匹做睡衣用的丝绸。据说所有指定的纺织姑娘必须是经过钢琴培训的，至少要会
演奏《水边的阿狄丽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她们所织出的丝绸卓尔不群如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
睡美人就穿着这样一件天下无双的睡衣，独自一人占据BEAUTY CLUB一个巨大的软榻
，脸上是一副高贵落寞的表情。谁都知道她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还不是仰仗她的
父亲和她的哥哥走私？顺便说一句，她的亲哥哥就是跟灰姑娘签定了协议的那个像水草一
样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男人。因此，灰姑娘和ROSE小姐虽然说得上是亲戚，但是两个人之间
的关系很是冷淡。灰姑娘心里清楚像ROSE这样养尊处优的女人，一点生活艰辛也没有经历
过，她怎么可能认同自己的价值观呢？在她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妓女！什么女人能签定
一个协议，同意别人根据这个协议在半年之内随意使用自己的身体？但是，灰姑娘一点都
不记恨ROSE，毕竟ROSE身在豪门，挥金如土，拿飞机当“的士”，甚至因为随口说一句喜
欢装修，就立刻有人送上一栋包括无数房间的小楼，装吧，喜欢怎么装就怎么装！而且她
还可以有那么多古怪的爱好——比如说收藏汽车，据说ROSE小姐收藏汽车的标准很怪，不
是按车型收藏，而是按年份收藏，她认为她必须收藏齐每个年份的每个品牌的所有汽车才
有意义，江湖上传说她的父亲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女儿的这个古怪的爱好，才冒险去做走私
汽车的生意，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使他女儿的藏品完善。可怜天下父母心！
ROSE小姐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BEAUTY CLUB里消磨掉的，她喜欢让人给她浑身涂满矿
物泥，然后放进太空舱里蒸，蒸好了以后再泡入撒满玫瑰花瓣的温泉里沐浴，最后再用名
贵的植物香精做一个全身芳香按摩。这样一个过程大概需要一天的时间，因此ROSE小姐的
大部分时间就是这么美美地睡过去的，没有人像她那样有钱，可以天天享受这样超级豪华
的温泉护理，CLUB的人说起她习惯于说“那个睡美人”，灰姑娘读过格林童话，她知道那
个著名的“睡美人”在童话中的名字叫玫瑰小姐——她在15岁那一年，因为被纺锤扎了手
指头，而倒在床上睡着了。从此，她生活的王宫周围长起了一道玫瑰篱笆，长得一年比一
年高，最后把整个王宫包围了。时常有王子来，但是他们都进不去，因为玫瑰好像有手，
紧紧缠结在一起，那些王子都被绊在里面，不能脱身，可怜的死去。
灰姑娘是一个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人，像她这样素质不高而又有数不完的时间和金钱
的人，不打听别人的隐私让她拿什么消遣呢？
灰姑娘听说ROSE小姐在十五岁那年的生日晚会上，突然在自己的房间里昏迷，送到医
院醒来以后居然一言不发。有的人说她得了忧郁症，也有人说她得了孤独症。总之她就是
喜欢一个人在房间里自己做事情，直到她偶尔去了一趟BEAUTY CLUB，迷上了做身体护理
，于是每天到这里来睡觉。她只有在那些柔软温暖得像玫瑰花瓣一样的手指的反复抚摩下
才能安然入睡，偶尔在睡梦中她会看见一柄美丽的纺锤，这个时候她就会悄悄地流出几滴
珍珠一样的眼泪，这些眼泪很快就会被那些像玫瑰花瓣一样温暖柔软的手指温柔地擦掉，
动作轻极了，就像最轻最轻的羽毛落在雪地上一样。
后来，灰姑娘经过多方打探，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那是因为一次致命的失恋。
那一年ROSE小姐刚刚15岁，性格内向，从未遭遇过任何挫折，她悄悄地爱上一个男人，以
为那个男人也一定爱上了自己，可是在自己的生日晚会上，ROSE小姐不经意间从楼上房间
的窗口向外看的时候，居然发现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正在楼下的玫瑰花园里拥抱一个女人
。那一瞬间，ROSE小姐仿佛看到一柄锐利的纺锤无情地戳穿一根小手指头。她感到自己就
是那根无助的手指，被纺锤穿透的疼痛是一种钻心的疼痛，那是一种穿透了全身的血肉然
后牢牢地钉在一个架子上的巨痛！她呆呆地站着，呼吸困难，终于一头撞到地上。她一直
在爱着他，她以为他知道这一切，可是现在，她亲眼看见了，她的初恋就是她的纺锤，她
的爱有多深，她的纺锤就有多锐利！
灰姑娘在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她就明白ROSE小姐需要什么了。她只需要有一个温柔
杀手，情深意重地吻她，她就会立刻苏醒，就像阳光下的坚冰一样，迅速复苏，将整个冬
天的悲伤沉默融化为一池汩汩流淌的春水。
于是，灰姑娘开始热切地鼓舞“燕子李三”去骚扰ROSE小姐。
“燕子李三”是灰姑娘刚出道时的经纪人，灰姑娘认为他最适合做温柔杀手了。那是
一个像燕子喜欢温暖和阳光一样贪恋舒适和欢乐的男人。圈内人传说，“燕子李三”最早
的梦想是做摇滚歌手，因为缺少才华和厌恶吃苦最后没有做出来，后来跟他一起混的哥们
儿混出头来，就让他给自己做经纪人，慢慢的就开始吃经纪这碗饭了。
据说，当年灰姑娘和那个像水草一样柔软而有弹性的男人签定协议以后，那个男人只
是让手下给“燕子李三”打了个电话，就把一切事情办妥了。“燕子李三”在跟灰姑娘熟
了以后，就常常跟她磨牙，告诉她自己是怎么为她操办的模特大赛，甚至夸口说评委都是
他一手搞定的。他这样的人的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呗，不过是职业习惯，做经纪人，没有
卖乖的本领，怎么挣零花钱呢？再说，灰姑娘一天到晚地闷着，也需要一个人说说话解闷
儿。所以，灰姑娘和男人的友谊样式也就是和“燕子李三”这个样子的，不深入但是存在
；除了消磨生命之外没有更多的用途，有点像磕瓜子。
在海的深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然而它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铁锚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
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灰姑娘在没有事情的时候喜欢阅读她熟悉的童话故事。她每次在读到安徒生的《海的
女儿》的时候，就会感到难过和悲伤。
爱情是什么？
爱情对于灰姑娘来说就像是挂在鱼钩上的诱饵，放在餐桌中间的鲜花，当鱼一咬钩主
菜一上来，爱情就该谢幕了。
有个我记不住名字的诗人曾经说过：“婚姻是恋爱的坟墓”，他自以为说得很高明，
而且因为他是一名诗人，所以大家也就不假思索地认为他说的对。其实，他说得不对，至
少是不完全。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把爱情当作诱饵，有些人是为爱
情而生的，有些人是为爱情而死的。比如说海的女儿！
那个时候灰姑娘还不认识虞美美，她认识虞美美是由于“燕子李三”。
“燕子李三”在连续很多天消失以后，被灰姑娘在一个网吧里碰到。灰姑娘问他怎么
那么久没有见到他？是不是忙着经纪什么新的模特去了？
“燕子李三”拖着长音说：“哪里啦，只是在网上钓了一个美眉，姓虞，叫虞美美—
—哎呀，自从把照片给她发过去以后，这个虞美美就着了迷似的。你看我是不是很帅？”
灰姑娘说：“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你别臭美了！我才不信呢！”
“不信？是真的。”
“那你带来给我看看。”
“带来？带来到是容易，万一以后上粘上我，那怎么办？”
“奇怪，一个打鱼的，还怕鱼上钩？”
“燕子李三”经常会说一些让灰姑娘不很明白的事情，而且他每次说这些事情的时候
，就会把眼睛眯起来，眯得好像一条门缝儿，就是那种让人觉得里面满是珍珠宝贝，特别
想扒着望里偷窥的那种门缝儿。那天，灰姑娘就对着这条“门缝儿”想，“燕子李三”属
于那种很容易高估自己能力的人，尤其容易高估自己对异性的吸引能力。好在他是一个经
得起挫折的人，而且恰好自尊心和羞耻心都不算太强烈，所以他才不会被自己的经常性“
过高估计”所伤害。
虞美美是个美人，细腰肥臀长发披肩，两条细长细长的腿走路的时候像一尾深海里的鱼，
安静轻快；笑容是淡淡的，从容得像星光下平静的海面；大大的眼睛像湿漉漉的杏核，当
她长久地凝视着你的时候，你甚至能听到一种遥远的声音，那种声音让人想起童话中的海
底世界。
灰姑娘远远地看着虞美美和“燕子李三”向自己走来。
——风吹起恋人的衣角，并把他们的笑容吹落到周围。那天，天空特别明朗，海水特
别湛蓝，云彩偶尔飘过，水面上徘徊着飞鸟的影子。虞美美和“燕子李三”在海滩上互相
依偎着走着，赤着脚，细碎的沙子在阳光下像金色的丝绸，远处是点点白帆，那些帆在风
中像一面一面旗帜，海鸥追赶着那些旗帜，就像浪子在追寻着爱情。
灰姑娘想到她刚刚读过的安徒生童话——那个像鱼一样走路的女子——如果，这个人
世间有美丽敏感的人鱼公主，那么现在她正向自己走来，也正向自己的不幸走来。
虞美美不爱说话，据说她有好几个姐妹，全在海外生活。问她为什么偏要独自一个人
到这里来，她只是用眼睛看着“燕子李三”，那眼睛里荡漾的大概是春天海洋里最轻柔最
纯洁最明亮的一抹碧波了。
“燕子李三”带着这个像鱼一样走路的女人来找灰姑娘，他要灰姑娘做的事情并不难
，不过是让虞美美暂时住在她那里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住在你那里呢？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房子。”
“我那里不太方便，再说我爹妈马上要来，还是住在你这里好一点。”
“既然不方便，为什么还要把人家约出来？”
“是你说要带出来看看的。”
“可是现在我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还不送回去？”
“这个事情不怪我，她自投罗网”。“燕子李三”摊着一双曾经弹过吉他的空手对灰
姑娘说，说完了还习惯性地耸耸肩，一双眼睛空落落地在屋子里转悠一圈，就像一双空空
的野兽的爪子，似乎想抓点什么东西似的。
虞美美住在灰姑娘那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很少下来。她的爱好
除了上网之外似乎就是和“燕子李三”去海边游泳。有一天晚上，灰姑娘在阳台上看到他
们两个人相依着在海边并肩坐着的剪影，不禁砰然心动，她想那大概是她那几年所看到的
最动人的风景了。
“金枪鱼”是虞美美的姐姐。
灰姑娘出门的时候，和她迎面撞上，彼此都吓了一跳。她是个饱满得像熟透了的麦穗
的女人。她弄明白灰姑娘为什么会从这扇门里出来以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自己是虞美美的
姐
姐。
灰姑娘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新客人——头发蜷曲、精神健朗得像一艘航空母舰，和虞美
美那种柔弱纤细的“兰舟”气质完全不同。灰姑娘跟“金枪鱼”说虞美美可能去海边了，
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那个女人于是一边问“我可以进来吗”一边自己大步流星地进了房
间，在灰姑娘说出其他陈词滥调的客套话之前，她已经踏踏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
腿。
她走路的声音像一条充满自信的金枪鱼，刷拉刷拉的。她是一个健谈的人，她说话的
时候也像一条充满自信的金枪鱼，刷拉刷拉的。
她不是一个让人不喜欢的女人，即使她颐指气使。她的双眼像鱼的眼睛一样死死盯着
灰姑娘的脸对她说：“我知道你，你这张脸我很熟悉，在法国的地铁以及伦敦的咖啡屋都
见过你这张脸，你给一些饼干和水果糖做过招贴。”
灰姑娘客气了一下，表示那是不久以前的事情，现在自己基本不做这些小招贴了。“
金枪鱼”扬着眉毛“哦”了一声，好像期待着灰姑娘给她一个什么答案。后来发现灰姑娘
没有继续刚才话题的意思，于是就自顾自地拿出烟来，一边问：“我抽烟你介意吗？”，
一边自顾自的点上。她在吐出第一个烟圈以后，自己开口谈起了“虞美美”。那个“金枪
鱼”女人告诉灰姑娘，她和虞美美是亲姐妹，在虞美美失踪以前，她们一直在海那边的一
个国家生活。
“为什么虞美美要离开家呢？是家里对她不好吗？”
“恰恰相反，家里对她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很快，灰姑娘就搞明白虞美美的身世了。
虞美美的亲姐姐告诉灰姑娘她们一共姊妹6个，她们的妈妈的妈妈在很早很早以前曾
经和一个男人要好过，那个男人是上海滩最大的一个金融资本家的养子，为了事业和前途
，那名长子娶了这个资本家惟一的女儿。很多年后，那名腰缠万贯的养子在临终之前想起
这段往事，忽然良心发现，于是吩咐自己的儿子去内地找到她们姊妹6个，并发誓把她们
接出去受最好的教育过最好的生活，以偿还对她们的妈妈的妈妈的歉疚。
那条充满自信的“金枪鱼”在讲到她们被找到的时候，说话的声音突然沙哑下去，像
是收音机受到什么干扰似的。她要了一杯水，但是水端上来她却并没有马上喝。她自己干
咳着清理了喉咙，收音机又正常播音了。她说那个时候，她们的妈妈已经死了，死在一个
不为人所知的农村，她们姊妹6个，最小的刚刚出生，就是虞美美；她最大，才满12岁。
据说她们之所以会有那么不幸的童年完全是因为她们的妈妈的妈妈，谁让她曾经和一个资
本家的养子要好过，而且还不顾体面地生下一个孩子？
“金枪鱼”抽了一枝烟又一枝烟，她抽烟的姿势讲究得体。看得出来，她这么多年生
活得确实不错，只有一个生活得确实不错的人，才能把生活的细节处理得如此信手拈来游
刃有余。灰姑娘问她是否喜欢自己房间的布置？她立刻表示喜欢，但随即便说：“如果你
有空，欢迎你到我们度假的岛上看看。”
按照她的描述，她们家族买下了大海中的一个小岛，她们用珊瑚装饰墙壁，用琥珀装
饰窗户，在她们的屋顶上，装饰着无数像蚌壳一样的顶灯，那些灯光的强度可以随着蚌壳
自动的开合来调节，蚌壳中的灯泡完全像亮晶晶的珍珠。在她们的房子外面，是很大的花
园，里面生长着许多火红和兰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一样，花朵开得如同焚烧
着的火，花枝和叶子在空气中不停的摇动。海滩上全是最细的沙子，没有任何污染，海面
和天空都蓝得像澄澈光滑的月亮宝石一般，天鹅飞过的时候，像在表演冰上芭蕾。
“虞美美呢？她在那里生活得幸福吗？”
“金枪鱼”沉默了很久，灰姑娘有耐心，她估计了一下，自己大概等了十分钟，“金
枪鱼”才找到了对这个问题的恰当表达。那个“金枪鱼”是这样说的：“我的最小的妹妹
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讲话，总是静静地在想什么东西。我们从来没有跟她讲过她的
身世，她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周围人对她的宠爱之中。我们从十五岁开始就可以自由驾驶私
人飞机随便周游世界，所以我想可能是因为她最小，所以她有一种孤独的感觉。我记得在
她十四岁那一年，有一次我们姐妹几个一起出去玩，她站在花园里，远远地瞧着我们，像
是要哭一场似的。后来，我们送了她一个笔记本电脑，就是这样，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
人，我不知道这对于她是幸事还是不幸。”
幸还是不幸？像一株植物一样孤独地活一百年是幸福的事吗？像一只飞蛾一样瞬间在
火中化为灰烬是不幸吗？
那天一直到非常晚，虞美美才回来。她一见“金枪鱼”，热泪夺眶而出。
灰姑娘叫了一辆车，独自去了BEAUTY CLUB。她不想打扰人家的姐妹重逢，这点教养
灰姑娘还是有的。
“青春好像一只小鸟/飞去不再飞回/请看那香槟酒在酒杯中翻腾/像人们心中的爱情
……”
BEAUTY CLUB里弥漫着一种使人昏昏欲睡的香气。也许是时间太晚了，灰姑娘进去的时候
，安静的前台除了一个睡熟的女孩子以外，没有遇见任何人。灰姑娘的高跟鞋寂寞地敲着
地面，嗒嗒、嗒嗒，那种空旷的声音，使整个门厅像废弃的古堡一样显得危机四伏。这个
时候应该有人出来迎接灰姑娘，并且给她换上舒适的拖鞋与绸缎的浴衣。然而，什么都没
有。
今天这里的一切有些古怪。
灰姑娘绕过一个云母屏风，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华丽无比的古董门。她知道那是ROSE的
专用房间，那个睡美人一般在那间房子里享受她的全身芳香按摩。对，ROSE在里面，灰姑
娘想起刚才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了她的车，那是一辆特制的劳斯莱斯。
灰姑娘觉得一定有什么不对，所以她走到那扇无比华丽的古董门前，站定屏住呼吸，
里面没有声音。灰姑娘推了一下门，门居然开了。
满室异香，ROSE柔软地横在她的贵妃榻上，目光迷离，笑容可掬。
灰姑娘知道ROSE在做什么，也许人在吸食了毒品以后，就会觉得世界特别美好，所以
这个时候的ROSE不像她平常见了灰姑娘时的样子，冷冰冰的像一个冰雪美人。
她现在友好而且兴奋，灰姑娘走过去，那个冰雪一样的美人竟然亲热地拉着灰姑娘的
手，嘴里跟她说着一些信手拈来的温言软语，灰姑娘当时心想：“她是把我当作亲人了！
”
而且，更让灰姑娘觉得可爱的是，那个冰雪美人还不可思议地慷慨热烈地邀请灰姑娘
跟她一起享用那些剩下的白色粉末。
“很久以来我都羡慕ROSE，当然很久以后我还会羡慕ROSE。”
“她像一株长得很美的植物，让人觉得纯净。但问题在于她是否甘心一辈子就像一棵
树一样一尘不染地活着。”
灰姑娘记得那天ROSE微笑着和自己说：“哪怕是做一只野鸡呢，也有一对翅膀可以飞
呀。”
灰姑娘跟她说做野鸡不好，你光看见她可以飞了，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飞。
“为什么要飞呢？难道不是因为她喜欢飞吗？”ROSE的声音天真而遥远，美好得像天
国一般。假如有天国的话，假如天国中有声音的话，那么就应该是ROSE当时的这种声音。
空旷、飘渺、无依无靠，像山谷里的风。
灰姑娘知道ROSE当时的感觉，她当时一定以为自己身轻如燕，觉得自己是一株童话中
的圣诞树，一株会飞的树，轻盈地在半空中翩翩起舞，四周是透明的风，轻灵的百灵在风
中唱着风铃一样旖旎的歌。
ROSE和灰姑娘叨叨唠唠说着话，那些话像春天的飘雪一样，轻柔的飘在空气中，飘着
飘着就消失了。灰姑娘知道现在她不是那个让ROSE不喜欢的灰姑娘了，她是一朵轻柔素洁
不沾灰尘的小花，在飘雪的春天里静静绽放，给人安慰让人快乐。
“也许当一个人会飞的时候，她就会感觉生活如同花朵盛开一般美丽芬芳。”
灰姑娘没有跟在飞的ROSE废话为什么野鸡要飞。她原本想说：“野鸡如果不飞就会饿
死冻死，而一棵树如果想飞，除非是发生了山崩地裂这样的事情。野鸡不会飞是危险的，
等于坐以待毙；而身为一棵树却终日想展翅高飞，对于她自己的命运来说也是一场可怕的
灾难，难道你没有见过在龙卷风中飞翔的树吗？他们最终会重重地跌在地上，粉身碎骨，
死无葬身之地。树就应该保持树的姿态，或者点缀景色，或者去做栋梁，树不应该梦想去
飞，尤其不应该梦想像野鸡那样去飞。”
“我知道我不是树，我生来就是野鸡，我一直渴望像一棵树一样度过我安稳踏实的一
生，哪怕是一棵很小很小的树，一棵站在大树身边的小树，或者只是一棵缠绕攀缘的常春
藤都可以。但是，我却是野鸡，当我发现我不得不像其他的野鸡一样辛苦的拍打我的翅膀
，我就在想如何能做一只运气最好的野鸡。我和很多野鸡一样，为生存为发展而不辞劳苦
地飞翔，但是我们中的大部分运气不好，有的被猎人打了有的被野兽吃了还有的被一些环
保主义者拿去做了美丽的标本。作为一只野鸡，最好的命运也许就是像我一样。找一个正
好有后花园的人，因为一个有后花园的人才可能有饲养带羽毛的动物的爱好。”
但是灰姑娘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这么胡思乱想着。后来ROSE插进来问她：
“是哪个哲学家说过，人就是没有羽毛而有欲望的动物？”
“这么深奥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灰姑娘不明白为什么ROSE会一边飞一边问出那么
多奇怪的问题。
ROSE最后看了灰姑娘一阵，有点失望地跟她说：“我有点累了”；ROSE说话的口气就
像一只飞了整整一个季节的燕子。灰姑娘于是温存地说那你就睡一阵，睡一阵就不累了。
她给ROSE枕好枕头，盖上一床毯子，然后轻轻地带上门。
等灰姑娘回到车里的时候，她想起一个男人，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前遇到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曾经对灰姑娘说他希望找到一个女人，一个这个世界上最纯洁最简单最善良最高
贵的女人，这个女人要美丽优雅得像一棵秋天里的树，她的心内要全是美好的事物没有一
丝肮脏的念头。灰姑娘这个时候想他要找的就是ROSE，如果吸毒不算罪恶的话，ROSE的确
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最简单最善良最高贵的女人，尤其当她在飞的时候，她完全放弃了对
于这个世界的负面看法。
“她在飞时的笑容甜蜜思维如同清晨的露水一样晶莹闪烁，我想也许她在等着一个带
着她一起飞的人吧。”
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灰姑娘跟我讲起那一段往事的时候，仍然充满感性。我想我喜
欢灰姑娘，假如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拥有世界的男人，我愿意把整个世界送给灰姑娘，她
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过错是我们这些充
满七情六欲的臭男人所不能原谅的呢？难道我们不曾像她们一样，为了自己高尚的梦想而
不得不从最卑微的起点开始？她们出卖的也许只是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身体，而我们出卖的
是什么？我们长期以来，积年累月出卖的是什么？为了拥有财富与权利，我们中有多少人
做过多少让自己做梦都恶心的事情——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
样/在这里边你争我抢/吃的都是良心/拉的全是思想……(选自何勇《垃圾场》)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燕子李三”为什么最终会爱上ROSE而不是虞美美？这是灰姑娘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她只知道现在的“燕子李三”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ROSE身上，而虞美美常常一个人独自
到
海边散步。现在的虞美美喜欢穿一身蓝色纱裙，脖子上系一条长长的白色绸巾，沙裙的颜
色像晴朗的夜空，绸巾的白色像月光下的沙滩。在有风的时候，她喜欢到海边去。虞美美
不像以前那样喜欢笑，她现在即使是笑，也是很敷衍的笑容，就是那种为照顾别人心情而
展现的笑容。灰姑娘记得有一次，去北戴河看日出，原先她以为太阳在任何时候都会像一
团火焰一样跃出海面，在万道霞光中骤然升起。可惜的是，灰姑娘那次去看日出的时候恰
巧赶上的是一个阴天，所以，虽然最后太阳到底是露面了，但是既不壮丽也不辉煌。灰姑
娘后来认为那天的太阳估计是没有休息好，本来不想出来的，后来有好事者劝她还是走走
过场吧，有好多人等着看你呢，别让别人失望，因为人一失望就容易传你的闲话。这么着
，那个太阳就勉强出来打了个敷衍了事的招呼。
现在，每当灰姑娘看到虞美美那种无精打采应付差事的笑容，就会想起自己曾经见到
的那次北戴河日出。
虞美美仍然住在灰姑娘那里，“燕子李三”仍然时不时地来看她。一切都静悄悄的发
生然后结束，就像时间使岁月染上风霜，不动声色而又毫无余地。心碎的声音，就像飞鸟
的叹息一样，美丽而不易察觉。
灰姑娘一生最不愿意回忆的就是那段时间虞美美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那一双眼睛
里曾经有过怎样的柔波呀！她们不久前还像阳光照耀下的幸福浪花，在晴朗的天空下闪着
金子般的光芒，而现在她们却像泰坦尼克号刚刚沉没的海面——冰冷绝望空气中飘荡着死
亡的影子。
有一天虞美美站在灰姑娘的鱼缸前面，看了一会儿她养的几条热带鱼，等灰姑娘回来
，那些鱼就全翻了肚皮。灰姑娘认为自己的热带鱼是被冻死的，虞美美那种寒冷的眼神绝
对胜过一场冰风暴。
虞美美的房间每天都乱得像遭过抢劫，而且她自从她的“泰坦尼克”沉没以后，她就
增添了一个坏毛病，所有的东西一经过她的手不是立刻消失就是面目全非。
灰姑娘感觉自己很难和虞美美接近，“因为只要她发现你在看她，她就立刻会像达·
芬奇画的那幅著名油画中的女人一样，给你一个莫测高深但无可挑剔的微笑。你不能说她
笑得难看，但是一个人和你住在一栋房子里，每天都这样笑给你看，绝对不是一件很舒服
的事情。尤其是你无论和她说什么话，她都是这么一幅标准的蒙娜丽莎的表情，似笑非笑
，一百年不变，让你感觉乏味无趣苦海无边，恨不得马上找个结实的绳子了此残生。而且
最要命的是，她不说话。她是一个大活人，但是她不说话。她每天外表沉默得像一个石像
，但是你却能分明地感觉到她内心的活动，我想那活动着东西的应该叫做‘思想’，她的
‘思想’每天以接近光的速度在飞奔，有的时候跑得太急，就像李安导演的武侠电影《卧
虎藏龙》中的那些武林高手，‘哗’地一声就掠过一大片水面，又‘哗’地一声掠过一大
片竹林……”这是虞美美在失恋的日子留给灰姑娘的可怕的回忆，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
即使坐在壁炉前面，即使壁炉里烧着温暖的炭火，灰姑娘依然感到无比寒冷。她跟我说起
一件那段时间发生在她和虞美美之间的小事：
“有一次，我看着虞美美坐在我们的阳台上，对着黑沉沉的大海发呆，就走到她后面
对她说：‘一个人想得太多不好。’
“这个时候，我听见她内心似乎有一扇门“啪”的一声关上了，仿佛电脑死机一样，
屏幕一片漆黑。当她转过来的时候，我又看到那副标准得体世界名画一样的笑容，她那样
笑着，似乎表示同意。我当时真想走过去用力抱住她的肩膀，拼命地晃上几下，就像调酒
师摇晃手里的冰桶一样。
“我清楚，只要我一离开，她身体里的那扇门又会‘啪’的一声打开了，就像电脑死
机以后重新启动一样，我知道她的内心那个叫做‘思想’的东西这个时候就又会活跃起来
，然后就又会莫名其妙地开始奔跑，就像美国大片中的那个傻子阿甘似的。
“让她跑吧，谁让她失恋了呢？”
灰姑娘跟我说，她从那天起，放弃了对虞美美的任何希望，她知道一个甘愿为爱去死
的女人，任何人对她都是无能为力的。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燕子李三”和ROSE的车追在一起，准确的说，是ROSE的法拉力敞蓬追了“燕子李三
”通用别克的小屁股。“燕子李三”款款下车，ROSE的表情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她睡眼惺
忪
地看着这个在春风中走来的男人，感觉仿佛在睡梦中一样。她在飞的时候分不清自己是在
做梦还是醒着，对于睡美人来说，醒着是为了休息一会再睡，醒是暂时的，而睡是永恒的
。
不睡觉就没有梦。
没有人懂得睡美人为什么长睡不醒，据说一直以来有两种猜测，一种是她太热爱自己
的梦了，所以她不断地入睡，因为只有在睡眠中她才能看见她的梦想，那些梦想都像黄睡
莲一样，甜蜜地在她的梦中翩翩起舞，而她是花中的公主，在睡梦中她有一对蜻蜓一样的
翅膀，她可以自由地飞翔，在花与花之间，睡莲与睡莲之间；还有一种解释是睡美人实在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就只好睡觉了。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能踏踏实实睡一觉
是很奢侈的事情。因为做一个寻常的人，要上班要生孩子要评职称要赚钱还要把赚来的钱
花掉，这些都是不可能在睡着的时候做的。
回到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月光皎洁，云朵如同白莲花一样，一切都准备就绪，花朵
含苞待放，蟋蟀在草丛中屏住呼吸，就连夜莺都准备好歌喉。爱情，就像等在起跑线上的
短跑运动员一样，蓄势待发。
“燕子李三”站在法拉力前面，那是一辆鲜红得如同燃烧的火一样的法拉力赛车。RO
SE喜欢这种颜色，这种颜色是纺锤戳破手指时的颜色，是玫瑰哭泣时的颜色，是一个热烈
的梦熟睡一百年的颜色。
“燕子李三”注视了ROSE三秒钟，不多不少正好三秒。之后，轻轻吻了她的额角。他
的嘴唇实际上在挨近ROSE的时候做了一个停顿，就像我们在NBA职业篮球比赛中，经常看
到的那个叫乔丹的空中飞人在扣篮前做的停顿一样。然后，篮球命中蓝筐；然后“燕子李
三”选择了额角而不是嘴唇。
玫瑰开了。
ROSE的眼睛就像超薄笔记本电脑一样，“啪”地一声轻巧地打开。接下来，“燕子李
三”需要做的就是像鼠标一样轻轻点击面前的“文件名”，“文件”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开
，就像童话中被施了魔法的玫瑰突然解除魔法而一朵接一朵不停地开放一样。瞬间，所有
的玫瑰五彩斑斓地铺满了一池子，她们像荷花一样在水上开放，她们像月亮在夜空中移动
一样在水面上优雅地漂浮。
春风浩荡，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中徐徐穿行，花朵竞相绽放，蟋蟀清脆的鸣叫像玉
和玉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夜莺轻快的唱出赞美爱情的音符，那一串一串动人的音符如青青
炊烟缕缕升起……
他们疲惫的睡去，又甜蜜地醒来。不知道世上日月，不知道人间寒暑，周围所有的人
都像睡着了一样，甚至连一只可能打扰他们兴致的乌鸦都没有飞来过。他们像分别了100
年的爱人一样，不舍昼夜地相亲相爱，直到有一天，“燕子李三”梦见了虞美美，他醒来
的时候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说：唉。
但是他的“唉”被睡美人ROSE小姐理解为“爱”了，她于是就软在他的肩膀上，轻轻
地说“我知道。”
“燕子李三”深深地拥抱了ROSE，他以为ROSE完全了解了他的心意——包括他的叹息
。
浪漫的爱情往往始于误解。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只乌龟从树下慢慢地往上爬，爬到最高的那根树枝上，就像蹦极一样，一头扎了下去，
不过因为没有任何保护，立刻就摔晕了过去；可是它一醒来，就又开始沿着树干往上爬，
再次爬到那根最高的树枝上；结果没有任何两样，还是摔晕了过去；现在是它第三次踏上
这条艰险而曲折的道路了，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样子。对面的树上有两只忧心忡忡的
燕
子，一只燕子对另一只燕子说：“是时候告诉它了，它其实是我们的养子。”
“燕子李三”靠在灰姑娘阳台的栏杆上，他跟灰姑娘说：“是时候让虞美美知道了，
我喜欢她，但是我不爱她。”
他说完，就把视线转移到阳台外面。灰姑娘认为从“燕子李三”现在站的位置他应该
能够看见虞美美。虞美美现在越来越多的一个人到海边去，而且她喜欢曲着双腿侧坐在海
中间的一块礁石上，她可以保持这个姿势很长时间，就像现在矗立在丹麦的那尊雕像。而
且她现在除了穿黑铁色、青铜色的衣裙，不愿意沾任何其他的颜色，虽然她还是会笑，会
笑成蒙娜丽莎的样子，但是她笑得实在是太迟钝太缓慢了，就像启动一台遭受病毒袭击的
286计算机一样，吱吱啦啦好一阵，屏幕上才会显出几行需要专业水平才看得懂的字符串
。
有一次，一个朋友来灰姑娘家里玩，虞美美冲人家笑了笑，那个朋友在虞美美上楼以
后问灰姑娘：“她那个表情什么意思？没事儿吧？”灰姑娘说：“没事儿，我给你翻译一
下，她那个表情就是表示你好，很高兴见到你的意思。”
由于长年坐在那块礁石上，虞美美的皮肤已经被晒成了眼下的国际流行色。就是那种
需要花很多钱，很多时间，冒着得皮肤癌的危险，非常耐心地坐在阳光灿烂的沙滩上，持
之以恒才能晒出来的黑巧克力色。
夕阳西下，从远处看虞美美完全像一尊完美的石刻。
那时灰姑娘就会想到她们老家的一面悬崖，那面悬崖下面是不尽长江滚滚来，而那个
悬崖上面是一座黑森森的山峰，山峰的样子像一个古代妇女，人们说那个女人生活在很远
很远以前的朝代，她的丈夫是长江上的一个船夫，女人盼着丈夫早日归来，就每天站在悬
崖的顶端看下面来来往往的船只，但是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回来，这个女人就把自己站成了
一座山峰。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灰姑娘那个时候望着虞美美的背影常常陷入思
索——为什么女人们喜欢在失去爱情以后，情愿折磨自己，把自己变成一块不会动的石头
或者一座不会说话的山峰呢？灰姑娘最初认为也许是那些女人以为这样做了以后就不会再
感到痛苦了；不过，她很快就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也许是那些女人要为自己的感情
留下一个永世的见证。再后来，她又修正了自己的这一想法，她想那些化做山峰的女人实
际的用意可能是想用事实教育后来的女人——千万不要步我们的后尘，即使你把自己变成
一块不会动的石头，一座不会说话的山峰又怎么样呢？即使你的忠贞坚定如泰山磐石，你
的爱情像血海深仇一样可以昭天昭地，但是你依然不能使你的爱人回到你的身边！
灰姑娘猜测“燕子李三”一定不止一次地在远处偷偷地凝视虞美美坐在礁石上的背影
，心情复杂。他一定会感觉到那个背影就像一枚钉子一样楔在他的眼睛里，但是他想不出
用什么方法拔除这枚钉子。
那天，“燕子李三”站在灰姑娘家的阳台上，双手抱臂。当他转过脸的时候，灰姑娘
发现他整张面孔都埋没在阴影里，他对灰姑娘说：“能不能劝虞美美不要去海边了，她为
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她知道不知道她这样折磨自己的时候，也是在折磨我。”
“燕子李三”说完这句话就垂下了头。
灰姑娘对“燕子李三”说：“你觉得那是折磨吗？我觉得那很美很动人呀！”
海上落日，悲壮而充满力量。波涛汹涌，海潮阵阵。当太阳收起自己一天中最后的一
道光芒，大海就开始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了。那天，“燕子李三”站在灰姑娘的阳台
上的时候，他看到太阳把那天最后的那道光芒慷慨地留给了在海边静坐的虞美美，为她镶
了一圈乌金花边。
灰姑娘想起了不久之前她所见到的另一幅画面，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在这个时间
，她从这里看出去，看到的是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的背影，落日余辉，那是短暂而永恒的
一瞬。灰姑娘曾经觉得那是她所看到过的最美的风景。然而，现在其中的一个人走了，另
一个人孤独地留下来望海。
什么叫沧海桑田？
什么叫用一生的守候去换取一个爱的瞬间？
“你不觉得她成天那样要死不活像个魔鬼似的坐在那里对我是一种折磨吗？我告诉你
，我几乎要疯了。爱情不是这样的。”“燕子李三”用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你用不着用手盖住脸，天色那么暗，我看不见你羞愧的。”
“我没有羞愧，我为什么要羞愧。我不爱虞美美，我爱ROSE，这有什么可羞愧的？一
个人追求爱情有什么需要羞愧吗？”
“那你为什么说自己要疯了？为什么用手盖着脸？”
“因为我痛苦。我不能失去ROSE，她有多纯洁多脆弱！如果那个虞美美还是每天像一
个青铜像一样坐在那块礁石上，我就可能会失去ROSE。对于我来说，爱就像一场千年不遇
可遇不可求的流星雨，我和ROSE之间有这么一场流星雨，可是我和虞美美没有，这不是我
的错，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人，她不能把自己变成那样一个样子。她那样子是对我也是
对她自己的不负责任，难道她爱我，我就应该放弃我的爱吗？”“燕子李三”的话有一大
半对于灰姑娘来说是废话，不过他把自己说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像香港偶像剧中的那些
经常无端痛苦的大情种，他居然还谈到了流星雨。
流星雨是什么？不过是些天上的石头罢了。
为什么要为了一块石头而放弃另一块石头呢？石头和石头有什么不一样呢？作为灰姑
娘，她是知道有的石头价值连城，而有的石头一钱不值的。灰姑娘当时想也许“燕子李三
”是比较了两块美丽石头的微小差别，最后挑了一块好的装兜里吧？所谓择偶标准和在农
贸市场挑选大白菜的标准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
灰姑娘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问了出来：“你觉得ROSE哪里比虞美美强呢？”
“两个人都很好，但是我爱ROSE，而不是虞美美。”
“如果没有ROSE呢，你会不会觉得你爱虞美美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
“万一将来你遇到比ROSE更好的女人，到那会儿，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是时候告诉ROSE
了，你并不爱她？”
“我想我以前并不懂得什么叫爱，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跟ROSE说，我过去爱过你
，但是现在我不爱了。”
“那么你和虞美美呢？你是从来没有爱过她吗？”
“我以为我爱过她，但是我现在知道那不是爱，是喜欢。一个女人会喜欢一件珠宝，
一个男人会喜欢一个漂亮的女人，这很好理解。但是喜欢并不是意味着爱……”
“好吧，我知道男人不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最好的摆脱方法就是告诉人家爱情消失
了。”
“也不一定都要这么费事，你的那个富可敌国的情人离开你就不用跟你费口舌，因为
你们是定了合同的，货到款清，像付房租一样，有一天不想续租了，不给钱就完了。”
“你说得不对，不是货到款清，是要给首付的。”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是她出身寒微，混成现在这样容易嘛？”
灰姑娘现在是什么样的呢？她首先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模特，而且只要喜欢，她可以随
时拍一部自己主演的电影。甚至通过一些手段使自己当选为某个年度的最佳女主角也不是
完全没有可能。
当然，像灰姑娘这样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而又一夜成名的女人，是不容易很快就有一些
情趣高雅的爱好的。与她签定半年协议的那个男人也只有在想到灰姑娘的身体的时候才会
大驾光临，而平常那些漫长的重复的白天和夜晚她是怎么度过的呢？
灰姑娘已经养成了一部分那个层次的妇女所喜欢的消遣习惯。她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
喜欢到“BEAUTY CLUB”去。那是一个垂着重重深帐的地方，灰姑娘在那里喝茶、做美容
、桑拿、看书、听CD。她总是在那里遇上柔丝小姐，她的英文名字叫ROSE，是玫瑰的意思
。
玫瑰小姐每次都穿着缀着金线的真丝睡衣。据说她的那件睡衣价值非洲一个小国的全
年生产总值。那是经过选拔的蚕和经过选拔的桑树——选拔出来的蚕各个身体健康体型丰
满，选拔出来的桑树棵棵英俊潇洒养尊处优。这些桑树全用纯天然的方法栽种，而所有的
蚕都是以莫扎特的《摇篮曲》为胎教音乐的。这样的蚕吃这样的桑树上的叶子，吐出的丝
像泉水一样明亮，像花蕊一样柔软。而这一切还不够，还要挑选数名美丽纯洁有着修长手
指的女子，她们穿着戴安芬尊贵系列内衣在一口精致的雕刻着凤还巢图案的方鼎里巢丝，
然后再由指定的纺织姑娘在一架金丝楠木做的装饰着祥云瑞鹤的纺织机上按照最讲究的程
序织成半匹做睡衣用的丝绸。据说所有指定的纺织姑娘必须是经过钢琴培训的，至少要会
演奏《水边的阿狄丽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她们所织出的丝绸卓尔不群如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
睡美人就穿着这样一件天下无双的睡衣，独自一人占据BEAUTY CLUB一个巨大的软榻
，脸上是一副高贵落寞的表情。谁都知道她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还不是仰仗她的
父亲和她的哥哥走私？顺便说一句，她的亲哥哥就是跟灰姑娘签定了协议的那个像水草一
样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男人。因此，灰姑娘和ROSE小姐虽然说得上是亲戚，但是两个人之间
的关系很是冷淡。灰姑娘心里清楚像ROSE这样养尊处优的女人，一点生活艰辛也没有经历
过，她怎么可能认同自己的价值观呢？在她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妓女！什么女人能签定
一个协议，同意别人根据这个协议在半年之内随意使用自己的身体？但是，灰姑娘一点都
不记恨ROSE，毕竟ROSE身在豪门，挥金如土，拿飞机当“的士”，甚至因为随口说一句喜
欢装修，就立刻有人送上一栋包括无数房间的小楼，装吧，喜欢怎么装就怎么装！而且她
还可以有那么多古怪的爱好——比如说收藏汽车，据说ROSE小姐收藏汽车的标准很怪，不
是按车型收藏，而是按年份收藏，她认为她必须收藏齐每个年份的每个品牌的所有汽车才
有意义，江湖上传说她的父亲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女儿的这个古怪的爱好，才冒险去做走私
汽车的生意，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使他女儿的藏品完善。可怜天下父母心！
ROSE小姐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BEAUTY CLUB里消磨掉的，她喜欢让人给她浑身涂满矿
物泥，然后放进太空舱里蒸，蒸好了以后再泡入撒满玫瑰花瓣的温泉里沐浴，最后再用名
贵的植物香精做一个全身芳香按摩。这样一个过程大概需要一天的时间，因此ROSE小姐的
大部分时间就是这么美美地睡过去的，没有人像她那样有钱，可以天天享受这样超级豪华
的温泉护理，CLUB的人说起她习惯于说“那个睡美人”，灰姑娘读过格林童话，她知道那
个著名的“睡美人”在童话中的名字叫玫瑰小姐——她在15岁那一年，因为被纺锤扎了手
指头，而倒在床上睡着了。从此，她生活的王宫周围长起了一道玫瑰篱笆，长得一年比一
年高，最后把整个王宫包围了。时常有王子来，但是他们都进不去，因为玫瑰好像有手，
紧紧缠结在一起，那些王子都被绊在里面，不能脱身，可怜的死去。
灰姑娘是一个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人，像她这样素质不高而又有数不完的时间和金钱
的人，不打听别人的隐私让她拿什么消遣呢？
灰姑娘听说ROSE小姐在十五岁那年的生日晚会上，突然在自己的房间里昏迷，送到医
院醒来以后居然一言不发。有的人说她得了忧郁症，也有人说她得了孤独症。总之她就是
喜欢一个人在房间里自己做事情，直到她偶尔去了一趟BEAUTY CLUB，迷上了做身体护理
，于是每天到这里来睡觉。她只有在那些柔软温暖得像玫瑰花瓣一样的手指的反复抚摩下
才能安然入睡，偶尔在睡梦中她会看见一柄美丽的纺锤，这个时候她就会悄悄地流出几滴
珍珠一样的眼泪，这些眼泪很快就会被那些像玫瑰花瓣一样温暖柔软的手指温柔地擦掉，
动作轻极了，就像最轻最轻的羽毛落在雪地上一样。
后来，灰姑娘经过多方打探，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那是因为一次致命的失恋。
那一年ROSE小姐刚刚15岁，性格内向，从未遭遇过任何挫折，她悄悄地爱上一个男人，以
为那个男人也一定爱上了自己，可是在自己的生日晚会上，ROSE小姐不经意间从楼上房间
的窗口向外看的时候，居然发现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正在楼下的玫瑰花园里拥抱一个女人
。那一瞬间，ROSE小姐仿佛看到一柄锐利的纺锤无情地戳穿一根小手指头。她感到自己就
是那根无助的手指，被纺锤穿透的疼痛是一种钻心的疼痛，那是一种穿透了全身的血肉然
后牢牢地钉在一个架子上的巨痛！她呆呆地站着，呼吸困难，终于一头撞到地上。她一直
在爱着他，她以为他知道这一切，可是现在，她亲眼看见了，她的初恋就是她的纺锤，她
的爱有多深，她的纺锤就有多锐利！
灰姑娘在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她就明白ROSE小姐需要什么了。她只需要有一个温柔
杀手，情深意重地吻她，她就会立刻苏醒，就像阳光下的坚冰一样，迅速复苏，将整个冬
天的悲伤沉默融化为一池汩汩流淌的春水。
于是，灰姑娘开始热切地鼓舞“燕子李三”去骚扰ROSE小姐。
“燕子李三”是灰姑娘刚出道时的经纪人，灰姑娘认为他最适合做温柔杀手了。那是
一个像燕子喜欢温暖和阳光一样贪恋舒适和欢乐的男人。圈内人传说，“燕子李三”最早
的梦想是做摇滚歌手，因为缺少才华和厌恶吃苦最后没有做出来，后来跟他一起混的哥们
儿混出头来，就让他给自己做经纪人，慢慢的就开始吃经纪这碗饭了。
据说，当年灰姑娘和那个像水草一样柔软而有弹性的男人签定协议以后，那个男人只
是让手下给“燕子李三”打了个电话，就把一切事情办妥了。“燕子李三”在跟灰姑娘熟
了以后，就常常跟她磨牙，告诉她自己是怎么为她操办的模特大赛，甚至夸口说评委都是
他一手搞定的。他这样的人的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呗，不过是职业习惯，做经纪人，没有
卖乖的本领，怎么挣零花钱呢？再说，灰姑娘一天到晚地闷着，也需要一个人说说话解闷
儿。所以，灰姑娘和男人的友谊样式也就是和“燕子李三”这个样子的，不深入但是存在
；除了消磨生命之外没有更多的用途，有点像磕瓜子。
在海的深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然而它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铁锚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
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灰姑娘在没有事情的时候喜欢阅读她熟悉的童话故事。她每次在读到安徒生的《海的
女儿》的时候，就会感到难过和悲伤。
爱情是什么？
爱情对于灰姑娘来说就像是挂在鱼钩上的诱饵，放在餐桌中间的鲜花，当鱼一咬钩主
菜一上来，爱情就该谢幕了。
有个我记不住名字的诗人曾经说过：“婚姻是恋爱的坟墓”，他自以为说得很高明，
而且因为他是一名诗人，所以大家也就不假思索地认为他说的对。其实，他说得不对，至
少是不完全。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把爱情当作诱饵，有些人是为爱
情而生的，有些人是为爱情而死的。比如说海的女儿！
那个时候灰姑娘还不认识虞美美，她认识虞美美是由于“燕子李三”。
“燕子李三”在连续很多天消失以后，被灰姑娘在一个网吧里碰到。灰姑娘问他怎么
那么久没有见到他？是不是忙着经纪什么新的模特去了？
“燕子李三”拖着长音说：“哪里啦，只是在网上钓了一个美眉，姓虞，叫虞美美—
—哎呀，自从把照片给她发过去以后，这个虞美美就着了迷似的。你看我是不是很帅？”
灰姑娘说：“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你别臭美了！我才不信呢！”
“不信？是真的。”
“那你带来给我看看。”
“带来？带来到是容易，万一以后上粘上我，那怎么办？”
“奇怪，一个打鱼的，还怕鱼上钩？”
“燕子李三”经常会说一些让灰姑娘不很明白的事情，而且他每次说这些事情的时候
，就会把眼睛眯起来，眯得好像一条门缝儿，就是那种让人觉得里面满是珍珠宝贝，特别
想扒着望里偷窥的那种门缝儿。那天，灰姑娘就对着这条“门缝儿”想，“燕子李三”属
于那种很容易高估自己能力的人，尤其容易高估自己对异性的吸引能力。好在他是一个经
得起挫折的人，而且恰好自尊心和羞耻心都不算太强烈，所以他才不会被自己的经常性“
过高估计”所伤害。
虞美美是个美人，细腰肥臀长发披肩，两条细长细长的腿走路的时候像一尾深海里的鱼，
安静轻快；笑容是淡淡的，从容得像星光下平静的海面；大大的眼睛像湿漉漉的杏核，当
她长久地凝视着你的时候，你甚至能听到一种遥远的声音，那种声音让人想起童话中的海
底世界。
灰姑娘远远地看着虞美美和“燕子李三”向自己走来。
——风吹起恋人的衣角，并把他们的笑容吹落到周围。那天，天空特别明朗，海水特
别湛蓝，云彩偶尔飘过，水面上徘徊着飞鸟的影子。虞美美和“燕子李三”在海滩上互相
依偎着走着，赤着脚，细碎的沙子在阳光下像金色的丝绸，远处是点点白帆，那些帆在风
中像一面一面旗帜，海鸥追赶着那些旗帜，就像浪子在追寻着爱情。
灰姑娘想到她刚刚读过的安徒生童话——那个像鱼一样走路的女子——如果，这个人
世间有美丽敏感的人鱼公主，那么现在她正向自己走来，也正向自己的不幸走来。
虞美美不爱说话，据说她有好几个姐妹，全在海外生活。问她为什么偏要独自一个人
到这里来，她只是用眼睛看着“燕子李三”，那眼睛里荡漾的大概是春天海洋里最轻柔最
纯洁最明亮的一抹碧波了。
“燕子李三”带着这个像鱼一样走路的女人来找灰姑娘，他要灰姑娘做的事情并不难
，不过是让虞美美暂时住在她那里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住在你那里呢？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房子。”
“我那里不太方便，再说我爹妈马上要来，还是住在你这里好一点。”
“既然不方便，为什么还要把人家约出来？”
“是你说要带出来看看的。”
“可是现在我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还不送回去？”
“这个事情不怪我，她自投罗网”。“燕子李三”摊着一双曾经弹过吉他的空手对灰
姑娘说，说完了还习惯性地耸耸肩，一双眼睛空落落地在屋子里转悠一圈，就像一双空空
的野兽的爪子，似乎想抓点什么东西似的。
虞美美住在灰姑娘那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很少下来。她的爱好
除了上网之外似乎就是和“燕子李三”去海边游泳。有一天晚上，灰姑娘在阳台上看到他
们两个人相依着在海边并肩坐着的剪影，不禁砰然心动，她想那大概是她那几年所看到的
最动人的风景了。
“金枪鱼”是虞美美的姐姐。
灰姑娘出门的时候，和她迎面撞上，彼此都吓了一跳。她是个饱满得像熟透了的麦穗
的女人。她弄明白灰姑娘为什么会从这扇门里出来以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自己是虞美美的
姐
姐。
灰姑娘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新客人——头发蜷曲、精神健朗得像一艘航空母舰，和虞美
美那种柔弱纤细的“兰舟”气质完全不同。灰姑娘跟“金枪鱼”说虞美美可能去海边了，
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那个女人于是一边问“我可以进来吗”一边自己大步流星地进了房
间，在灰姑娘说出其他陈词滥调的客套话之前，她已经踏踏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
腿。
她走路的声音像一条充满自信的金枪鱼，刷拉刷拉的。她是一个健谈的人，她说话的
时候也像一条充满自信的金枪鱼，刷拉刷拉的。
她不是一个让人不喜欢的女人，即使她颐指气使。她的双眼像鱼的眼睛一样死死盯着
灰姑娘的脸对她说：“我知道你，你这张脸我很熟悉，在法国的地铁以及伦敦的咖啡屋都
见过你这张脸，你给一些饼干和水果糖做过招贴。”
灰姑娘客气了一下，表示那是不久以前的事情，现在自己基本不做这些小招贴了。“
金枪鱼”扬着眉毛“哦”了一声，好像期待着灰姑娘给她一个什么答案。后来发现灰姑娘
没有继续刚才话题的意思，于是就自顾自地拿出烟来，一边问：“我抽烟你介意吗？”，
一边自顾自的点上。她在吐出第一个烟圈以后，自己开口谈起了“虞美美”。那个“金枪
鱼”女人告诉灰姑娘，她和虞美美是亲姐妹，在虞美美失踪以前，她们一直在海那边的一
个国家生活。
“为什么虞美美要离开家呢？是家里对她不好吗？”
“恰恰相反，家里对她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很快，灰姑娘就搞明白虞美美的身世了。
虞美美的亲姐姐告诉灰姑娘她们一共姊妹6个，她们的妈妈的妈妈在很早很早以前曾
经和一个男人要好过，那个男人是上海滩最大的一个金融资本家的养子，为了事业和前途
，那名长子娶了这个资本家惟一的女儿。很多年后，那名腰缠万贯的养子在临终之前想起
这段往事，忽然良心发现，于是吩咐自己的儿子去内地找到她们姊妹6个，并发誓把她们
接出去受最好的教育过最好的生活，以偿还对她们的妈妈的妈妈的歉疚。
那条充满自信的“金枪鱼”在讲到她们被找到的时候，说话的声音突然沙哑下去，像
是收音机受到什么干扰似的。她要了一杯水，但是水端上来她却并没有马上喝。她自己干
咳着清理了喉咙，收音机又正常播音了。她说那个时候，她们的妈妈已经死了，死在一个
不为人所知的农村，她们姊妹6个，最小的刚刚出生，就是虞美美；她最大，才满12岁。
据说她们之所以会有那么不幸的童年完全是因为她们的妈妈的妈妈，谁让她曾经和一个资
本家的养子要好过，而且还不顾体面地生下一个孩子？
“金枪鱼”抽了一枝烟又一枝烟，她抽烟的姿势讲究得体。看得出来，她这么多年生
活得确实不错，只有一个生活得确实不错的人，才能把生活的细节处理得如此信手拈来游
刃有余。灰姑娘问她是否喜欢自己房间的布置？她立刻表示喜欢，但随即便说：“如果你
有空，欢迎你到我们度假的岛上看看。”
按照她的描述，她们家族买下了大海中的一个小岛，她们用珊瑚装饰墙壁，用琥珀装
饰窗户，在她们的屋顶上，装饰着无数像蚌壳一样的顶灯，那些灯光的强度可以随着蚌壳
自动的开合来调节，蚌壳中的灯泡完全像亮晶晶的珍珠。在她们的房子外面，是很大的花
园，里面生长着许多火红和兰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一样，花朵开得如同焚烧
着的火，花枝和叶子在空气中不停的摇动。海滩上全是最细的沙子，没有任何污染，海面
和天空都蓝得像澄澈光滑的月亮宝石一般，天鹅飞过的时候，像在表演冰上芭蕾。
“虞美美呢？她在那里生活得幸福吗？”
“金枪鱼”沉默了很久，灰姑娘有耐心，她估计了一下，自己大概等了十分钟，“金
枪鱼”才找到了对这个问题的恰当表达。那个“金枪鱼”是这样说的：“我的最小的妹妹
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讲话，总是静静地在想什么东西。我们从来没有跟她讲过她的
身世，她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周围人对她的宠爱之中。我们从十五岁开始就可以自由驾驶私
人飞机随便周游世界，所以我想可能是因为她最小，所以她有一种孤独的感觉。我记得在
她十四岁那一年，有一次我们姐妹几个一起出去玩，她站在花园里，远远地瞧着我们，像
是要哭一场似的。后来，我们送了她一个笔记本电脑，就是这样，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
人，我不知道这对于她是幸事还是不幸。”
幸还是不幸？像一株植物一样孤独地活一百年是幸福的事吗？像一只飞蛾一样瞬间在
火中化为灰烬是不幸吗？
那天一直到非常晚，虞美美才回来。她一见“金枪鱼”，热泪夺眶而出。
灰姑娘叫了一辆车，独自去了BEAUTY CLUB。她不想打扰人家的姐妹重逢，这点教养
灰姑娘还是有的。
“青春好像一只小鸟/飞去不再飞回/请看那香槟酒在酒杯中翻腾/像人们心中的爱情
……”
BEAUTY CLUB里弥漫着一种使人昏昏欲睡的香气。也许是时间太晚了，灰姑娘进去的时候
，安静的前台除了一个睡熟的女孩子以外，没有遇见任何人。灰姑娘的高跟鞋寂寞地敲着
地面，嗒嗒、嗒嗒，那种空旷的声音，使整个门厅像废弃的古堡一样显得危机四伏。这个
时候应该有人出来迎接灰姑娘，并且给她换上舒适的拖鞋与绸缎的浴衣。然而，什么都没
有。
今天这里的一切有些古怪。
灰姑娘绕过一个云母屏风，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华丽无比的古董门。她知道那是ROSE的
专用房间，那个睡美人一般在那间房子里享受她的全身芳香按摩。对，ROSE在里面，灰姑
娘想起刚才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了她的车，那是一辆特制的劳斯莱斯。
灰姑娘觉得一定有什么不对，所以她走到那扇无比华丽的古董门前，站定屏住呼吸，
里面没有声音。灰姑娘推了一下门，门居然开了。
满室异香，ROSE柔软地横在她的贵妃榻上，目光迷离，笑容可掬。
灰姑娘知道ROSE在做什么，也许人在吸食了毒品以后，就会觉得世界特别美好，所以
这个时候的ROSE不像她平常见了灰姑娘时的样子，冷冰冰的像一个冰雪美人。
她现在友好而且兴奋，灰姑娘走过去，那个冰雪一样的美人竟然亲热地拉着灰姑娘的
手，嘴里跟她说着一些信手拈来的温言软语，灰姑娘当时心想：“她是把我当作亲人了！
”
而且，更让灰姑娘觉得可爱的是，那个冰雪美人还不可思议地慷慨热烈地邀请灰姑娘
跟她一起享用那些剩下的白色粉末。
“很久以来我都羡慕ROSE，当然很久以后我还会羡慕ROSE。”
“她像一株长得很美的植物，让人觉得纯净。但问题在于她是否甘心一辈子就像一棵
树一样一尘不染地活着。”
灰姑娘记得那天ROSE微笑着和自己说：“哪怕是做一只野鸡呢，也有一对翅膀可以飞
呀。”
灰姑娘跟她说做野鸡不好，你光看见她可以飞了，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飞。
“为什么要飞呢？难道不是因为她喜欢飞吗？”ROSE的声音天真而遥远，美好得像天
国一般。假如有天国的话，假如天国中有声音的话，那么就应该是ROSE当时的这种声音。
空旷、飘渺、无依无靠，像山谷里的风。
灰姑娘知道ROSE当时的感觉，她当时一定以为自己身轻如燕，觉得自己是一株童话中
的圣诞树，一株会飞的树，轻盈地在半空中翩翩起舞，四周是透明的风，轻灵的百灵在风
中唱着风铃一样旖旎的歌。
ROSE和灰姑娘叨叨唠唠说着话，那些话像春天的飘雪一样，轻柔的飘在空气中，飘着
飘着就消失了。灰姑娘知道现在她不是那个让ROSE不喜欢的灰姑娘了，她是一朵轻柔素洁
不沾灰尘的小花，在飘雪的春天里静静绽放，给人安慰让人快乐。
“也许当一个人会飞的时候，她就会感觉生活如同花朵盛开一般美丽芬芳。”
灰姑娘没有跟在飞的ROSE废话为什么野鸡要飞。她原本想说：“野鸡如果不飞就会饿
死冻死，而一棵树如果想飞，除非是发生了山崩地裂这样的事情。野鸡不会飞是危险的，
等于坐以待毙；而身为一棵树却终日想展翅高飞，对于她自己的命运来说也是一场可怕的
灾难，难道你没有见过在龙卷风中飞翔的树吗？他们最终会重重地跌在地上，粉身碎骨，
死无葬身之地。树就应该保持树的姿态，或者点缀景色，或者去做栋梁，树不应该梦想去
飞，尤其不应该梦想像野鸡那样去飞。”
“我知道我不是树，我生来就是野鸡，我一直渴望像一棵树一样度过我安稳踏实的一
生，哪怕是一棵很小很小的树，一棵站在大树身边的小树，或者只是一棵缠绕攀缘的常春
藤都可以。但是，我却是野鸡，当我发现我不得不像其他的野鸡一样辛苦的拍打我的翅膀
，我就在想如何能做一只运气最好的野鸡。我和很多野鸡一样，为生存为发展而不辞劳苦
地飞翔，但是我们中的大部分运气不好，有的被猎人打了有的被野兽吃了还有的被一些环
保主义者拿去做了美丽的标本。作为一只野鸡，最好的命运也许就是像我一样。找一个正
好有后花园的人，因为一个有后花园的人才可能有饲养带羽毛的动物的爱好。”
但是灰姑娘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这么胡思乱想着。后来ROSE插进来问她：
“是哪个哲学家说过，人就是没有羽毛而有欲望的动物？”
“这么深奥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灰姑娘不明白为什么ROSE会一边飞一边问出那么
多奇怪的问题。
ROSE最后看了灰姑娘一阵，有点失望地跟她说：“我有点累了”；ROSE说话的口气就
像一只飞了整整一个季节的燕子。灰姑娘于是温存地说那你就睡一阵，睡一阵就不累了。
她给ROSE枕好枕头，盖上一床毯子，然后轻轻地带上门。
等灰姑娘回到车里的时候，她想起一个男人，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前遇到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曾经对灰姑娘说他希望找到一个女人，一个这个世界上最纯洁最简单最善良最高
贵的女人，这个女人要美丽优雅得像一棵秋天里的树，她的心内要全是美好的事物没有一
丝肮脏的念头。灰姑娘这个时候想他要找的就是ROSE，如果吸毒不算罪恶的话，ROSE的确
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最简单最善良最高贵的女人，尤其当她在飞的时候，她完全放弃了对
于这个世界的负面看法。
“她在飞时的笑容甜蜜思维如同清晨的露水一样晶莹闪烁，我想也许她在等着一个带
着她一起飞的人吧。”
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灰姑娘跟我讲起那一段往事的时候，仍然充满感性。我想我喜
欢灰姑娘，假如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拥有世界的男人，我愿意把整个世界送给灰姑娘，她
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过错是我们这些充
满七情六欲的臭男人所不能原谅的呢？难道我们不曾像她们一样，为了自己高尚的梦想而
不得不从最卑微的起点开始？她们出卖的也许只是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身体，而我们出卖的
是什么？我们长期以来，积年累月出卖的是什么？为了拥有财富与权利，我们中有多少人
做过多少让自己做梦都恶心的事情——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
样/在这里边你争我抢/吃的都是良心/拉的全是思想……(选自何勇《垃圾场》)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燕子李三”为什么最终会爱上ROSE而不是虞美美？这是灰姑娘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她只知道现在的“燕子李三”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ROSE身上，而虞美美常常一个人独自
到
海边散步。现在的虞美美喜欢穿一身蓝色纱裙，脖子上系一条长长的白色绸巾，沙裙的颜
色像晴朗的夜空，绸巾的白色像月光下的沙滩。在有风的时候，她喜欢到海边去。虞美美
不像以前那样喜欢笑，她现在即使是笑，也是很敷衍的笑容，就是那种为照顾别人心情而
展现的笑容。灰姑娘记得有一次，去北戴河看日出，原先她以为太阳在任何时候都会像一
团火焰一样跃出海面，在万道霞光中骤然升起。可惜的是，灰姑娘那次去看日出的时候恰
巧赶上的是一个阴天，所以，虽然最后太阳到底是露面了，但是既不壮丽也不辉煌。灰姑
娘后来认为那天的太阳估计是没有休息好，本来不想出来的，后来有好事者劝她还是走走
过场吧，有好多人等着看你呢，别让别人失望，因为人一失望就容易传你的闲话。这么着
，那个太阳就勉强出来打了个敷衍了事的招呼。
现在，每当灰姑娘看到虞美美那种无精打采应付差事的笑容，就会想起自己曾经见到
的那次北戴河日出。
虞美美仍然住在灰姑娘那里，“燕子李三”仍然时不时地来看她。一切都静悄悄的发
生然后结束，就像时间使岁月染上风霜，不动声色而又毫无余地。心碎的声音，就像飞鸟
的叹息一样，美丽而不易察觉。
灰姑娘一生最不愿意回忆的就是那段时间虞美美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那一双眼睛
里曾经有过怎样的柔波呀！她们不久前还像阳光照耀下的幸福浪花，在晴朗的天空下闪着
金子般的光芒，而现在她们却像泰坦尼克号刚刚沉没的海面——冰冷绝望空气中飘荡着死
亡的影子。
有一天虞美美站在灰姑娘的鱼缸前面，看了一会儿她养的几条热带鱼，等灰姑娘回来
，那些鱼就全翻了肚皮。灰姑娘认为自己的热带鱼是被冻死的，虞美美那种寒冷的眼神绝
对胜过一场冰风暴。
虞美美的房间每天都乱得像遭过抢劫，而且她自从她的“泰坦尼克”沉没以后，她就
增添了一个坏毛病，所有的东西一经过她的手不是立刻消失就是面目全非。
灰姑娘感觉自己很难和虞美美接近，“因为只要她发现你在看她，她就立刻会像达·
芬奇画的那幅著名油画中的女人一样，给你一个莫测高深但无可挑剔的微笑。你不能说她
笑得难看，但是一个人和你住在一栋房子里，每天都这样笑给你看，绝对不是一件很舒服
的事情。尤其是你无论和她说什么话，她都是这么一幅标准的蒙娜丽莎的表情，似笑非笑
，一百年不变，让你感觉乏味无趣苦海无边，恨不得马上找个结实的绳子了此残生。而且
最要命的是，她不说话。她是一个大活人，但是她不说话。她每天外表沉默得像一个石像
，但是你却能分明地感觉到她内心的活动，我想那活动着东西的应该叫做‘思想’，她的
‘思想’每天以接近光的速度在飞奔，有的时候跑得太急，就像李安导演的武侠电影《卧
虎藏龙》中的那些武林高手，‘哗’地一声就掠过一大片水面，又‘哗’地一声掠过一大
片竹林……”这是虞美美在失恋的日子留给灰姑娘的可怕的回忆，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
即使坐在壁炉前面，即使壁炉里烧着温暖的炭火，灰姑娘依然感到无比寒冷。她跟我说起
一件那段时间发生在她和虞美美之间的小事：
“有一次，我看着虞美美坐在我们的阳台上，对着黑沉沉的大海发呆，就走到她后面
对她说：‘一个人想得太多不好。’
“这个时候，我听见她内心似乎有一扇门“啪”的一声关上了，仿佛电脑死机一样，
屏幕一片漆黑。当她转过来的时候，我又看到那副标准得体世界名画一样的笑容，她那样
笑着，似乎表示同意。我当时真想走过去用力抱住她的肩膀，拼命地晃上几下，就像调酒
师摇晃手里的冰桶一样。
“我清楚，只要我一离开，她身体里的那扇门又会‘啪’的一声打开了，就像电脑死
机以后重新启动一样，我知道她的内心那个叫做‘思想’的东西这个时候就又会活跃起来
，然后就又会莫名其妙地开始奔跑，就像美国大片中的那个傻子阿甘似的。
“让她跑吧，谁让她失恋了呢？”
灰姑娘跟我说，她从那天起，放弃了对虞美美的任何希望，她知道一个甘愿为爱去死
的女人，任何人对她都是无能为力的。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燕子李三”和ROSE的车追在一起，准确的说，是ROSE的法拉力敞蓬追了“燕子李三
”通用别克的小屁股。“燕子李三”款款下车，ROSE的表情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她睡眼惺
忪
地看着这个在春风中走来的男人，感觉仿佛在睡梦中一样。她在飞的时候分不清自己是在
做梦还是醒着，对于睡美人来说，醒着是为了休息一会再睡，醒是暂时的，而睡是永恒的
。
不睡觉就没有梦。
没有人懂得睡美人为什么长睡不醒，据说一直以来有两种猜测，一种是她太热爱自己
的梦了，所以她不断地入睡，因为只有在睡眠中她才能看见她的梦想，那些梦想都像黄睡
莲一样，甜蜜地在她的梦中翩翩起舞，而她是花中的公主，在睡梦中她有一对蜻蜓一样的
翅膀，她可以自由地飞翔，在花与花之间，睡莲与睡莲之间；还有一种解释是睡美人实在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就只好睡觉了。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能踏踏实实睡一觉
是很奢侈的事情。因为做一个寻常的人，要上班要生孩子要评职称要赚钱还要把赚来的钱
花掉，这些都是不可能在睡着的时候做的。
回到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月光皎洁，云朵如同白莲花一样，一切都准备就绪，花朵
含苞待放，蟋蟀在草丛中屏住呼吸，就连夜莺都准备好歌喉。爱情，就像等在起跑线上的
短跑运动员一样，蓄势待发。
“燕子李三”站在法拉力前面，那是一辆鲜红得如同燃烧的火一样的法拉力赛车。RO
SE喜欢这种颜色，这种颜色是纺锤戳破手指时的颜色，是玫瑰哭泣时的颜色，是一个热烈
的梦熟睡一百年的颜色。
“燕子李三”注视了ROSE三秒钟，不多不少正好三秒。之后，轻轻吻了她的额角。他
的嘴唇实际上在挨近ROSE的时候做了一个停顿，就像我们在NBA职业篮球比赛中，经常看
到的那个叫乔丹的空中飞人在扣篮前做的停顿一样。然后，篮球命中蓝筐；然后“燕子李
三”选择了额角而不是嘴唇。
玫瑰开了。
ROSE的眼睛就像超薄笔记本电脑一样，“啪”地一声轻巧地打开。接下来，“燕子李
三”需要做的就是像鼠标一样轻轻点击面前的“文件名”，“文件”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开
，就像童话中被施了魔法的玫瑰突然解除魔法而一朵接一朵不停地开放一样。瞬间，所有
的玫瑰五彩斑斓地铺满了一池子，她们像荷花一样在水上开放，她们像月亮在夜空中移动
一样在水面上优雅地漂浮。
春风浩荡，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中徐徐穿行，花朵竞相绽放，蟋蟀清脆的鸣叫像玉
和玉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夜莺轻快的唱出赞美爱情的音符，那一串一串动人的音符如青青
炊烟缕缕升起……
他们疲惫的睡去，又甜蜜地醒来。不知道世上日月，不知道人间寒暑，周围所有的人
都像睡着了一样，甚至连一只可能打扰他们兴致的乌鸦都没有飞来过。他们像分别了100
年的爱人一样，不舍昼夜地相亲相爱，直到有一天，“燕子李三”梦见了虞美美，他醒来
的时候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说：唉。
但是他的“唉”被睡美人ROSE小姐理解为“爱”了，她于是就软在他的肩膀上，轻轻
地说“我知道。”
“燕子李三”深深地拥抱了ROSE，他以为ROSE完全了解了他的心意——包括他的叹息
。
浪漫的爱情往往始于误解。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只乌龟从树下慢慢地往上爬，爬到最高的那根树枝上，就像蹦极一样，一头扎了下去，
不过因为没有任何保护，立刻就摔晕了过去；可是它一醒来，就又开始沿着树干往上爬，
再次爬到那根最高的树枝上；结果没有任何两样，还是摔晕了过去；现在是它第三次踏上
这条艰险而曲折的道路了，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样子。对面的树上有两只忧心忡忡的
燕
子，一只燕子对另一只燕子说：“是时候告诉它了，它其实是我们的养子。”
“燕子李三”靠在灰姑娘阳台的栏杆上，他跟灰姑娘说：“是时候让虞美美知道了，
我喜欢她，但是我不爱她。”
他说完，就把视线转移到阳台外面。灰姑娘认为从“燕子李三”现在站的位置他应该
能够看见虞美美。虞美美现在越来越多的一个人到海边去，而且她喜欢曲着双腿侧坐在海
中间的一块礁石上，她可以保持这个姿势很长时间，就像现在矗立在丹麦的那尊雕像。而
且她现在除了穿黑铁色、青铜色的衣裙，不愿意沾任何其他的颜色，虽然她还是会笑，会
笑成蒙娜丽莎的样子，但是她笑得实在是太迟钝太缓慢了，就像启动一台遭受病毒袭击的
286计算机一样，吱吱啦啦好一阵，屏幕上才会显出几行需要专业水平才看得懂的字符串
。
有一次，一个朋友来灰姑娘家里玩，虞美美冲人家笑了笑，那个朋友在虞美美上楼以
后问灰姑娘：“她那个表情什么意思？没事儿吧？”灰姑娘说：“没事儿，我给你翻译一
下，她那个表情就是表示你好，很高兴见到你的意思。”
由于长年坐在那块礁石上，虞美美的皮肤已经被晒成了眼下的国际流行色。就是那种
需要花很多钱，很多时间，冒着得皮肤癌的危险，非常耐心地坐在阳光灿烂的沙滩上，持
之以恒才能晒出来的黑巧克力色。
夕阳西下，从远处看虞美美完全像一尊完美的石刻。
那时灰姑娘就会想到她们老家的一面悬崖，那面悬崖下面是不尽长江滚滚来，而那个
悬崖上面是一座黑森森的山峰，山峰的样子像一个古代妇女，人们说那个女人生活在很远
很远以前的朝代，她的丈夫是长江上的一个船夫，女人盼着丈夫早日归来，就每天站在悬
崖的顶端看下面来来往往的船只，但是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回来，这个女人就把自己站成了
一座山峰。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灰姑娘那个时候望着虞美美的背影常常陷入思
索——为什么女人们喜欢在失去爱情以后，情愿折磨自己，把自己变成一块不会动的石头
或者一座不会说话的山峰呢？灰姑娘最初认为也许是那些女人以为这样做了以后就不会再
感到痛苦了；不过，她很快就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也许是那些女人要为自己的感情
留下一个永世的见证。再后来，她又修正了自己的这一想法，她想那些化做山峰的女人实
际的用意可能是想用事实教育后来的女人——千万不要步我们的后尘，即使你把自己变成
一块不会动的石头，一座不会说话的山峰又怎么样呢？即使你的忠贞坚定如泰山磐石，你
的爱情像血海深仇一样可以昭天昭地，但是你依然不能使你的爱人回到你的身边！
灰姑娘猜测“燕子李三”一定不止一次地在远处偷偷地凝视虞美美坐在礁石上的背影
，心情复杂。他一定会感觉到那个背影就像一枚钉子一样楔在他的眼睛里，但是他想不出
用什么方法拔除这枚钉子。
那天，“燕子李三”站在灰姑娘家的阳台上，双手抱臂。当他转过脸的时候，灰姑娘
发现他整张面孔都埋没在阴影里，他对灰姑娘说：“能不能劝虞美美不要去海边了，她为
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她知道不知道她这样折磨自己的时候，也是在折磨我。”
“燕子李三”说完这句话就垂下了头。
灰姑娘对“燕子李三”说：“你觉得那是折磨吗？我觉得那很美很动人呀！”
海上落日，悲壮而充满力量。波涛汹涌，海潮阵阵。当太阳收起自己一天中最后的一
道光芒，大海就开始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了。那天，“燕子李三”站在灰姑娘的阳台
上的时候，他看到太阳把那天最后的那道光芒慷慨地留给了在海边静坐的虞美美，为她镶
了一圈乌金花边。
灰姑娘想起了不久之前她所见到的另一幅画面，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在这个时间
，她从这里看出去，看到的是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的背影，落日余辉，那是短暂而永恒的
一瞬。灰姑娘曾经觉得那是她所看到过的最美的风景。然而，现在其中的一个人走了，另
一个人孤独地留下来望海。
什么叫沧海桑田？
什么叫用一生的守候去换取一个爱的瞬间？
“你不觉得她成天那样要死不活像个魔鬼似的坐在那里对我是一种折磨吗？我告诉你
，我几乎要疯了。爱情不是这样的。”“燕子李三”用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你用不着用手盖住脸，天色那么暗，我看不见你羞愧的。”
“我没有羞愧，我为什么要羞愧。我不爱虞美美，我爱ROSE，这有什么可羞愧的？一
个人追求爱情有什么需要羞愧吗？”
“那你为什么说自己要疯了？为什么用手盖着脸？”
“因为我痛苦。我不能失去ROSE，她有多纯洁多脆弱！如果那个虞美美还是每天像一
个青铜像一样坐在那块礁石上，我就可能会失去ROSE。对于我来说，爱就像一场千年不遇
可遇不可求的流星雨，我和ROSE之间有这么一场流星雨，可是我和虞美美没有，这不是我
的错，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人，她不能把自己变成那样一个样子。她那样子是对我也是
对她自己的不负责任，难道她爱我，我就应该放弃我的爱吗？”“燕子李三”的话有一大
半对于灰姑娘来说是废话，不过他把自己说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像香港偶像剧中的那些
经常无端痛苦的大情种，他居然还谈到了流星雨。
流星雨是什么？不过是些天上的石头罢了。
为什么要为了一块石头而放弃另一块石头呢？石头和石头有什么不一样呢？作为灰姑
娘，她是知道有的石头价值连城，而有的石头一钱不值的。灰姑娘当时想也许“燕子李三
”是比较了两块美丽石头的微小差别，最后挑了一块好的装兜里吧？所谓择偶标准和在农
贸市场挑选大白菜的标准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
灰姑娘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问了出来：“你觉得ROSE哪里比虞美美强呢？”
“两个人都很好，但是我爱ROSE，而不是虞美美。”
“如果没有ROSE呢，你会不会觉得你爱虞美美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
“万一将来你遇到比ROSE更好的女人，到那会儿，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是时候告诉ROSE
了，你并不爱她？”
“我想我以前并不懂得什么叫爱，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跟ROSE说，我过去爱过你
，但是现在我不爱了。”
“那么你和虞美美呢？你是从来没有爱过她吗？”
“我以为我爱过她，但是我现在知道那不是爱，是喜欢。一个女人会喜欢一件珠宝，
一个男人会喜欢一个漂亮的女人，这很好理解。但是喜欢并不是意味着爱……”
“好吧，我知道男人不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最好的摆脱方法就是告诉人家爱情消失
了。”
“也不一定都要这么费事，你的那个富可敌国的情人离开你就不用跟你费口舌，因为
你们是定了合同的，货到款清，像付房租一样，有一天不想续租了，不给钱就完了。”
“你说得不对，不是货到款清，是要给首付的。”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