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中东之行的时候,我最想去的一站是马萨达,最期望看到的是马萨达日出。
凌晨5点,起床,收拾利索,离开阿拉德,黑暗中沿着小路驱车穿越犹地亚沙漠(Judean Deseart),不到6点,我们来到马萨达西门营地大门外。
6点营地准时开门,映入眼帘的第一个警示就是此处禁飞无人机。
马萨达(Masada),在希伯来语里是要塞的意思,虽然其山顶只有海拔50多米,但山脚海拔负四百米,高低落差超过450米。
我们仨在薄薄的晨曦中,顺着羊肠小道一路攀爬上去。
天色渐亮,眼前的沙漠在光线的变幻下,颜色从灰色慢慢变成橘色,再慢慢变成黄色。
马萨达山顶呈菱形,大约450米长,300米宽。
2000年前基建狂人希律王在此依山而建了一座雄伟的冬宫,寝宫,大殿,蓄水池,储粮室一应俱全。
希律王死后,这儿被罗马帝国占领。
公元66年,犹太奋锐党(Zealots)爆发了反抗罗马人的起义。
奋锐党,是当时犹太教里比较激进的一个派别,他们憎恨罗马人的统治,通过恐怖主义和秘密的暴力行动来推动计划。
公元70年,刚刚登基的罗马皇帝韦斯巴芗(Titus Flavius Vespasianus)派长子提图斯攻破犹太人占领的耶路撒冷,幸存的奋锐党人拖家带口撤退至马萨达,他们在昔日的希律宫殿修建防御工事,这儿成了犹太人的最后一个堡垒。
至今为了纪念提图斯率兵攻占,摧毁耶路撒冷,终止犹太人大起义的提图斯凯旋门,依然矗立在意大利的古罗马广场。
公元73年,罗马总督Flavious Silva率领罗马第十军团,大约10000人包围了马萨达,他们围绕山顶构筑起一道3英里长的城墙,设立了8个军团营地。由于马萨达气候干燥,即使历经2000年的时光流逝,今天我们居高临下,依然能清晰地认出当初罗马军团的营地位置。
那些罗马士兵早就烟消云散,但他们的营地,却像镶嵌在大地上的棋盘,永远留在了苍茫无际的沙漠上。
马萨达地势险要,守卫的犹太反抗军准备了充足的粮食和饮用水,但最终还是抵御不住强大的罗马军队的攻击,堡垒被攻破的前夜,起义军首领Elazar ben Yair召集坚守在马萨达要塞的大约960名男女老少,发表了至今仍然被以色列人铭刻在心的著名演说:
“我们是最先起来反抗罗马,也是最后停止抗争的人。感谢上帝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当我们从容就义时,我们是自由人,不论敌人多么希望我们活着做俘虏,但他们没有办法强迫我们。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打败他们,但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与所爱的人一起去死。让我们的妻子没有受到蹂躏而死,孩子没有做过奴隶而死吧!……我们宁愿为自由而死,不为奴隶而生!”
因为犹太教不允许自杀,自杀者不能上天堂,于是他们用抽签的方式选择了十位男人,先让每一家的男主人挥刀刺死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儿女,然后由抽中的十位分别杀死所有的男人,最后这十位再抽签一次,抽出一位,让他杀死其余的九人,最后自杀。。。。。。
第二天一大早,罗马军队开始进攻要塞,没想到整个要塞一片寂静,迎接他们的除了烧成焦黑的城堡,还有960具尸体,犹太人烧了一切,却留下了粮食,只是为了向罗马人表示,他们不是因为弹尽粮绝才选择死亡。
犹太反抗军里的两位妇女和五个小孩因为躲在一处蓄水池里,而得以在集体殉难中幸免,其中一位妇女历经艰辛,找到犹太历史学家约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向他叙述了亲眼所见的一切,后世才从约瑟夫斯的记载中,得知了马萨达的惨烈,而从此,犹太人也被罗马人驱离了家园,远离了迦南这块土地,一直到2000年后,才有了以色列的建国,才有了犹太人的再一次回归。
沉寂千年的马萨达直到20世纪才在英国考古学家的挖掘中被发现,2001年,这儿被联合国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马萨达共有东,西两个入口,但两者距离很远,开车需时2个小时。从东边走,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蛇道,我们选择的西门路线,是罗马人当年攻城的道路,道路比较陡峭,但只需要半个小时就可以登顶。
毕淑敏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马萨达永不再陷落》,但曾经在西藏当过几年兵的她,却是坐缆车上去的。不过因为缆车8点才对外开放,所以她并没有看到著名的马萨达日出。
赶在日出之前,我们登上了马萨达山顶。
等待日出的时候,父子俩在交谈。
儿子问:爹地,如果马萨达城破之前,我俩都在那900多人里面,你会忍心杀我吗?
LD说:我宁愿让你杀了我,但想到你杀了我以后,你还是要被其他人杀,那还不如亲爹我动手呢,起码你不会那么疼。
公元73年4月15日那夜,那些走向自己妻子,儿女的男人需要多大的决绝之心,才能挥动手中的刀啊?那经过2次抽签最后被选中的那个男人,看着自己的亲人,战友都躺下来,他还要一个个翻检尸体,确认无人挣扎后,再在黑暗中四处跑动,将沉寂的房子一间间点火焚烧,忙完这一切,晨曦初现,只是他再无暇欣赏了,他还要完成最后一项工作,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马萨达的大地,那天的太阳应该比我们眼前的更加绚烂吧。
和我们一起赶在日出之前登上马萨达的还有一大队中学生,男男女女,青春无敌。
以色列建国以后,“马萨达绝不再陷落”成了以色列国防军新兵誓词的一部分,马萨达这个地方,也成了以色列国家精神的象征,每一个学校都会组织学生来此学习“马萨达”精神。
当前方的太阳露出地平面的一刹那,唧唧喳喳的女孩一下安静下来,男孩们面对着东方开始吟诵。
为了表示隆重,每一位男孩都佩戴着正统派犹太教徒在特定的宗教仪式上佩戴的“塔利特”和“泰斐林”。
塔利特(Tallit), 就是所谓的“晨祷披巾”,它是一块方形的料子,多为羊毛织物,四角有条纹,犹太人晨祷时披在肩头。
泰斐林(Tefillin),或称“祷告文匣”,是两个捆扎在一起的皮匣子;里面装着四段圣经文字,男子晨祷中将一匣系于左臂对准心脏处,另一匣系于前额。
男孩们齐声用希伯来语呼喊口号,我问旁边的以色列人,他们说的啥,对方告诉我,他们呼喊的是:
Masada will never fall again ! - 马萨达,永不会再陷落。
男孩们呼喊口号的时候,女孩们安静地站在他们身后,直视前方,太阳升起的地方,那一刻,我分明从她们眼中看到了些许泪光。
如今的以色列女性,在保家卫国上和男人承担了几乎同样的义务。在以色列,参军服兵役是每一个公民的职责,其中,男子服役36个月,女子服役21个月.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起。
曾经辉煌宏伟的希律王的北宫,现在只剩废墟。
这儿是犹太人的会堂,最后的关头,900多犹太人就是在这儿决定自杀,还是投降。
这是起义军指挥官的住处。
从大理石墙面残余的马赛克,还能一瞥曾经的繁华。
曾经的仓库,这儿存储了大量的粮食,才让近千的犹太人不屈不挠,在马萨达要塞坚持了三年之久。
在这儿发现了写着名字的十片陶片,据说这就是当初抽签用的,第二排第四片就是最后的死签,最后抽中它的男人,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目睹了马萨达的毁灭。
长期以来,西方史学界对于马萨达的惨剧,一直没有定论。
一,这段历史的记录,只是来自于约瑟夫斯的著作,属于孤论;
二,有些历史学者提出疑问,有没有可能约瑟夫斯是用自身经历演绎了马萨达的故事?
约瑟夫斯原来是犹太军队的指挥官,曾经率军坚守要塞约德法特(Yodfat)47日,最后仍被罗马军队击败。他和他的40个战友被罗马军队包围在洞中。他们经过痛苦的讨论,最终决定集体自杀,并以抽签的方式决定谁杀掉谁。约瑟夫斯和另外一个人是最后留下的两个。约瑟夫斯说服了那个人,一起向罗马军队投降。后来约瑟夫斯成为古罗马最著名的历史学家之一,写有多部历史著作。
约瑟夫斯把他在要塞存活下来的经历归因于运气或天意,他不知道是哪一个决定了他的命运。
现在电脑算法上有一个著名的约瑟夫环问题,就是来自于这位约瑟夫斯当初的抽签选择(Josephus problem)。
约瑟夫环:N个人围成一圈,第一个人从1开始报数,报M的将被杀掉,下一个人接着从1开始报。如此反复,最后剩下一个,求最后的胜利者。
三,上世纪六十年代以色列考古学家亚丁主持了对马萨达遗址的挖掘工作,但只发现了不到30具遗骸,和约瑟夫斯记录的960名烈士相差比较大。
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们后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但这并不妨碍马萨达成为以色列人的精神支柱,成为他们凝聚民族力量的圣山。
永远的马萨达,无言的马萨达,大卫之星的旗帜,在迎风飘扬。
我突然想到,比马萨达故事晚了1200年的南宋末年的崖山之战,十万军民齐跳海,不是比马萨达更壮烈吗?但作为炎黄子孙,现在还有多少人会去崖山凭吊呢?
我们听到更多的却是: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
我希望儿子知道,这个世界不只有安逸和享乐,还有精神的存在,为了一份坚持,可以牺牲生命。
走回西门营地的路上,对于马萨达的险要有了更深一层的感受。
一路向下,眺望凌晨开车经过的小路,清晰地如在咫尺之外。
我们此次马萨达之行,最初的计划是下午开车从西门进来,当天夜里在此扎营,然后第二天早上起来看日出。但西门营地预约只能通过Email,对方几次回复不是说还没开放预约,就是含糊其辞,没办法,LD就在离营地半小时车程的阿拉德找了一家民居。
离开营地之前,我们去看了当初要预约的帐篷,虽然位于群山环抱之中,但十个人在一个帐篷里睡地铺,还要自带干粮,相比之下,我们在阿拉德睡得要踏实许多。
离开马萨达,再次向北。
凌晨从阿拉德开车过来的时候,因为天黑,看不清窗外的景色,阳光灿烂之下,穿行在犹地亚沙漠之间,苍茫大地,不禁让我心中升起一股豪迈之情。
一般认为,以色列最美的地区在北部,蓝天,青草,绿树,但在我看来,以色列南部的沙漠地区才别有韵味。
路上随便找了一家咖啡馆,解决了早饭。
我一直觉得没有任何生物的死海,是一片灰蒙蒙,没有生气的地方,但是当我们转过山角,眼前出现钴蓝色的水域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地球的肚脐 - 死海。
死海(Dead Sea)位于以色列和约旦之间,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咸水湖,1948年的建国战争,让以色列占领了死海四分之一的湖岸,其余部分由约旦占领。1967年六日战争大胜后,以色列彻底占领了死海的西北岸。
死海最宽处18公里,全长65公里,因为没有出口,它就像一口巨大的古井,完全靠约旦河作为水源。经过几千年的蒸发,现在死海的盐浓度大约为34%,是海洋含盐量的10倍。
这些年由于约旦河流域90%以上的河水用于黎巴嫩,叙利亚,以色列和约旦的农业灌溉,流入死海的淡水越来越少,死海持续枯竭,水平面每年下降1米以上,过去不到100年间,死海的水域面积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一以上。
上个世纪80年代,地中海-死海(Med-Dead Project)计划就被提出,设计者希望打通地中海和死海,让前者为后者补充水源,但折腾到2018年以色列才批准了这项计划。以色列人担心,如果仓促引水入死海,会改变死海的浓度,那些浓缩的矿物质和死海泥会受到影响,从而有可能影响周围的生态。
约旦和以色列都靠着死海的旅游资源挣钱,但以色列相对比较大方。在约旦那一面,只有死海附近酒店的住客才能自由下死海,而以色列这边却有大片的公共海滩,免费使用。
在死海中漂浮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经历,虽然看起来很容易,但真的要浮起来,平衡感非常重要。
儿子看我不停地在死海里翻腾,说这有何难?他把双手枕在脑后,就这么轻松地躺在死海上休息起来。
过去一天的辛苦奔波,在死海波澜不惊的水面上,在我们仨的欢声笑语声中烟消云散。
告别死海,向北方眺望。
圣城耶路撒冷,就在我们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