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勾魂浪天涯——永恒的牧歌
在所喜欢的众多音乐作品里,有的旋律是永驻心底挥之不去的。无论身处何处,每当那旋律在耳畔在脑际升起时,人在瞬间就陷入某种意境而被带去另一个世界,往往还会触发对往事的回忆、有关画面的冥想、心境的治愈与感怀……于我而言,源自东蒙的《牧歌》就是这样的一首曲子。
男声独唱《牧歌》: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银,撒在草原上多么爱煞人。”
那高亢,悠长,舒缓,寥阔、旷远的旋律,似有飞越时空、穿透人心的力量,触及内心最柔软之处,仿佛歌里的白云也将人的思绪带去了无边的远方,让灵魂放浪于天涯……
记忆中,第一次听到这首独唱版本,还是在读小学低年级的70年代,经常爬上一棵高大的枇杷树玩,有次在树上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这首《牧歌》,那是几百米之外小河对岸一所中学高音喇叭所播放的“每周一歌”。随那歌里渐渐远逝的尾声眺望着远方,就像望见了远去的羊群和牧人似的……
第一次听就觉得特别,因为那年代天天听到各处高音喇叭播放的,基本上都是铿锵的革命歌曲,唯独这首《牧歌》优美的抒情曲调风格迥异,与时代氛围明显不同:居然没有任何政治字词,全是对大自然的讴歌!歌词还那么的简单、通俗易懂。
但听多之后,总觉得歌里似乎有种隐藏的味道,那是深情里带着些许忧伤、沉郁、苍凉、惆怅的韵味,虽从歌词里看不出来,可旋律仿佛为暗自神伤或孤寂无助的悲情者所写,蕴含着一种慰籍和治愈的力量。当然,那时我也不懂,只有一种朦胧的感受,但也从此埋下了曲意之谜。后来一直喜欢听及收藏各种版本,随着岁月的流逝,那种特别的韵味也被不时的体验和印证着,竟为寻谜走过了几十年的悠长心路……
所收藏的版本里除了独唱歌曲,还有改编的合唱、钢琴曲、小提琴曲、马头琴曲等等,现在也时而在听着。
早期的《牧歌》钢琴曲:
最早的小提琴独奏曲是沙汉昆1953年创作的,他当时还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在读学生,是作为毕业作品来写的。2019年他在上音主办的研讨会上坦承:构思《牧歌》时并未见过大草原,是从纪录画面片以及古歌谣《敕勒歌》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中获得的灵感。他还提到:“作品写好后,首先在‘学习演奏会’上演出,得到的不是好评,而是‘软绵绵’、‘小资情调’等一大堆非语…”。作品直到1957年才由陈又新演奏并在上海电台首次播出,后来很多演奏家陆续推出了各种演绎版本。下面是其中一个版本:
小提琴独奏《牧歌》
加拿大温哥华的美女Lucy Wang的小提琴演奏视频,堪称既养眼又悦耳:
不过,个人觉得小提琴的音色还是较偏于表达优美,只有马头琴声,才能演绎出那种广袤时空下无边的苍凉感:
马头琴演奏《牧歌》主调
说到合唱版本,不得不提著名女作曲家瞿希贤在1954年编曲创作的无伴奏混声合唱版,歌词由海默改编。这版充分展现了合唱的魅力,相比独唱多了层次和雄浑之感,纯人声所营造的音乐氛围使人感受到苍穹之下的草原画面更加悠远辽阔、无边无际,歌声如天籁一般,至今仍然经常出现于各种合唱节目表演的曲目中,没听过的一定要听听:
无伴奏混声合唱《牧歌》(瞿希贤作曲,海默作词)
“翠绿的草地上,跑着白羊;羊群像珍珠,撒在绿绒上。无边的草原,是我们的故乡;白云和青天,是我们的蓬帐。早霞迎接我,自由地歌唱,生活是这样幸福欢畅”
个人感觉,改编成合唱版后的《牧歌》主调依然,但韵味有了些许变化,原本暗藏的忧伤貌似被弱化了,而凸显加强了对大自然讴歌的主旋律,变成一种全新的韵味,让人更多地沉浸于大自然之美和人生的幸福,人间痛苦也仿佛随着羊群远去。
其实,瞿希贤在创作此版前后与沙汉昆一样都没去实地见识过大草原,创作冲动的由来有点偶然。1954年的一天,作曲家安波去她家,她拿出一本安波编写的《东蒙民歌选》,想挑几首唱来听。没想到他们竟从头唱到了尾,完全被歌中的草原风情迷住了,最后每人圈出三首认为是最动人的,有一首歌被划上了两个圈,这就是《牧歌》。合唱版几乎是瞿希贤音乐创作的巅峰之作,后来虽然也创作过不少作品,包括《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瞿作曲,管桦作词)、合唱《乌苏里船歌》等名作以及有争议的作品。
我在听过多个版本之后,原曲的忧伤内核之疑仍然未解,后来在陆续查阅和搜索资料后,才从纪念安波的文字资料中打开了缺口,得知了《牧歌》的由来并解开了谜团。
安波,曾经大名鼎鼎的音乐前辈,是延安鲁艺出身的“革命艺术家”,同时也是非常热衷并擅长采集民间音乐的搜曲者。他在战争年代通过采风抢救过不少散落濒临失传的民歌,其中就包括这首《牧歌》并经历了波折。
那是1947年,安波奉命去东北组建鲁艺分校时,念念不忘抢救挖掘民间艺术,亲自率领蒙汉两族学员组成的工作队,远程深入草原牧区搜集民歌,亲耳聆听民间艺人的传唱,通过现场记谱和歌词记录及蒙汉文翻译,收集了很多内蒙民歌。不巧的是,在后期资料整理过程中,经手的队员发现《牧歌》的原始记录被弄丢遗失了,便凭着对旋律的记忆重新记谱。歌词也是新填的,因为采集时记录的原歌词记不太清也不齐全,他们也觉得那歌的背景故事过于悲伤,于是为了便于传唱就填了新词。另外,因为新歌词改变了原歌风格,他们把歌名也改成了《牧歌》,这就是目前公众所流传的《牧歌》官方版本,而非原来所记录的民间版本。
草原采风的结果在50年代初形成了一本书:《东蒙民歌选》,算是蒙古族历史上的第一部民歌集,也就是前面所提瞿希贤创作合唱版冲动的来源:
多年之后的80年代,中国又花了大量人力和近30年时间,才完成了按省地编排的30卷《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其中就有内蒙的上下两卷。弄来这两本书后,根据别的资料翻查到此书收录了原版歌,歌名叫《乌和尔图和灰腾》,这其实是个地名,显然是蒙文音译为汉文的结果。
以游牧为生的蒙族人,不像大多数长年或祖辈聚集定居于城乡的其它民族,除了言传身教,还可以靠书籍文字资料的印刷传播来传承民族的历史文明。对他们而言,“民歌就是历史,民歌就是民俗,民歌就是哲学思想,民歌就是美学理念,民歌是草原文明的渊薮,蒙古人心灵的依托和归宿。”故了解其历史和传说,民歌就是重要的信息来源。
天天游走在无边的绿野之上,长短调歌声就是蒙族牧人情感心绪的抒发,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均会放声高歌,诉之于天地。
那么,《牧歌》原版内容究竟是怎样的以及有何背景故事呢?根据所收集到的多方资料理出了一个大概。
安波率队采录《牧歌》时,所去的地方是蒙族巴尔虎部落,他们的祖先原属贝加尔湖畔最古老的古代部落之一,后经战乱以及上千百年的演变才迁移至东蒙呼伦贝尔草原。据记载,所记录的传唱老人正是原歌者的后人,她向安波及其队员讲述了歌曲的由来。其父年轻时是位牧民帅哥,是远近闻名的长调歌手也擅拉马头琴,曾与一位牧主美丽的女儿相爱。但姑娘也被一家有钱有势的贵族人家看上,便用计将帅哥征召入伍当兵,将一对恋人分离。帅哥走前将戒指和一对耳环作为爱的信物留给恋人,离别那天两人依依不舍,姑娘送了一程又一程走了很远……
从军几年后,帅哥返乡时发现刚刚发生过一场大火灾,牧场到处是过火后焦黑的惨景,他在寻找中从尸体下翻出了戒指和耳环,确证了是惨死的恋人,眼前一黑,昏倒在地……在亲手葬恋人时,巨大的悲伤令其发出凄厉的呼号,回荡于宁静的旷野,随之,一股悲怆、凄凉的长调歌声从他的喉咙流泻出来,飘出很远,很远。
大火让那地方几乎每一户牧民的家里都有罹难者,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思念死难的亲人时,他们就吟唱帅哥唱出来的这首充满悲戚的长调歌曲——《乌赫尔图·辉腾》,蒙语歌词大意:
每天见到的乌赫尔山和辉腾湖在哪?
我活蹦欢跳的妹妹,没想到被野火吞没
去年的今天我们在这里一同放马,现在却只有我独自一人
戈格查勒陶勒盖前,火焰渐渐下沉
美丽可爱的小妹,沉潜在我心中
站在这里,我无限怀念你……
寻寻觅觅,搜搜找找,终于,从一部涉及此曲故事的蒙语纪录片中,找到了至今可能是最接近原曲的蒙语版本:《乌赫尔图·辉腾》
一听到这原曲调,人就被那凄怨的长调和哀婉幽悠的马头琴音完全震撼了:这就是我一直想找来确证的忧伤原味啊!儿时的朦胧感受、多年的疑团至此一曲终解,真相大白!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任新思旧念如潮涌来,沉浸入曲,静寂发呆……
长调歌曲,只有蒙语才能唱出原味。另外,蒙族牧人的歌喉从小就是在几乎无人的原野上高歌炼成的,其音域的恢阔、音质的穿透力,非城市校园教室内练唱出身的歌者可比,不同环境的造就赋予了不同的秉性和气质。蒙语《牧歌》有不少蒙族歌手演绎过,作为文末终曲,再来听一款这首永恒的牧歌:
蒙族女声《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