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明代版的《活着》
各位好,今天我们如约,开始按回目顺序解西游记,我参照的主要是明刊百回李卓吾批评本的《西游记》,也会比较一些其他版本、以及影视、游戏改编的意蕴。好的,让我们开始。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这一回我重读后最大的感受,就是不由得去想一件事——整本西游记,它到底是个喜剧?还是悲剧?
你可能会说,当然是喜剧,四大名著里唯一一个以大团圆喜剧收场的作品么。
可是这个论断,你真的拿起小说去看,读到第一回,就难免要怀疑。
1
什么是悲剧,什么是喜剧?如果按照鲁迅先生的定义,“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是把丑恶的东西撕破给人看。”
那么《西游记》显然不能算是喜剧,因为整整一百回写完,它撕破了什么呢?玉皇大帝还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还是如来佛祖,曾经大闹天宫、踏碎凌霄的孙悟空,到头来成了“斗战胜佛”,他曾经要反的那个天庭秩序是加固了而不是被推翻了。
当然,一路上的妖怪都被悟空打净了啊,这也算功德一件么。可是真的打干净了么?套用那个已经用到烂大街的说法,西游记的除妖,是“没关系的妖怪都被一棒子打死了,有关系的妖怪都被神仙接走了。”
而且你注意,这些漫天神佛,从观音、灵吉菩萨到弥勒佛祖、太上老君,在把自己的徒儿、坐骑收走的时候,是连个“今后一定严肃部门纪律,展开自查自纠,严厉杜绝职工思凡下界、扰民吃人”的官方通告都没有。
顶多就是跟悟空打个哈哈“大圣,大圣,且慢,且慢!来迟,来迟,得罪,得罪。”
对真正被这帮妖孽得罪惨了,祸害惨了的下界百姓,神佛们有什么表态么?
屁都没有,百姓在这小说里,是被取消了嘴巴也被取消了生存权利的背景板,他们即便死上千百万,对神仙们来说,也根本就只是个数字。
何况在《你我心头,都有一件舍不下的袈裟》一文中我已经讲过了,在黑风山这个悟空处理的一个难中,作者就向读者展现了西游这一路上的逻辑:悟空除一妖却又兴一妖,观音失一助却又得一助。死了金池长老,黑熊精还在。唐僧取经这一路只是通关,除妖本就是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小说中老百姓,该怎样,过几年还会怎样。
“喜剧是把丑恶的东西撕破给人看。”《西游记》撕了什么?
撕了,但又没撕。如斯。
那我们再把评判标准降一档,只把喜剧与否的判别改为“主角是否实现了他的夙愿”,以这个标准看,西游记倒确实是四大名著当中唯一的喜剧。
《三国演义》里,主角刘皇叔和诸葛丞相的人生目标“兴复汉室”,结果功业未成,三家归了晋,这是个悲剧。
《水浒传》中,主角宋江大哥的人生目标是“望天王降诏,早诏安,心方足”,最后诏安目标确实达成了,但宋江自己被毒死,一百单八将也死的死、散的散,这也是个悲剧。
《红楼梦》,就更不用说了,贾宝玉生在富贵家,怕是一愿终生安乐,而想达成个木石前盟什么的,最后曹雪芹虽然没写完,但很显然,这个故事一定会是以“三春之后群芳尽”收场的,还是个悲剧。
那么《西游记》里,主角、那石猴孙悟空最初的发愿是什么呢?
小说第一回其实写的明白:
那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
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只见那班部中,忽跳出一个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
请注意,小说这里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孙悟空毕生冒险的最初也是最根本的动机——人间的清福没有享受够,害怕死去,想要得永生。
而更有意思的是猿猴给他出的那个主意:有三等人是可以永生不死的,佛、仙、神圣,而整个《西游记》其实就是悟空想要成为这三种人的历程——
他先是拜在须菩提祖师的门下求道,想要成个散仙。结果发现不行,修到一定程度,天界就要来管你,说你修仙没报备上户口啊。
于是悟空就想挤进天界体制内,成个神圣,跑去天庭当了官,可他又不通官场潜规则,最后闹了个鸡飞蛋打,被判刑五百年。
再后来悟空终于走上取经路,其实如来给取经团队的成佛名额本来应该只有唐僧一个,悟空是使了一些手段(这个后文会讲),才自己争取到了这个成佛的编制。被封为“斗战胜佛”。
他为什么一定要当这个佛?因为当年猿猴在花果山上跟他说过,只有成了“佛、仙、神圣,才能与天地山川齐寿”。
悟空真的是一个很轴的人,啊不,很轴的猴儿,把永生的追求从第一回贯彻到了第一百回。
2
这里要岔开说一句,很多人只因《西游记》写的是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就说它是“崇佛抑道”的小说,甚至当佛教小说看。
我这里必须更正,但凡你对佛家思想有粗浅的了解,并又看过西游记原著,都不应该有这种误会。
西游记让更多人知道了佛教、对佛教感了兴趣,但它本身并不符合佛教。
这本书跟正经佛教的距离,大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与冶金学之间的距离。
佛家讲“生即苦”,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一种痛苦,且死了也不得超脱,因为你的阿赖耶识会继续轮回,来世托生成个畜生、饿鬼什么的……就算是天神也还要接着受各种苦痛。所以唯有修佛、悟法,远离一切颠倒梦想,才能“究竟涅槃”,超脱出着轮回之外。所有佛教是否定人应在娑婆世界中达成永生的,如果世界是个众生皆苦的大监狱,在这个监狱里无休无止的受刑是什么很美的事情么?你在这个世界里堪于忍受诸苦恼却不肯出离,在佛家看来是最大的愚痴。这种思想显然是跟《西游记》中孙悟空的那个发心是格格不入,甚至截然相反。小说里写的明白,是因为他觉得活的太爽了,怕死,想永远活下去。这种“甭管成个什么,反正我得永远活下去”的追求,其实更接近道家,尤其接近明朝嘉靖年间,被“求长生”的嘉靖皇帝所扭曲异化的全真道。或者说的更确切一些,它是一种我们中国人特有的精神追求。“好死不如赖活着”“存在就是一切,一切为了存在。”如西游记里的悟空一样,中国人是把生存下去本身,作为生存的最高宗旨的。诚然“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大多数中国人在大多数时候是真的怕死的,所以“以死惧之”的帝王术才会在漫长的帝制时代如此管用。因为我们不同于大多数宗教民族,没有对彼岸世界和超脱于生命之上意义的追求。刘慈欣老师在《三体》中论证了人类道德的虚无,可是这个论证是建立在宇宙所有生命都把活下去作为最高目标这一基础上的,所谓“总比死了强”。但大刘老师的这套“一切为了赖活着”的所谓“宇宙常识”,真的是宇宙公理么?其实别说走向宇宙了,就算是在地球上,出了中国,他可能都没办法对这个问题达成普遍共识。来个基督徒,他会觉得,死就死,万古磐石为我开,让我荣归在主怀。来个佛教徒,他也会认为,死有什么可怕的?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去吧!去吧!去到超脱死生的彼岸!与众生一起去到超脱生死的彼岸!愿同证正觉,成大正果!)对“一切为了活下去”的执念,如此强烈的根植在我们思维意识中。也贯穿在西游记这本小说里。小说中除了个别女妖精馋馋唐僧身子、或如金池长老要钱不要命之外,大部分斗争都为了更长久的活下去展开——七十二变的目的是为了避天劫,王母娘娘的蟠桃、太上老君的金丹、镇元大仙的人参果、唐僧的身上的唐僧肉,都是明码标价,闻一闻能活多少年,吃一口又能活多少年。若问,在这么个吃人妖怪满地、扯淡神佛遍天的西游世界里,无休无止的活那么久到底有什么意思呢?第七回,孙悟空大闹天宫,面对前来救驾的如来佛,他发出灵魂拷问——我觉得这玉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凭什么天界归他掌管。《西游记》里扭曲的如来佛怎么说?“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夺玉皇上帝尊位?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也就是说,(小说中的)如来佛祖觉得:玉帝能管天界,就是因为他活了226800000年,跟三叠纪恐龙们一个岁数,合该“享受此无极大道”。元末农民起义军中,朱元璋远不是各部中最“修德”的,却是各部中最狠辣的。围攻张士诚的苏州,朱元璋军把住各个城门口不让老百姓出城逃难,最后活活把张士诚逼得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张士诚一看算了吧,我与朱元璋争天下,何必苦了一城百姓?就束手就擒了。被朱元璋屠了九族。苏州一带的惩罚性税收,则一直收到了明末。再后来,靖难之役,朱棣要夺他侄子朱允炆的天下,朱允炆有妇人之仁,送将军去讨伐还叮嘱“不要让朕背负弑叔之名”,朱棣就没这个讲究,率兵直捣南京,大杀给侄子卖命的建文遗臣,子孙男为奴、女为娼。发现他侄子生死不明之后,还搞了个明代版的海外追逃。再再后来嘉靖皇帝,搞了个大礼议事件残酷打压异己,可人家活得长啊,在位整整四十五年,后半段时间主要就是躲在宫里炼丹,想求个长生不死。所以仅从明代这一朝看,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择手段的活下去,活得最久就最正义,这的确就是大家都认的规则。所以炼丹画符写清词求长生这种事情,才在当时那样的大行其道。而在《西游记》原文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对于妖怪们吃唐僧肉求个长生不老这事儿,作者居然是不做道德谴责的,从不说哎呀你怎么能吃人呢,这太不文明了。没有,作者只是从功利角度,说这帮妖怪技不如人,最后都被猴子和猴子请来的救兵打死了,形神俱灭。可如果哪个妖怪真的能法力高强,先吃童男女、再吃唐僧肉,然后洗白吃人参果、太上老君的金丹、王母娘娘的蟠桃,这么一路吃上去,没人能管呢?那他就封神成圣了,弄不好过上一两亿年,他也成了玉帝。又会有(西游记里的)如来佛祖无耻的为他辩经,说什么他活得久,合该“享受此无极大道”。所谓“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么,猴子说的其实跟如来佛讲的一个意思。这就是西游记里的逻辑,一个酷似明朝历史现实,也酷似《三体》里黑暗宇宙的吃人逻辑。可是作者同样没有对这个逻辑进行贬损,更没有学鲁迅问一句“从来如此,便对吗?”他只是说就这么回事儿,然后说那石猴认了这个体系,既如此,那我也求个永生永世的活下去吧!我总觉得,一本《西游记》包含了两种互相抵牾的精神,一种,是后文会讲的、体现明朝知识精英闪现过的崇高的心学追求。而另一种,却是相当功利而世俗的,明代市井的“赖活着”哲学。两者一喉而两歌、并行而不悖、圆融共存,宛如我们自己的生活,这是读《西游记》的一大乐趣。而若仅以后一种市井哲学去审视,这本书酷似一本明代版、玄幻版的《活着》——在生存的追求以上,小说中找不到一个更高的意义在召唤主角。不,它有一种非常悲凉、残忍的底色——悲凉、残忍到宛如我们曾经历的历史。在读《西游记》第一回,孙悟空为了求永生,踏上冒险之路这一段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的想起荷马史诗中的《伊利亚特》,在那个故事里,希腊的英雄们为了实践诺言远征特洛伊,这个时候神使前来告诉英雄阿喀琉斯,说你如果选择参加这场征战,将会战死沙场,但是能获得无上的荣誉。如果选择不去,你倒是可以享受优长而安宁的寿命。可是阿喀琉斯面对这个神谕,面对命运留给他自由意志来进行的选择,他欣然选择了前者——拥抱死亡、战死沙场,去换取自己永世流传的无上荣光。在古希腊的斯多葛哲学当中,正因为人生苦短,那终将到来的死亡,才迫使人们去寻找、赢得一个高于生命、超脱死生的存在。这个存在,在古希腊是荣誉、在古罗马是自然法,在基督教世界是上帝,在佛家论述中是菩提。连未经污染的儒家哲学思想中,也有“舍生取义”的说法。它也是现代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所寻求的真理。它给了一切悲剧走向伟大的理由,让人类从渺小而短暂的生命中找到了意义。可是这种意义感,我们在《西游记》中是难以找到的,阿喀琉斯走向冒险的理由是求死,而悟空走向冒险的理由只是求生。我们不做价值评判,断言后一种立意等而下之。但我们可以看到,当悟空真的走完了这一条长达一百回的冒险路,最终封佛成圣的时候。有一个问题却被抛给了愿意深想一层的读者——悟空永生了,但他的初心真的达成了么?小说的第一回里,他在那花果山水帘洞里活了三五百载,日子逍遥快活,觉得实在没活够,才踏上了这条求生之路,可是一番冒险经历下来,他的最终归宿不是花果山,而是灵山。他也只是灵山诸佛中末位的小角色而已。那灵山宝殿中忝列末位编制的永生,真的有在花果山中与众猴逍遥快活、自在生活的有限阳寿活的更开心么?我们不知道。但我觉得《黑神话·悟空》给悟空安排的那个后传是符合情理的——大圣如果没有被活着的诸般苦难打断脊梁,压服住灵性,他终究会觉得,这辛苦算计、勉力拼搏得来的循规蹈矩的永生到底有何意义?还不如再反出天庭去呢!回花果山过那几日自由生活逍遥自在。放下永生,踏碎凌霄,只为得几天真正的自由快活,那也值了。《西游记》这个喜剧,其实是个比所有悲剧更大的悲剧——没有更高意义,只为活着而活着的永生,将不再是一种享受,而是为那些一心只求“赖活着”的人和文明最大的惩罚。你若永远只追求“赖活着”,就一定会有人用“赖活着”去PUA你。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按章回顺序解读西游记的第一篇,更多本系列的文章,请您翻阅之前的列表,这里只推荐最近几篇:长文不易,喜欢请三连,您的支持是我持续创作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