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菲斯出发经过伊芙兰,便进入了戈壁地带,沿途植被逐渐稀少,除了稀稀拉拉的橄榄树,便是路边一丛丛的仙人掌。山上都是裸露的沙石,在阳光的照射下刺人眼目。车上冷气开得很足,倒不觉得热。这是一天的长途旅行。七口之家依旧坐在前面,老武喜欢清净,独自坐在车的后部。那对小情侣为了缠绵的方便,始终坐在最后。我和老余隔走廊坐在中部的同一排,为了可以聊天以消永昼。其他人则随便找个舒服的位置,或看窗外,或打瞌睡。坐在老余后排的是一位来自温哥华的单身女士,约莫六十来岁,瘦小的身材,清癯的面容,文静而又温和。她能听懂普通话,只是说得非常困难,所以勉强可以沟通。丫头注意到,她每天都换一套纯色的外套,干净而淡雅。有趣的是,她每天都能配一顶与外套相同颜色的帽子,帽子上一定会有一朵比小孩巴掌还大的花,而花的颜色则是她全身唯一差别色,与外套的颜色协调又鲜明夺目。因为不知姓名,我称她作“戴花的女人”。
中午,车到一处路边的餐馆门口停下,这是我们预定吃饭的地方。虽说是路边餐馆,却也全不是我们过去常见的那种“补气打胎,停车吃饭”的格局。两座高塔围成一座拱门,进门是颇为开阔的天井,全部彩色马赛克拼花铺地。穿过天井就是餐厅,纵深处幽暗却宽敞。我们坐在边厢,就明亮许多。
摩洛哥的饮食不算丰富,尊贵的客人享用的也不过就是“塔吉锅”,一种陶锅乱炖,不论肉类蔬菜,都可以炖在一起。大家分桌坐下,我与丫头和老余夫妇及郭老师一起,老武夫妇去了别桌,空一个座位,戴花的女人便来坐下。依旧是老余高谈阔论,讲出许多道理来。看起来,出来之前老余是做过研究的。一会儿就吃完饭,大家倒天井里去拍照,发现餐馆边上还有一个花园,收拾得很漂亮,又添了一些兴致。要上车出发了,郭老师忽然发现,帽子没有了。回座位上去找,没有找到。大家就问她,你去过哪里?她就“这里那里”指了一通。最后是丫头在餐厅另一边别人的座位上找到了。郭老师自己也想不通。
下午到了厄福德,全团换乘六辆四驱越野车向沙漠冲锋,去追赶沙丘上的日落。为了不吃前车扬起的沙尘,六辆越野车一字排开,在戈壁上风驰电掣,掀起滚滚烟阵,蔚为壮观。车行约莫一小时,到达了大漠的边缘。一位司机指着远处大沙丘后头一座高高的山峦说,翻过那座山就是尼日利亚。爬沙丘骑骆驼一如议程天下人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教授从骆驼上掉下来了。
驼队的几十头骆驼,不如马的傲慢也不如牛的固执,个个无精打采,似乎对驼生并不抱什么希望。不过是在主人的吆喝下重复每日的劳作。骆驼被串联成五头一队,老余骑上了头驼,我则紧随其后。丫头跟在我的后面,其余两位也都是女人,自然有些啰嗦。拉骆驼的波波尔小伙子跑向后头去照顾她们。总是拉骆驼的人吆喝骆驼跪下,游客骑上去以后再吆喝骆驼站起来。或者是等得时间长了,或者是骆驼累了,或者是骆驼的心思飞去了什么地方,反正是小伙子在队尾吆喝了一声,老余的骆驼扑通就跪下了。老余猝不及防,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论不得金山论不得玉柱,滚倒在一边——后来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当过足球守门员,是本能地弯腰收腹,用肩头着地的——吓坏了众人,毕竟七十四岁了。导游们和拉骆驼的波波尔人们蜂拥过来,扶起老余仔细查看,所幸除腿上一点擦伤并无大碍。老余铁青了脸,高低不肯再骑上去。众人苦苦相权,又换了另一头历史比较清白也更听话的骆驼,老余总算骑上去。我在一边告诉他,关老爷也走过麦城,没有关系的。
骑骆驼看日出,知道的人都知道,不知道的可以自己想象,而我事先不曾去想象的是在沙漠里住宿,因为我没有想到要去想象。落日余晖里,越野车向营地奔驰。没有想到,沙漠上的落日余晖竟如此的短暂,忽然便收了起来,浓重的暗夜笼罩下来,而且,我们迷路了。
在茫茫戈壁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有卫星定位,我们的营地也没有在地图上。夜幕里老司机们的经验没有了意义。老武那台车的司机本是向导,将近一个小时了,他带领车队东奔西突——其实没有人知道哪里是东哪里是西——渐渐陷入了慌乱,狂奔中经常险些撞上戈壁上的大石块。我和老余同车,已经开始暗自盘算戈壁露营要小心些什么。只见我们的司机骂了一句,招呼大家跟他走。不知道根据什么,十几分钟后居然看见了灯光。我们的营地终于找到了!
这个营地除一个猩红色大帐蓬是餐厅外,一侧并列十三座白色帐篷是寝帐。里头非常宽敞,一铺大床加一铺小床,还有盥洗室,可以洗热水澡。安顿好行李来到餐厅,已是晚上九点多了。餐帐约有二百多平方米,两条长餐桌,每条可以坐二十几个人。这一晚的餐食是迄今为止最为丰盛的,不仅菜品丰富,而且量大,比我们全团的食量超出很多,味道也很甘美。服务员是清一色的波波尔小伙子。上菜的时候,张导看见六个司机都没有离开,因为怕再次迷路,耽误我们明早的出行。听张导这么一说,大家一致主张把我们的菜分一些过去,表示对司机们的感谢。
晚饭以后,门外的小广场上设置了许多坐榻,星罗棋布的蜡烛灯用圆球型的大玻璃罩子罩着,还有一堆熊熊篝火,波波尔小伙子们要在这里欢迎我们。他们拨弄起民族乐器,轮流唱着他们自己的歌曲,时而欢乐,时而忧伤,时而急切,时而悠长,全团的人被他们感染得如痴如醉,郭老师激动地下场,拿起他们的乐器,和他们一起演奏......
营地就在沙漠的边缘上,跨过门前那片空地,就能走上沙丘。入夜的沙漠上,没有我们来到以前想象的那么冷。此夜无风,也无云,披一件外罩温度便十分的惬意。烛灯灭去,星空便稳稳地阖下,罩在大地上。坐在坐榻上向上仰望,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夜空。漫天繁星密密匝匝,从黝黑的地平线的这一边铺到那一边,星空因此有了立体感,像一块巨大扁平的方块压在身上。我忽然省悟,这就是天当被地当床的真实感觉。荒野寂静,我忍不住学了几声狼叫,丫头叫我不要吵着人家。
第二天清早,东方既白,我拉着丫头来到不远处的沙丘上看日出。即便一夜无风,沙的表面也被抚平。太阳还未升起,橘红色的光已经从远处沙丘的背后裂出,带着丝的纹路蒸腾向半空。沙漠上是一片死寂。只有当广袤的大地上没有一根草一滴水,你才能觉悟到死的含义。不过,且慢!
在我左近处的沙面上,有一片纵横曲折的细细纹路,像一幅巨大地图上纵横曲折的交通线,这些交通线以虚线画出。我正纳闷,见稍远处有一只圣甲虫(俗称“屎壳郎”的蜣螂,在古埃及文化中被赋予神圣的意义),原来这些线,就是它们交通的痕迹。我忽地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冲击力,撞向我的胸口。如此一枚小小的圣甲虫,用它纤弱的虚线,居然成功击碎了这无际大漠上死的恐怖;如此一个渺小的生命,居然证实了生命的不可战胜!
朝阳浮出沙丘,郭老师也来看日出。她拉着丫头的手,说:“昨天夜里你有没有听见狼叫?我吓得来......”这时候老余老武他们也来了,他们都证明,昨天夜里却实有狼来过这个附近,狼也确实叫了好几声。我没有什么话,丫头看看我,说,“这不就是个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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