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年的夏天,研究院的老魏找到研究所的老陈,说:“这里有个通知,你们派个人去一趟。”老陈就来找他,“成都有个研讨会,你年轻,准备一下,去一趟。”出门前嘟囔一句,“鬼天气,热死人。”
成都山高水长,去一趟不容易,不过按规定可以报硬卧,所以热倒也不算什么。就是交通不太爽利,走上海绕西安再换个车经宝鸡转成都,一路上坡,快车跑得也挺慢。过了宝鸡便入秦岭,夜幕里山势险峻,隧道桥梁,火车就变成了船,晃晃悠悠地跑得更慢了。他躺在铺位上,心里有些紧张,计算着车轮过铁轨接缝处响声的间隔,希望司机不要太着急。但是,话说回来,车厢摇晃得挺舒服。
到了成都已过中午,他直接去会务组报道。会议取地青羊宫,就在公园里头,白天也没有什么人,倒是很安静。会务分配了床位,五六个人一间大房间,每人一铺小铁床,都挂了蚊帐。虽说明天开会,今天人就都到了。五六个老头子和半老头子,他觉得挺孤单。
会议的主题,他如今已经记不得,大概没什么要紧的。一起开会的几十个人,他也都记不得了。至于一屋子住着的五六个人,他还能记住两个,一个是长沙来的刘老师,一个是南充来的陈老师。刘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北方人,头发花白了,明摆着就是个沉稳安详的老专家。陈老师四十左右,四川人,不干不净的蓝色中山装,潇洒而且精神。第一个晚上,大家互相问候,“久仰久仰”“听说听说”,算是认得了。只有他坐在角落里,没有人久仰也概不曾听说,只对他说了些“你们学校的商先生王先生厉害厉害德高望重”之类的,算是许了他入伙。
路途劳顿,一晚上大家都很安静。第二天会议开幕,一个讲话又一个讲话,所有的菜都是麻的辣的。晚饭后公园关门,就剩下开会的老师们,剔着牙瞎逛悠,他就在后边跟着。洗脸刷牙洗脚,就关灯睡觉了。其实一下子也睡不着。忽然,陈老师发一声:“睡不着。我给大家讲个故事。”陈老师四川口音憋出来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带着切分节奏,中间还夹杂了许多的“噢,噢”,活泼而生动。陈老师兴高采烈地说着一个荤笑话,犹如旷野里抖擞了精神的猫头鹰。
很短的沉默以后,屋里爆发了笑声。他屏住呼吸听完了陈老师的故事,也屏住呼吸不敢笑出声。这时候,刘老师也安详地开了言,慢悠悠地说了一个质量更高的故事,一屋子的欢乐从此便没有了羁绊,他也跟着笑了。
白日念论文入夜讲故事,两位老师的音容笑貌他便就不能忘记。一个星期的会议接近尾声,会务组安排大家出去走走。老师们去了都江堰,他自己去了峨眉山,峨眉山的传说,他想去看看。把行李寄存在会务组,背上一个军用挎包,里头放两个面包和毛巾牙刷,去和老师们告了别。
火车到峨眉山已是下午,离车站不远就是报国寺。看完报国寺,他觉得有些尴尬,上山是来不及了,需要找个住处。正犹豫间,见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走过来,问他是不是要上峨眉山。他说,是,但是快傍晚了。中年人说他也要上山,也是因为晚了,想先找个住处,明天再走。中年人样貌憨厚,一口纯正的北京话,来四川出差,顺道上峨眉。他觉得这个北京人挺可靠,两人就说好做个伴,一起去找住处。出得报国寺不远,又遇见一个年轻人,二十几岁,也是北京人,也要上山。中年人就建议他一起先去找地方落脚,毕竟天色不早了。
来到山脚下,见一户农家。中年人上去推门,找出一个老汉,说明了缘由。老汉就答应了,开了一间屋,说每人收五角钱,如果要吃饭,再收五角。
这间屋子面积挺大,正中央放了一铺大床,带着帷帐,边上靠墙还有一铺小榻。中年人让两个年轻人睡大床,自己睡小榻,方便打呼噜。他睡在床外侧,北京小伙子睡里边。
睡到半夜,忽听见北京小伙子在屋里大喊大叫,中年人和他赶紧起来,问是怎么了?小伙子拉着中年人到大床的帷帐后头,说,“你看!”原来在长凳上架着一具新打的棺材,露着白木茬,还没有上漆。中年人笑了,说,这是新的,不碍事的,棺材在农民家里可是要紧的东西。他也知道,不碍事的,那是老汉的宝贝。他以前在书里读到过。北京小伙子不依,高低不肯睡觉了。中年人就说和他换,他睡小榻。这才平息了风波。
大山的脚下,天亮得晚。中年人和他急忙起身,小伙子昨晚一闹腾,顾自己蒙头睡。中年人要走前山,风景好一些,但时间长一些。他要走后山,因为后山可以搭一段汽车,到半山再步行,从前山下,就节省很多时间。他第二天下午必须回到成都,会务组给他订了傍晚去重庆的火车票。于是,两个人就互道了珍重,各自走了。
坐车到了半山,一路上曲曲盘盘,并无什么特别的风景。下车以后他往上爬,很快就见着了金顶所在。离金顶还有几十米,他遇到了难题:虽然是夏季,山道石阶却依然冰雪覆盖。他穿了一双解放鞋,行走就万分艰难。无奈之下,他返本归真回到了婴孩时代,四体并用,终于爬上了金顶。
人们俗称的“金顶”指的是峨眉主峰的峰顶。明朝万历年间妙峰和尚在这里建了一座铜殿,供奉普贤菩萨。万历皇帝提名“永明华藏寺”,时称“金殿”,金顶所以得名。华藏寺屡毁屡建,不久前又遭火焚,这时候仅得一些断壁残垣尚在。峰顶的面积不大,已无什么像样建筑,在废墟边上,有人搭建了一座木头棚屋,里头似乎有些香火,有善男信女出入。好在他是来看山的,山在意义就在。已经过了正午,山顶阴晴不定。他在山顶转了一圈,见有人聚集在一起向远处挥手说话,便也挨身过去观看,原来此处就是“舍身崖”。
舍身崖下临无地,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远望出去却是云海奔腾撼人心魄。遥远的地方有几座雪山峰顶时隐时现,边上的人便“岷山夹金山”的一通乱指。据说,平望出去,有缘之人能见着普贤菩萨向你招手,要度你过去。这时你便涌身过去,抛却皮囊,一缕香魂便随了菩萨去了。他挤近前去,也向着云雾中挥手,似乎那边果然有一团光晕,中间有人影舞动,似也是在招手。他心中凛然,看看左右,觉得光晕中那人影招唤的似乎是自己身边的那一位。想想无缘,便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他决定下山。不仅是要赶到山脚,时间已不宽裕,亦且因为冷,有些受不住了。下山的路很好走,石阶平整,道路起伏不大。一边是峭壁森森,一边是悬崖幽冥,崖壁上长出的树冠就在肩侧,天光被遮了去,周围笼罩在暮色里。前后无人,他开始奔跑,一路下坡,并不费力。路过几处残迹,都是些无名寺院,他也并不耽搁。
约莫下到了半山腰,山势稍微平坦了一些。正行走间,忽然从右肩不远处的树上跳来一个东西,生生抱住他的胳膊,来抢夺他的军挎包——一只毛猴,约有十几斤重!他吓出一身冷汗,紧紧捂住挎包,使劲甩动胳膊,想扔下那只猴子,他从来没有和猴子这么亲近过。正搏斗间,前面崖角拐出一对年轻男女,边说话边朝他这边走来。猴子不想恋战,抛下他跳进树叶丛中,回身过来观望。他定一定神,起了些担心:山上除了猴子还会有些什么?不敢多想,他加速往山下跑。
不许久,来到一个平坦开阔去处。平地中央一座大棚,可以收留游客过夜,边上不远有一座小寺院,看起来这个大棚是由寺院里的僧人设置的。看看天色已暗,再往山下去不知需要多少时间,也不知还会碰见什么。他决定在这里留一宿,挎包里原有两个面包,在山顶上吃去一个,还剩一个,可以对付到明天。
宿费多少,他如今已经记不起来。只记得棚里许多两层的木头小床,也不分男女。棚里已有不少宿客,不知他们是要上山还是下山。他吃了面包就去床上睡,没有盥洗的条件,而且他想明早尽早起床,去赶回成都的火车。
睡到半夜,他被附近什么地方发出的大声呻吟惊醒。那呻吟声痛苦而绝望。除了呻吟,没有人出声。他赶紧起身,循声找过去,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男孩在床上扭动,两手紧紧抓住胸前。他问那男孩,男孩也不回答。他想,这可能是心绞痛,对,一定是心绞痛。他急忙跑出大棚,跑向那座小小寺院,求僧人帮忙救人。
寺院侧边一间小屋还亮着灯光,从窗里看进去,几个僧人在一起坐着,似乎研经,似乎开会。他急急敲门,一个老年僧人开门出来,手上拿了一本学习资料——政治学习?——问了什么事。他如此这般地说了,老僧回屋拿了点药,随他来到棚里。老僧用手指将那药捏碎,让男孩含在嘴里。少顷,男孩缓了过来,平静许多。老僧看看已无大碍,转身要走。他因为不放心,也因为好奇,请老僧留下药,以备急需。老僧把剩下的药放在他手里,走了。他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是花椒。
清晨起来,没有什么风。许多人陆续上路,他看见那男孩也起来了,要往山上去。他问男孩感觉好些了么?男孩说,好了。他嘱咐几句,接着往山下去了。
回到成都,先去拿了行李和车票,他就去了车站。傍晚发车,车厢里十分拥挤,走道上都站满了人。人们在抽烟,污浊的空气夹杂了浓重的汗臭。他昏昏沉沉地熬过一夜,列车上午抵达了重庆。提着行李下车的时候,他觉得双腿酸胀绷紧,竟不能打弯。在山上跑得太猛烈了?
他咬牙拖着脚步来到朝天门码头。顺江而下,领略三峡的壮丽,是他此行谋划的一部分。不曾想到的是,去码头必须走一段大下坡。更不曾想到的是,他现在双腿不能打弯,试探了几次,都没法下去。他站下,想了不少办法,数学原理物理原理化学原理这么想了一遍,最后用了圆规姿势,一左一右地成功晃到了江边,买了当天下午的船票,还是三等的。
二等舱在最上头,下一层是三等舱,四个人一间舱房,也是不分男女。船上广播说,底舱有公共浴室,可以洗热水澡。这是个非常及时的号召,洗澡确实是个当务之急。他用挎包装了内衣裤和盥洗用具,向楼下去寻找。去底舱的楼梯狭窄而且陡峭,但是毕竟有扶栏,他又有了“圆规势”的成功经验,虽然艰难,但不绝望。他慢慢地向下摇晃,顺利地走着,一抬眼,见下面楼梯口侧边,一位俊美的姑娘正仰脸等在那里,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怜悯和惋惜。他顿时慌乱起来,额上冒出了汗珠。他想向她解释,他不是残疾,他只是爬山爬猛了,临时残疾一会儿。但是他毕竟没有开口解释的理由,他只能落荒而去,找他的公共浴室。
用滚烫的水冲洗了一遍,身上的筋肉都松弛开来,腿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僵硬了。他穿好衣服出来,见方才那位姑娘正在外间水池边洗着什么。姑娘回过头——他确信她回了头,他昂首挺胸,用基本正常的姿势走出门去。他想,这样总可以证明了吧?心情由此格外的好起来。回到舱房,在铺位上躺下,浓浓的倦意压上身来。他睡着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餐厅开饭的时间,挎包里也没有面包了。他正在想着怎么办,广播里传来声音,晚上十点以后,二等舱的餐厅对外开放,供应酒菜和宵夜。他看看表,时间正好。于是他起身来到顶层二等舱的小餐厅。餐厅里并没有人。他独自在窗边的桌子前坐下,要了一份卤牛肉一碗黄酒,慢慢地自酌。船已经入了峡区,窗外是黑黝黝的山影,间或有上水船只上的灯光相错过去,他胸中出来一些远的近的遐想。忽然,他脑海里浮出两句古人的诗句:“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由此便有了一些感慨。结了帐,他来到船头的甲板上。鼓角的声音是没有的,猿猴的声音也不曾有,只有船的机器在不远处的山崖上散乱的回音。他抬头看见黑色的云或者雾,浓重地弥漫着,没有星,没有月亮。船正追着自己向前发出的灯光,往云雾中行去......
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
双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