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群体之间的关键差别是他们的价值观、信仰、体制和社会结构,而不是他们的体形、头形和肤色。
——亨廷顿《文明的冲突》
各位好,昨天《当地铁小伙说“中国文化从来没有没落过”》一文,聊到了四大文明古国的事儿,连带着其实引出了另一个有趣的问题:究竟什么是“文明”呢?
这其实是一个很多人常说,但大多数人搞不清楚的词汇。很多人在使用“文明”这个词汇的时候是分不清它和国家、民族、种族等其他词汇之间区别的,另外一些人,则干脆把“文明”当做了一种夸赞——比如汤因比在描述他的文明形态史观的时候,曾经把“日本文明”单独算做了一个文明,很多中国读者对此就不服不忿,觉得日本蕞尔小邦,怎么能单独算一个文明呢?汤因比太抬举它了。
但比较有意思的是,把英语中civilization一词与易经中“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进行联系,强行将前者翻译成“文明”这个词汇的,其实恰恰就是明治维新时代的日本学者。
我们倒不必为此感谢日本人,因为这个翻译着实不算巧妙。
它割裂了civilization一词在英语中与其他相近词汇之间的联系,让我们对其意思产生了更多曲解。
比如,Civilis,城市化、公民化。
Civil law,民法、大陆法系。
Civil Engineering,土木工程、市政工程。
Civil war,内战
……
你还有没有发现,以civil为词根的这些词汇或词组,一旦翻译成汉语,就看上去有那么点关系,但似乎关系又不大。
内战、土木工程、文明这三件事有什么内在联系么?凭什么它们要共用一个词根?
那么,究竟什么是文明?
人不能想象自己所没有经历的事情,西方人对civilization这个词汇之所以敏感而强调,其实源自于他们的历史。在古希腊历史上,曾经先后爆发过两场战争,分别是希腊各城邦与波斯帝国之间的希波战争,和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与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之间爆发的伯罗奔尼撒战争。这两场战争分别被希罗多德的《历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录了下来。成为近代欧洲人学习历史时必须先学的两本书籍,地位大约相当于我们史学中的《史记》与《汉书》。但在对这两场战争的比较中,人们不免产生疑问:希腊人打的这两场战争,它们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又究竟为何而战呢?从希腊方来讲,这两场战争的主体都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国家,伯罗奔尼撒战争还好说一些,它是一个联盟对另一个联盟的挑战。但更早之前的希波战争却连联盟这个主体都没有,雅典和斯巴达这两个城邦之间连盟约都没有,但他们却在面临波斯帝国的共同威胁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选择团结在了一起,促使他们团结一致的那力量是什么?希罗多德说,这是因为身为希腊人,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不愿意成为波斯皇帝的奴仆,按照波斯人的方式去生活。也就是说,希波战争中让希腊各城邦团结在一起的,并不是国家、民族、盟约或任何一种当时可见、已知的概念体,而是另一种难以言说、但却又实际存在的概念。这个概念,其实就是文明。文明的本质,其实就是一种生活和行为方式,一种价值观评判标准。生活在同一个文明中的人们,他们对同一个事物的认知是趋同的,而不同文明对同一件事的理解,却往往迥异。比如古希腊各个城邦的人观察当时波斯帝国,会觉得波斯帝国的臣民活的简直生不如死、更不可思议,臣民必须匍匐在帝王的脚下表示绝对的效忠,其财产乃至生命可以被君主一言剥夺,有时甚至不需要基于任何理由。但是这种生活方式,波斯人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甘之如饴(相关描述,也可参见色诺芬的《长征记》)。所以古希腊与波斯,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明,它们之间的战争,就是文明之间的战争。双方最终争夺和保卫的,是人们将以什么方式生活、采用什么样的社会组织形式、怎样去理解世界等等一系列重大问题。而与之相对应的,那些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处于同一个文明当中的两个实体之间的战争,则一般被称为“Civil war”也就是内战。内战在原初概念上并不关乎人以什么方式生活这样重大的问题,它只是同一个文明内两个不同政治实体对利益的争夺。在西方,最早把这个概念辨析清楚,并提出“civilization”这个概念的,是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家米拉波。米拉波有一次与人辩论,在回答“法国人在收回了对国王的效忠后,为什么还要为国家而战”的时候,最先提出了文明这个概念。他试图说服法国人,从今之后,他们所保卫的并不再是国王的利益,也不是同时兴起的民族国家,而是一种“举止得体、合乎道德”的生活方式。人应当为保卫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战,保卫生活方式就是保卫自己的文明。米拉波在创造这一名词之后的不到十年时间里,“文明”一词就风靡欧洲,成了启蒙思想中的常用词。但他的理念对当时的时代而言,还是过于超前了,文明所代表的“生活方式”这个内涵并不那么容易被讲清楚。相比之下,普通民众更容易接受的是另外一个基于(哪怕是想象中的)血缘关系而构筑的实体,这就是民族(nation)。所以法国大革命最终开启的,是民族国家彼此争横、进行博弈的时代,而非“文明的冲突”的时代。但其实在同时代东方的传统中国,从希罗多德到米拉波,也许能更轻松的在知识分子中找到他们的知音。比如孔子就曾说过:“微管子,吾其被发左衽矣。”(没有管仲,我们就都去当野蛮人了)他在说这句话时,显然已经像希罗多德一样知觉到了在诸侯的各邦国、乃至周天子的天下之上,有一种更值得保卫的生活方式,这其实就是华夏文明。到了明末的顾炎武那里,这个思想被表达的更明确:“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异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你可以看出,顾炎武的“天下”,其实就是米拉波说的“civilization”,并且顾炎武进一步的说明了普通人对保卫文明的责任——如果是一家一姓的王朝破灭,肉食者谋之,老百姓吃瓜就行了。可是如果是一个文明被另一种比其低阶的文明所摧毁,那么所有认同此文明生活方式的人都有责任进行保卫。所以顾炎武的思想其实非常先进,放到欧洲的思想启蒙时代,妥妥的也是大咖。可是顾炎武的“亡国亡天下之辩”却并没有传开,乾隆年间甚至还进了焚字炉。原因在于满清帝王以及所有古代帝王并不想让老百姓把亡国与亡天下,或者说国家与文明分的那么清楚。他们总想把自己的王朝与华夏文明强行捆绑在一起。在帝王眼中,帝制治下的老百姓,最好是直接把王朝误认为是文明,在太平年月不参与分享利益,而到了外敌入侵的时候把帝王的私产当做自己的文明来保卫。所以让你分的太清楚,这不是耽误事么?于是中国对文明概念的启蒙,虽然比西方先知先觉,却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甚至直到今天,很多人还说不清“文明”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告诉我,你觉得怎样生活最好,我就能告诉你,你到底从属于哪一个文明。辨析了“文明”这个概念,我们也就得到了关于文明的三个推论:第一,国家之间应该平等,民族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但文明之间却是有先进与落后之分的。野蛮和文明是一对随时代而演化的相对概念。因为文明既然是一种生活方式,它自然包括了怎样协调社会的协作与分配的一整套认知。而协作和分配是有公平与不公平,人道与不人道的区分的。一个非洲土著文明,它抓住战俘之后的处理方式可能是把人烤着吃了,这种行为在一个现代文明看来就是不人道的。所以两者一旦相遇,落后的土著文明就从文明变成了不文明,势必要被后者所取代,或者至少要完成自我进化,才能跟上时代潮流。你不能狡辩说,搞舌尖上的原始人是我们的“文化”,必须保存!甚至,有些文明,如果人存而文明迭代,对其人民来说反而是一种幸运——毕竟从碳烤架上被抢救下来的食人部落俘虏,如果再怀念自己吃人的文明,就过于神经病了。第二,文明不像民族那样因为掺杂了血缘概念而难以发生变化,也不像国家一样可以通过军事等暴力手段完成骤然分裂与合并。因为它关乎的是文明每个人的认知,所以文明的分裂与合并过程是十分微妙的。同一个民族、同一种宗教、甚至同一个国家的人,都未必一定生活在同一种文明中。比如眼下正在打的俄乌战争,它到底如俄方的叙事者所说,是一场斯拉夫文明的“内战”。还是如乌克兰或西方论述者所言的,是俄罗斯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的文明间的冲突呢?我觉得,这取决于乌克兰人到底怎样看待自己的生活方式,到底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如果乌克兰人想过俄罗斯人那样的生活,共享他们的世界观,像俄罗斯人那样看待国家、民族、投票或新闻媒体的作用,那么说俄乌战争是一场斯拉夫文明的内战就应当是正确的。因为这场战争无论谁赢谁输,都不会从根本上改变那里的人们怎样认知世界,怎样过自己的生活。相反,假如乌克兰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出事习惯、组织社会的方式等等都已经接近或者正在向他们的西方邻居靠拢,俄罗斯发动战争的目的是试图以强力强行扭转这个趋势。逼迫这个国家的人们像俄罗斯人那样生活。那么即便战后双方领土不发生变动。这场战争也是一场“文明的冲突”。战争的惨烈程度可能会上升多个量级。因为侵略方所想改变、守卫者所想捍卫的,都是自己的生活方式。第三,正因为文明本质是文明中人们的生活方式,并不是越古老的文明就一定越好,更重要的是,能否与时俱进。因为人的生活方式是会发生改变和进步的,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如果在更新、更先进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的冲击下拒绝发生改变,它就难免遭遇淘汰,最终被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自己所抛弃掉。汤因比在他的文明形态史观中,历数了人类曾先后产生的28种文明,其中19个主要文明,分别是:第一代的埃及、安第斯 (印加)、苏美尔、米诺斯、玛雅、印度、墨西哥 (阿兹特克)、尤卡坦;第三代的西方、俄罗斯、日本、拜占庭、波斯、阿拉伯、印度教。此外还有四个“流产的文明”:爱尔兰文明、远东基督教文明、斯堪的纳维亚(维京)文明、腓尼基文明。以及五个“被遏抑的文明”:波利尼西亚、爱斯基摩、游牧(中亚)、奥斯曼、斯巴达。我个人觉得汤因比的这个对文明的分类是到目前为止历史学上对文明划分的比较客观的。但涉及到现代,为了简化起见,我们也不妨采用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一书中的分类法,既至少有12个主要文明,其中7个文明已不复存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古典文明、拜占庭文明、中美洲文明、安第斯文明),5个仍然存在(中国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和西方文明)——其实亨廷顿应该还少说了几个,比如至少应该存在俄罗斯文明和拉美文明。上述任何一种划分方法,都比只知道一个“四大文明古国”要精细的多,也开眼看世界的多。建议多了解一下。而就像亨廷顿所预言的,现代世界冲突的本质,其实是一种文明的冲突,简而言之也就是不同的人对怎么过日子才舒坦、怎样认知世界才正确的不同理解之间的冲突。而我相信,这场冲突的最终结果,是全人类将对怎样生活才是幸福、自由而良善的达成一个共识,也就是各个文明最终会交流汇通,最终达成共识,形成一种“世界文明”的最终样态。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让人觉得舒服的生活方式,也许表现形式是参差百态的(我们称之为文化),但贯穿于其中的逻辑,一定是殊途同归的,全人类终将归于同一个世界文明当中。最后,我想,人很多时候无法选择自己生活在哪里、更无法决定自己出身于在哪一个民族,甚至文化审美一旦形成,就难以扭转。但至少,你可以主动去选择认同什么样的文明观念,是先进的,还是落后的?是开放的,还是故步自封的?或者,更简单的说,你可以决定自己,以现代社会标准,到底活的文明不文明。今天既然谈到了文明,就放一首游戏《文明4》的主题曲,第一部获得格莱美音乐奖的游戏音乐《Baba yetu》好了。非常好听,推荐。另外深度用户欢迎扫码选购我的会员专属栏目,那里会给您提供更精品的服务:花5000字,总算讲清了到底什么是“文明”,愿您从这篇科普文中获得启发,感谢读完,长文不易,喜欢请三连,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