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了,今天不用那么早去学校,于是早上九点刚过就出门去理发。开车十来分钟到了永丽发廊,理发馆已经开门了。永两口子正分别给两个客人理发。永的客人是个白人老头,个子不高。丽的客人则是个国人中年男子,胡子拉碴的。很快那个白人理完了发,他起身付钱,还给了永两只笔,一支黑色一支红色。说一个送给他,一个送给丽。白人老头走后,轮到我,我脱了帽子,把眼镜摘下,和手机一起放在座位前的小台子上。然后一屁股坐进理发高脚椅子里,回头笑着对永说,这“洋白老”挺客气的呀,还送礼物给咱们理发师。永一边给我围上剪发围布,一边和我闲聊,说这个老头做生意挺有钱的,冬天住在美国那边,我问是加州么?他说不是,是佛州。我说,那就是加拿大雪鸟了。又说,我不喜欢南方的闷热潮湿,我更喜欢加拿大的冬天。丽插嘴说,像是国内东北人去海南。我和永都笑了。永和丽都是是沈阳的,他们独生女的女婿是我家乡郑州的。所以,来永丽发廊理发,有时候也会说起点老家的事情。
刚来加拿大那会儿, 家乡似乎只有郑州。时间长点,所有河南人都成了老乡。再后来,遇到中国北方人,似乎就是老家的亲人。十年以后,回国的次数渐渐少了,不知不觉中,以为只要这人说了普通话,都可以搂着脖子对他说,哥们咱们是一伙的呀。到了今年,来这里二十四年了。对我来说大陆来的、广州来的、香港来的、台湾来的、马来来的,无论你讲普通话、或是国语、或是粤语、或是闽南话,似乎都成了我内心认同的一种暗号。年岁越长,乡情也渐渐的在内心扩大泛滥开来。
永开始用推子和剪刀在我头上娴熟地舞动着。丽的那个客人理完发,和丽闲聊。讲的是他脖子后颈上长了痦子,最近做手术去掉了,花了不少钱,但摸摸皮肤下面似乎还有个小疙瘩。丽摸了摸说,哎呀,真是的。然后接着说,我老公也割了痦子,他就没有这个疙瘩,你可得找医生说道说道。永插嘴说,我里面也有。于是丽过来,在他老公的原痦子处摸了摸,说果真还有。永说,医生当时就嘱咐,手术两周后,要经常按摩那个地方,就不会有疙瘩了。然后他指着我说,这个也一样做了手术呢。我伸手往我脖子后边摸了摸,我倒是没有任何疙瘩。说起割痦子是去年夏天的事了。一次来理发,和永闲聊,说一直想要理个寸头,但脖子和耳朵后边各长有两颗黄豆大小的痦子。理了短发,就难以掩盖这颗个丑陋的东西。永说,割了呀。然后又说我后边以前也有一个,后来越长越大,我索性就去做了手术。于是永给我那个给他做手术的医生的地址。后来,我就约了医生也把两颗痦子去除掉了。
我两周理一次发,下次理发应该是大年初二左右。害怕来了又不开门,就问永过年是不是要休息几天。丽抢着说到,不休息不休息,一切照旧。我说,国内的理发店大概都要过了十五才开门。说着心里突然有些想起故乡的年来。
在国内那会儿,到了腊月,年味就开始越来越浓。上班也没什么心思,早早地就开始讨论过年的话题。那时还不时兴出门旅游,也就就是心里盘算着初一要给谁拜年,初二要不要和老婆回她的娘家,老婆娘家远,去一次不容易。初三按理是上坟,但那时父母都还健在,父母的父母去世的都很早。于是我家没有上坟的安排。就是母亲会在初三给姥姥找个十字路口烧烧纸。初四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就是不停地在朋友、同学、同事、和亲戚之间串门。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地请客喝酒吃饭。当时作为一个“时髦”的后生,对于过年的“陋习”总是诟病,现在想起来,诟病虽诟病,但还是每每都把过年当成了一年最大的事情。
每到了腊月二十七,就会突然想起来要去理个发,因为老话说“年二八,剃傻瓜”。于是急急忙忙赶到理发店去,理发店门口已经排了很长的队。其实,倒也不是全为了那句话去理发。一个原因是因为过年后,理发店都要关门。开理发店的要不是外省南方人,要不是乡下人来城里学了理发的手艺讨生计的。他们都要回家过年,往往是过了十五才会回来。再说,过年除了穿新衣服,也要理个发,精精神神儿地过新年,讨个好彩头。
永帮我理完发,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发型,挺满意。对永两口道了谢,穿上衣服付了钱,出门时回头抱了抱拳头,说先给二位拜个早年,我们过年后再见了。永笑着说,也给你拜年。丽在一旁咯咯直笑,说,这年也拜得早了点。永和我都笑了。
出了门心里就想,在这里理发有很多年头了。疫情三年,永丽发廊关了门,好在好友科里喜欢理发,于是我就找他理。科里家里两个小家伙,加上他父亲和兄长的头都是他伺候的。他的很多朋友也都找他理发。有段时间,他对干了三十几年的工作厌烦了,甚至想辞职专门做理发师。为这事,他还专门找我商量,我劝他说,那份工作虽然不是高薪,但薪水也不错。一大家子人要他养活,那可是饭碗,别轻易就碎了。疫情过后,习惯了科里的手艺,也还是两三个星期就麻烦他一次。不是为了省钱,那时觉得好友嘛,麻烦就是增进友谊的一个过程。去年八月,科里交了女朋友,生活忙碌起来,找他理发,总是说没时间。我笑着骂他重色轻友,他也不回嘴,总是笑呵呵地说下次下次。于是我就又回到了永丽发廊。
不像国内,加拿大理发后洗头似乎是一种奢侈,价钱也不菲。所以绝大多数男士理完发,径自回自个家洗澡。我出了理发馆,去了附近的一家健身房。今儿不健身,只是洗澡,把头发茬子洗干净喽。洗完,顺便进了桑拿室蒸一蒸。一进门,吓了一跳,我靠,迎面看到五个“洋白老”并排坐在木凳上,白晃晃毛茸茸的下坠肉体,向我展现着岁月的无情。其中一个老哥说他明天就75岁了,其他几个人都祝他生日快乐。他边上的那个开玩笑地对他说,要不要明天送个小妞给你。当然他说的不是“小妞”这么文雅的词,而是一个用生理部位代替性别的荤词。其他老头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说送了也没用。那过生日的老头说,你咋知道,不行,我们试试?大家哈哈大笑,我倒是没有感到一丝的下流出来,反而生出一种悲哀。然后他们就说到了退休金的事情,似乎说七十五以后就可以免交一个什么税。一个看起来年轻一点的没听清楚,以为是六十五,就插话说,我下月六十五了。七十五的那个老家伙,说,傻逼,是七十五啊,你以为加拿大政府是善茬儿吗?六十五的那位不笑了。我觉得自己身体比大多数年轻人都结实,对照着他们臃肿的身材,心里感叹着他们的衰老。但突然想到,自己下月就五十九了,比他们年轻不到哪里,也算是老家伙了呀。于是惶恐起来,暗暗地对自己说坚持撸铁呀!希望等我六十五,七十五,不要像他们那样,裹着一身的脂肪赘肉,没有情欲却又说着黄色的笑话。转念一想,苍天饶过谁,衰老和死亡或早或晚,可能会推迟,但永远不会缺席。哎,还是抓紧学会与衰老和平相处吧。
出了健身房,嘴里嘀咕,不就是理个发,洗个澡,咋就生出这么多的唏嘘感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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