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rover(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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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弟子还是想不明白,出家人尘缘已断,金海尽干,长老他为何偏偏放不下一件衣裳。”“若不披上这件衣裳,众生又怎知我尘缘已断、金海尽干。”——据说,在《黑神话·悟空》的第一幕结尾,关于金池长老,黑熊精与观音菩萨,有这样一段对话。据说而已,这游戏我已经弃了,太难,实在是不适合我这种手残玩家。当有读者问,说这两句话里似有禅机,是啥意思。这一期的西游妖怪列传,我们不妨就来说一说,这个很多人读西游时经常忽略、又在《黑神话》中虐的我们生活不能自理的金池长老。在原著小说中,观音禅院是悟空开始护送唐僧前往取经路上正经遇上的第一难,但很多人读小说时很容易把它略过去,因为此难中兴风作浪的金池长老他不是个妖怪,而是个僧人,这就在很多人眼中没意思,因为西游记么,大多数人都默认是孙猴子打妖怪的故事。但如果你肯细读本回,却越读越会觉得毛骨悚然——这金池长老不是妖怪,却胜似个妖怪。首先是这长老能凡人之躯,已经活到了270岁高龄,而且直到唐僧师徒来的时候,还没有要死的样子,这就已经非常不一般了。更要命的是金池长老还相当之有钱,原文形容他的衣着时说“头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浑身都珠光宝气。后面把唐僧请到后堂去奉茶,拿出的宝器也是让“三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换句话说,金池长老人如其名,是个有钱的要命的僧人。如果故事中的观音禅院,是个交通要道上的香火鼎盛之处就罢了。可是小说里写的明白,这庙是个“寂寞无尘真寂寞,清虚有道果清虚”的所在,再加上里面的金池长老是个给黑熊精称兄道弟的主,很难想象这种寺庙会有多少香客。小说这里其实是给了暗示的——与央视剧版《西游记》不同,当金池长老惦记上唐僧的宝贝袈裟之后,他不是把两个心腹僧人广智、广谋叫到后面去开小会,恰恰相反,长老是故意半夜啼哭,慌的众僧都不敢睡,上去问他是何缘由?长老方才说不舍得那袈裟。然后徒孙广智就立马反应过来了,说爷爷你不舍得还那袈裟,把这两个行脚僧结果了不就得了?他师弟广谋又立马上前补了一句:“那个白脸的似易,那个毛脸的似难。万一杀他不得,却不反招己祸?”“依小孙之见,如今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三间禅堂,放起火来,教他欲走无门,连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见,只说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将我禅堂都烧了。那两个和尚,却不都烧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我天,你看这哥俩给领导出解决方案的速度,这哪还是修行僧人啊?专职劫道、杀人越货的梁山好汉来了怕也要甘拜下风。更关键的是,广谋出的这个主意,是让“东山的大小房头”一人一把柴,一起把火烧了,而寺内众僧听了他这个想法,一点心理障碍那是都没有啊:“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都道:“强,强,强!此计更妙,更妙!”遂教各房头搬柴来。”你瞧瞧这观音禅院行凶杀人的这个行动效率,全寺两百多号僧众主持长老但凡有个什么贪念,说杀人越货就杀人越货的行动速度,还有那一切行动听指挥、一点良心挣扎都没有的杀人越货效率……水泊梁山一百单八魔君来了都得跪下叫哥。你都不敢想象这金池长老统御观音禅院的这两百多年里,这一亩三分地到底发生过些什么。很可能,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观音禅院也不是第一次干了,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在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处,不仅住持富得流油,连每个僧人,都有二三十件袈裟,长老本人更是攒了七八百件。名为禅院,实为山寨,满口高宣佛号,一肚子男盗女娼。穿好袈裟的未必是高僧,也可能是强盗。这跟开路虎未必是名媛,也可能是女流氓,道理是一样的。更搞笑的是,西游第一定律:这禅院能如此为非作歹两百多年,明显是上面有人罩着的。匾额上写的明白么——“观音禅院”。这是小说里的观音菩萨在人间的一处私产。紧接着的后一回中,孙悟空因为打不过黑熊精,跑到南海观音菩萨那里去告状,从此点开了“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的大招。而有趣的是,那泼猴自己本来还想给他这一遭的行为做些辩护,说到一半,菩萨本人倒是一口就点破了:“你这猴子,说话这等无状!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来问我取讨?都是你这个孽猴大胆,将宝贝卖弄,拿与小人看见,你却又行凶,唤风发火,烧了我的留云下院,反来我处放刁!”你看人家菩萨,有话直说,就告诉你:我全程开着监控全程看着呢!她知道那金池长老是小人么?知道。知道当夜事情的来龙去脉么?也知道。那既然全知道,这“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怎么就不下界主动管管呢?怎么就能放任金池长老这小人在下界以她的名义为祸行凶、敛财无度两百多年呢?可是悟空,对这些统统没吐槽——刚从五行山下劳改释放回来,这里面的潜规则,他多少懂了一些了。因为观音禅院是菩萨的“留云下院”,那长老是菩萨的自己人,势力范围所在。不出事儿自然是权当没看见。甚至,菩萨可能明知金池长老是个多贪多欲的小人,却偏要用他管着自己的留云下院。正如古代的无数君主,明知桑公羊、公孙弘、来俊臣、索元礼乃至秦桧、严嵩们是聚敛之臣、酷吏乃至奸臣,却依然要用他们。因为古代帝制体系本质上是一个搜刮体系,不用聚敛之臣,朝廷的钱从哪儿来?不用酷吏奸臣,又怎么挟持百官?没了下界金池长老的多贪多欲、不择手段,观音菩萨又怎能在南海做得自己的大慈大悲?马仔与大佬,奸臣与明主,高大上与黑手套,两者本就是二元一体,互相成就的。打通了这个关节,你也就理解为什么黑风山一劫之后,菩萨要亲自陪着悟空下界去走一遭,还把如来赐给她的宝物之一——禁箍,戴到了黑熊精的头上,不仅没让悟空一棒子把这妖怪打死,还封他做了个“守山大神”?黑熊精等于虽然闯了祸,却还升了官啊!这哪里说理去?好多人读到这里犯晕,这观音菩萨编制给的也忒随便了点吧?再说佛祖给了仨箍,明确要用于取经项目,咋用到野怪身上了呢?其实这很好理解,取经团队刚走到黑风山,观音菩萨就意外折了金池长老。可留云下院还要有人管,守山大神还要有人做啊?菩萨必须得有这么个能给她在下界干脏活的黑手套。那既然这黑熊精与金池长老相熟,又颇有几分能耐。何妨就就近用他算了呢?而收黑熊精用了禁箍,这事儿到如来那里也好说,毕竟前一难里观音势力折了个金池长老么,佛祖总得让手下报销这个损耗。所以作者把观音禅院和黑熊精这两难连写在一起是有深意的。山还是那山,院还是那院,僧化为妖,在疯狂中毁灭,妖却又受戒成了僧,他日难保不混个观音身边人的身份下界继续作妖。黑熊精的明天,就是金池长老的昨天,就是灵感大王、金角银角、金翅大鹏、白象精、狮子精们的今天。一切都变了,但内在逻辑秩序,却又从来没有改变。小说中的这一切,一如现实中中国帝制社会几千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治乱循环。作为取经路上第二对“互文”的劫难(第一对是孙悟空与白龙马的“心猿意马”),黑风山与观音禅院的故事其实已经揭示了取经路上后来所有故事的同一个玄机——孙悟空的金箍棒能扫平一时一地的妖魔,却终究改变不了那个世界牢不可破的黑色规则与秩序。这一点,《黑神话·悟空》对黑风山重成妖界,黑熊精回来再度为妖的阐释,我觉得是很符合原著精神的。有关金池长老的玄机,本来写到这里就足够了,但有赖于《黑神话·悟空》的阐发,藏在金池长老这个角色身上的另一重意蕴被醒发了出来。“若不披上这件衣裳,众生又怎知我尘缘已断、金海尽干。”在佛教中,袈裟本来是僧人用以宣示自己“断离五欲想,不生贪爱”的简朴装束,穿这身衣裳的人,求的本应就是一个无所求。你看小说中的金池长老,一看到唐僧的锦斓袈裟,立刻就陷入了无边的失落、痛苦与嫉妒当中。“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么得做个唐僧?”旁边的小和尚都对金池长老的这份痛苦看不懂——“师公差了。唐僧乃是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你这等年高,享用也彀了,倒要象他做行脚僧,何也?”在旁人看来,金池长老远比那唐僧来的幸福,活了270岁,荣华富贵享用无尽,在人间还有代表观世音菩萨“行善济世”的权威,你嫉妒那唐僧干什么啊?可这小和尚不懂,正因为人人羡慕的福禄寿,金池长老都享用过了,他看到锦斓袈裟不再单单是一件锦斓袈裟。那是一种他人对你的身份认同。长老觉得穿上袈裟他就是唐僧。西游世界里的评价体系确实如此,甭管内心佛学修为如何,穿上袈裟,不是取经人也是。所以他会说“若教我穿得一日儿,就死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我就想穿着这身袈裟老死,让别人给我一个高僧大德的评价。我觉得这里面其实蕴含了一个很深刻的中国人思维的玄机——如那金池长老一样,很多国人看似对财富更加渴望,但内心深处,我们其实是更“求名”的——求一个他人对自己的观感、乃至盖棺论定。这一点,可能跟孔夫子的训教真有点关系——子路当年问他老师,如果卫君给您官做,您先干什么?孔子直接回答“必也!正名乎!”——先把意识形态、统一思想、别人怎么看咱的事情搞一搞么。又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名简直成了万端之首。所以中国古人的主流思想其实是非常“求名”的,名利名利,名在利前。说的就是这个事情。而这种思维方式,其实到了今天依然有传承,今天你去看社会上的很多人,表面上看他们就像金池长老热衷于收集七百多件袈裟一样,热衷于收集财富和地位,甚至为了这种收集很多时候不择手段。但这一番苦心经营,搞到最后,所追求的目的,无非还是裹着那身华丽的袈裟,显贵于人前。无论是开着豪车路虎横行霸道,还是过年在亲人朋友面前装作不经意的透露自己有编制、公务员的“高贵身份”。更有甚者在相亲市场上直接砸一摞房本护照,给对象做“高价值展示”。凡此种种,都是一身又一身的袈裟,我们看西游记小说,听到金池长老前脚刚夸耀自己的“七百多件袈裟”、后脚为了眼馋唐僧那一件袈裟时哭的求的跟孙子一样时,只觉得可笑。却丝毫没有发现,我们的人生,其实也在追求各种各样的“袈裟”中度过。名校毕业的学历,是袈裟。高人一等的工作,是袈裟。月入几万的收入,是袈裟。名车豪宅、娇妻幼子,是袈裟。网红打卡,潮牌名品,是袈裟。职称级别,他人论说,更是袈裟。我们总是痴迷于追求这些袈裟,幻想自己穿上它们时的“宝相庄严”。却早已遗忘了问自己,我们是否曾为追求这些“袈裟”而不择手段?或是为了借求这些袈裟,“只看一晚”,如金池长老一般卑躬屈膝、狂迷可笑?而这狂暴的欢愉,是否又会迎来狂暴的终结。观音禅院的那场大火,可曾已在我们人生的角落里燃起?其实无论佛教,还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信仰。所最轻看就是这些给外人看的“袈裟”,佛家讲“一念成佛”,阳明心学说“我心光明,亦复何言?”马丁路德说人是否配得救,取决于因信称义,而不是交了多少赎罪卷。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人,他的生活应该是洒脱、坦荡而又安宁的,因为我知道我哪怕破衣烂衫、乃至身陷囹圄,也不能减损我所信仰之事的荣光。而借着这份荣光,我的生活也早已被照亮。又何须理会他人的看法、世俗的论定,给自己找一件光鲜的袈裟,做自以为宝相庄严的包裹?“若不披上这件衣裳,众生又怎知我尘缘已断、金海尽干。”也许每个人心头,都住着一个金池长老,有一件舍不下的袈裟。我们毕生痴迷于它,却不知,在某个黑夜里,它将不再是福分,是祸端。本文5000字,且思且写的随笔一篇,愿您依然喜欢。写了这篇文,突然觉得大家的阅读、关注和打赏于我也都是“袈裟”了,那就不求了,大家随缘就好。
(#16267726@0)
Last Updated: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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