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后裔刘慈欣
不出意外,电影《流浪地球》火了。这对于国内的科幻电影发展是很大的激励。
说《流浪地球》的大火不出意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流浪地球》的原作者刘慈欣。他最著名的作品《三体》获得过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因而赢得了远超出科幻迷圈子的名气。
但是很多并非科幻迷的人只听说过他的《三体》,不知道他很多其他作品也非常精彩,这次《流浪地球》被拍成电影并大获成功,真是令人欣慰——刘慈欣其他好作品可以借此契机得到大众更为广泛的了解。
他的不少作品完全可以像《流浪地球》这样被改编成电影,并具有票房大火的潜力。
在《流浪地球》里,太阳被发现会发生灾变,让太阳系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人类展开了带着地球逃出太阳系的计划,太阳的变化成为情节的第一推动力。看过原著小说或电影的人,想必也都知道这一点了。
而在很多刘慈欣其他科幻作品里,太阳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只不过这些也很精彩的小说并不为众人所知。比如他在《微纪元》的后记里提到过,“《微纪元》属于我的‘太阳’系列创作计划,开始是计划以太阳灾变为题材,描写人类用各种方式逃生的过程,以其逃生成功的程度排列,后来发展到描写所有关于太阳的故事,已发表的有:《流浪地球》、《全频带阻塞干扰》、《微纪元》”。
可惜很多故事并不知名,只好在此提醒,以下行文存在不少剧透,请各位读者谨慎阅读。
刘慈欣的不少小说都是沿着“出现危机-解决危机”的线索推进的,总要面临这个问题:危机来临时,人类(或某个时空范围内的人)该怎么办。
在《流浪地球》这类太阳灾变引发危机的小说里,太阳是危机的来源,上述问题可以化为“太阳灾变了,人类(或某个时空范围内的人)该怎么办”;而在另一些太阳有着特殊作用的小说里,“危机来临时,人类(或某个时空范围内的人)该怎么办”依旧成立,太阳则产生了子分支“唉呀妈呀太阳可好咧,可让外星人惦记上了”和“太阳也能用来解决危机”。
刘慈欣小说里的太阳,有着多种意象,也就有了很多隐喻以及留给我们(过度)解读的空间。至于电影 ,稍微剧透一下,电影《流浪地球》和原著小说除了世界观外几乎毫无相同之处,以至于看到最后的我一脸懵逼,说好来看《流浪地球》,你给我看《全频道阻塞干扰》?所以下面行文主要讨论的是刘慈欣多部关于太阳的原著小说。
前途未卜的改革
在《流浪地球》中,人类发现太阳会在三百年后灾变,到时候太阳的灾变就会毁灭地球。人类为了延续,想办法在这三百年内逃亡。危机来临了,原来的道路已经被看作是死路,人类要做的是走出一条新路。
可是改变又怎么会容易呢?
一方面,很多人迷恋旧日生活,认为一直走下去,危机也不会发生,他们厌恶改变,诅咒改变,当改变一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的时候,又会回忆起改变中的阵痛,因此在煽动下站起来抵制改变;另一方面,就连改革的方向也有分歧,除了主流的带着地球飞出太阳系的方案之外,还有抛弃地球驾驶飞船逃走的方案。
既有老路,也有新路,更有邪路。
在《流浪地球》原著小说里,刘慈欣把新路和老路的对抗作为主要矛盾放在最后,造成了故事的高潮。这在情节发展上有一定合理性,因为地球飞离太阳系的原因就是太阳即将灾变,当灾变没有在预言的时间点发生的时候,守旧派就会起来推翻改革派。
《流浪地球》中的改革派命运是悲惨的,他们没有等到太阳灾变那一刻,就被叛乱推翻处死。在他们死后不久,太阳发生了灾变,即使是最死硬的守旧派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颗变成红巨星的太阳已经不可能再让人类继续生存在它身旁了,这才万众一心飞向两千多年后才会到达的目的地。
这个故事里,推动地球飞出太阳系的改革派是不幸的,他们最终没能抵挡住保守派的反扑,在众人唾骂中悲惨地死去;他们又是幸运的,在他们死后,太阳发生了灾变,证明了他们是对的,他们的理想还是得到了贯彻;然而他们又不能完全盖棺定论,因为地球离飞抵最终目的地还有两千多年的旅途,稍一不慎人类就可能在路上灭绝。
《流浪地球》的结尾也没有告诉我们,人类最终有没有成功到达目的地。
即便到达了目的地,人类也凶多吉少,因为目的地是半人马座的那三颗恒星——熟悉刘慈欣作品的人大概猜到了,那就是《三体》里三体人所在的星系……
当然,在《流浪地球》的世界观设定里,半人马座那三颗恒星并没有行星存在。这意味着人类必须带着地球飞过去,不然那里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这也意味着人类是碰不上三体人了,但地球飞到那里,则会重复三体人的命运——这颗唯一的行星要在运动的三颗恒星之间被撕裂,被损毁,又出生,又落难,生生世世又起飞,又坠落。
如果把电影《流浪地球》中的情节嵌入小说里面,就更令人难过了——牺牲了地球上那么多人,地球才堪堪脱离木星引力,多年后还有人怀疑太阳是否真正会灾变,以至于要把地球拉回老路上。电影的最后,守旧派的游行者一闪而过,让人不由得猜想,会不会还有下一部?下一部就可能按照原著情节拍了?
命运多舛的改革者
理论上,太阳的寿命还有50亿年,人类应该还不用担心太阳的灾变。但在《流浪地球》里,刘慈欣设置的挑战就是,离开太阳的时代,人类会怎么做。
人类早已习惯旧的那一套,仿佛世界是恒常不变的。很多人怀念旧时光,以为过去就没有现在他们看不惯的种种现象。
像太阳灾变这种现象还好验证,在变成红巨星的太阳面前,最固执的守旧派也会认同要飞出太阳系的改变。但在人类社会的改革事业中,回到过去行不通这一事实却经常难以用简洁清晰的形式表现出来,这就让很多守旧派不能醒悟。历史上的改革派,也大多像《流浪地球》里领导人类废除太阳系的人那样,被守旧狂潮害死。
他们真的很幸运了,毕竟尽管他们死了,地球还是得继续飞出去,大好局面不至于被破坏。
改革开放之后,很多过去的限制逐步放开,在科幻小说领域也迎来了一次高潮。但是好景不长,八十年代曾经爆发过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文艺界乃至人们生活中的时尚都受到了打击,没成想“科幻文学”领域遭到了重点关照。改革开放以来科幻小说的第一个高潮时期就这样结束了。
毕竟任何改革都不是简单而一帆风顺的,都会经历回潮。
刘慈欣是在八十年代末开始创作科幻小说的,最初还写过儿童向作品(他的儿童向作品很精彩,而且儿童文学也是很棒的一个文学分类呢),笔耕将近二十年才凭借《三体》名声大噪,与众多最近十多年崛起的科幻作家一道,把中国科幻文学推向了第二个高潮。
改革仍然在路上,悲壮的尝试还远没到终点,开倒车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既不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可不是一句空话,而是战战兢兢的现实。
离开太阳的日子
如果在刘慈欣的作品中选择一篇带有强烈现实背景的作品,作为《流浪地球》在现实中的映射的话,最好的对应作品是《地火》。
乍一看,《地火》和太阳没有关系,讲的是煤炭国企逐渐衰落的时代,一位煤炭工人子弟试图通过技术手段改变煤炭国企衰落的命运,却不幸失败,彻底点燃了地下煤层,毁掉了煤矿和依赖它的城市的故事。
但在《地火》里,虽然“画框和画面都显示出了岁月的沧桑”,但在太阳的照耀下,“我们的父辈是多么骄傲的一群,伟大的煤矿工人是多么骄傲的一群!就说我父亲吧,他是八级工,一个月能挣一百二十元”。
可那个时代和红太阳一起远去了,“矿上有半年发不出工资”,在效益不好的时候采煤工作危险、辛苦、脏的一面也就显露出来了,矿上高级工程师的妻子抛弃了丈夫和女儿,跑去加拿大,来信说“再也不愿和一个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在离开太阳的日子里,有责任心的局长也没有办法对抗大趋势,只能苦苦维持煤矿运转,让它衰落得慢些。而激进的主人公作为一个没下过矿井的煤矿子弟,知道这样只会让煤矿慢性死亡,也不利于煤矿工人工作环境和经济状况的改善,在这个故事里做了改革派,想要点燃地下煤层,让可控的大火把煤转化成煤气直接抽上来,方便又经济。
他点燃的地底大火最终因意外而失控,烤糊了整座城市。某种程度上,这位主人公和《流浪地球》上带领地球飞出太阳系的人一样,知道老路走不通,开创了新路。如果《流浪地球》的结局是太阳变成了红巨星,地球却仍然在流浪的路上因为意外葬送了人类,那么《流浪地球》就是《地火》在宇宙中的对应故事了。
《地火》很可能倾注了刘慈欣不少感情。刘慈欣透露过,他的父亲就是煤矿工人,他深知煤矿工人的苦难。《地火》的主人公名字就叫“刘欣”,未尝不是刘慈欣的化身在小说里为他的煤矿同袍们寻找出路,并甘愿做改革失败的殉道者。
新旧权力交接
而在《超新星纪元》和《微纪元》里,环境的灾变造成了旧时代人离开历史舞台,新时代人肩负起了重担。
《超新星纪元》里,一颗远离地球的恒星发生了“氦闪”,导致世界上十三岁以上的人将很快就全部死去,每个国家的领导人都不得不准备起来,将国家交到孩子手中。
其中有一个场景,是国家领导人带着孩子们参观了一列车的味精、十列车的盐、一个大池塘的油、几座小山的米面,并告诉他们这只是全国人民一天消耗的量。领导人在教育孩子们的时候言辞之恳切,让人想起那句“你们还年轻……我们已经老了,无所谓了”。这句话在场的另一位,则在很多年后,也像《超新星纪元》里面这个情节一样,用形象化的语言说出了国家的大和管理国家的难处:
“一个很小的问题,乘以13亿都会变成一个大问题;一个很大的总量,除以13亿,都会变成一个小数目。”
因为《超新星纪元》里的成年人注定会死去,也就没有机会再次掌权,他们除了将权力交给孩子们之外别无选择,所以成年人对将国家交给孩子们毫无怨言,并全力以赴保证完成交接。较其他的成年人面对未来要掌权的孩子们,是带有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温情的。
但在《微纪元》里,旧人类和新人类之间则没有这么和谐。
《微纪元》里,太阳会在一万八千年后发生一次短暂的能量闪烁,导致地球表面温度升高至4000度并持续100小时,随后地球再次气温下降到-110℃左右。
人类行得通的自救之路是,把自己缩小成细菌大小的“微人”,以便在灾害后资源贫瘠的地球上生存下去。
可是等到微人社会完善并提出接管世界政权时,被称为“宏人”的正常大小人类里还存在顽固派,他们不愿意主动交出权力。于是新兴的“微人”与原有的“宏人”爆发了世界大战,幸运的是,更适应未来恶劣环境的“微人”大获全胜,最终“微人”度过了太阳灾害造成的危机,在资源贫瘠的地球上建立起了新的人类文明。
《超新星纪元》和《微纪元》都像是儿童向作品,在这些作品里,刘慈欣毫无保留地赞美了儿童和新人类身上的希望。而这两部作品也用童话一般的语言讲了这样的道理——如果旧人物们在危机到来之时,意识到自己必然将远离历史舞台,果断交接权力,扶上马送一程,改革才可能一帆风顺。这样的旧人物与其说是改革的阻碍,不如说是新人的导师;而如果他们因为种种原因贪恋权力,新人则必然要起来推翻他们,这才是新生力量的成人礼。
新的一年也要加油鸭
刘慈欣的“太阳”系列创作计划里的《全频带阻塞干扰》,则与《流浪地球》和《微纪元》不同,因为在《全频带阻塞干扰》里,太阳并没有灾变,故事的主题则是刘慈欣另一个创作母题——弱国在强国侵略时,在微茫的希望中,用非常规手段取得胜利。
这一母题也贯穿在刘慈欣创作的一些其他故事里,比如《魔鬼积木》、《混沌蝴蝶》和《球状闪电》。
在这一母题里,太阳不再是灾变从而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反倒成了弱国反败为胜的工具。《全频带阻塞干扰》的主人公,为了给祖国争取电磁干扰的时间,毅然驾驶太空组合体撞向太阳,弱势一方最终反败为胜。
这个情节是不是有点眼熟?
就在刘慈欣最著名的作品《三体2》中,主人公罗辑就是通过太阳在可见光和其他高频渡段发生闪烁来暴露出三体世界的坐标,以达成威慑的。在这里,太阳又一次成为弱势方战胜强势方的工具。
正是刘慈欣十多年笔耕不辍,才有了《三体》三部曲这样的巅峰之作,在《三体》中你能看到很多他过往作品的影子。
比如三体人想尽办法要移民地球的历程,在地球人眼中固然是可怕的侵略,但站在三体人的角度,就是可以媲美“流浪地球”的可歌可泣的星际移民。三体人的危机则是他们的“太阳”带来的——他们的太阳有三个,运动很不稳定,将他们生存的行星抛掷来去,撕裂重生。
而《三体》三部曲最后弄得太阳,也是整部故事的大背景之一——正是稳定而温暖的太阳,引来了三体人的觊觎,也给了人类希望。正如《三体2》结尾三体人问“太阳快落下去了,你们的孩子居然不害怕”的时候,罗辑的回答是:“当然不害怕,她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
这让我我想起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的那段话:“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朋友们,新的一年我们不会面临流浪地球那样的灾变,但我们总会在地球上流浪。请你记住,太阳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它会在明天准时升起。太阳还稳定的时候,我们都还有希望。新的一年,就请怀着这样的希望,面对危机的时候,带着流浪地球上的人们的果断与坚决,毅然决然地在正确的道路上走下去。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