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三联书店2011年版,以下称余英时书),近期读完第三遍。最近,结合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以下称钱穆书)两宋部分,又重读了部份章节。这篇读后感,无力详尽讨论重大学术问题,仅结合钱书粗描朱熹生活在怎样一个历史世界,为感兴趣的读者提供一个简要的导读。
相对于此前强盛的李唐王朝,赵宋王朝在内外均可谓积贫积弱。在内部而言,终年闹穷,而且愈闹愈凶;就外部而言,积弱不振。
先论北宋。宋太祖、宋太宗通过“杯酒释兵权”等一系列措施,基本解决了地方割据的问题,重建了一个像样的中央政权,并借此统一了南方各国。但是,就对北方的异族政权而言,却是永远的伤痛。先有契丹,宋太宗两次亲征,均大败而归,甚至其死也传言为箭疮所致。再有西夏,即使是范仲淹、韩琦那样的名臣到陕西主持兵事,也只能是以合议了事。待金兴起,连宋灭辽,终有靖康之耻,徽钦二帝及后妃、太子、宗戚三千人被虏,北宋灭亡。
次论南宋。高宗被金追至海上,终在临安建立南宋朝廷,虽有所谓孝宗朝中兴,但对金称臣,称金主为“叔父”、“伯父”,岁贡金银、绢。即使在刘錡顺昌大捷、岳飞郾城大捷之后所达成的合议,也是如此。最后,也终于为蒙元所灭。
再论原因。一是“中央集权过甚,地方事业无可建设”。如地方官分“亲民”、“厘务”两种。亲民官全由京朝官差遣,不设正官。而厘务官专治一事,直属中央。因此,所有的地方官,在性质或名义上,均全属中央,而没有正式特设的地方官负责。尤其是在各路设转运使,令地方金谷财货全集中央,不使地方有余财。带来的结果就是,靖康蒙难,“心脏受病,而四肢便如瘫痪不可复起”。
二是“冗兵”、“冗吏”导致财政不堪重负。就北宋而言,由于当时北方粮食依赖于漕运,故京城不得不定于开封,直接暴露于北方游牧民族铁骑的威胁之下,故而京师不但需要从地方调集精兵拱卫京师,而且还需要恪守收复北方失地的祖训,导致冗兵无法裁撤。而依赖士人阶层进行统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也导致冗吏无法减少。
三是就南宋而言,高宗由于畏惧金人送回钦宗,争夺其帝位,故而在大捷之后仍力主合议。就财政而言,一边要屈膝求和,为奉岁贡,只有敲脂剥髓;另一方面,为养兵自守,则财政负担可想而知。
从赵宋朝廷对士大夫的态度而言,有惩于唐末和五代十国藩镇割据、军人专政的前车之鉴,宋王朝历世相传的一个家训就是不能再让军人操握政权,优待士大夫,永远让文人压在武将的头上。如宋太祖谓赵普:“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用儒臣,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之十一。”又太祖有誓约,藏之太庙,云:“不杀大臣及言事官。”(钱穆书第540页)而之所以优待文人,其缘由在于,政权的建立,必须要有相应的社会基础。而赵宋王朝建立时,一方面既不像李唐王朝那样可以恃关陇集团和山东门第为社会基础;另一方面,又害怕唐末五代以来的骄兵悍将随时可以颠覆其政权。在这种形势下,他们需要得到士人对新王朝的认可。(余英时书,第205页)
按钱穆的说法,“宋初文臣,出五代南唐之遗,皆猥琐浮薄,无堪建树”。唐时宰相与天子坐而议事,到宋初变为上奏。但是,历经五代十国的社会动乱,天下思定,而军阀的割据混战,也令社会普遍呼吁文人阶层复出,重整社会秩序。赵宋王朝重整、重视科举取士,使得普通的士人,可以经由读书、科举这一途径,一举而进入权力中枢,有机会实现其抱负,也增强了士人阶层对于重建社会秩序的责任感。(余英时书,第211页)就科举取士而言,陈寅恪将唐代进士概括为“放浪不羁”、“浮薄”,对国家政权毫无认同感,黄巢进逼潼关,仍然“领取嫦娥攀取桂,任从陵谷一时迁”(余英时书第20页,引黄宗羲语)。宋代士人,则“以天下为己任”。
缘由在于。李唐王朝,以门第为基础,门第中人也以为“天下”是他们的。而出身寒门的进士,平时为门第中人轻鄙,存在严重的自卑感,未及第前“干谒”乞怜,及第后则轻狂自大。不但不可能有宋代士人那样“担当天下”的意识,甚至也不可能对李唐王朝产生真正的认同感。(余英时书,第214页-第216页)而在宋代,门第制度已经基本不复存在,在士这一群体内部,已经没有“门第之士”和“寒微之士”的区别,只要取得进士身份,成为“士大夫”之后,其权力是一样的,其所负的责任也是一样的。相应的主体意识就这样发展起来了。
而士大夫作为政治主体意识的显现,我们所熟悉的即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实际上,最为突出的则是王安石,其在《虔州学记》中曰,“士”之“道隆德骏者……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就他个人而言,与神宗皇帝,“安石性刚,论事上前,有所争辩时,辞色皆厉,上辄改容,为之欣纳。”(余英时书第225页,引陆佃《神宗皇帝实录叙》)而他们的政治意识,也不限于国家大事,而是“儒者在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如张载门人吕大钧、吕大临兄弟,在关中建立“乡约”,实践张载“纵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的思想。(余英时书第218页)
宋初,并无国是一说,在皇帝之下,杂用各派大臣,令其相互牵制,最终皇帝决策。如曾公亮对神宗说,“真宗用寇准,人或问真宗,真宗曰:且要异论相揽,即不敢为非。”仁宗朝,针对有人劝其收揽权柄 ,凡事皆从中出,勿令人臣弄威福,仁宗曰:卿言固善。然措施天下事,正不欲专从朕出。若从朕出,皆是则可,有一不然,难以遽改。不若付之公议,令宰相行之。行之而天下不以为便,则台谏公言其失,改之为易。也就是说,朝廷用人,兼纳各派,令其相互牵制,而君权超于党派之上,发挥最终仲裁者的作用。而就体制而言,宋代祖法,台谏官必由皇帝任命。如仁宗言:“宰相自用台官,则宰相过失无敢言者。”
但是,在神宗决心变法之后,情势发生了变化。就变法而言,在士大夫中,存有革新守旧之争,代表人物分别为王安石、司马光。神宗要推进改革,就需要解决路线之争,否则群议汹汹,改革将难以推进。而国是的定夺,正是为了这一问题的解决。
国是之说,源于刘向《新序》卷二《杂事二》。其要点在于,国是应由皇帝与士大夫共定。而国是自身,即是现代体制中的“最高国策”或“正确路线”。而国是一定,自然不能再“异论相揽”。北宋一朝,神宗变法之后,国是就是王安石新法。其后宣仁太后、钦圣太后听政,是对这一国是的反动;而哲宗“绍述”神宗之“圣”的“绍圣”,徽宗绍述,则是对这一国是的继承。南宋一朝,国是为和、守还是战,最早由李纲提出。而和议国是,则由高宗、秦桧共定。
国是在政治上的主要影响如下:一是宰相要对国是负责,与国是共进退。因此,宰相一定会千方百计维护其国是。如神宗死后,宣仁太后听政,推翻变法国是,而后蔡确罢相。哲宗绍述神宗之圣,也尽罢守旧派的元祐党人。在南宋高宗一朝,秦桧为相,也是以议和这一国是为基础。因此,在《遗表》中,临死还念念不忘“谨国是之摇动”。
二是国是确定后,皇帝、执政大臣均不可违背,进而也就成了党争排斥异己的利器。如《宋史》卷四七二《蔡卞传》云:(绍圣)四年(1097),拜尚书左丞,专托“绍述”之说,上欺天子,下胁同列。王安石也以“正邪分别敌我”,司马光一派则以“君子小人”分辨敌我,从道德上攻击政敌。更甚的则是,蔡京在崇宁朝以正上、正中、正下及邪上、邪中、邪下分别敌我大臣,各依等级定赏罚。最终的结果,就正如朱熹所言,“惟其不合于天下之所同,而强欲天下之是之也,故必悬赏以诱之,严刑以督之,然后仅足以截制士大夫不齐之口,而天下之真是非,则有终不可诬者矣”。
三是成为权相打破成法,控制台谏,打击异己的工具。神宗为了消弭朝廷上反对新法的议论,将推荐台谏之权付与王安石。后世的权相,如秦桧、韩侂胄,即利用所控制的台谏排斥异己。如朱熹的父亲朱松,即被秦桧的台谏爪牙以“怀异自贤,阳为辞逊”之罪而辞之外郡;而朱熹自己在六十七岁这一年,也被韩侂胄的台谏斥为“伪学”,以“落职罢祠”结束了他的崎岖宦途。(余英时书,第245页至第249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