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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作者:蓝莲花

-------------------------------------------


一 丁湘

  他来了!

  他就要来了!



  辘辘车轮杂沓马蹄自我眼前纷纭流过,长街积雪早已狼籍不堪。风雪中行进的车驾浩荡而漫长,似乎永无穷尽。

  我在不辨冷热地颤抖,心跳似欲破胸而出。血脉狂行冲击得我耳鸣目眩,我全身的血肉精力都在失控地燃烧。

  过去的七年忽然缩成一个弹指,这冬日街边半日的等候却仿佛要耗尽我整整一生。



  越过卫士们林立的枪戟,我看见对面街边时隐时现的苏唯的脸,风雪中变得迷蒙的他的眉目,他身后褪尽了朱红的烟雪楼。

  我看不见嫣嫣和阿亮,但我知道他们就隐伏在酒招掩映的长窗之后。一切尽在我们的计算之中,只是我不曾想到图穷匕现前的等待才是最可怕的煎熬。



  风雪渐渐转为猛烈,我的身际化为一团苍茫,甚至连车马声都已变得恍惚。我有一霎不能自已的失神,忽然间忘却我要等待什么人以及为了什么在等。清晰的只有等待的感觉,焦灼到虚弱以及悲哀,迫切地渴望流血,或者流泪。



  迷茫中我听见人群忽起的骚动,卫士们如临大敌地呵斥。抬头,见金碧辉煌的銮驾正自街角穿出… …

  霎那间似有一记痛击破空而来,令我猝不及防地溃于一旦。



  那一刻生生万物忽然沉寂,漫天雪势都为之一缓。整个世界唯余一匹纯黑宝马,辟开阴霾天地纠缠风雪,款款自悠远的前尘里来。

  马上着貂裘的男子微垂了头,带了从容眼色俯视脚下众生。

  他紧紧随侍的御辇宝光流转,映照着他静切的眉目与衣衫。那么无华的神色,仿佛从不自知他的风华其实足以映亮整个阴沉的寒冬。



  这裘马都雅,风华满身的男子,便是我素未谋面却不共戴天的仇敌----天子身边第一信臣,襄亲王萧采?



  我要在此时此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二 萧采

  我并不赞成皇兄在这样的严冬出京巡查。入冬以后西疆颇为平静,河工也早已停下,北方十五州赈灾的钱粮已差二皇子暗查----其实没有什么大事值得他冲寒冒雪亲自远涉千里。

  我曾面谏过数次,他却只是微笑,飘忽的目光不可捉摸,似是有些微愁的期盼一闪而逝,然而终是不可追究。

  于是我只好作罢。



  他是我的皇上,更是我的三哥。

  我这一生何曾违忸过他的决定。



  昨夜四更我便起身,招来禁卫统领与京畿巡防,一同检视皇上车驾必经的道路。雪就在那时开始落,到天明时已下得不可收拾。

  这样的大雪依然不能阻挡百姓争睹御驾的热情,从禁宫正阳门直至北城门,一路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不能不令我感到紧张。

  我增调了五百兵马增强街防,又临时决定弃车乘马,亲自随侍御辇左右。一路行来丝毫不敢大意,终于望见烟雪楼的飞檐,转过街角,便是出城前最后一条长街。



  车驾缓缓北折,城门在望。眼见前哨人马已开始出城,我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气。

  那时风雪激扬,我的眉睫片刻间结满了霜花,视野不免混沌苍茫。但是忽然之间,在我余光所及的街边,似有一道流光蓦然闪逝。

  我侧过脸,便见低首拜伏的人群之中,有人霍然抬头,瞬也不瞬地望定了我。



  第一眼我只看到那人的杀意。

  待我看清那是个女子,她的杀气已刺痛了我的肌肤。

  当我们的视线砰然相遇炸出千钧一发的光彩,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容颜。

  霎那间我只觉繁华长街换作寂寞旷野,朗朗白昼沉入森森暗夜,似有清冷星光漫地汹涌将我从头至踵地淹没,令我喘息唯艰。

  … …

  方奇的低斥自我身后响起,却象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那女子缓缓低下头去。

  如同魔咒消除,我终于自她的目光与杀意中解脱。



  当我的马经过她的身边,当我与她近在咫尺,我看见一缕无依的发正自她鬓边依依滑落。发上四逸的积雪有如乍开的惊梦,在这样雪意深寒的京城仿如绕指的缠绵,而又美丽到使人惆怅。它们和着风雪婉转飞扬,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我们出了北门,平安无事。



  三 丁 湘



  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动手。不要问我,至少不要在此刻。

  我宁可要你们的责怪,责怪我胆怯,我犹疑,我临阵退缩的懦弱,但是请不要,不要追究,在那一个瞬间,当我迎上他波光照人的双眸,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我是要杀他的,他知道。不然那么从容静切的音容,不会换上宿命难懂的迷茫与忧伤。

  然而为什么他不出手。

  为什么他不拔他的剑,或是简单地指着我说,这是刺客。

  然后便会有澌杀,有鲜血染红狼藉的雪地。即便那是我的血,也至少让我心里的火痛快地宣泄。



  但是他没有。

  呵斥我无礼的是他身后的侍卫。

  他没有动一根手指,他甚至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怎么会? 他怎么会在洞悉一切之后,又这样轻易地放过?

  而我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功亏一篑地放过了他?

他的纵容便是我的机会,为什么我不曾当机立断飞身而起在他离我咫尺时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当他的血溅上我的衣襟,那快意的一瞬! 我苦苦忍耐了七年的刻骨仇恨将一朝洗雪。啊,为什么我袖内的匕首徒然被我捏得滚烫,却没有机会刺出仇人的血?



  要我如何面对你们,苏唯,嫣嫣,还有阿亮? 要我如何面对静等我们消息的林叔? 要我如何面对自己,灼烧的火,不死不休的痛苦与折磨? 为这一天,我们已等待了七年。下一次机会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究竟还能等待多久?



  越接近城外大觉寺----我们应该重聚的地方,我的脚步越来越是缓慢。当一骑驿马自我身边飞驰而过,我终于站定,明白自己将要做些什么。



  我知道萧采将会护送御驾至清河驿,而我会在那里继续我的截杀。

  我知道这样的雪夜无需灯光都可以辨认刺客的形迹。但我已我已承担不起任何等待,我要在今晚将一切了结。

  下定决心的一瞬,我的心境豁然平和,一切都变得简单而决绝。即便是死,我也已迫不及待。



  到达清河驿的时候仍是下午。我的马脚力颇佳,虽然绕道,仍比冗赘的御驾快了很多。

  驿站如临大敌,守卫森严。我远远勘查了一圈,便回到镇上寻了一家客栈养精蓄锐。



  醒来时正是黄昏,依旧扯絮丢棉的大雪,暗淡的夕阳挣扎出一天凄艳的微光。

  门上有人轻叩。我静等他离开,然而他坚持。

  我打开门,漫卷的雪花扑面。

  那满身是雪的男子仍静默地立着,却有淡淡笑意自眼中盈起。

  我知道是他,我的苏唯。



  你不该不等我,他说,无论何时,我会陪你。

  雪花黏上我的眼帘,融化时几乎象是我的泪水。

  我忆起多年以前,被父亲带回家中的忧悒而秀气的男孩,那陪我读书嬉乐度过一生所有快乐时光的兄弟般的少年,又陪我跋涉过血火梦靥漫长七年的知己般的青年,在追踪而来要与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前夕,不经意间泄露的真情。。。。。。然而今生今世,我终究是不能不辜负他的吧。



  没有月也没有星,天地间只见蒙昧的雪光。

  我们隐身在驿舍的屋顶。

  下面的守卫森严如铁桶,无隙可寻。

  已是四更,而这样的雪天,五更时便会天亮,那时会连逃走都变得困难。



  我知道萧采住在一楼左边第二间厢房,他曾从那里轩窗看过一阵雪色,然后他闭窗,灭烛,似是已经安寝。我根本无法不被人察觉地进入他的房间。

  就在我即将绝望时,下方传来咿哑的门响。

  我听见巡逻的守卫们压低了声音唤“王爷!” ,将成死灰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当萧采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中,是这样不可思议的良机,我几乎忍不住踊身跃下的冲动。

  就在那时苏唯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他握得我那么紧,仿佛一生只得这一回,要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和珍惜。



  我一怔,侧脸望向他。

  他离我近在咫尺,他的呼吸温暖着我的脸颊。

  他的双眼灿亮却遥远,令人想起千峰无人,窥望的山下灯火,渺茫又无声的繁华。



  找机会进他的房间,他低声叮咛。

  然后他松开我的手,在我没来得及明白以前,拔剑跃下了屋檐。



  四 萧采



  将近正午时我们到达松雾镇,却见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无限惶恐。原来这场十年不遇的大雪在上午刚刚压垮了松雾桥,虽然已派人抢修,一两个时辰的耽误总是不免。眼见再行斥责已于事无补,我只好命令车驾暂停镇上,我指挥御营兵马前往松雾谷参与修缮。



  忙乱之中,方奇飞马而来,传皇上旨意要我见驾。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立刻随他回镇。

  下马才觉得疲累,双腿都有些僵直。

  却见皇上独自负手站在檐下。见到我,略一挥手示意免礼,微笑道,

  没什么事,只是要你回来。那边自然有人照应,也不必事事亲为。

  转身进房,又淡淡地说,这样大的雪,不要总是骑马,下午一同坐朕的车。

  我低声答应,忽觉眼前有些迷朦,似是屋内温暖的炭火熏了我的眼,又仿佛只是眉睫上的冰雪轻轻融化。



  我记起多年以前,当我们还天真年少,当我们在御花园的桑树下初次相逢,他静静看我狼吞虎咽吃完他携带的点心,临去时转身,指着远处露出一角的宫殿说,那便是我住的长垣殿,明天记得过来。第二天我如约而至。我们谈天说地,下棋斗马,觉得饿时才看见案上早已摆好的点心,最多的竟是我前日吃得最香的桂花千层糕。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每一次总在转身时才有的淡淡吩咐,其实却是默默不宣的悉心照拂。多少年来雨横风狂岁月惊心,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我正戎马倥琮,抑或身陷囹圄,我心中从未停止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是我的皇上,更是我的三哥,世上终有些东西是如这般经久不变的吧。





  下午我陪皇上下了一路的棋,互有胜负,到达清河驿时天已全黑。

  皇上在用膳后便即休息。我会同方奇巡查了驿馆防卫,也回房睡下。

  然而我无法入睡。



  这是在牢中三年留下的毛病。

  刚刚入狱时我彻夜不眠是因为千思万感心意难平。

  很快我开始受刑,再不能奢望完整的睡眠,即便已痛到昏迷依然会再次痛醒。

  那时生命便是在清醒与迷茫之间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当我觉得痛时才确知自己仍然活着,然后下一刻我便开始奇怪那样的剧痛为什么还不能置我于死地。

  我出狱时全身上下几乎再没有一块完整无损的皮肤或骨胳。



  出狱后疗伤圣手叶如居为我治了三个月的伤,仿佛一切又归于正常。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从前。

  我常常失眠。即便睡去,也经常会毫无来由地惊醒。醒来时大汗淋漓心胸狂跳,很久才能确定所处的不再是暗无天日的监牢。

  此外还有我的旧伤,它时常会防不胜防来势凶猛地发作,那时我全身的骨胳似乎都裂成碎片,而千百片碎片便是千百把刀。



  今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睡意。更交五鼓时,我知道失眠已成定局。而我的四肢关节正隐隐作痛,那是旧伤发作的前兆,我的心直落下去。

  雪光透过窗纸,床前地面一片凄白。

  尘封往事蠢蠢欲动似要涌上心头,我索性启门下楼,希望院中冰冷的空气可以令我心平气静。



  夜很静,雪停以后连天地都安静下来。

  西墙脚下一大丛梅花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冷香。

  我走过去, 想要看清它隐没在雪夜里的颜色。

  那时忽起了一阵微风,似是不忍乱了静夜的温柔。但不知哪棵树上依旧折落了枯枝,落地的回音听来不期地凄凉。



  另一阵风就在此时忽起,奇异的风声令我身心一凛。

  回头,见一道人影正飘向楼前大树,而树旁正是皇上寝室的长窗。

  我不及拔刀投身直追,却已眼见不及。当那道黑影击破了长窗时,我离他尚有丈余。

  破窗的响动彻底摧毁了静夜。锣声大作,侍卫们乱作一团。

  我已踏上树枝,又逼近了那道黑影,却心急如焚地看见他即将翻窗而入,毫离之差仿佛已注定无法挽回。

  我再也没有料到他竟会在那时突然回身。



  他的眼睛亮如星火,然而更亮的是他手中乍起的剑芒。

  剑气直逼胸臆, 割破了我身上重裘。我胸口的肌肤甚至已分明感到剑锋的凉意。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他要杀的是我而不是皇上。

  这发现竟令我觉得一阵轻松。



  我踏断树枝,飞身疾退。

  而剑光如影随形,带着一生一次一意孤行的决绝杀意,不死不休地纠缠。

  我的手早已放在刀柄之上,却始终无法拔刀。我知道拔刀时身形的微微一滞已足够他的利剑贯穿我的胸膛。

  侍卫们已随后追来,但根本无法跟上我们的身形。

  我只有退,尽我必生所能地飞退。我要等他的锐气终于出现一丝漏洞,那才是我拔刀的机会。

  在侍卫的惊呼声中,我的背触到了院墙。我终于退无可退。



  刹那间我看见他的眼睛迸出耀眼的光芒,他倾身向前奋力直刺,却忘记了聚力的一霎身形必受阻滞。

  我所要的正是这一眨眼间。

  当他的剑以无艰不催之势刺入院墙,我已自他头顶掠过,出刀,以刀尖封住他背心穴道。

  侍卫们高擎着火把赶到,我才发觉自己已汗湿重衣。

  我从未如方才一般死生一线。



  楼门忽然洞开,皇上在众人环绕下步出。

  我迎上前。

  他阻我行礼,凝视我被剑气割裂的衣衫,关切的声音有一丝焦急,

  老七,你没事吧。

  我笑。所幸当年的功夫还未搁下。



  这时刺客已被扭送而来。

  他的面罩已被揭去,火光映照下的脸年轻俊秀得令我微微讶异。

  他唇角沁出一丝血迹,是使出那种玉石俱焚的剑法所致的内伤。

  而他此刻的神情平静恬和,象刚刚放下的是画罢梅花的笔而不是杀人饮血的剑。



  是谁派你来的?皇上问道。

  他轻轻一笑,却不回答。

  一种恍惚间似曾相识的感觉令我怦然心动。我从旁排解道,

  皇上明日还要车马劳顿,此人不如由臣弟带回京城审问吧。

  皇上凝视他良久,终于点一点头。



  我走到刺客身边,伸手解开他的穴道。但是忽然之间,一阵剧痛从我的脊椎窜起,我心胸狂跳,明白我的旧伤就将在这时发作。

  那年轻的刺客看见了我脸上霎时的扭曲,眼中满是疑惑。

  剧痛已经开始弥漫,我几乎抑制不住全身的战抖。

  我挥手命人带他下去,然后我听见皇上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老七,你很冷么?

  我勉力回身,点一点头。



  我用尽全副精力抑制着自己不露出痕迹,待皇上终于回房,在我的感觉仿佛已是百年。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回自己房间的,因为我的神智已被无处不在的剧痛拆得支离破碎。当我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关好房门,我力不能支地瘫倒下去。在我最后的意识里,一道亮丽的刀光似真似幻般燃起,然后我昏迷过去,暂时逃脱了一切苦痛。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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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美文转贴 / 千帐灯 作者:蓝莲花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后记

      <<千帐灯>>这个故事的最初构思是在大学时代,那时刚刚读完二月河<<雍正皇帝>>的前两部,喜欢老十三喜欢得意犹未尽,于是开始设想一个身世遭际颇有相似之处的男主角。在大三暑假某一晚心血来潮,挑灯夜战,写出了前三章。此后为了这个故事昼伏夜出十数日,又工工整整以稿纸抄好。此类小说还有数篇,不过一向只是敝帚自珍,从未想过公之于众。那时自以为写作的快乐已经十分酣畅淋漓,完全无需他人推波助澜,日后回想也许只是信心不足,借故托辞。

      此后数年工作恋爱,心思浮躁,扰攘生活。不过眼界一开,见识渐长,重读旧作,文字情节均令我骇笑,有意重写,却完全沉不下心。两千年离开北京,来到米国,日见一群生活得快乐简单粗糙的老美,我不由变本加厉地推崇起我们中国情怀的含蓄精致。

      所有旧稿已丢在北京家中,于是重起炉灶,开写<<千帐灯>>。但是眼高手低,写得十分生涩艰难。再加上我喜新厌旧,写完前五章后,又想起另一个故事。不免东走西顾,暗自担心也许两个故事都无善终。

      后来室友兼同学lj 发现我的秘密,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我心思活动,终于战战兢兢奉上软盘。立时后悔。与她同读,但觉满目疮夷,羞愧难当。多亏她一味夸奖,状甚真诚,挽回我一些颜面。次日起床,惊见此人已默不作声心狠手辣将前两章贴上坛子。

      后路已绝,我于是从此沉沦。老大及网友谬赞令我责任心与功利心同时大盛,埋头苦写之余,仍不忘日日监视点击率。历时一月有余,居然大功告成。其间lj 居功至伟,是情节顾问及文字监督。值得批评的是寒假来访的我家猪,此人惯于霸占我的电脑狂玩他那些借来的过时游戏,又兼冷言冷语挑出小说毛病,直攻我固疾,改无可改。大是可恨! 更过份是此人出言极为无耻:"写前半部时我远在它州,你大抵感怀寄托,写后半部时我已来了,遂成无聊遣怀之作。是故后半部不如前半部远矣。" 脸皮直是厚如城砖。

      这个故事之所以披上武侠外衣,是因为那个世界里的情感更加纯粹而精彩,光芒美丽。其实写来较为取巧。我十分佩服坛子上一些人写平实现实而能妙趣横生,实在非我能及。只好继续致力于这些幻想故事,也算是为坛子添些别的颜色。

      萧采的名字出自李贺"风采出萧家" ,至于丁湘,纯粹是取"丁香" 的谐音。我最不善于起名,这篇小说名及小说中的人名地名,若非这般投机取巧,便是信口胡诌,都不甚佳。亦舒可谓起书名的高手,还有古龙。<<开到荼靡>>和<<九月鹰飞>>是我所见最美的书名,<<朝花夕拾>>则俯拾而来,万般贴切。功力之深,难望其项背。

      夜深千帐灯。

      希望深夜时登上坛子的人们不会在千帐灯火中错过我这一盏。

      谢谢。



      蓝莲花

      2002年1月2日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一部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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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丁湘

        他来了!

        他就要来了!



        辘辘车轮杂沓马蹄自我眼前纷纭流过,长街积雪早已狼籍不堪。风雪中行进的车驾浩荡而漫长,似乎永无穷尽。

        我在不辨冷热地颤抖,心跳似欲破胸而出。血脉狂行冲击得我耳鸣目眩,我全身的血肉精力都在失控地燃烧。

        过去的七年忽然缩成一个弹指,这冬日街边半日的等候却仿佛要耗尽我整整一生。



        越过卫士们林立的枪戟,我看见对面街边时隐时现的苏唯的脸,风雪中变得迷蒙的他的眉目,他身后褪尽了朱红的烟雪楼。

        我看不见嫣嫣和阿亮,但我知道他们就隐伏在酒招掩映的长窗之后。一切尽在我们的计算之中,只是我不曾想到图穷匕现前的等待才是最可怕的煎熬。



        风雪渐渐转为猛烈,我的身际化为一团苍茫,甚至连车马声都已变得恍惚。我有一霎不能自已的失神,忽然间忘却我要等待什么人以及为了什么在等。清晰的只有等待的感觉,焦灼到虚弱以及悲哀,迫切地渴望流血,或者流泪。



        迷茫中我听见人群忽起的骚动,卫士们如临大敌地呵斥。抬头,见金碧辉煌的銮驾正自街角穿出… …

        霎那间似有一记痛击破空而来,令我猝不及防地溃于一旦。



        那一刻生生万物忽然沉寂,漫天雪势都为之一缓。整个世界唯余一匹纯黑宝马,辟开阴霾天地纠缠风雪,款款自悠远的前尘里来。

        马上着貂裘的男子微垂了头,带了从容眼色俯视脚下众生。

        他紧紧随侍的御辇宝光流转,映照着他静切的眉目与衣衫。那么无华的神色,仿佛从不自知他的风华其实足以映亮整个阴沉的寒冬。



        这裘马都雅,风华满身的男子,便是我素未谋面却不共戴天的仇敌----天子身边第一信臣,襄亲王萧采?



        我要在此时此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二 萧采

        我并不赞成皇兄在这样的严冬出京巡查。入冬以后西疆颇为平静,河工也早已停下,北方十五州赈灾的钱粮已差二皇子暗查----其实没有什么大事值得他冲寒冒雪亲自远涉千里。

        我曾面谏过数次,他却只是微笑,飘忽的目光不可捉摸,似是有些微愁的期盼一闪而逝,然而终是不可追究。

        于是我只好作罢。



        他是我的皇上,更是我的三哥。

        我这一生何曾违忸过他的决定。



        昨夜四更我便起身,招来禁卫统领与京畿巡防,一同检视皇上车驾必经的道路。雪就在那时开始落,到天明时已下得不可收拾。

        这样的大雪依然不能阻挡百姓争睹御驾的热情,从禁宫正阳门直至北城门,一路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不能不令我感到紧张。

        我增调了五百兵马增强街防,又临时决定弃车乘马,亲自随侍御辇左右。一路行来丝毫不敢大意,终于望见烟雪楼的飞檐,转过街角,便是出城前最后一条长街。



        车驾缓缓北折,城门在望。眼见前哨人马已开始出城,我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气。

        那时风雪激扬,我的眉睫片刻间结满了霜花,视野不免混沌苍茫。但是忽然之间,在我余光所及的街边,似有一道流光蓦然闪逝。

        我侧过脸,便见低首拜伏的人群之中,有人霍然抬头,瞬也不瞬地望定了我。



        第一眼我只看到那人的杀意。

        待我看清那是个女子,她的杀气已刺痛了我的肌肤。

        当我们的视线砰然相遇炸出千钧一发的光彩,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容颜。

        霎那间我只觉繁华长街换作寂寞旷野,朗朗白昼沉入森森暗夜,似有清冷星光漫地汹涌将我从头至踵地淹没,令我喘息唯艰。

        … …

        方奇的低斥自我身后响起,却象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那女子缓缓低下头去。

        如同魔咒消除,我终于自她的目光与杀意中解脱。



        当我的马经过她的身边,当我与她近在咫尺,我看见一缕无依的发正自她鬓边依依滑落。发上四逸的积雪有如乍开的惊梦,在这样雪意深寒的京城仿如绕指的缠绵,而又美丽到使人惆怅。它们和着风雪婉转飞扬,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我们出了北门,平安无事。



        三 丁 湘



        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动手。不要问我,至少不要在此刻。

        我宁可要你们的责怪,责怪我胆怯,我犹疑,我临阵退缩的懦弱,但是请不要,不要追究,在那一个瞬间,当我迎上他波光照人的双眸,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我是要杀他的,他知道。不然那么从容静切的音容,不会换上宿命难懂的迷茫与忧伤。

        然而为什么他不出手。

        为什么他不拔他的剑,或是简单地指着我说,这是刺客。

        然后便会有澌杀,有鲜血染红狼藉的雪地。即便那是我的血,也至少让我心里的火痛快地宣泄。



        但是他没有。

        呵斥我无礼的是他身后的侍卫。

        他没有动一根手指,他甚至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怎么会? 他怎么会在洞悉一切之后,又这样轻易地放过?

        而我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功亏一篑地放过了他?

      他的纵容便是我的机会,为什么我不曾当机立断飞身而起在他离我咫尺时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当他的血溅上我的衣襟,那快意的一瞬! 我苦苦忍耐了七年的刻骨仇恨将一朝洗雪。啊,为什么我袖内的匕首徒然被我捏得滚烫,却没有机会刺出仇人的血?



        要我如何面对你们,苏唯,嫣嫣,还有阿亮? 要我如何面对静等我们消息的林叔? 要我如何面对自己,灼烧的火,不死不休的痛苦与折磨? 为这一天,我们已等待了七年。下一次机会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究竟还能等待多久?



        越接近城外大觉寺----我们应该重聚的地方,我的脚步越来越是缓慢。当一骑驿马自我身边飞驰而过,我终于站定,明白自己将要做些什么。



        我知道萧采将会护送御驾至清河驿,而我会在那里继续我的截杀。

        我知道这样的雪夜无需灯光都可以辨认刺客的形迹。但我已我已承担不起任何等待,我要在今晚将一切了结。

        下定决心的一瞬,我的心境豁然平和,一切都变得简单而决绝。即便是死,我也已迫不及待。



        到达清河驿的时候仍是下午。我的马脚力颇佳,虽然绕道,仍比冗赘的御驾快了很多。

        驿站如临大敌,守卫森严。我远远勘查了一圈,便回到镇上寻了一家客栈养精蓄锐。



        醒来时正是黄昏,依旧扯絮丢棉的大雪,暗淡的夕阳挣扎出一天凄艳的微光。

        门上有人轻叩。我静等他离开,然而他坚持。

        我打开门,漫卷的雪花扑面。

        那满身是雪的男子仍静默地立着,却有淡淡笑意自眼中盈起。

        我知道是他,我的苏唯。



        你不该不等我,他说,无论何时,我会陪你。

        雪花黏上我的眼帘,融化时几乎象是我的泪水。

        我忆起多年以前,被父亲带回家中的忧悒而秀气的男孩,那陪我读书嬉乐度过一生所有快乐时光的兄弟般的少年,又陪我跋涉过血火梦靥漫长七年的知己般的青年,在追踪而来要与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前夕,不经意间泄露的真情。。。。。。然而今生今世,我终究是不能不辜负他的吧。



        没有月也没有星,天地间只见蒙昧的雪光。

        我们隐身在驿舍的屋顶。

        下面的守卫森严如铁桶,无隙可寻。

        已是四更,而这样的雪天,五更时便会天亮,那时会连逃走都变得困难。



        我知道萧采住在一楼左边第二间厢房,他曾从那里轩窗看过一阵雪色,然后他闭窗,灭烛,似是已经安寝。我根本无法不被人察觉地进入他的房间。

        就在我即将绝望时,下方传来咿哑的门响。

        我听见巡逻的守卫们压低了声音唤“王爷!” ,将成死灰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当萧采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中,是这样不可思议的良机,我几乎忍不住踊身跃下的冲动。

        就在那时苏唯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他握得我那么紧,仿佛一生只得这一回,要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和珍惜。



        我一怔,侧脸望向他。

        他离我近在咫尺,他的呼吸温暖着我的脸颊。

        他的双眼灿亮却遥远,令人想起千峰无人,窥望的山下灯火,渺茫又无声的繁华。



        找机会进他的房间,他低声叮咛。

        然后他松开我的手,在我没来得及明白以前,拔剑跃下了屋檐。



        四 萧采



        将近正午时我们到达松雾镇,却见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无限惶恐。原来这场十年不遇的大雪在上午刚刚压垮了松雾桥,虽然已派人抢修,一两个时辰的耽误总是不免。眼见再行斥责已于事无补,我只好命令车驾暂停镇上,我指挥御营兵马前往松雾谷参与修缮。



        忙乱之中,方奇飞马而来,传皇上旨意要我见驾。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立刻随他回镇。

        下马才觉得疲累,双腿都有些僵直。

        却见皇上独自负手站在檐下。见到我,略一挥手示意免礼,微笑道,

        没什么事,只是要你回来。那边自然有人照应,也不必事事亲为。

        转身进房,又淡淡地说,这样大的雪,不要总是骑马,下午一同坐朕的车。

        我低声答应,忽觉眼前有些迷朦,似是屋内温暖的炭火熏了我的眼,又仿佛只是眉睫上的冰雪轻轻融化。



        我记起多年以前,当我们还天真年少,当我们在御花园的桑树下初次相逢,他静静看我狼吞虎咽吃完他携带的点心,临去时转身,指着远处露出一角的宫殿说,那便是我住的长垣殿,明天记得过来。第二天我如约而至。我们谈天说地,下棋斗马,觉得饿时才看见案上早已摆好的点心,最多的竟是我前日吃得最香的桂花千层糕。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每一次总在转身时才有的淡淡吩咐,其实却是默默不宣的悉心照拂。多少年来雨横风狂岁月惊心,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我正戎马倥琮,抑或身陷囹圄,我心中从未停止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是我的皇上,更是我的三哥,世上终有些东西是如这般经久不变的吧。





        下午我陪皇上下了一路的棋,互有胜负,到达清河驿时天已全黑。

        皇上在用膳后便即休息。我会同方奇巡查了驿馆防卫,也回房睡下。

        然而我无法入睡。



        这是在牢中三年留下的毛病。

        刚刚入狱时我彻夜不眠是因为千思万感心意难平。

        很快我开始受刑,再不能奢望完整的睡眠,即便已痛到昏迷依然会再次痛醒。

        那时生命便是在清醒与迷茫之间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当我觉得痛时才确知自己仍然活着,然后下一刻我便开始奇怪那样的剧痛为什么还不能置我于死地。

        我出狱时全身上下几乎再没有一块完整无损的皮肤或骨胳。



        出狱后疗伤圣手叶如居为我治了三个月的伤,仿佛一切又归于正常。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从前。

        我常常失眠。即便睡去,也经常会毫无来由地惊醒。醒来时大汗淋漓心胸狂跳,很久才能确定所处的不再是暗无天日的监牢。

        此外还有我的旧伤,它时常会防不胜防来势凶猛地发作,那时我全身的骨胳似乎都裂成碎片,而千百片碎片便是千百把刀。



        今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睡意。更交五鼓时,我知道失眠已成定局。而我的四肢关节正隐隐作痛,那是旧伤发作的前兆,我的心直落下去。

        雪光透过窗纸,床前地面一片凄白。

        尘封往事蠢蠢欲动似要涌上心头,我索性启门下楼,希望院中冰冷的空气可以令我心平气静。



        夜很静,雪停以后连天地都安静下来。

        西墙脚下一大丛梅花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冷香。

        我走过去, 想要看清它隐没在雪夜里的颜色。

        那时忽起了一阵微风,似是不忍乱了静夜的温柔。但不知哪棵树上依旧折落了枯枝,落地的回音听来不期地凄凉。



        另一阵风就在此时忽起,奇异的风声令我身心一凛。

        回头,见一道人影正飘向楼前大树,而树旁正是皇上寝室的长窗。

        我不及拔刀投身直追,却已眼见不及。当那道黑影击破了长窗时,我离他尚有丈余。

        破窗的响动彻底摧毁了静夜。锣声大作,侍卫们乱作一团。

        我已踏上树枝,又逼近了那道黑影,却心急如焚地看见他即将翻窗而入,毫离之差仿佛已注定无法挽回。

        我再也没有料到他竟会在那时突然回身。



        他的眼睛亮如星火,然而更亮的是他手中乍起的剑芒。

        剑气直逼胸臆, 割破了我身上重裘。我胸口的肌肤甚至已分明感到剑锋的凉意。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他要杀的是我而不是皇上。

        这发现竟令我觉得一阵轻松。



        我踏断树枝,飞身疾退。

        而剑光如影随形,带着一生一次一意孤行的决绝杀意,不死不休地纠缠。

        我的手早已放在刀柄之上,却始终无法拔刀。我知道拔刀时身形的微微一滞已足够他的利剑贯穿我的胸膛。

        侍卫们已随后追来,但根本无法跟上我们的身形。

        我只有退,尽我必生所能地飞退。我要等他的锐气终于出现一丝漏洞,那才是我拔刀的机会。

        在侍卫的惊呼声中,我的背触到了院墙。我终于退无可退。



        刹那间我看见他的眼睛迸出耀眼的光芒,他倾身向前奋力直刺,却忘记了聚力的一霎身形必受阻滞。

        我所要的正是这一眨眼间。

        当他的剑以无艰不催之势刺入院墙,我已自他头顶掠过,出刀,以刀尖封住他背心穴道。

        侍卫们高擎着火把赶到,我才发觉自己已汗湿重衣。

        我从未如方才一般死生一线。



        楼门忽然洞开,皇上在众人环绕下步出。

        我迎上前。

        他阻我行礼,凝视我被剑气割裂的衣衫,关切的声音有一丝焦急,

        老七,你没事吧。

        我笑。所幸当年的功夫还未搁下。



        这时刺客已被扭送而来。

        他的面罩已被揭去,火光映照下的脸年轻俊秀得令我微微讶异。

        他唇角沁出一丝血迹,是使出那种玉石俱焚的剑法所致的内伤。

        而他此刻的神情平静恬和,象刚刚放下的是画罢梅花的笔而不是杀人饮血的剑。



        是谁派你来的?皇上问道。

        他轻轻一笑,却不回答。

        一种恍惚间似曾相识的感觉令我怦然心动。我从旁排解道,

        皇上明日还要车马劳顿,此人不如由臣弟带回京城审问吧。

        皇上凝视他良久,终于点一点头。



        我走到刺客身边,伸手解开他的穴道。但是忽然之间,一阵剧痛从我的脊椎窜起,我心胸狂跳,明白我的旧伤就将在这时发作。

        那年轻的刺客看见了我脸上霎时的扭曲,眼中满是疑惑。

        剧痛已经开始弥漫,我几乎抑制不住全身的战抖。

        我挥手命人带他下去,然后我听见皇上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老七,你很冷么?

        我勉力回身,点一点头。



        我用尽全副精力抑制着自己不露出痕迹,待皇上终于回房,在我的感觉仿佛已是百年。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回自己房间的,因为我的神智已被无处不在的剧痛拆得支离破碎。当我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关好房门,我力不能支地瘫倒下去。在我最后的意识里,一道亮丽的刀光似真似幻般燃起,然后我昏迷过去,暂时逃脱了一切苦痛。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二部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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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丁湘

        我从未见过苏唯施展出那样的剑光。

        我从不知道向来淡静自若煦如和风的他也可以如此惨烈决绝孤注一掷。

        我冰寒的手分明仍有他握过的余温,他叮咛我时温暖的气息仿佛依然在侧。我想要不顾一切地跃下,无论生死都与他并肩,一如我们过去共度的十八年的岁月。

        但我不能。



        也许早在追踪我而来的路上,他已决定用他的性命一搏换取我全身而退的机会。

        他明知明目张胆的行刺难以成功,所以率先出手佯装行刺皇上,要我在他引起的混乱里潜入萧采的卧房。他知道当他踊身跃下,我已别无选择。

        他从不曾勉强过我任何事情,唯一地一次逼我,竟然是用他自己的性命。



        当所有的侍卫都护拥着皇上的时候,我设法进入了萧采的卧房。

        我已结成寒冰的眼泪在温暖的房间中融化,而那时侍卫们正将苏唯押走。

        我隔窗听见皇上回房,侍卫统领重新布置巡逻岗哨。然后我听见走廊上传来缓慢的脚步,廊上恢复了巡逻的侍卫低声礼唤,“王爷!” , 以及萧采低沉到模糊的回应。



        我静静隐身在门后,紧握着我的刀。我已不再觉得冷,我被内心的火灼烧得燥热难当。我的手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我要紧紧咬牙才可以制止我牙关打颤,我甚至怀疑我沸腾的心跳隔着门板都可以听到。

        从走廊到这扇房门此时如天涯一般遥远,而萧采的脚步竟然那么缓慢,一种绝望的折磨。



        当脚步声终于停在门前,我疯狂跳动的心忽然静寂。我屏住呼吸,高擎起我的刀。。。。。。

        我的头脑一片澄明,或者只是空白。

        七年的等待仿佛只为了这一刻,我从未设想过这以后的生活。

        当我终于失去苏唯,仇恨便已彻底淘空了我的生命。

        而当我连仇恨都了结,我将一无所有。

        这报仇的一刻其实也象是我自己生命的终结。



        门被缓缓推开。

        我不动声色地等。

        一道人影慢慢走进,缓缓转身掩上房门。



        他是否看见了隐身在门后的我已经不再重要。

        我劈落了手中的刀。穷尽我毕生心力,以一了百了自戕般的快意,劈落了我的刀!



        我的眼前一片血红,耳中充斥了琴毁弦断一般凄厉的铮鸣。我几乎已提前感受到刀刃切入人体时,起先势如破竹然后势衰力竭艰涩切进的过程。似有无数鲜血迸溅在我的手上脸上身上,带来腐蚀般的热与痛苦。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杀人,原来报仇雪恨的终结不过是这样自一具血肉之躯攫走他的生命。



        我用力如此巨大,以至当那一刀出乎意料地走空,我几乎要栽倒在地。

        直至我耳中的幻音渐渐平息,眼前变得清明,我才明白我去势万钧的一刀根本不曾砍中我的仇人。因为在我出刀以前,他已颓然倒地。



        我仿佛一人抱定必死之心自万丈楼心一跃而下,却赫然发现楼外三尺即是坚土。我有歇斯底里狂笑的冲动,又想要嚎啕大哭。但我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精神和肉体已变得虚脱,再不容我思索或者移动。



        我终于晃亮了火折。

        第一眼我竟没有认出昏迷在地的正是我的仇人。

        我从未见过那么面无人色的脸,那么痛苦难耐的神情,几乎会让所有看见的人不寒而栗。

        那折磨着他的不知是什么样的痛苦,令他在昏迷中仍一阵阵地痉挛。他呼吸粗重,紧咬的牙齿深深切入了嘴唇。额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动。惨白的脸上五官扭曲,冷汗淋漓。汗湿的眉宇触目地清黑。

        我慢慢蹲下身去,微弱的火光无意间照见他挣开的破裂衣襟。

        他胸膛的伤痕清晰可见。那是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虽然年深日久仍栩栩可怖。

        忽然间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伤痕累累痛苦隐忍的男子就是我念兹在兹的仇人。



        我出神良久,熄灭了火折。

        要看不见他的神情,我才能够重新举刀。

        四下里死一般地安静,除去他的喘息,他的心跳,他血脉流动的沙沙声,他痛到抽搐时簌簌的衣响。

        我知道当我一刀砍下,所有这些声音将会归于静止。

        不知为何这发现令我觉得空虚,深冷的寂寞。



        地上的他仿佛挣动了一下,似要苏醒。

        我悚然一惊,预备刺下。

        就在此时,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握住了我冰冷的足踝,带着无限痛苦,用力到阵阵痉挛,仿佛要让他的指骨与我的踝骨碎在一处。

        霎那间我的心前所未有地猛烈抽搐,一阵汹猛的纤颤由心脏一直奔流到我的指尖。

        我再也握不住我的刀。

        刀自我手中坠落,刀锋轻轻斩入他的右肩,然后刀柄落地,砰然巨响。

        … …

        我没有听到侍卫奔来的脚步,待我的听觉恢复,耳边已响起叩门声。

        叩门两遍以后,由试探变为焦急。

        侍卫压低了声音唤,王爷!

        我一动不动。

        我没有挣脱那握住我足踝的手。

        我甚至不曾去捡起我的刀,完成我未完成的刺杀。

        门被再度叩响,这次门外已有两人。

        我知道只需片刻,已经起疑的他们便会破门而入。

        我没有恐慌,有的只是功亏一篑的绝望与疲乏。



        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就在最后一刻响起,

        我没事,刚刚带翻了茶碗,你们下去吧。

        门外的人松了一口气,连声请罪后终于离开。



        为什么?

        待他又一波痛楚的抽搐平息,我低声问。

        他喘息,让他们进来,你也还是有机会杀我。

        停停,又说,我不能死在这里。你放了我,我便放了你的朋友。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于无边黑暗中见到一丝微明。

        一时间我激动到颤抖,想要问他,真的?

        却终于觉得不必。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我可以信任他。



        我沉默地捡起我的刀,手指碰到了温暖粘稠的液体,是他的血。那让我畏缩地一凛。

        燃起火折,我察看了他肩上的伤口,伤口不深,却仍在流血。我微微犹豫,点了他止血的穴道。



        谢谢,他说。闭上眼睛,陷入了昏睡。

        他的眉宇舒展开来,神情平静而疲乏,只有满额冷汗还残留着挣扎的痕迹。

        也许折磨着他的痛苦终于已经过去。



        火折燃到了尽头。

        在黑暗中,我轻轻掰开他仍紧握着我足踝的手。

        他不安地动动,微蹙了眉头。

        我想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握的是什么。

        他只是要在无比痛苦中寻找一个可以让他紧紧握住的东西。



        六 萧 采



        我想要握住一样东西,让我在这荒唐混乱滚烫痛苦的世界中可以紧紧握住的清凉光润坚实的东西。

        我记得那样的东西我分明曾有。当我年幼时无能为力地被兄弟们欺凌围殴,当我被父王责乏跪在烈日下灼烧的石板,当我带领饥渴难耐的兵马在戈壁中寻找水源,当我貌似从容实则五内如焚地等待战事结果,当我因受伤或生病发烧至神智昏沉… …我曾不只一次紧握着它。它如初秋夜里凝结的一段月光,轻易扑灭我心头嘈杂的野火,如有魔法,从不曾令我失望。

        我将它珍藏在身边二十年,从三哥将它送给我的那天。

        直到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将它丢入了凝碧池。



        我独坐在那晚黑暗的垂虹水榭,凄风八面吹透我单薄的衣衫。我才知道有这样的冷,冷到我连冷的感觉都快要失去。

        人声忽然静寂,船划近,我看见了她。

        她铺开的长发比暗夜还要幽深,她发间辗转着寂蓝的水光,是我对她玉碎的爱恨。

        我忍不住冰冷的笑意,将手臂探出围栏,放开了我一直紧握的碧玉如意。

        当这世上所有的火都已熄灭,我已不再需要什么清凉的慰藉。

      … …

        然而现在,我的手觉得空虚。

        在我方才沉重绝望的痛苦里,昏沉之间,我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

        我滚烫的掌心触摸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微凉,久违的慰藉还有支撑。

        一时间仿佛连深入骨髓的痛苦都退潮。

        我无力多想,我只是紧紧握住。

        我昏沉地惊喜,叶落归根似的疲倦,患得患失地不安。

        当我终于失去时,我心中满是不舍的空虚。

        … …

        青白天光将我自昏睡中扰醒。肩头火辣的疼痛似乎不属于我的旧伤。我低头望见衣上的血痕,才恍然昨夜的场景不全是梦。

        抬头,看见那要杀我的女子正站在墙角。霎那间我误以为满院雪意已推窗而入,然后才明白那只是她清滟亮洌的容光。

        我早该知道会是她,昨日道旁那惊鸿一瞥却杀意逼人的女子。她果然不肯放过我,追踪我直至这里。



        “你什么时候会放了他?”

        说话时她并不望我。

        她的声音象轻轻敲断冬天檐下的冰柱,脆,冷,依稀有叮咚的余韵。

        “三日以后。”

        我略为思索后回答。

        “你再在这里待半个时辰,皇上起驾后守备会松弛很多。你可以那时再离开。”

        她没有答话。



        我取出一件完好的外袍罩在衣外,以免别人看见我肩上伤痕,走到门边,预备到外面洗漱。却听见她忽然变得激动的声音,“等一等,” 她说。

        我回身,迎上她的眼光。她的眼光仿佛脱鞘而出的寒匕,刺出火热的恨意与决绝。

        “将来,我仍然要杀了你。”

        这样说时,她双颊两抹嫣红如染上了浮薄血色的寒锋。



        我忽然觉得如此疲乏。

        仿佛半生倦意都于此刻席卷而来,情仇于我何堪,死生都不过如是。

        “我知道。” 我回答,并没有心力去好奇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与皇上在胜衣亭作别。

        多年以前,他曾送我出征,到这里正是黄昏。那时他勒马立定,微笑望我,三杯两盏,一切尽在不言,然后才飞马驰回漫天残阳里去。

        他也曾轻袍缓带,独自一人,在这里迎我凯旋。我犹记得他坐在亭阶上吹起的箫声,望见我策马而来时眼中点起的光华。

        那时四野秋芒,长空纯寂,那时他还不是皇上,他只是我的三哥。那时我的生命正全盛,我以为尽欢便是无憾,意气总要风发。



        今日我们温着与当年同样的酒。

        只是已物是人非。

        甚至连胜衣亭都已经破败,破败如我今日的人生。

        我们无言对饮,直至朔风凛冽让我惊觉。

        我离席跪请皇上尽早起驾。



        皇上轻轻一叹,伸手拉我起身。

        “替我好好调教琰儿。自己… 也要保重。”

        他手上的温暖依然能够递到我的心底,即使我已如此身心俱疲。

        “皇上放心。”

        他深深望我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入了玉辇。



        肩伤令我不能骑马,乘车回到京城时暮色已经四合。

        刘晔带领几个家人正在门口等候,说是嬷嬷一定要等我一起用膳。

        我要刘晔先随我至敞乐轩,处理了肩伤,换下了血污的衣裳。

        “不必对老夫人提起。” 我叮嘱一时慌了手脚的刘清。我不想让嬷嬷又为我担心。



        慕华堂灯火通明,嬷嬷果然在等我。

        她殷殷望我的眼光永远令我觉得歉然。

        常年耽于国事,我陪她的时间少之又少。此次皇上出巡由我代为摄政,三日后我必入宫理事,三月内不能回府。此事我还不知要如何开口。



        我心思芜杂地吃着晚饭,忽听嬷嬷问道,还能在府里待几日?

        我一怔,随即明白在她的面前我永远无法不形于色。

        “要搬进宫里是吗? 明天我就给你收拾东西。”

        “不急,” 我笑说,“还有三天。”

        嬷嬷应了一声,终于叹息出声,

        “宫里的人究竟不如自家人知道冷暖,你自己要知道当心。”

        我唯唯答应,知道她终究放心不下。

        我一生独欠皇上和她。我只希望有一天当皇上不再需要我,我可以陪她静养天年。然而我不知道这一天还有多远。



        当晚在书房我提审了那名刺客。

        一日不见,他已憔悴不少,眸光暗淡。

        我知道当他看见我依旧活着,已经开始为谁忧心。

        “你放心,” 我说,“她很好。”

        他眼中波光一闪,抬起头来。

        “她没有杀我,是为了救你。我答应她后天会放你出府。”



        “为什么?” 他终于说话,“你明知道我们仍会杀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

        他的声音澄澈轻和,仿佛正跟人说云淡风清,荏苒在衣。入耳才惊觉得熟悉,仿佛在他开口前我就已知道他该是怎样的声音。

        “答应过的事我自然会做,何况,你们也未必能够杀我。”

        他低头望着烛火,沉默不语。烛影在他眼中幻动,谜样光华。

        这一瞬间他让我似曾相识到有霎那的失神。

        我终于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凝视我,语气忽然变得凝肃:

        “不管我是谁,你难道不关心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笑笑,迎上他的眼光,

        “我也许会问,”我说,

        “但要等我死到临头。”



        我真的想知道他是谁,这个熟悉得有如宿命的青年他究竟是谁。

        我想起三天以后他将在我的刻意安排下逃出王府,不禁觉得些许惘然。

        我希望我们仍能再见,虽然再见时也许就是,我的死期。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三部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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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丁湘



        他真的放走了苏唯。

        当苏唯飘然跃过王府后墙,落在暗夜里雪意犹存的长街,我才敢相信萧采真的已实践了他的诺言。

        我伏在王府对面济盛堂的房檐,望着苏唯渐渐远去。仍是这样居高临下地望他,那个晚上是以为不复可见的绝望,今天却是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眷念与珍惜。



        但我并没有立刻随他离去,我留下,看看他的身后会不会有人跟踪。

        蜿蜒的红墙内偌大的王府依旧沉寂,深深院落,重重飞檐。我不知道我的仇人,他究竟在哪一个院落,哪一重檐下。

        我只觉深沉的迷茫,透入心头的冷,这样长的寒冬,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有尽头。



        就在那时王府里某一个角落忽然亮起了灯火。听不见声音,却知道有人静寂地穿梭,往来忙碌。

        天空依旧很黑,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不久以后,几盏微光向着后门迤逦而来。

        然后后门咿呀地打开,有人点燃了门廊上悬挂的灯笼。

        霎那间亮起了那一点微红,然后,又是一点。

        这样单薄的红光里,街心的残雪都变得凄然。



        三四个家人打着晕黄的灯笼出了后门,站定。

        又四个人,抬出一顶暖轿。

        然后,才有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静静地出来,自己掀了轿帘,弯腰,上了轿。低低的一声吩咐,轿子便朝禁宫的方向走去。

        更鼓就在此时忽起,绵绵悠长的回音。

        正是卯时。

        我的仇人已离府去了禁宫。

        我再也无法企及的更深的宫廷。



        我没有回林叔的菊园。

        我无法当面向他解释我失败的原因。

        我在城中游走,最后我发觉我走回了我从前的家,如今的一片废墟。

        最后的一堵残垣已在五年前的一场大雨中坍塌,瓦砾焦椽已被人渐渐清走。

        我蹲下,十指深深插入地上的泥土,仿佛这样,便可以触到我的家人流在这里的血。即使已经过去了七年,我相信三十八条性命的血依然留在这片土里,永不会消失。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缓缓起身,看见林叔就站在我的身后。

        “对不起。” 我垂头说。

        “苏唯已经告诉了我。我想你会在这里。” 他又笑笑:“还有机会的,只要你愿意。”

        他的语气间颇有深意,我询问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也许太委屈你。不过,眼前有个机会,可以安排你进襄亲王府做厨下丫环。”

        我震动,一时没有回答。

        “皇上出巡,他代为摄政,三个月不会回府。你会有足够的时间熟悉王府。如果觉得危险,他回府以后你可以离开。”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淡淡地说:”愿意的话,五天以内回来找我。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苏唯。”



        我并没有过多地考虑,因为我已前无去路。

        每一次机会也许都是最后一次。放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

        即使三个月后我无法再混迹于人群隐藏在他身边,至少可以在他回府之前了解他的起居之所以及王府的侍卫警戒。



        五天以后,我进入了襄亲王府。

        林叔为我找的荐人相当可靠,以至于总管刘晔在见我时连一眼也不曾多看,就命人领我去了厨房。

        我安然过了第一关。



        与别的府第不同,襄亲王府并不养多余的人。厨房里人人埋头苦干,我的活计虽不繁重,也需要一天做满四个时辰。

        其余的时间,我在王府里小心察看,将一切格局路径默记于心。

        最无聊是下午时分,午膳已撤,收拾停当,厨房众人纷纷回房小睡,留我当值。直到申时诸人回返,开始预备晚膳。

        日长枯坐,百无聊赖。唯一例外是马房的老方常常会来。

        老方夜夜狂饮,众人皆睡时唯他独醒,次日起床往往已错过午饭,只好踉跄来厨房看看是否还有剩菜。

        他来过两次我已留心,便替他留出饭菜温在灶下。

        他再来时感激无比。冬天饭菜易冷,便也不端回房间,就在厨下狼吞虎咽。

        厨房众人不怎么多话,他却为人爽直,且在王府里待了多年。我略为探问,便由他口中知道了不少王府中事。



        他称萧采“七爷”,还是萧采皇子时代的称呼,叫了多年无法改口。

        除了萧采,王府的主人还有老夫人。萧采出生便丧母,老夫人是在宫里将他自小养大的乳母。当年先皇为成年皇子指派府第,他便将她接出宫来,奉若生母。

        “那么王妃呢?” 我很自然地问起, 老方的神色却立刻变得不自然。挣扎良久才说,“府里现在没有王妃,从前却有过。但是,最好别提,那是七爷和老夫人的心病。”

        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问下去。

        老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临走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叮嘱我,“你初来乍到,要小心府里有些地方不能乱走。象是府后的凝碧池一带,无事不要随便进去。”

        我点点头,他忽而冷肃的神情令我疑心。

        当晚我便去了凝碧池。我要知道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老方没有骗我,那里真的很久没有人迹。

        冰封池面上清白的积雪依旧完好。

        蜿蜒长桥,寂寞水榭,明月如霜。



        临池一座两层小楼,精致的飞檐勾住寒烟与雪色。楼上的匾额写着垂虹轩。

        楼门上有把生锈的铁锁,但门锸却已锈断,虚虚挂着。

        我轻轻取下门锸,推开楼门,一阵寒腐之气扑面而来,令我不由一颤。

        明亮的月光洒入楼内,我看见横陈的几件家俱,木架上枯死多年的植物,破败的帷幕微微飘卷,尘土,蛛丝,幽冷的静寂。



        我走进楼内,感到我的脚陷入了柔软的灰尘之中。淡淡的土味升腾,冰冷而颓败的气息。我继续走进去,于是有看不见的蛛丝牵粘上我的衣袖发梢,如同许多只细小的手在黑暗中勾留着我,依依纠缠。

        我烦躁地拂去它们,我觉得不安,觉得悚然,我在发抖。然而有种不知是什么的力量强大而固执,牵扯着我,让我不能停下我的脚步。

        朽败的帷帐应手而裂,落下一天羽毛般的灰尘,我已跨入了里间。

        我站住,房间深长,月光已不够映亮。我以颤抖的手摸到怀里的火折,却连打了三次无法燃着。

        我定定神,再打一次,终于亮起的微火令我觉得安慰,仿佛终于有了凭依。

        我抬起头,举起火折照照四壁------

        霎那间所见令我毛骨悚然,身心巨震,我惊恐到几乎暂时失去了知觉,因为我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那声已迫在喉咙的惊呼。

        我失手掉落了火折,眼前一片黑暗。

        我的心跳得象要炸开,冷汗如芒刺在背,扎痛了我的肌肤。



        那一瞥之间绝丽女子的容颜竟然出现在废弃多年荒凉岑寂的楼阁,诡秘得无法形容,几乎让我相信这便是鬼魅。

        我这才知道老方那时冷肃的神情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拔足飞奔,却无法移步。

        我有很久不能思想,然后才渐渐感到背后清冷宁静的月光。

        檐下铁马发出叮灵的声响,平静悠然。此外再没有旁的声音。

        我渐渐平静,蹲下,摸索我掉在地下的火折。

        再次亮起的火光里,我再次见到了那张绝世的容颜。



        那不过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绣画!



        然而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美到这种地步。

        即使只活在一幅画上,依然是这样扑面而来活色生香的艳!

        她艳得夺人呼吸,散人魂魄。艳亮了整个黑夜,冬天,以及人寰。

        她象最黑的夜里最美最烈的火焰,霓光耀目丽色灼然。流转生辉的双眸和舞衣,灿亮到幽异的飞泄长发,是这样无法逼视的女子,只在眼角瞥见便令人惊艳惊痛惊怔惊喜惊狂惊震复惊撼! 绣画的白绢已经发黄,天易荒,而地终会老,然而那女子的容颜却仿佛永远不会退色,永远不可能消磨。



        我着魔似地向她走近,看那细密精致的千针万线,针线下一挥而就的画笔痕迹。

        很多年前,是谁以何等的心情画了这样一个女子?

      又是谁以何种心绪一针一线地绣成?

        当那画画的人和绣画的人并肩看这幅绣像,又会是怎样的情境?



      此时我才看见起初为我忽略的那一行字。并不曾绣过,只是一行岁月沉沉的墨字,不羁而飞扬的笔意,惊悸颠倒的深情:



        “便当日亲见‘霓裳’ ,天上,人间,梦里!”



        八 萧采



        方才收到皇上自临池发来的邸报,我才放下心来。

        邸报中还夹着一封私函,廖廖几语,简单问侯,末了问起三皇子萧琰近况。写到这里明明已经用印,忽又笔迹潦草,加了几句东坡词: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皇上从不如此多愁善感,忽有此举令我颇为讶异。想起他临行时种种异样,我已明白他此次出巡别有隐情。

        提笔想要回信,又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想起萧琰,更是心头不宁。



        自两年前萧琰接管户部,一切收发有序,库册盘结清晰妥当。皇上既然放手,我也并无异议。但日前我却收到若干在地方为官的门生密奏,指称今冬赈灾钱粮不足,仍有若干灾民无法安置。我秘密调来户部存档,才发觉两下银钱数目不相符合。去信询问正在奉旨密查钱粮的二皇子萧爽,他的回信语焉不详,似是颇有顾忌。



        一切都说明有人侵吞灾款,伪造帐册。此事萧琰或者大意不知,或者知而不举,或者甚至…泥足深陷,总之难逃干系。



        我知悉此事已经两天。却始终没有决定如何处置。



        如将之禀告皇上,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的反应。他对萧琰期许甚高, 心中早已默认他为太子。此事一出,必定震惊失望。以他性情,定不能容此类大错,欲待彻底处置,又必觉不忍。中心难择,必郁郁无以自遣。

        而萧琰资质之高,于兄弟之中出类拔萃。一旦因此事获罪,从此前途尽毁,也未免令人可惜。但如就此放任,必助长其骄奢之情罔顾法度之心,它日贻害无穷,难以救治。



        长夜耿耿,东方既白,我毁掉写了一半的信。

        我已下定决心。



        早朝后萧琰准时来翰阳宫与我同批奏折。

        只不过今天他有些神思困倦。

        “昨夜睡得很晚?”我问他。

        “是,老五府里新来了一批歌妓,几个兄弟一起热闹了一下。”

        少年人血气方刚,偶然纵情声色亦无可厚非。但遍观众皇子,并不沉溺于中反而懂得以此韬光养晦掩饰缜密心机的却只有他一人。



        我们一同批阅奏章,他初阅,我复审。

        他目送手挥批来神速,且往往一语中的,提调指挥从容如意,实有天生领袖之风。六子之中,皇上对他青眼独加,并非没有原因。

        我心中暗叹,但愿他悬崖勒马,把握我要给他的这一次机会。



        一月严冬,昼短夜长,转眼已暮鼓沉沉。楼台次第灯火,正是萧琰离宫的时候。

        我拿出锦匣,递给他。匣里有我收到的密折节录以及户部抄档。我并不曾附写一字,但相信他看见后便会明白此事该如何了结。

      “回府再看吧,” 我说,“皇上那边,我会回信说一切很好。”

        萧琰似有些明白我话中意味,神情一整,然而目光闪烁。



        但愿他明白我这番用心,给我一个交代。

        至于皇上,我想暂时不必让他徒增烦恼。



        九 丁湘



        我有三天没有看见老方。

        到第四天时,马房来人说他染了风寒,要替他煎药。

        那来煎药的马僮毛手毛脚。我接过来,要他先回去,我会把药剪好送去。



        我去时老方正咳嗽,却还在炉上暖酒。

        见我送药送粥而来,他感激涕零,不绝声地言谢。用罢粥药,意犹未尽,又自告奋勇领我参观马厩。

        马厩里有几十匹马,匹匹品种精良,饲养得膘光皮滑。

        最出色的是一匹纯黑大宛马,马名惊风,是萧采的坐骑。

        我记得初见他时便曾见过,当时就讶异于这马的高贵神骏。



        老方望着惊风的眼色仿佛正望着比性命还要贵重的珍宝。

        “别人都不行,只有我自己伺候它,” 他说,声音里充满了感情。“除了七爷,它就只和我亲近。” 又摸摸马厩名牌上龙飞凤舞的那两个字:惊风,失笑说:“这辈子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却只认得它们的名字。”

        “它们?” 我问。

        “七爷前后有过三匹惊风,都长得一模一样。” 老方解释说,忽然叹口气,似有无限心事涌上心头。

        我静静望他,等他的下文。他心里仿佛埋藏了无数秘密,并且亟待倾吐。



        他果然沉不住气:

        “阿湘姑娘,你不爱说话,我却罗嗦。不过我倒觉得和你投缘。我心里有些话,是要和人说了才会好过的,只是怕你嫌烦。”

        我摇摇头说:“我不会。”

        他叹口气,“要是真想听,就回屋里去。我虽信得过你,可不想让别人听见。”



        他开始说的时候就开始喝酒。常年醉意模糊的眼睛忽然变得幽远,仿佛刹那间回到了多年以前。



        “我家祖上世代养马,是真晓得马的。十八年前,先皇赐了皇子们宫外的宅子,七爷搬到这儿来。有人荐我进来做马夫,七爷看我真的懂马,就让我做了马夫头儿。那时候府里只有四五匹老马,都是原先从宫里分出来的。有的年齿太老,有的瘦不禁风,总之没一匹好的。七爷也知道,可他没有母亲那边的阔亲戚,只靠皇子的月俸也拿不出闲钱买马。所以一看见人家的好马,七爷就眼睛发亮,盯着瞧。他那会儿才十六七,喜欢喝酒,要笑便笑要骂便骂, 全身上下都是爽朗精神。可不象今天这样,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笑都笑得心事重重。”



        “然后那年忽然来了一个好机会。不晓得哪个小国进贡了一批好马,先皇命人牵到皇城东边的演马场让皇子们挑选。七爷高兴得很,要我和他一起去,一路上都在跟我聊怎么挑马。我们到的比别人都早,等了一会儿,别的皇子陆续才来。人家府里好马成群,并不怎么在乎这回事。”



        “后来马牵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匹惊风,那是好马中的宝马。刚要指给七爷,他却忽然低声说:‘那匹黑马,是么?’ 我连连点头。七爷看看我,两人一块儿笑起来。但是因为七爷排行最小,最后一个才能挑。我们都有点儿担心。一开始我们的运气实在不坏,除了四爷放了别人先挑,其他人都挑了别的。最后场上的马就剩下两匹,只有七爷和四爷还没挑。四爷转过头,在他的座位上懒洋洋看看我们。他和三爷,就是当今皇上,是对头,自然也和我们七爷有心病。七爷捏捏我的手,意思是要我小心别露出想要惊风的意思。”



        “四爷走到场子中间,看了一阵,最后终于朝另一匹马走去。我一看见他搭上了那马的缰绳,就再也忍不住高兴。谁知道就在那时候,四爷忽然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我还来不及藏起我的笑脸,他已经看得明白,得意地笑了笑,放开缰绳,重新挑走了惊风。”



        “我后悔得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七爷却什么也没说,拍拍我的肩,默默牵回了场上最后一匹马。只不过他眼睛出奇地亮,站得比什么时候都直,看也不看四爷一眼。”



        “忽听有人说:‘皇上驾到。’ 所有的人就都跪倒在地。先皇带了一群武将进来,看见四爷挑的马,高兴地大笑说:‘还是四皇儿有眼光,这匹惊风是极品。’ 四爷趁机说:‘让儿子骑着它表演骑射给父皇看。’ 先皇十分高兴,连声答应。于是四爷骑着惊风耀武扬威地兜了若干个圈子,他的骑术真的不错,箭法也很精准。武将们凑趣儿连连叫好,先皇也很高兴。”



        “但是,忽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马受了惊。它原地一个大跳扬起前蹄,只一下便把四爷摔下了马。兵丁们冲进场子救人,更吓着了它。它已经昏了头,不辨方向地朝人群狂奔,正冲着先皇的御座而去。”



        “大伙儿一时惊得呆了,等有人想起保护皇上,惊马已经近在眼前。就在那时候,三爷已经一个箭步挡在皇上跟前,大声吩咐护驾。人们才把皇上架开,可三爷却再也来不及躲闪。眼看着马蹄就要落在他身上,忽然有人斜刺里冲出,硬是扳住缰绳,勒住了惊马。但是那马已经发了脾气,乱扭一阵,四蹄翻飞,拖着那人又开始狂奔。这时候我才发现冲上去的是七爷。”



        “大伙儿呆呆看着。只见七爷双腿拖在地上还奋力控制马跑的方向。惊风又气又急,野性大发,但不管它怎么折腾,却怎么也甩不掉七爷。我心惊肉跳地看着它拖着七爷跑了无数个圈子,大半个时辰以后简直不知道七爷是死是活。后来惊风跑得满身是汗,口吐白沫,终于渐渐慢下来,开始小步遛鞑。这时候七爷才猛一翻身,上了马背。那马哀叫一声,甘心地站住,终于认了他这个主人。”



        “七爷从马背上下来,跌跌撞撞朝先皇走去。大伙儿这才能出声欢呼。先皇亲手斟了一杯酒,扶起跪下行礼的七爷:‘今天才知道朕有这等儿子。惊风就赏了你,它日骑它扬威疆场。’ 七爷接过酒来一饮而尽,抬头望望先皇身边的三爷,一笑。三爷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担心责备地看着他。”



        “七爷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刚能起床就到马厩来看惊风。他的手那时候被缰绳磨得血肉模糊,这会儿就用包得厚厚的手去摸惊风的皮毛。他跟惊风玩的时候笑得开心又大声,好象受了这么多伤也都觉得没什么。不久以后,皇上果然下令让他带兵出征。他跟我一块儿喝酒,说以后有机会会带我上战场混一个出身,不用一辈子做马夫。我很高兴,觉得跟了七爷真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



        “可就在七爷出征前一天,我回家看我娘。却有人在我家等我。他们给我五百两银子,和一包毒药。他们要我毒死惊风,否则就杀了我娘,杀了我全家。”



        “我不想干,我真的不能干。七爷待我那么好,我怎么能毒死七爷拿自己性命换来的马? 可是,那些人都是四爷的手下,四爷一向心狠手辣,既然说了,就肯定会做。我总不能就这样让他们杀了我全家。我想了整整一天,终于觉得人命比马命重要。最后夜里我回王府,把毒药拌进了惊风的食料。然后我逃也似地出了门,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



        “我鼓足勇气回府的时候七爷已经出征。马房里其他马夫告诉我,七爷看见死了的惊风时一言不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便吩咐人把它埋了,谁也没怪罪。我不能去想七爷那时候的心情。我知道我对不起七爷,我日夜把自己灌醉,我想七爷回来时我要向他承认惊风是我杀的,然后要打要杀任他处置。”



        “七爷一年后才回来,据说打了大胜仗。可他回府的那一天,我在马房里烂醉,我还是没胆子告诉他我干的事。后来七爷来找我,他来的时候牵着一匹黑马,恍惚之间我还以为就是当年的惊风。‘这是三哥刚刚送我的惊风。’ 他告诉我,‘替我好好照顾。’ 我泪眼模糊,七爷他竟然托我再照顾惊风,他一定不知道当年是我下的手。”



        “我特别精心地照顾这匹惊风。半年以后七爷又要上战场,问我愿不愿跟他去。我摇头拒绝,因为我没脸去混什么出身,我只想一辈子当他府里的马夫,替他照顾好惊风。十个月后七爷得胜还朝,先皇大悦,封他为‘大将军王’ 。不久他又娶了王妃,我也娶了媳妇,好象好日子真的开始了,我们平平安安地过了四年。”



        “可我怎么也没料到好日子那么快就到了头。那天还是七爷的生日,四爷忽然带着一群人闯进来,宣了圣旨要抓七爷入狱,王府东西全部充公。我偷偷摸回了马厩,趁黑带走了惊风。我想总有一天七爷会出狱,这一次我要把惊风好好地交到他的手上。可是四爷发现走失了惊风大为震怒,四下派人去找。七爷已经下了天牢,我真不知道四爷为什么要跟一匹马过不去。我带着惊风东躲西藏,最后四爷还是疑心到我身上,抓走了我的家人。”



        “老天好象要一次次考验我对七爷的忠心,最后还是要我对不起七爷。我走投无路,带着惊风去了四爷府。四爷亲自见了我们,又走到惊风身边仔细地看它。惊风恢恢乱叫,好象知道他是仇人。四爷好脾气地对它笑,等它消停下来。然后忽然间,他就捅了一把匕首进它的肚子。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马血喷得老远,惊风痛得长叫。而四爷站在一旁拿手绢擦手,轻轻松松地吩咐,‘把他关起来。’ 我被人拖下去的时候,惊风还没死,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好象要求我救它。”



        “后来三爷终于设法救出我来,但我娘,我媳妇,和我两岁的儿子却已经死在了牢中。我彻底灰了心,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等七爷出来再见他一面,告诉他我已经尽了力。我在三爷府里半死不活地过了两年,终于等到四爷作乱,七爷被放出来带兵平乱,保着三爷做了皇上。”



        “我们搬回王府的那一天,皇上亲自来发还了抄家时抄走的东西。最后,还有一匹马,是另一匹惊风---- 从前那匹马的小兄弟。皇上派人从很远的地方找了来,送给七爷。七爷那时候已经象换了一个人,瘦得不象样子,笑容都少见,二十七岁的人神气却老了十年不止。看见惊风,也没有怎样,只是轻轻摸摸它的鬃毛,便把缰绳交给了我。”



        “于是我又在这儿替七爷养马,可能真要养一辈子。我愿意替他养一辈子的马。可我常常觉得这辈子既对不起我的家人,又对不起七爷。想想就觉得活着没趣,只有喝喝酒才能不想那么些。府里人人都叫我老酒鬼,酒鬼就酒鬼。我能活着已经不错,我就是不够胆子抹了脖子。”



        老方说到这儿,已经喝完了那壶酒。酒意上涌,他的眼神重又模糊,老泪纵横。

        我望着他,并不想安慰。我知道一个人失去所有亲人的绝望,任何安慰都只嫌多余。



        我只是觉得精疲力尽的恍惚,无限心灰。

        要有多少心力,好把情仇清算,爱恨兜转?

        前路茫茫, 营营众生,几曾有谁可以纵控自己去向何方?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to be continued>
    • 第四部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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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萧采



        失去皇上行踪已有十三天。



        最后一次邸报是四月初一由泗州发出,隔日皇上便抛下仪仗,带了五名亲随不知所踪。

        泗州府毗邻车宛国,此事被他们得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命众人严锁消息,仪仗继续南回掩人耳目。同时派人暗中查询,务必早日找到皇上。

        但一连数日只见谢罪折子雪片般飞来,各路人马一无所获,皇上依旧音信杳然。

        萧琰忧形于色,几次请命要亲自寻访,都被我按下不准。这等紧要关头,如果皇上有什么意外,他便是继位储君,如何可以轻举妄动。



        我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食不下咽。

        但邸报多日不发,朝野已颇有流言,我更不得不镇定示人,照常处理政务。

        唯有中夜徘徊,深宵难寐,才忧心忡忡到无以自拔。



        翰阳宫斜阳初照,又是一天。

        忽有隐隐马蹄疾奔而来,我放下笔,诧异于是谁可以这样宫内驰马。

        门口太监竟不曾阻拦,马蹄直至殿前,片刻后,那人出现在殿门,满天夕阳正耀目生花。

        我眯了眼,一时难以看清来者是谁。待我终于看得真切,我一跃而起,那竟是随同皇上一起失踪的侍卫长方奇!



        “皇上在哪里? 可一切安好?” 我血液上涌,心头砰砰乱跳。

        方奇跪下,大声道:“圣躬安!”

        一颗心落下,我手都有些发颤。

        方奇继续道:“皇上已入京城,知道王爷必定担心,差我先行回宫禀报。”

        “知道了,” 我挥手命他起来。



        终于又见到皇上,我才知道这些天来我已担心到什么地步。骤然间放松仿佛人都要虚脱。

        “皇上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 当御书房只剩我们两人,我忍不住问他。

        皇上却不回答,抬眼望我,淡淡道:“脸色这样差,没有睡好?”

        我心情激荡,脱口而出: “皇上存心失踪,只带五个人,一个字也不给臣留下,这么多天安危不知音讯全无,哪里还能睡得着?

        皇上忽然微笑,“老七,你今日才算有一点当年遗风。”



        我一怔,随即明白,霎那感慨。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唤回一点当年,那也只有我的皇上,我的三哥。

        我沉下心来,淡淡苦笑:“臣早已不复当年,恐怕受不了这般惊吓。”

        皇上却不曾答话,低头沉思,很久后才说:“老七,陪我去花园走走。”



        御花园里暗香浮动,满地落英。我竟不知几时春来,知道时却已春尽。

        皇上命人设了酒馔摆在凉亭。

        淡月疏桐,素烛残花,我们默然对饮,心事苍茫。

        “朕去了车宛国。不告诉你,是不要你担心。” 皇上忽然语出惊人。

        我持杯的手一颤,酒泼出杯外。

        “皇上… …”

        他打断我,“朕不会再去,因为,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眉间俱是萧瑟之意,忧伤莫名。

        沉静如他也会有这般神情,仿佛只有很多年前,他奉父皇命巡查边塞半年重返京都之时。

        电光石火间我有些明白,“你去找那送你紫貂披风的人?”

        他悲凉一笑:“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虽然那时我还年幼,我却已诧异于他跟我提起那人时眼中似喜似忧的神采。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样的眼光只能是为了他心心系之却又无法相守的女人。

        “她后来离开了车宛国,” 他低声说,“她来中原找我。然后,再也没人有她的消息。”

        我无言相慰。

        到此地步说什么也是多余。

        其实事隔多年,他又何尝不知此事渺茫。不过不曾亲身寻访,总是不肯绝望。

        情之为物纠缠入骨,痛断割舍谈何容易。

        我心头忽然掠过那很久未曾想起的音容,一痛,惘然,忍不住叹息。



        我们一杯杯喝酒,酒入愁肠,但愿长醉。

        但我们都心绪万端到无法喝醉。

        夜阑天净,欲醉的只有万点星光。

        皇上沉声说:“你回府吧。三日内不必来朝。好好休息。”

        我想要推辞,他却不容我争辩:

        “老七,你已不是当年,要当心身体。”

        他语气中的忧心如此明显,难道虽已尽力隐藏,我的衰惫竟已无可掩饰?

        霎那间似有寒风透骨,令我悚然心惊。



        出宫时,正遇见疾驰而来的萧琰。他定是得知皇上秘密返宫,前来问安。

        我告诉他皇上身在长垣殿,便要离去。

        他却忽然叫住我,欲言又止:“皇叔,户部的事… … ”

        我回头淡淡说,“皇上并不曾知道,此事就到此为止。”

        一个月前他已弥补了亏空,秘密查处了一批墨吏。虽然他有无参与此事我尚心存怀疑,却也不想穷根究底。只要他能从中受教,我于愿已足。



        回府时已是二更,嬷嬷已经睡下。

        府中无人知道我会在今天回来,除却慌乱的门房,一片平静。

        忽听一声马嘶由后院传来,即使因遥远变得支离,依旧听得出是我的惊风。

        三个月不曾见它,它却在我甫入府门就已查觉。

        我忽有些感慨。摒退从人,自己去了马房。



        惊风站在马厩栏前,翘首以望。看见我来,又是一声长嘶,眼里竟有些水光。

        我抚摸它鬃毛,它意态柔顺低低哀鸣。

        马犹如此,我何能无动于衷?

        我与它亲近片刻,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小屋犹亮着灯火,才知道老方也还没有睡。

        这一刻,我忽然怀念起多年以前,当老方还只是小方,我纵马回来,携酒找他时的快乐。



        我轻叩房门,开门的正是老方。

        他已喝到七分醉,看了我半天方才认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连酒都醒了不少,嗫嚅了声“七爷!” ,便要跪下去。

        我扶住他。

        他仍叫我七爷,多么久违的称呼,久违到让我有一霎的恍惚,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转,所有重回的激扬岁月,曾经快意的情仇。



        “从前都是我请你喝酒,这次你来作东。” 我拍他肩膀,笑着跨进房间。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酒壶酒盏,然后我便看见了桌旁的那个女子。

        那一身青衣的女子微垂了头,第一眼看去并没有怎样。

        我只是微微惊讶,会在老方的房中看见一个女子。



        然后我才觉得不妥。

        回过眼光,重新在意地看她。

        而她也正在那时,以一种避无可避何不横心的决然抬起了头。



        霎那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她?!

        那切齿声称还要杀我的女子!

        那要杀我的女子居然会出现在我的王府。

        居然会与老方把酒倾谈,明显非一日之交。

        她居然这么大胆混进我的府第!

        她居然!



        她正迎望着我,以一种一无所惧高傲的情怀,仿佛她已因此立于不败,即便我立刻杀了她也不过在她意料之中。

        这一刻仇火恨焰尽被她敛在眼底,她只是那样望着我,坚定而不驯。象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多过象一个报复的宣言。



        霎那间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恍惚,她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身怀青锋的刺客,而她却是那束手待毙毫无惧意的目标。

        我觉得眼前一切便如梦一般荒唐。



        老方却没有看破我们之间的局面,只慌张地招呼:“阿湘,还不见过七爷!”

        她垂下眼睛,离开桌边,要向我施礼。

        “不必了。” 我说,在桌边坐下。

        老方却犹豫着不敢落座。

        “怎么?” 我说,“要我一个人喝么?”

        他这才笑着坐在我的对面。



        她站在桌边,伸手取过一只酒盏,替我斟酒。她斟酒的手如此稳定,简直令人钦佩。

        “你来了多久?” 我问她。

        “三个月。” 她回答,连声音都镇定。

        原来我方才离府她便入府。两次未曾得手,却毫不气馁再接再励。

        “阿湘在厨房做事,” 老方在旁毫不知情地解释,“和我很谈得来。”

        “是么?” 我淡淡地问,毫不怀疑她从老方口中探听了不少秘密。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似乎已明白我话中意味。

        “老方的确告诉我很多事。” 她静静地说。



        这晚老方有些紧张。

        连喝了几杯后,抬眼望望她,又回望着我。

        “七爷,” 他咽了一口气艰难地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不然一辈子也不能安心。”

        我忽然明白他要说些什么,原来这么久他都还不曾释怀。

        我举杯敬他,两人一饮而尽。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我暗示。



        但他已激动得听不出我的语意,双眼发红地连尽两盏,似是鼓足了勇气,离桌跪倒,老泪纵横。

        “七爷,我对不起你! 当年是我,是我毒死了惊风。”

        我叹口气,扶他起来,没想到这一件事竟然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我早已知道,” 我说,“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老方大睁双眼,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被老四所逼,我怎么能糊涂到怪你?”

        “七爷!”

        “老方,你的心并没叛我,那就很对得起我了。” 我倒一杯酒,放在他的手上,“对不起你的是我,是我牵累了你的家人。”

        “不,” 老方急急争辩,“那是四爷他狠毒,与七爷无关。何况,后来您也已经替他们报了仇。”

        “报了仇么?” 我一笑举杯,一饮而尽。眼前掠过刀光剑影烈火杀伐,四哥在我面前自刎,轰然迸溅的血光。

        “报了仇又怎样,你就能回到从前么,你就会更快活么?”

        老方愕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深知报仇雪恨后的空虚寂寞?
        该毁的早已尽毁,报仇无补于事,不过只是聊尽人力,收拾残局。

        忽听那女子低声说,“不报仇,却更加不如。”



        我望她一眼,她在灯下的容颜有种深思熟虑的宁静光辉。

        也许她说得不错。

        不报仇,任由棰心恨意折磨自己,还不如不惜一切去毁了仇人。

        我向她轻轻一笑,“你是对的。” 我说。



        老方与我喝完了他屋中所有存酒。

        然后他歪倒在床,鼻息如雷。

        容易喝醉是件很好的事,一醉之后人事不省,多少烦恼都抛之脑后。我但愿我可以象他。

        然而我已多年无法喝醉。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

        我踱至窗前,酒阑夜静,一窗烟雨。

        我回头看看在我身后的女子,她正低头收拾桌上酒具。

        “今晚你没有机会,” 我说,“我并没有醉。”

        “我知道。”



        她用纸媒引着灯笼,吹息了油灯。房中霎那一暗,只余那一点微光。

        她开了房门,星光夜雨扑卷进来,冷冷的清气。

        她递给我一把伞。“只有一盏灯笼,” 她说,“我先送你回敞乐轩。”



        那要杀我的女子走在我身前三步。

        提灯,为我驱赶冷雨与暗夜。

        灯火映亮了小径上零落的残花,以及她青色衣裙的下摆。

        这样一个要杀我的女子,就这样款款走在我的前面。



        她真这样笃定我不会先动手杀她?

        抑或是知道明刀明枪决非我对手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荒唐如梦的感觉重又笼罩了我。

        是这样的微雨静夜,暮春时节。令我觉得如在梦中。



        她纤秀的背影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伸一伸手,她就再不会是我的威胁。

        然而我丝毫没有杀人的意绪。我不想杀她,在这样的梦中。

        我只想知道这样的梦要何时醒来?

        也许只有当她,动手杀我的时候。



        她离开时,我正记起她的名字。

        我记得老方曾叫她,阿湘。



        十一 丁湘



        我再也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被他撞破。



        我不是不曾想过可能与他在王府狭路相逢。

        我甚至已想好那种情况下我该如何奋身一击,再视成败如何定夺进退。

        但我从未料到他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回府,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前来探访老方。

        我以为即便他已回府我仍能不为人知地潜伏至少几日。



        当老方开门,唤出那一声“七爷!” ,我全盘计划刹那碎成齑粉。

        我不可置信地震惊,措手不及地狼狈。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天意要令我一败涂地。



        要我如何收拾这样一个残局?

        我该破窗而出,或是夺门而逃? 又或是立刻亮出我的兵刃推开老方趁他尚无防备当胸一刺,不论是否得手马上出府?

        当我还因这种种可能举棋不定热血上涌到浑身颤抖,他已跨入了房门。而我还坐在桌边,来不及有任何举措。



        他望我一眼,再一眼。

        于是我知道我的行藏已经暴露,面前无路可逃。

        我扬起脸来直视着他。

        我已横下心肠,我再无恐慌畏惧。

        我清楚知道我并非他的对手,但我无话可说。

        天意既不肯为我成全,即便血溅当场为他格杀,我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看清我,他有一霎的动容。

        能看见这样一个从容男子的动容令我觉得快意。

        但也仅只那样短短的一霎。



        他很快收拾起他无意间泄露的心绪,若无其事地坐下与老方对饮。

        我猜不破他的心思,我也不愿费神去猜。

        我替他斟酒,我有问必答。我等他,等他决定如何处置我。

        我已为他逼入死角,我反而一无所惧。



        但是他不。

        他并不要将我怎样。

        当老方醉倒,他丝毫没有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看着窗外夜雨,风雨不惊地告诉我:“今晚你没有机会,因为我还没醉。”

        他是真的不怕死么?

        还是骄傲到不信我能杀得了他?



        我推开门,雨夜撞个满怀。

        我提灯走在他的前面,送他回敞乐轩。

        我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但我全不在意。

        我看见灯影里缤纷的落花,闻见雨水中格外悠远的香气,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平稳的脚步,一路行来所有烟雨都涌入我的心头,那样无处不在挣脱不开,微寒而纠葛的迷茫。



        那晚以后我再难接近他。

        他上朝议事早出晚归,出入俱有人同行。

        他居住的敞乐轩自他回府后便加强了戒备,即便深夜也难以潜入。

        两个多月后我几乎要绝望,开始考虑是否该离开王府,另觅他途。



        就在此时,我得知萧采的三十五岁生日已近,老夫人正秘密为他张罗一次寿宴,府中上下都在为此事忙碌。

        我重又燃起一点希望,也许在那天,人多喧杂,我反而有机可乘。



        他的生日在七月十五。

        中元节,鬼门大开。

        这一天出生的人,据说是那些本来无路超度的鬼魂托了河灯投生而来,命里带着戾气。

        据老方说,先皇便曾因此对他不甚喜爱。



        那一天很快到来。

        萧采一早已去上朝,只知晚上会有家宴,并不知道其实是如此大张旗鼓的庆祝。

        从下午便开始宾客盈门,黄昏时酒席已经摆好。众客却都不肯落座,虚席以待。

        然后前院一阵喧攘,跟着人声渐近,萧采轻衣简袍,神色微微讶然,出现在大厅。

        众客一拥而上,将他围在核心。



        我混迹于上菜众人之中,冷眼旁观是否会有机会。

        我从没见过萧采与人寒暄应酬的情形。

        记忆中他总是沉静而从容,并无多话。

        我从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谈笑风生酒到杯干。

        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老方口中判若两人的七皇子,才知道他原来犹有豪情似旧时。



        客人中很多是他当年带兵时的旧部,此刻大多已是雄据一方的将领,特意从边关赶来参加他的寿宴。还有一些是他历年主持科考门下所出的文官,其中也不乏封疆大吏或是身居显位的朝臣。

        这一场宴席高潮迭起,人人尽欢。酒阑时节,又有一人起身说道:“徐某自平古关来,平古镇烟花驰名天下,今日也带了不少,不如一起看个热闹。”

        众人哄然叫好,唯有萧采神情一滞,却也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家奴搬椅掣凳,在演武场布置一番。那徐将军手下若干小校,来往搬运大如火炮的烟火,训练有素动作敏捷,不久便开始点燃引信大放烟花。

        平古镇烟花果然名不虚传,是我平生仅见的辉煌华美。围观众人赞不绝口,唯有萧采忽然沉寂。老夫人坐在他的身边,仿佛也心不在焉,时时看他一眼。

        烟花放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最后一场最是绚丽,艳影霞飞在空中凝结成字:恭祝襄亲王寿诞。那字五光幻化,半盏茶功夫才偃旗息鼓,纷飞明灭。

        大家看得出神,一片安静。

        忽听有人轻声击掌,说道:“真令人叹为观止。”

        我循声望去,见一个中年人卓立于人群之后,身边站着一名华服少年。

        我正觉那人眼熟,萧采已神情大震,撩衣跪倒:“皇上!”

        众人大为惶惑,纷纷拜倒,匆忙间带翻了不少椅子。



        皇上轻轻一笑,道:“平身吧。”

        目光扫视众人,又是一笑:“朕心血来潮来跟老七祝寿,没想到还能见到这许多人。”

        那少年忽然在旁说道:“皇叔,你这里的客人直是半个朝会,半壁江山。原来近日外官多人告假回京都是为了此事。”

        萧采刚刚起身,闻言神色一凛:“臣事先也不知情。”

        皇上温然一笑,挥手道:“这是他们一番心意,你就安心领受吧。” 回身命人上酒,亲手替萧采斟了一杯:“老七,朕也凑趣儿,敬你一杯。”

        萧采接下,凝视皇上片刻,终于举杯,一饮而尽。



        皇上走后不久,老夫人也不堪久坐,回房歇息。

        场面突然冷清,人人都似有了心病,纷纷告辞而去。

        盛宴不再,府里灯火阑珊。

        我隐藏在风洞轩外的竹林,暗中探看萧采的去向。

        他将最后一名客人送走,静静站在阶前。不久以后总管刘晔来到他身后。

        “你先回房吧。” 萧采淡淡地说。

        “王爷… … ”

        “我只是要在府里随便走走。”

        刘晔唯唯而退。



        萧采站了片刻,朝府后走去。

        我并不敢跟得太近,唯恐被他发觉。

        这晚的满月半明半昧,幽幽照人。

        他在月下的身影令人觉得孤寂而单薄,意兴阑珊。

        他一直朝府后走去。

        他经过倚翠亭,他经过排云舫,他经过快雪楼。

        他仍不停下。

        我于是知道他要去的, 是凝碧池。



        我想起凝碧池畔垂虹轩里的绣像,那容光照人的女子。

        我知道那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的王妃。

        他在这个晚上怀念起她。在他三十五岁生日的晚上。



        我望见远远的凝碧池上凝结的碧色的愁烟,蜿蜒的长桥有如天际垂虹。我看见萧采沿着长桥走到水榭,在那里凭栏独坐了良久。然后,他燃起了那一只船灯,探手放进了凝碧池。

        他在为哪只魂魄照路,难道是为了她?

        难道她,就葬身在这凝结了沉沉碧色的池中?



        萧采凝望着船灯远去,站起身来。

        他慢慢走向池畔的垂虹轩,犹豫片刻,推门而入。

        我等候了很久,他并没有出来。于是我轻轻掩近,绕到了垂虹轩前。



        楼内的黑暗纵深而遥远,月光都无法照亮。

        他就陷身于其中。

        所有的光明都来自他手上微晃的灯火,和他静静凝望的绣像上的女子。

        他望着她,而她横波流眄斜睨着他。

        她的目光似喜还颦,似有千言万语,无一不是诉说她对他的深情。

        她这样地爱过他。

        我知道。

        她爱过他。



        那曾经为她深爱的男子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而那也是我切齿深恨的仇人,背对着我,站在深深楼内。

        七年以来我曾无数次梦见这样的场景。我的仇人背对着我,在我的梦里他永远是一个背影,永远穿着白衣。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别的东西占据。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

        然后我大汗淋漓地醒来。



        我的梦境仿佛全在此刻变成了现实。

        他正背对着我,全心全意凝望着他爱过的女子的绣像。

        我摸到我袖里的刀,然而刀锋并不如梦里一般温暖。我的手指觉得冻,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七月的晚上。

        我握住我的刀柄,我握得那么用力,仿佛不这样就无法掌握它。

        我应该向他靠近,我应该轻轻地向他靠近,我不应该扬起一丝微尘令他察觉,我要走到他身边咫尺,不,无需那样近,我只需走到他身后五步一冲而前便可刺入他的脊背… …



        这并不很难,我可以做到。

        我这样地恨他,我务要他死。

        我要杀了他,从我知道我被灭门的那一天。

        我一定要杀了他,即便穷竭我此生心力。

        我要走过去杀了他。

        我要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然而,我竟无法移动。

        我无法移动!

      我象陷落在一个最深最黑最绝望的梦魇。我全身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叫嚣,呼喊叫嚣着杀他杀他杀他,然而我竟,我竟寸步难移。



        幕幕前尘如飞矢冷箭自遥远的过去激射而来。

        四月春庭午后飞花,与苏唯欣欣对弈的父亲悠悠浅语指点我琴技的母亲;月黑风寒大难将临,父亲推我出来反扣的大门母亲迷离泪眼苏唯温暖的手掌;家破人亡残垣焦土,干结血迹破碎衣襟支离残骨以及我不死不休的誓言。霎那间我看见所有这一切,爱恨情仇如汹涌波涛将我卷起抛下,令我粉身碎骨。



        然而我要怎样才能,怎样才能向他走去?

        当我的脚已仿如生根,再难移动?

        当他那里仿佛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遥远天涯,他那里有世间最后一点辉光,此外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五部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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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萧采



        他们放烟花的时候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在我们初见和诀别的晚上,我都看见了烟花。



        那时的烟花比今晚还要绚丽,然而你一出现,所有的烟花都变得黯然。

        你在池心的水阁跳舞,水阁被灯光映得那样剔透,令我想起所谓的玉宇或是琼楼。

        你在那里跳舞,与我隔着一面涟滟的水光。

        你跳的是霓裳羽衣舞,而你的名字是云裳。

        我记得那个晚上比一切白天都要明亮,因为我看见烟花,水光,灯火,还有你。你当时穿着霓虹一般的舞衣。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喝醉,才知道令人醉的真不是酒,而是人自己的心。

        那天晚上我在白绢上为你绘像,还趁着酒意送给你。

        我犹记得你那时的笑容,还有你旋身离去时的云水一般的衣裳。



        然后,你成了我的新娘。

        你的父亲同意把你许配给我。我的父亲为我们赐婚。

        为了迎娶你,我在我的王府里修建了凝碧池和垂虹轩,还有垂虹水榭。

        我要将我们初见时的一切搬进我的府中,那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来时,带给我一幅屏风。

        花烛之夜我掀开屏风上覆盖的红绸,便看见那晚我送给你的画,早被你一针一线地绣成。

        我永远记得我们并肩看画时的情景,那时画上的女子就在我的身边,她是我的妻。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四年。

        然后你便带给我一生中最最深刻的痛苦和恨。



        那晚是我的生日,十年以前我的生日。

        我早该看出你的不妥,然而我不曾。

        那晚你忽然要求在水榭为我跳舞。你还央求我为你放满天的烟花。

        你那晚的舞跳得空前绝后的精彩,原来你早知道那会是你最后一次。

        那晚我们也在风洞轩宴客,客人比今日还多。

        但是酒菜还没有上齐,四哥已带了人闯入。

        他宣读圣旨:皇七子萧采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着即刻下狱,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一切家产充公。钦此。

        我双目如要瞪出血来,我不肯接旨,我厉声质问:这样的罪名有何证据?

        他扔下来一地书柬。



        我蹲下,一封封捡起,有些是我写的,有的却不是。

        我与从前旧部来往的信件本来只是寻常,加上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却天衣无缝地坐实了我的大罪。

        他怎会拿到我从前的旧信?

        而那又是谁,是谁在模仿我的笔迹? 模仿得如此维妙维肖,连我自己都要无法分辨。

        我双手颤抖,我不敢思想。

        我看着四哥,而他却在看我的身后。

        我很久不敢转身。

        当我终于转过身,我便看见了你。



        你抖得比我还要厉害,你抖得连身上的环佩都在叮当作响。

        我望着你,我想要问你为什么发抖,然而我问不出来。我想起你为我整理的信件,你无事时临摹的我的诗文。

        我望着你,我痛心疾首地望着你,我哀恳祈求地望着你,我心悬一线地望着你。我希望你说:“不是我。” 我希望你这样说,而我就会相信你。

        我等了你那么久,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你颤抖的唇间。

        终于你开口,但是你说,你说:

        “杀了我吧,请你。”

        就在那一瞬我彻底地冷静。

        我看着你,冷冷一笑:“你配么?”



        你听到我这句话时忽然不再发抖。

        你不再看我,你看着四哥。“我愿做证人,你等我,我去换身衣服。”

        四哥出乎意外地惊喜,痛快地点头。

        你转身走出厅去,在门口,却忽然站住,回头看我。

        你看我的眼光仿佛心都已经碎了,又仿佛你已根本没有了心。



        然后你便走了,我们再没等到你回来。



        他们在凝碧池里捞起了你。而我和四哥那时就坐在垂虹水榭。

        他们把你放在那只船上,你的头发上闪着碧沉沉的水光。你穿着整套王妃的服色,里面却是我们初见时你穿的舞衣。

        即便是那时,你依然有不衰的容颜,美丽如我们初见,美丽如我们新婚。

        我曾经那么地爱你。然而那晚我对你却只剩下了恨。我以我全部的爱来恨你。

        我那时恨你之深,正如我当年爱你之切。



        四哥象是疯了,他扑过来要杀我,他说是我害死了你。

        当然你是他们的人。但他这么疯狂,是因为他爱你么? 或是因为你是我的他才想要? 就象他过去想要我的惊风。

        我轻易地将他掀翻,明来明往他从不是我的对手。然而他手下的兵将冲过来,十几个人制住了我。

        我放弃了挣扎,因为我已经认输。我不懂得阴谋,所以我输给了他。

        我想你也不懂阴谋。你只是没有办法选择。

        其实你只是一个父兄为人所控的女子,而你无法选择你的父兄。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记得你如同记得一盏灯火。

        我初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没有比你更亮的灯火。

        我最后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再没有一盏灯火。

        而在那两个晚上之间,你就是我的灯火。



        然而你这盏灯火已寂灭了十年,我十年不曾来看你。



        他们告诉我说凝碧池这一带常有人看见你的影子。

        你仍在这里么? 在过了十年以后?

        你难道不会觉得冷和寂寞,觉得凄凉?

        你不喜欢冬天,因为冷。你要在冬天紧紧的拥抱我,和紧紧地被我拥抱。

        你曾是那样一个活泼热烈的女子,你如何可以自己,捱得过十年的冷月孤霜?



        如果你是因为我,我希望你可以解脱。

        我方才放了一盏船灯给你。希望你借它的光亮找到你的去路。

        我是那样的爱过你,又恨过你。

        然而今天,我放你自由。



        我会记得你,如记得一卷画,一首词,一场舞,或是一支琴曲。

        我会记得你最美的地方。还有,你曾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已经三十五岁,我疲乏,我沉默,我与当年判若两人。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历经了两世,而你就是我前生的最后一缕回音。

        再见时,你未必还能认得。



        今晚皇上来看我,我知道他已经难免对我生出猜忌。

        这让我遍体生汗的惕然,却又有莫逆不复的悲哀。

        曾几何时,我的三哥已不能再是我的三哥,他只能是我的皇上。

        他并没有错。

        我应该更懂得深自收敛,因为我是他的臣子。

        可惜我活了三十五年,今日才明白,却已有些嫌迟。



        几个月来皇上对我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然而相知多年,些微不妥我都了然于心。

        入秋之后阴雨连绵,我的心情也正如这般天气。而我的旧伤在这样的时节最是蠢蠢欲动。

        我不得已告假在家,我不想在皇上与群臣面前措手不及地那般狼狈。



        那一日,刘晔忽然引来风尘仆仆的两人,说他们自武陵关来,有要事相告。

        两人面色凝重,禀报的事情令我大为震惊。

        事关重大,一时难以决断,我吩咐刘晔安排他们两人暂时住下。



        当晚暴雨倾盆,焦雷滚滚。

        我心事烦杂,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然后忽然间,几下剧痛钻入我的脊髓。

        我心灰意冷地叹息,绷紧身心预备抵御这一次姗姗来迟的发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仍在彻骨的剧痛中绝望挣扎。

        每一次发作都象要历经千劫万世,永不得超生的地狱酷刑。

        而近来我已越来越不易晕去,只能清醒地忍受这样的折磨。

        我大睁着双眼,我的眼前一片血红。

        我听见我的心跳如鼓低沉繁密,每一下仿佛都要震破我的胸膛。

        我听见我的喘息急促如奔行于黑暗中的咻咻困兽,我的肺已快要吸不进气息。

        我知道我此刻看来已不象一个人,我疼到几乎要发狂,我想要捣毁一切,包括我自己。

        肉身的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尊严热情与骄傲,如果有人可以停下我的痛苦,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匍伏在他的脚下。



        雷声动地,长窗就在此刻梦魇一般破碎。

        我看见一个黑衣人与迸裂的窗扇一起飞入,他手中明亮的青锋毫不犹豫地向我刺来。

        我勉力翻身,躲过第一次攻击。

        当他拔出刺入床板的匕首再度刺落,我已翻身而下滚入床底。



        黑衣人双脚落地,接着轰隆巨响,床已被他掀翻。

        他看见我。我自地上望着他。

        我无力招架无处躲避,我知道我已必死无疑。

        他和身扑来,他的眼光与剑光一般逼人,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又一阵掠地惊雷遮盖了一声惨叫,有人沉重地扑跌在我的身上。

        我诧异地睁眼,黑暗中另一条人影正从我身上拖开那已死的刺客,拖到墙角。然后那人缓缓回身,蹲下,向我伸出了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这突然出现前来救我的人,我甚至看不清他近在咫尺要拉我起身的手。

        但不知如何他令我觉得亲近,觉得信任,觉得安心。



        我伸出我滚烫而痉挛的手,握住了他的。

        那只手那么清凉,轻轻一颤,旋即又握紧,用力拉我起来。

        剧痛仍无处不在,我几乎象是骨碎的双腿几乎不能支撑我的身体。我用另一只手扶住倒下的床沿,勉强站立起来。

        就在那时有一双肩膀移过,默默支撑在我的身前。



        一时间仿佛连疼痛都缓解。

        我觉得辛酸,又觉得疲倦的安宁。



        是游子万水千山归来,望见家园无恙的霎那。

        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此的放心。

        又似是浮生居然有寄的感怀。

        风雨从我身后破了的窗中长驱而入,秋意深寒袭上我的脊背。

        但我并不觉得冷,我的胸前温暖,还有,我的心。



        那道电光划过的时候,我看清了我身边的人。

        是她。

        我出乎意料地惊震,又似乎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明了。



        我不明白的只是这本是来杀我的这女子的真心。



        然后我看清了她皎洁的脸上忽然而起的惊噩与惶恐,忽然她环抱住我,大力地转身。我被她带得转过身来。

        在未及消逝的电光中我看见窗前另一名刺客冷冷而立,他手中匕首正插入了及时遮挡住我的阿湘的背心。



        十三 丁湘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张慈和关切的脸,迷朦半晌,才记起这是我见过数次的老夫人。

        她坐在床边望我,见我醒来,脸上俱是笑容。

        “好了,终于醒了。大夫说醒了就不要紧了。”

        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俯下身来与我说话:“三天前你救了王爷,自己可差点儿丢了性命。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还好,你总算是没事。”



        我记起了一切。

        其实那晚,我本来是去杀他。



        自从七月十五我再次错过杀他的时机,我已无法安枕,每天夜里纠结光怪的乱梦纷至沓来,令我精疲力竭得不如不睡。

        我消瘦得如此迅速,连厨房里其他人都开始注意。他们的眼光和问讯令我惊觉再这样下去,我会在报仇以前油尽灯枯。



        我已不能再等,我须速战速决。

        我开始幽灵一般每晚出没在他居住的敞乐轩外的竹林。

        我每晚在那里看轩中灯火亮至深夜,我耐心观察侍卫巡逻换岗,期待发现其中漏洞。

        但是萧采不愧治军多年,安排的巡岗无懈可击。我潜伏多日一无所获。



        但是机会就在那天来临。

        我知道那天夜里会有大雨。

        一更时已黑得不见五指,被压抑住的雷声不时挣动,隐隐憾恨的声威。

        我没有离开,我心中暗喜。

        雨夜是刺客的良机。



        二更时狂风暴卷,飞砂走石,随即电闪雷鸣,大雨轰然而下。

        我的衣服瞬时尽湿,周身冰冷,心却开始烈烈灼烧。

        敞乐轩门口悬挂的灯笼早被雨打风吹破。当值的侍卫也都躲进了院中。

        没人能忍受暴露于这样的疾风骤雨下,只除了已为仇恨和焦灼鼓起了全身血气百折不回刀枪不避的我。

        我一直等到三更。



        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中我以最快的身法轻车熟路地掩至墙下。这段路我已观察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我紧紧贴在墙上,倾听墙内的动静。除了雷声雨声,我听不见其它。

        我一掠而起,攀上墙头,院中一片漆黑。

        轻轻翻过院墙,我落入了柔软的泥土之中。脚边枝叶牵缠,我落脚的地方仿佛是花圃。



        就在此时一网厉电凌迟了长空。

        一瞥之间我看见侍卫居住的耳房房门大开,屋内横七竖八倒毙的尸体,一直流至院中的鲜血。

        已有人先行闯入,杀了这些侍卫!

        电光一闪而逝。雷声追踪而来。

        在雷声淹没我的所有听觉以前,我还来得及听见木板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这一刻刺客已破窗而入萧采的卧房。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比自然。

        我无暇运用我的思想,我所做的纯凭本心。



        我追踪而入他的卧房。

        那第一名刺客不知有我在身后,毫无防备地死在我的刀下。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而我并不觉得怎样。因为当我看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萧采,我已心无旁骛。



        我回身,看见他在黑暗中格外清明的眼睛。

        他还活着!

        但 我还来不及放心已开始担心,担心他是否已受了重伤,此刻还无力起来。

        我的心仍在为他的安危失常地跳动,我向他伸出了我的手,不由自主。



        他望着我,虽然这样的黑暗中他看不清晰。

        然后他伸出痉挛而滚烫的手,握住了我的。



        当他的手握住我的,就在那一瞬间,风吹雾散,水落石出。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再也无需多言,一切洞若观火,纤毫必现。



        我忽然记起在那晚的驿馆房间,同样一只手曾握住我冰冷的足踝,霎时流转的深沉颤栗的心痛,电火般传至我每一根指尖。

        那一刻宛如昨日,宛如重回,宛如眼前。

        这困顿于旧伤负重深沉危在旦夕的男子,他令我心痛。他令我想要尽我一切所能地支撑与照拂,爱念,仰慕,还有珍惜。

        他是我挣不开逃不掉的一生所爱,我的所爱在永远。



        我移过我的肩膀,支撑他力不能支的身体。

        而他倚靠着我,他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肩胛。

        悠悠天钧红尘冉冉,露电泡影梦幻空花,而我所有的不过只是身边这男子。

        他让我觉得人生不外是这样的凄凉和满足,何妨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忘却身外风雨世间喧嚣。



        就在这时闪电映亮了他的身后。

        我看见又一名刺客站在他的身后,疾刺而来的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及多想,我拥住他转身。

        我不能看他死在我的眼前,这会比我自己死更加难以忍受。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背,令我忽然觉得快乐与安宁。



        我仿佛溺水之人沉入水底,四周寂灭水色暗涌沉沉。

        我终于可以歇下我疲惫不堪的手脚与不甘沉沦的心。

        我终于可以不必挣扎,我终于可以不必杀他。

        闪电寂灭时,我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然而我没有死。

        她们说我昏迷了三天高烧不退。

        无人知道其实除了背伤,我还因在大雨里潜伏受了风寒。

        我卧床半个月里老夫人天天来看望我,俨然视我如她的恩人。在她心里,萧采想必比她自己还要重要,所以我救了萧采,更胜过救了她。

        她善良而随和,喜欢说话,所说的话大多关于萧采。

        但我仍然奇怪她为何会对一个厨下丫环讲这么许多,即使我曾救过萧采一命。



        她给我讲萧采的母亲,那个偶然被先皇临幸的宫女如何在风雨之夜难产死去。

        她给我讲他如何因出身低微命格不好而不得先皇宠爱,他小时如何被兄弟们欺负,如何只有三皇子对他呵护有加。

        她给我讲他七八岁时的奇遇,一个隐藏于宫中的高人如何传授他武功心法。他如何因此扬眉吐气,再不必受兄弟们的欺侮。

        她给我讲他文才武略,大将军王的战迹,琴棋诗画的风流。

        她给我讲他如何被诬陷入狱,如何在狱中度过了三年,如何先皇临终前才幡然有悟将他赦出天牢。

        她其实知道他留下的旧伤,不过他既要隐瞒,她也就装作不知。

        她说起他时,眉间永远舒展着光辉。他是她的儿子,一言一行,一扬眉一注目都关乎她的心。



        我终日听到的都是萧采。然而我却从未再见到他。

        他不来看我,我并不觉得意外。

        他大概觉得难以面对吧,这口口声声要杀他却又不顾一切救了他的女子。

        但是终于他来看我,在那一个晚上。



        我先听见他在院中的脚步,又听见他低声向门口的丫环探问我的伤势。然后他推门进了堂屋,走了两步,并不进来里间。

        我脸向着墙壁,却可以感到他正站在门边望着我的背影。

        “你还醒着?” 他问。

        我低声答应,却不曾回身。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我想要知道你的姓名。”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问的事,他就在那一刻问我。

        但我不能回答,我不能出口。我自欺欺人地躲闪,躲闪我的姓氏所诉说的深仇。

        他等了我很久。

        然后他开始说话,声音难得地有些不稳。

        “你是丁湘,” 他说, “你的父亲是原来的刑部尚书丁文坚。”



        原来他已经知道。

        他已经知道。

        他现在该同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的似海深仇。

        我的父亲,当年四皇子的心腹重臣。

        四皇子兵败自杀,率兵平乱的萧采率三千人马扫清余党。父亲自知难以幸免,及时将苏唯和我送出家门。

        三天后,几十户被灭门,其中就有我家。



        他是我的仇人,这其间没有误会,没有疑问。

        一切简单明了,昭然若揭。

        他确是我的仇人,我一直都知道。

        而他,现在也已经了解。

        我们之间再无不解的迷团,却也再没有缓颊的余地。

        恩怨已经理清,情仇也已遍阅,剩下的只是如何取舍如何了断。



        他离开时的脚步与来时有些不同。

        我听见他停在院门,小立了片刻。然后,才渐行渐远, 渐无声。

        他走后起了风,落叶梧桐,满院秋声。



        后来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却无需再回厨房。老夫人将我调做她的贴身丫环。

        她近日来的神色有些奇怪,令我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

        那天,她终于与我开诚布公。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险些打破我正在擦拭的花瓶。

        “阿湘,” 她说,“我已活不到今年冬天。”



        我返身走到她的身边,难以置信却又明知是真。

        相处虽短,但她是这样一个温善慈和的老人。我无法控制我的悲伤。

        她微笑着望我,神色自若。

        “大夫原说我活不到今年,能拖到这会儿已经万幸。你们王爷他不知道,他瞒着我他的旧伤,我也瞒着他我的病。他心上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让他操心。”

        她叹口气,又道: “他这人重情重义,凡事都不易看开。我死了以后,还要靠你开导照应他。”



        我一惊抬头,愕然失措。



        “你别吃惊,我早就有这心思。从我看见他对你格外不同。”

        她挥手不让我插话,又接着说:“你刚受伤的时候情形不好,大夫也不敢断言。他一直守着你不肯走开,后来我看他实在太累,才逼他歇息。他略睡睡又回来,到你醒了,他才放心。白日里他去上朝,到晚上,你睡着了以后,他就来看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是因为你的药里有安神的药。”



        “我不奇怪他这么对你,你们之间一定有些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不象个丫环,你肯定出身在大家。一个大家千金会来我们家做丫环肯定有什么原因。还有那天晚上,你怎么会碰巧在王爷那儿,又碰巧救了他,这些都是我的疑问。”

        她凝望着我的眼光忽然变得深邃:“阿湘,你是个好孩子。可有时候不能太死心眼。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不然就会毁了你一辈子。”



        她的敏锐与正确让我心惊。我不知道她猜到了多少。

        但我无话可说。

        我无法给她任何承诺,因为我已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

        她看我没有回答,轻轻叹息。

        “世人往往身不由己,能够自己作主的时候更要珍惜。” 她语重心长。

        这是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的午睡后,她再也没有起来。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六部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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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萧采



        我已不能拖延,我必须在今晚见到皇上。



        武陵关的事情我无法在朝会上提起,而除了朝会,近一个月来我竟没有机会与皇上相见。

        我何尝不知他在刻意地疏远我,他的疏远令我的心终日沉埋。

        我何尝不想顺他的心意默默为他疏远,只要是他想我做的,我从无违逆。

        但是这一次我势必不能。



        武陵关来人是为三万驻军的冬衣以及冬贮粮草。

        北方寒苦之地,九月开始降雪。所以朝廷拨发的冬衣及粮草照例均在八月入库。但今年不知何故,十月仍未见踪影。

        他们多次催请户部,得到答案都是已经上路。日日翘首以盼,却至今杳无踪影。兵士衣单身寒,怨声载道,存粮也仅够月余,岌岌可危。

        萧琰近日不知因何离京,无法相询。我派人去户部查问几次,始终不得首尾。看来除非我亲往查问难有结果,而以我此刻情形,又实在不便越俎代庖亲自过问。

        但事关军情急如星火, 一旦激起军队哗变必将无可收拾。此事无论如何已不能再拖。



        我求见皇上,七日不果。

        心急如焚。

        今晚我定要见他。



        我在长垣殿外由申时候至酉末,终于看见高公公出来,却只对我摇头:“皇上仍不想见王爷。”

        我继续等,我再等至亥初。

        高公公往返苦笑,满面同情。

        然后到了子时。

        高公公这次出来,摘下殿前灯笼,十分为难。“王爷,皇上要就寝了。”



        我应了一声。

        夜寒风透,阶前有枯蕙衰兰。

        我仰望灯火半寂的长垣殿,殿前磨得日益平滑的玉阶。

        从前我曾无数次援阶奔上去找我的三哥,看他灯火之下释卷抬头,眼中一闪的笑意。

        而如今那里只剩我的皇上,咫尺相隔却再难企及。

        高公公走近我身边,意图安慰。

        我低声向他说:“对不起。” 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我走进殿门的时候,皇上正自灯下释卷抬头。

        但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笑意,他的眼中光华幻变,令我觉得无限寒意刹那侵上心头。

        我跪下,

        “ 皇上,臣不得不如此,实因有要事相告。”

        他很久没有叫我起来。



        我抬头,发现他正望着我。

        这一刻我看他看得无比清晰,却不知为何觉得隔烟隔雾,万分隔膜。

        “是武陵关的事么?” 他忽然说。

        我惊震,随即点头。一种不祥预感扑面而来,我觉得我正如临深渊。

        “你府里那两个武陵关来人都说了什么?”

        我沉默,他连我府中来人都了如指掌。他当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看来遇事不必找朝廷,去找你也许更加有效。”



        “皇上… … ”

        他挥手打断我,以一种寒心的疲倦,“老七,这几个月来,你让我越来越不能明白。”



        我语塞,象有什么在我胸中鼓胀,霎时填得满满,又觉空空荡荡,万物都无可附着。

        我说不出一个字,因为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令他不能明白。

        然而他看着我,仿佛在等我坦白。

        他等了多久,我便沉默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失望,叹息出声:

        “你回府吧。以后,非经传召也不必再来见我。”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出了错,不然我不会听见他说那样的话,更不会听见他那句话之后仿佛要碾碎我整个世界的惊雷。

        我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此外还穿越了千载云层与万年风霜。

        “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皇上在殿中踱步,最后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声音里有难得一见的激动。

        “武陵关粮草之事琰儿早已向朕禀明。陇州栈道坍塌车马无法通行,琰儿已亲自前往押运。你无需担心,更无需从边关调两个亲信回来,耸人听闻煞有介事,借机发作他。”

        “还有,去冬灾款贪赃何等大事,你竟将朕瞒在鼓里。若不是琰儿主动向朕请罪,朕到今日也还糊涂。你不告诉朕不知是何用意?你是暗示琰儿与此难脱干系, 怕朕处置为难所以不说? 你倒是替朕想得周全!”

        “此外,你能不能告诉朕,朕出巡当日在清河驿捕获的刺客,此人现在身在何处?你说要亲自审问,供词何在?”



        他字字攻心,句句犀利。

        我每听一个字,心就多死了一分。

        皇上对我猜忌到如此地步,夫复何言?

        也许他肯如此明言,说时仍能为我动怒,已是我万幸。

        他只是不肯提起生日那晚对我结党营私的猜忌,那才是不可忍受上述种种的根本缘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原来我们之间有着这许多心病。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已一步步落入萧琰罗网犹不自知。

        皇上方一回京,他便主动向皇上招认户部灾款之事。其间自是将自己出脱得干净,又顺带将我隐瞒皇上之事带出。

        此事已令皇上不悦,但深沉如他却并不当面发作。

        而我府中必有奸细,一有情况萧琰马上得知。

        我放走刺客他自然早已知晓,必已告知皇上。

        生日那晚,又是他撺掇皇上前去,借机发作从旁进言。

        武陵关之事却为他始料不及,于是匆匆补救,且不忘在皇上面前事先埋下伏笔。

        而我终是他心头大忌。



        我旧部门生广布天下,自然是他登基威胁。而他所作所为又一次次为我撞破,不如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那两名刺客必是由他派来。

        我心头雪亮,然而我百口莫辩。



        我俯身在地,深深叩了一叩,然后我慢慢站起身来。

        跪得太久,我有片刻的眩晕。

        抬头再看一眼皇上,他也正看着我。

        他目光复杂,也许他心里也不无感慨悲哀。

        但是一切已无可挽回。



        “臣告退。” 我低声说。

        他转过头去,挥挥手。他的声音疲乏而平静:

        “你休息半年吧,不必来朝。朕不想你再错下去。”

        他的最后一击令我意冷心灰。

        他不想我再错下去?

        他不想异日被逼杀我,所以才趁早解除我的职权?

        我在他眼中已如此不可救治?



        兄弟情意历经三十余年,我曾自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原来毁朽崩塌也不过只要一瞬。

        只要一瞬而已。



        秋风凄紧,落木萧萧。

        鼓寒霜重更声不起。

        我如行尸走肉步下台阶,我心中空茫,不知何去何从。

        高公公仍在阶下,我走过去解开他的穴道。

        他看着我,一脸惶恐。“你放心,皇上不会怪罪于你。” 我说。

        他摇头,“看王爷脸色,皇上可是怪罪了王爷?”

        我向他无言一笑,走向宫门。

        在宫门下我立定,回望远处灯火明昧的长垣殿。

        夜色黑得如同凝结的紫,只有那里还有渺茫绰约的光亮。今生今世我也许再无机会,走进那光明里去。



        我的轿子仍在宫门外等候。出乎意料的是刘晔也自家中骑马赶来。

        “你也来了,可是嬷嬷不放心?”

        这样说时,我想到从此以后,终于可以有空陪她。她再也不必为我的早出晚归日夜牵念。

        刘晔的脸色却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什么事?” 我微感疑惑。

        他终于开口时,几乎已带了哭音:“王爷,老夫人殁了。”



        马蹄疾响,正三更。

        仿佛有雨落下,打湿了我的脸。又仿佛那只是嬷嬷的泪。

        我记得小时被兄弟欺侮,遍体鳞伤地回宫。涂了药睡至半夜,忽然醒来,便见她在灯下望我暗自垂泪。

        我安慰她:“我身上一点也不痛,我打得他们更痛。”

      她便笑,将我搂在怀中。

        那时的她多么年青,笑容璀灿。

        很多年后,当我偶然心惊于她的白发,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年华与容颜都是在我的身边暗暗老去。

        我知道她已经老去,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这念头让我偶尔惊心,却从不敢深想。

        我从来不曾想过上苍竟不给我机会让我好好报答。

        我竟从来也不曾。



        府门前的灯笼已换成了白色。一群家人穿着白衣静静等我。

        我跳下马背,直奔后院。

        在慕华堂前我被人拦住,任人拨弄地换上了孝服。

        我让所有的人都退下,走到嬷嬷的寝室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满室烛影因我开门时的微风轻轻摇晃,床前素幛微微摆动。

        我一步步走去,直至看清她仿如生时安宁平静的脸。



        她也会是这样安宁平静么?当她听说她的丈夫在疆场阵亡,而那时她的儿子才五个月。

        宫中规矩,她几个月才能回家一回,当她怀抱着刚刚出生的我,会否也因思念她的儿子而哭泣?

        她曾给他做过很多双精美的小鞋,我很喜欢,吵着也要。但她说我的衣物均有宫制,不能穿这种民间衣物。不过后来她还是做给我,让我在自己宫里偷偷地穿。

        我八岁那年的某一个月,她告假回家探望儿子。她回来的比平时晚了三天,眼睛红肿,神情迷茫。我问她怎么了,她忽然失声痛哭。原来她的儿子染了天花,她回去只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她哭时我很难过,我对她说:“嬷嬷,不要紧,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儿子。” 她哭得更加厉害,把我紧紧抱住。

        从那一天起,我是她的儿子。



        我长大后每次出征,我知道她何等地心惊胆寒。她曾在战场失去她的丈夫,她会多么害怕又在战场失去她的儿子。但是她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出她的忧心,只是每次由边关回来,我总会见她又老了一分。

        我成婚时她喜乐。

        我幸福时她欢欣。

        我突然被捕时她还能不改她的从容,将我送至府门,任身后抄家抄得水深火热。

        我入狱三年,出狱时见她几乎不能相认。

        她竟象是与我一起坐了三年的牢。

        但是她看见我的神情就如今日这般安祥平静。

        仿佛只要我回来,我们就可以一切从头来过,尽管岁月如刀已将过往斩得七零八落。



        我不敢伸手,我怕惊扰了她这样平静的安眠。

        过去的三十五年她少有这样的安眠。

        就让我这样全心全意守护着她,就象我小时候她无数次为我守护。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经失去了感觉。

        但是忽然间我又感到了刺入心肺的冰冷。

        那一线冰冷缓缓而从容地潜入。

        然后又缓缓而从容地抽离。

        在我身体里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填满的空隙。



        我慢慢回过身,看见那女子冷冷切切的眼神,还有她手中丝毫没有沾血的薄刃。

        我不知道那乍起的心成齑粉的剧痛是因眼前这女子,还是我的背伤。还是因为我终于知道,就在今晚我失去了所有一切。

        我的眼前浮起一层黑雾,仿如被抛落在亘古以前的洪荒旷野,所有的光明都在迅速隐没。无可言喻的孤寂向我猛扑而来,充斥在天地不分的混沌之间。







        十五 丁湘



        我杀了他。

        我终于杀了他。

        一切同我的梦一样,原来那梦便是我们两人的预言。



        我的仇人背对着我。

        我的梦是永恒的晚上,他是一个永恒的背影,穿着白衣。

        原来那白衣是他的孝袍。

        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他的嬷嬷占据。他俯身在她的床前,他在细看她的脸。

        微弯着腰,他的背影仿佛都快要被难以承载的悲伤压断。

        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

        我一直走到他身后一尺。

        他没有一丝察觉。



        就在这时起了一阵微风。

        素白的帐幔高高卷起。在那些白色织物的摺皱间我依稀看见父亲母亲的脸。

        他们的脸色与帐幔一般苍白,几乎无法区分,仿佛刚自另一个世界游回,却又快要消失。他们望着我,无言而惨切。他们什么也不说,然而我知道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我对他们点点头,请他们放心。

        于是他们静寂地缓缓地浅淡下去,象织物上的水迹在阳光下慢慢蒸腾。



        我很平静。

        我收回目光。

        我望着眼前这男子的脊背。

        我双手握住我的利刃,缓缓从容地刺下。

        我的锋刃没有遇到一丝阻隔,我觉得我刺入的是一泓水,是一片云,或是一场虚空。

        我同样缓缓而从容地拔出了我的刀。



        刀锋很薄。

        血在他的白衣上只是细细的一线。

        然后才慢漫浸染开来,如开在他衣上的一朵艳丽的花。

        他回过身,望定我。

        他咳嗽。

        他的嘴角呛出了血。

        他脸上的神情迷茫而寂寞,象迷失于这样的纷纭人世而无所适从。

        他看着我,又仿佛并不曾看见,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直到世界尽头。

        他的表情不曾变过,直到他慢慢滑倒,双眼失去了光泽。



        我身后的门被人打开,劲风熄灭了屋中的烛火。

        我陷入了无边无涯的黑暗。

        我想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我已经死去。

        我刺下那一刀的同时也已杀死了自己。



        很久以后,有人除去了我的镣铐,沉默地拉我起身。

        我的脚步同我的神智一般地虚浮,茫然随他走过灯火昏黄的走廊,直至看见墙角躺倒的守卫,我停下,再也不肯移动。

        我感到那握住我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抬头,我望见许久不见的苏唯的脸,眉间眼内,满布的痛惜与焦急。

        跟我走,让我救你。他低声地说。

        你救不了我,我说,没有人可以起死回生。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一步步走回自己的牢房。

        回头望时,见他犹自立在幽暗的走廊尽头。

        灯火闪动,他象一枚飘忽的幻影浮在我前身的记忆当中。

        我闭上眼睛,将这一切摒弃于眼帘脑海之外。

        我已死去,我已死去多时。



        再次有人带我出门,已不知是何时的事。

        我只记得漫天夕阳如血撞进我的眼帘,我踉跄一下,周身疼痛令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会在阳光中融化的鬼魂。

        我迎望着残阳,希望就在下一个瞬间它会刺瞎我的眼眸,蒸腾起我的灵魂,令我从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然而他们不许我在阳光下停留,他们带着我穿堂入室迂回曲折,最后我们停在一道密闭的门户前。

        有人按动机关,沉重的石门旋转。他们轻轻将我推进,石门又在我身后无声关闭。



        室内光线幽微,我被阳光灼烧的眼眸很久都不能视物。然后忽然间,从某一个角落传来低声的咳嗽。



        即便是要震散我灵魂的天打雷劈也不能令我更加撼动,我虚软的双膝几乎令我不能支持。

        我摸索着向那个角落走去,直到一把寒刃的光芒映亮了我的眼睛。

        我在这里。那静切而疲倦的声音就近在咫尺。



        短刀寒冷的青芒里,映现了他骨节凸显的手指,稍远处微蹙的眉宇,苍白的额上淡淡的青筋。

        他的身体堙没在宽大的椅中,渺茫到不应属于这样的尘世,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几乎想要伸手,拉住他,深恐他会再一次离我而去。



        我还活着,他说。然后他抬眼望着我,清澈的眸中空寂一片。

        当日只要再深一点,就省却了你今天的麻烦。

        他轻轻抚摸刀刃的寒锋,低声感喟,刀是好刀,就还用它吧。

        掉转了刀柄,他将它放进我的手中。



        他按下了不知何处的一个机关,墙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扇暗门。

        这条暗道直通府外,你离开后暗门会自动关闭,无人可以追踪。

        他淡然一笑,整衣端坐,将手放在左胸。

        刺在这里,他说,还看得清楚吗?

        他苍白的手浮在黑暗之中,无比清晰易辨。



        我握紧了手中的刀,看见它在我颤抖的手上发出吞缩不定的光辉。

        为什么 ,我低声问,为什么你这样不爱惜你的性命?

        他微侧了脸,清冷笑意有如微风,扑面而来。

        因为我,再没有理由。



        我的心忽然痛得握不住手中的刀。

        这一刻我才确知我仍活着,因为我仍会为了面前的男子心痛神伤,如同我从前一样。

        好的,我说。向他走近了两步,将短刀抵在他的左胸上。

        他的心跳似乎借由刀刃传到我的手上,扑通,扑通,一声声都是我的爱重与珍惜。

        从没有哪一刻,他让我觉得如此真实而触手可及,仿佛一伸手他就可以成为我的,从此永不分离。

        我伸出左手覆上他的眼帘,遮住他的目光。

        不要看我,我说,你会让我无法动手。



        然后我回转刀锋,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我没有感到疼痛,因为当我望着他时,我的心已不能更痛。我只感到冰冷的刀锋刺出滚烫的鲜血,我奇怪我的血竟然还是热的。

        我没有来得及刺得更深,因为他已拍出一掌,震飞了我手中的短刀。

        用力过度令他咳嗽,他的双手颤抖地抚上我的脸颊。



        不杀我,就一定要杀了你自己么?

      他犹带着微喘的声音听来如同一声叹息。

        我望进他的眼睛,看见他眼中迷离飞逝的波光,那是映照了一场又一场白云聚散的深寂潭水,而我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失足其中。

        霎那间我发现自己的五世三生都握于他的掌中。



        我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他。我的泪水和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襟,我的双手隔着他的宽袍轻轻抚摸他背上的伤痕。这一刻,他是我的,他是我的,谁也不能从我手中将他夺走,即使是我永不能忘却的仇恨。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倾听他温暖的心跳。

        不杀自己,就只有爱你。我低声地说。

        那是悲茫的解脱以及欢乐,一种绝望的饮鸩止渴般的幸福。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未完待续)
    • 第七部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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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萧 采



        阿湘已经睡去,她睡得很沉。

        也许因为从那个晚上以后她就再没有睡过。

        我拨开她脸上为泪水浸湿的头发,细看她苍白憔悴的脸。

        我第一次将她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象在一刀一刀把她刻进我的生命。



        她受伤时,去看她总在她睡着以后。

        我常站在门口望她的背影,如果她那时正向着里墙。

        有时,我可以看见她的脸,如果她正向着外面。

        我象暗夜里的一棵树,自孤寂的半空俯望大地上一朵无寄的白花,那黑夜里苍白遥远的一点微亮,氤氲着的若有若无的清芬… …

        无限渺茫。

        每次离开,我总在院门回望她窗上灯火。

        那不该为我而亮却又分明亮着的灯火,总让我觉得莫名地凄凉。



        这名叫丁湘的丁香一般的女子,曾是要杀我,却救了我,伤了我,又爱上我的女子,此刻就在我身边宁静地睡着。

        我听得见她在这静寂屋中低浅的呼吸,我伸手可及她的脸颊,长发与眉睫,还有她梦中偶然一动的手指。她离我如此之近,令我几乎错觉这一次,我们也许会永不分离。



        她依然令我感到渺茫与凄凉,如同以往。

        连同她带给我的幸福,也都是一片凄凉与渺茫,仿佛只能属于这样的黑夜,天明时就要梦碎,一切就要在那一刻退成了旧欢。我与她的相守,只能在这昼夜不分的密室之中。



        嬷嬷下葬那天是十月初七,阴雨,梧桐夹道,叶叶声声。

        一切后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是她生前便已安排妥当,提前交待给了刘晔。她甚至早已为合府人等订制了孝服,以防事出突然不及预备。

        她一生行事大多如此,从不愿别人为她费心。

        她要我将她葬在城南十里的野松坡,她夫家的墓地。她早夭的儿子就葬在那里,小小墓碑早已字迹模糊。

        三十几年以后,她才能又回到她亲生儿子的身边。

        我在她墓前长跪,秋雨淋漓,四下衰草织烟。

        我脸上有雨,眼中却只是干涸,我知道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已枯萎败谢,即使心碎成灰,我也无泪可流。



        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为琴声惊醒。

        没有灯火,只见碎落一地的透过窗檩的星光。

        耳边有琴音凄清哀渺,仿佛自幽远天际落入人间,徜徉千里至我窗前,从此便再不肯离弃。咫尺徘徊,绕梁缱绻,千年万年也好,只要我仍愿倾听,便永远不会断绝。

        我静静听着,望着在我屋中操琴的背影,白色的,那一朵开在暗夜里的花。

        我听见她弹着同一支曲子,一遍,一遍,又一遍,而我永远也不会厌倦。我愿永远这样听下去,只这样听下去,直到此生尽头。

        天色微明时,她停下,在渐低的琴声残韵里,窗外的秋雨秋风簌簌翔回。

        她向我走来,停在我的床边。她深深望我,眼里亮着凄凉与感怀。她伸出手,拈去我鬓边的几根白发。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弦上回荡的袅袅余音,她说:“你还不该就有白发。”

        啊,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是她弹了一夜的<<伤心行>>。

        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我凝望着她。我不知道为何这女子令我觉得走过依约前生的熟悉,她仿佛是三世之前自我灵魂里生长开花又离开,杳然一生,惘然一生,终于这一世,才回到我心里,在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秋晨。

        我拥她入怀。她的脸颊清冷,贴在我的颈边。

        纵使我连一切都失去,至少我还有她。虽然连她也是不知何时会失去的,我已经觉得可以满足。可以满足。



        阿湘她留在了我身边。

        她为我弹琴,看我画画,陪我下棋谈天。很多时候她也象是满足的,甚至近似于快乐。

        但我从未见过她的笑容。

        有时她会忽然默默出神,当我唤她,她回望我的目光有一闪的陌生与冷,令我觉得凛然,与 刺痛的悲哀。

        她会在夜半更深时从梦中惊醒。她在黑暗中灼灼地望我,眼中闪烁的不知是什么。但是往往在下一刻,她又紧紧地拥抱我,仿佛生怕失去我,正和什么奋力抢夺。

        我知道那和她抢夺我的是她另一半的心。

        冬天已不知不觉地来临。入夜很冷。

        我房中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听声已觉得温暖。除此之外只是寂静,静到我常常可以听见两颗心时而一致时而不一的跳动。有时我霎那恍惚,觉得整个世界只缩到如此微小,而我所剩的只有这一点安慰,这一点温存。

        然而她不同。她在煎熬。

        她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跟着我,她永远无法杀我,她永远不肯离开我,所以她煎熬。

        她就在我眼前经受着煎熬,但我却无法帮她。我从未觉得人生如此无能为力。

        要我怎样做,才能放这本来不该属于我的女子的自由?



        十七 丁湘



        我是幸福的,即使在他伤愈后我们离开那间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密室。

        我是幸福的,当他静听我弹的琴曲,有时和以箫声。

        我是幸福的,当他拾他久置的画笔,一一指点如何画霜石木叶瘦月孤花。

        我是幸福的,当天凝晚紫朔风初静,我们当庭暖酒或是漫步无言。

        我是幸福的,当风寒霜重而房中温暖,我们闲敲棋子落灯花。

        我是幸福的,当我见他垂头凝思的神情,他的笑容,他扬眉时的一点轻藏的傲意,他望我时眼中偶尔闪动的波光。

        我无论如何是幸福的,当我熄灭灯火,在忽然沉下来的黑暗里发现我身边有他,我可以紧紧地拥抱他,谛听他心跳的声音。就算人生常在的只是寂寞,世上所多的不过苍寒,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让我听见他心跳的声音。至少还有这样一个人。

        我放过我自己。我放任自己享受所有这些幸福。

        但是,冥冥中有什么并不肯将我就此放过。



        我开始做重复的梦,梦中见到的是我的父母。

        他们从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以一种绝望到极点的灰色的惨然。

        母亲向我伸出手,仍是她教我学琴时的手,纤长而温柔,然而当我握住,她的指甲却开始片片剥落,血肉砰然绽开,转眼间只剩下凛凛白骨。

        我想要尖叫,但是我无法出声,我甩脱她的手,但我无法逃脱。我看着他们,他们望着我。他们身上慢慢渗开触目惊心的血迹,仿佛全身上下有无数伤口同时开合,吐出越来越多的鲜血浸透他们的衣服,浓稠得几乎要冒起泡沫。霎那间我记起曾有三千兵马杀入我的家中,而他们死于乱军。

        如果这时我仍不能醒来,我也许会因无法呼吸死在那样的梦里。但即便醒来,摧心蚀骨的惨痛仍令我喘息艰难。



        我会披衣坐起,喝一杯冰冷的茶。

        我会在黑暗中凝视我身边的男子,惊魂未定的心仍如擂鼓。

        我望着他,迷茫悲恨织成罗网渐渐缚住我的灵魂,直到他也醒来。

        他并不说话,只望着我。他的眼光无形却扑面,撞在我颊上,晕成一片静默的哀伤。仿佛他的性命随时可以由我拿走,他亦不在意,他只是为我觉得哀伤。

        他知道我,无需我多言,从没有人知道我知道得这样深刻,并且如此地为我哀伤。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



        第一场雪时,他的旧伤又一次发作,那一次我开始明白什么是感同身受。

        短短一个时辰在我的感觉却是永恒。直到他痛楚平息倦极昏睡,我才能正常地心跳与呼吸。我重又听见屋外风雪,模糊双眼又能视物,才知道那时原来仍是青天白日。

        只是旁观我已觉得心痛神乏如遭浩劫,我不能想象究竟要何等的意志与勇气,他才能在漫长八年一次次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而坚持活着,等着不知何时而来的下一次。

        事后他仍如常起居,只字不提他的旧伤。

        但每次他稍有异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惊。他有时发觉,会向我一笑,意似安慰又是歉然。

        然而我的担心并不多余。他旧伤发作得越来越是频繁,一个月之中竟有三次。终于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请大夫诊治。

        他淡淡道:“能治我的也许只有伤科圣手叶如居,但此人多年以前就已不知所踪。”

        “那么便去寻访他。”

        他静静一笑:“也不是没有找过。”

        “那么,” 我说,“也未必非他不可,京城里的名医还有很多。”

        他着意地看我一眼,片刻无言。

        “就随你。” 再开口时他说。



        我一共为他请了七名大夫,四人沉吟无策,肯写药方的只有三人,但不仅不能根治,连镇痛的效果亦不明显。

        但他的情况却越来越是严重。

        现在他每隔五六天便要发作一次,每次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如此折磨,他的精神日益不济,常常会在读书或听琴时便在椅中睡着。

        我常在他身旁蹲下,呆望他疲惫的神情与新生的白发。恍惚间觉得他正自我身边一点点流逝,无可挽留。

        即使在清醒时他也开始变得沉默。他不再有兴致下棋,有时静坐吹箫,有时檐下独酌。坐得久些,他的手脚都会有些僵硬,步履艰难。



        那一天前院传来爆竹声,将他自午睡中惊醒。他侧脸倾听,神情疑惑。

        我告诉他今天是小年。

        他失神笑笑,“已经是腊月了,” 他说,“我们也该预备过年。” 沉默片刻,又说:“从前这些事都是靠嬷嬷,今年我也该自己安排。”

        从那天起他象是突然恢复了精神,招来刘晔等一干人等开始布置筹备。他并没有请外来宾客,他说以我今日景况何必令人为难,不如自己家人热闹一番,反而更加尽兴。

        除夕之夜风洞轩摆下流水席,全府上下连同家小都可以参加,值勤侍卫缩短轮岗,也可有机会来吃热酒热菜。几个杂耍班子在席前表演,烟花吹打,热闹非常。正月十五以前日日有家宴,甚至不禁饮酒赌博。快雪楼旁搭起戏台,戏班演起文武大戏,每夜两场,合府狂欢。

        这十五天里他的旧伤一次也没有发作。每次宴饮他必定出席,且酒到杯干,言笑不羁。老家人如老方之流固然有当年重回之感,即便入府不久的新侍卫也渐渐与他熟稔到不拘礼仪。

        然而我总觉不妥。他忽然如此大开大阖地行事,令我觉得惴惴不安。有时我望着通明灯光里他往来的身影,眼前会忽然模糊,依稀觉得这一刻永不能重回般地可贵,定要用心记取,念念珍藏。



        正月十五那天是最后一次家宴,盛况空前。到子夜时分,人们仍不肯散去。我看着他依旧意兴高涨的神情,也不愿催他安歇。

        然后忽然间有当值的侍卫来报,说是朝中几位大人来拜,正在府门等候。

        他神情一震,却又摇头,“说我已经睡下,请他们回去吧。”

        正说话间,已有三人从轩外进来,中间一人笑说,“王爷怎么如此待客。”

        萧采动动身形,似乎想要相迎,却还是坐了回去。

        片刻无言,开口时声音已有些颤抖:“皇上不是总在今日赐宴,几位怎么有空来访?”

      “我等便是刚由宫中回来,看王爷这里热闹,便来看看。”

        见他们有话要谈,轩中家人次第退下。我也退至后堂,却不曾离开,隔帘相望。



        萧采已恢复常态,笑笑说,“几位盛情,我已心领。只是目前招待几位实有不便。”

        “王爷过虑了,今日酒宴,皇上还问起了王爷。”

        萧采全身一震,却没有答话。

        那人接着说:“皇上问起最近可有人见过王爷,群臣寂然。皇上便叹息一声不再多说,想来仍是记挂着王爷。”

        萧采沉默,倒一杯酒,喝下。神色似喜似悲。

        许久才说:“我如何值得皇上记挂?”

        他话中无比的悲凉隔帘击中我,令我打个寒战,隐约有大难临头的恐慌。



        后来他们四人把酒谈天,说起朝中政事边塞军情。萧采一一指点,不厌其详。那三人颇有钦服之意,唯唯连声,四更时方才告辞,萧采却也并不亲自相送。



        我由后堂出来,他仍自斟自饮。抬眼看见我,只示意我坐下,替我满上酒杯。

        我无言与他对饮,直至听见轩外鸡鸣。

        他看看紧闭的门窗,笑笑说:“也不知是否天亮,门外那些醉酒的侍卫有没有醒来?”

        “怎么?” 我不明所以地问。

        “我只是想要回房。”

        我望定他,不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或者只是不敢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我有一瞬不能动弹,要到胸口发痛才知道自己已太久忘记了呼吸。

        我跳起身,拉住他的手臂。我用力地拉他,我要他站起来。我要他站起来!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

        “没有用的。” 他说,以一种深思熟虑的绝望和安宁。

        “我的腿已经不是我的,我站不起来。”

        我死死地望着他,我怀疑我的耳朵正告诉我最大的谎言。

        我的样子一定有些疯狂,不然他的眼中不会滑过那样的无奈与歉然,深刻的悲悯与怜惜。

        “阿湘,” 他温和地吩咐,“去叫侍卫们送我回房,我的腿已不能动弹。”



        十八 萧采

        人生到此地步,我已无话可说。

        我没有烦躁或是痛苦,因为绝望已淹没了所有这些感觉。

        当我的旧伤每隔五六天便发作一次,我就已知道我去路无多。

        控制双腿已越来越是不便,我渐渐只能缓步而行。直到那一晚,我看见周王陆三人来访,本要起身相迎,却发现就在那时我已无法站立。

        我只觉霎时冷热,一阵激狂,静下来时已成了然绝望。

        原来我命定的归宿从不曾改变,原来我不过平白多得了八年。



        当年脱狱之时我本已是废人,叶如居曾冷冷言道,“这样的伤不治也罢。来日后患无穷,生不如死。”

        但那时我仍有余勇,我仍有不可不为之事,我不甘心。

        他果然治好了我,自己却颇不以为然。“经脉俱损,仅将碎骨拼合不过权宜之计。 一旦旧伤大作,必如江河溃堤横摧一切,不可收拾。”

        他离开时无限郁郁,似乎我是他毕生败笔。

        但是多年来旧伤发作渐成痛苦习惯,再加上事务浩繁,我几乎已忘记那暂时退却却仍在来路阴险相候的最终归宿。

        我一步步向它逼近而不自知,我甚至还让另一个人与我一同沉陷,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有绝望以外的感觉,那便是为了阿湘。

        从那晚以来,她消瘦了许多,沉默了许多。

        她苍白脸孔上燃烧的眼睛近乎凄厉地明亮,一种坚硬的执着。

        她从早忙碌到晚,无微不至地服侍我,她源源不绝请来无数大夫。她一次次承受失望打击却百折不挠,仿佛她的勇气与决心永不会消磨。

        然而我宁愿见她如寻常女子伤心哭泣,也不愿看她如此倔强坚忍地不肯甘休。



        我象是一缕游离身外的魂魄,看她无望而徒劳地拯救我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即使在我万念俱灰的此刻,她仍令我觉得深入骨髓的哀伤与歉意,无奈,珍爱,还有惘然。

        如果上苍让我们真有来生,就让我凭着这最后的感觉在千万人中寻找她的踪迹,那是她留给我永恒不灭的印记,那是我们历经轮回仍无法化解的宿缘。

        我定会去寻找她,在白山黑水暗日红尘,黄沙翰海碧月烟波。

        我定会找到她,即使她已面目全非,完全不复记忆我们的前缘。

        我定会守护着她,永远不离不弃,用尽一切使她快乐,看我从未见过的她一展的欢颜。

        然而今生今世,我已无力再给她幸福。



        麻痹已渐渐升至我的腰椎,我知道不久以后我的双臂也将失去知觉。

        我已不想再这样活下去----没有尊严,失去自由。

        我看不到这样活着的意义,只有死亡才令我觉得顺理成章。

        我无需费心设计如何去死,我的床头本已暗藏了孔雀胆的剧毒。第一次旧伤发作后我藏下了它,以备将来有一天我再也熬不过去。

        多年来我比自己想象的坚强,我不曾想过用它,直到此刻。

        它仍然在那里,寸许长的蓝花瓷瓶,掩藏着沾唇立毙的剧毒。

        我在阿湘离屋时检查了它,然后又放回了原处。

        在我行事以前,我要先行支走她。



      “他们有了叶如居的消息。” 那一天我告诉她。

        她正背对着我调凉汤药,闻言一震,停下了手。

        “上个月有人在凉州见到过他,但是后来又不知去向。”

        “有没有再派人找?”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令我觉得如此欺骗她不啻是一种罪过。

        “他们还在找,不过希望渺茫。”

        她沉默许久,走到我床前。“就让我去。” 她说。

        凉州千里迢迢,往返至少要两个月。她终于说出了我想要的回答,我如释重负,却又万般悲凉。

        但是我说:“你去了又能怎样?”,我知道我太过轻易地答应会让她起疑。

        她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握住我的。她的手从来清冷,此刻却是火热。

        “至少我比他们多一点决心。” 她话语中深藏的热望令我忽然不忍,几乎想要动摇。

        但我终于不曾。



        她离开时,杨柳采青,新桐初引,正是初春。

        那个早上鸟语间关,清露晨流。

        她临行前打开长窗,指给我看庭中尚未开放的两架丁香。

        “到它们开放时,我就已到了凉州。”

        我点点头。是的,到它们开放时,她便已远在凉州。

        我心绪万端地看着已换了男装的她,看清了她从前光洁的额上新生的细纹。要我拿什么来偿还她在我身边暗暗磨蚀的年轻与美好,她沉默而执着的深情?

        也许这一生我注定要欠她许多。

        “你要等我回来。” 她在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没有回答。

        我一直坐在窗前看她离开,直到她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院门。

        我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眼看她。



        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

        我召来刘晔,同他一起清察了府中帐目。此事做来并不繁杂,三日内便已盘清。我给刘晔留下书信,要他在我死后归还所有家奴的卖身文契,将家财分给众人。

        家事理清,我开始给皇上写条陈。

        我辅政多年,自信知人甚深。我为皇上一一剖析朝中何人勘当重任,何人名不符实,何人大材小用,何人心机过深,何人恃才傲物难与人相与,何人与何人暗有心病不可令其合作。边关情势则要小心车宛临池两国,尤以车宛国主萨穆近年来厉兵秣马,颇有野心。为确保无失,应于何处增兵,何处建仓屯粮,何处组织民防加强巡视。陇中栈道乃重要粮道,务必派人修缮,以防战事一起后方补给不及。至于西北边镇将领各有所长却又各有不足,独当一面当无问题,只是其中并无真正帅才。为长远记,皇上应从此时留心考察朝野是否有适当人选。其它如河工吏治种种隐忧,我也一一详陈。

        耗费七日才将条陈写毕,但觉仍有若干未竟之意,却已深感力有不逮。而且以皇上睿智,也不需我在此絮絮不休。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必他亦会详读我的条陈,如果于社稷略有裨益,我于愿已足。



        一切已布置停当。只除了要给阿湘留一封信。

        我几次提笔,但始终无法成文。

        那一夜雨花凄落不堪听。

        我彻夜无眠,隐约听见雨中的琴声,缥渺而支离,凝神即碎。

        天亮时凭窗,只觉雨色格外清妍。细看方知院中两架丁香一夜之间已开成全盛,柔白浅紫一时如雾,寂寞缤纷。

        我画下了阿湘,在那个丁香盛开的早上,即使她并不在我的眼前。

        我画下了她,画她在丁香架下弹琴,虽然她从不曾在那里弹过。

        花影浅照,她挽发垂眸写意七弦。

        她在我心底。

        还有她低眉中那一段凄凉。

        我凝望着画上的她,但愿她发上簪着的丁香,是我为她折下。

        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将永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刻,我曾如何想念过她。



        她说当丁香花开时她已到了凉州。

        然而今年的花开得太早,她一定还在客路奔波。

        千山冷月,枯木霜岩,她是否会觉得冷,觉得孤单?

        如果死后魂魄可以作主,我定会在堕入黄泉之前先看她平安地到达凉州。



        入夜,我卷起画,将它与条陈家信一并放在床头矮几。

        侍从已被我摒退。我取出那只蓝花磁瓶,在烛火上溶开瓶口的腊封。

        我心情平静,我的双手稳定。我拔出瓶塞时甚至没有洒出一滴。

        死亡无所谓吸引,我只是不想继续生存。

        此刻我感到孑然一身地无牵无挂,解脱将临的超然与轻松。



        当门扉忽然响起,我已将瓶口举到了唇边。

        本来我可以不必理会,然而那背后直逼而来的强烈感觉令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暂时停下,转过了脸。

        于是我看见门口一动不动站着的女子,雨水正从她身上滴答跌落,她的黑发黑衣散发着幽泠泠的水光。

        她一动不动,她望着我手中的瓷瓶,以一种不能置信的震惊,而又另有番绝望的顿悟,霎那溃决。

        很久以后,她力不能支地慢慢蹲下,双臂环绕着膝盖,将脸深埋在臂弯之间。她单薄的肩胛微微突起,令人觉得无比脆弱。

        她所有的精神似乎都在瞬间被抽得精干,她的身躯只剩薄薄一片,生机全无。

        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化而为石,轻轻一击,便会碎成一地。天荒地老风化成尘,永远也没有机会聚合。



        十九 丁湘



        他不曾答应过等我回来!

        他不曾!

        那一夜我路经层霄山,暂时放我疲惫不堪的坐骑在涧中饮水。四周山溪泻银月湿霜野,连绵荒谷幽静噬人。

        就在那时,这念头如闪电般击中我,令我的头脑片刻间一片空白。

        然后横波翻涌的深沉恐惧席卷了我的心。



        我并没有太多犹豫,我相信我一向无端灵验的直觉。我兜转了马头日夜兼程地赶回,除了不得已在刑州宿了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过。

        我终于赶回了王府,看见门房仍一派平静。我没有时间回应他们惊讶的目光,把马扔给他们,我快步如飞地赶往敞乐轩。

        我不知道我何以如此慌乱,我只知道我的心空虚得象是随时都会爆裂。



        我看见他窗上烛火,一时间我觉得那也是种不可多得的安慰。

        我推开大门,走到他的卧室门口,我看见他安然的背影。

        我喜出望外地松懈,泪眼迷朦。

        然后我才看清他转身时手上一闪的瓷光,他脸上震惊的神情… …

        我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切,却又明知这一切是真。

        我看见这最黑暗的梦魇原来并非是梦,原来我已永远不能脱身。

        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一分分崩溃,我的灵魂正七散四逸弃我而去,如同逃离一座坍塌离析的颓城。

        … …

        “你过来。” 很久以后他说。

        我没有动。

        “你知道我没办法过去。” 他等了我片刻,才说。

        我听出了他的无奈与心灰。

        我不能再无动于衷,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他将瓷瓶放在我的手里。

        “你拿去吧,” 他说,“我的确太过自私。”

        他声音中的温和与苍凉令我悲从中来。

        我泪如泉涌,不可自持。

        但我哀恳地,不肯放手那最后一线希望。

        “你给我时间,” 我说,“我会找到叶如居,我会找到他。”

        他低声答应,如同安慰一个信誓旦旦的孩童。

        明知无望却仍附和地相信,三分爱纵的宽容。



        我疯狂地派人寻找叶如居,因为以后的三个月里萧采的情形每况愈下。

        他现在不仅不能自己坐起,连他的手臂亦不灵活。

        他越来越是沉默,眼中渐渐磨灭了光辉。有一天我喂他喝药后,他努力自己擦去嘴角的药渣,一笑说,“有一天我会连手指都无法移动。”

        我几乎要失手打碎了药碗。我逃到了院中。

        整整一个下午,我呆呆地坐在回廊。

        院中蝉鸣喧嚷,树影碧郁,阳光熙华。

        这样的繁华节气,万丈生机,绝望的只有我们。

        绝望的只有我们。



        夜半时分他昏然睡去。

        我取出我藏在隐密之处的瓷瓶,重新放在他的床头。

        如果我早些放手,他反而不必受这些折磨。如果他是自私的,我又何尝不是?

        这一刻,我终于醒悟。

        我决定还他自由。



        我离开了睡梦中的他。

        我去了府后的凝碧池。

        只有那里在夏天仍是幽冷的,横塘碧影,零落野荷。

        我沿着凝碧池徘徊,我毫无目的没有去向,我只是在等他的抉择。

        黑暗中我没有看清前方的人影,直到我听见那久违的熟悉声音低唤我的名字。

        我站住,霎那恍惚。

        暗夜里渐渐浮出我所熟稔的秀拔身形。

        我不能出声,不能相信那竟然是苏唯。

        上次见他是在王府的牢房,仅仅数月之隔,已恍如隔世。

        我忽然发觉自那以后我已完全忘记了世上其余,忘记了嫣嫣和阿亮,林叔,甚至是他。与他再见令我觉得无比亲近的温暖,却又有盈怀的悲哀与愧疚。我想要向他解释一切,但我不知如何开口。

        我沉默地望他。他亦沉默。

        很久以后他低声说: “我都明白。”

        我感到不出所料的慰然,却又有不期而至的感念。我知道他会明白。从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我,即使是我不曾说出口的一切。

        “我只是来告诉你叶如居在哪里。” 他静静地说。

        我一时不曾明白他的意思,也许我只是不敢相信。

        他接着说下去:“你们一直找不到他,是因为他被三皇子萧琰软禁在衢门山。”

        “你怎么会知道?” 我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击得立足不稳。

        他片刻无言,然后才说:“林叔早已和三皇子联手,我偶然听见他们的谈话。”

        我要到此时才敢相信这一线光明几乎真在我手中。

        “我陪你去。” 我听见苏唯在说,“我已向林叔告假,说我要回泗州为母亲扫墓。”

        我抬头望着他,看见他身后天幕低垂,几点残星晕开了光华。

        他的双眼就是此刻我唯一可及的星光。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他的手仍如记忆中一般温暖。

        我记起从前无数次与他在原野中玩耍,黄昏时归家,他拉我的手走过的田间小路。我记得那些一直翻涌到我们的脚边的麦浪,天边欲滴的云霞,他扎给我的野花环被我珍重地挂在颈中。

        那时的我们多么年少,多么容易觉得幸福。

        我从前所有的幸福记忆中都有他在。

        甚至今天,当幸福几乎已成绝响,他仍在努力成全我的幸福。

        我的世界已几度天翻地覆,始终不变的唯有他,我的苏唯。



        我回到了萧采的身边,他仍未醒来。我收起他床边未曾动过的小瓶。

        但愿我可以找到叶如居,从此他再不需要用它。

        离开时我没有告诉他我去找叶如居,我不愿让他过早地生出希望。

        半个月以后我和苏唯到达了衢门山。

        在绵延山谷中寻找叶如居则花费了我们十天。

        终于,我们在一处隐密山谷发现了一所看守严密的木屋。

        我们潜伏至中夜,顺利杀死了那些看守。其中并无高手,想来萧琰对此隐密之地颇感自信,未曾防备会有人来。

        苏唯处理那些尸首的时候,我走近了木屋。

        窗上灯火早已亮起,想必屋中人听见了我们的搏杀。

        我的心抖索如风中树叶,我几乎没有勇气敲门。

        “你们是来救我,还是要来杀我?” 屋中人忽然说,声音漠然。

        我没有余力回答他的问题,当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于他的身份。

        我横下心来,孤注一掷:“里面可是叶如居叶先生?” 然后我停下呼吸,静等他的回答。

        他冷笑一声,“你们当然知道我是,何必装神弄鬼?”

        霎时间我的喉咙被什么力量收紧而至不能呼吸。

        当我又能出声,我说:“我们此来相救先生,想请先生同我们回京救治一个人。”

        “我不会再回京城。” 叶如居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肯罢休:“此人八年前与先生曾有未了医缘,还望先生三思。”

        叶如居冷笑,却只半声,似是忽然忆起往事。

        “你说的可是襄亲王萧采?” 他沉吟。

        我的心高高提起,恭敬答道:“是。”

        “他是不是已半身麻痹,困于床榻?”

        我凛然,“是” 。

        “我早已料到。” 他说,语气中却毫无得意之情。“半年以后,他会连手指都不能动弹。”

        “先生… …”

        他忽语锋一转,“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同你回京。”

        “先生… …”

        他再次打断我,颇为不耐:

        “叶某一生医人无数,唯有在他身上失手,引以为奇耻大辱。当年便曾发誓一日不将他根治,一日不回京城。这些年来我遍访奇药日夜推究,终于研制出一味药丸或可将他根治。你们可将此药带回去要他试验,但药效未明之前要我随你们回京,便是要我破誓,万万不能。”

        房内轻轻响动,似乎他在翻找物事,接着窗户打开,他递出一包药来。

        我接过,抱在手中,珍如拱璧。

        他重又关上窗户。

        我在窗前跪下,深深一叩。“多谢叶先生。”

        “你们走吧。” 他说,“我今日便会离开这里,若两个月内仍不见效,也不必再来寻我,叶某恐怕再也无能为力。”



        我赶回京城只用了十天。

        当我看着萧采吃下那些药丸,仿佛在看着我最后的希望。我知道我再也负担不起任何失望。

        有一天他忽然问我:“你在哪里找到了叶如居?”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诧异他怎么会知道。

        “我的腿已又有了感觉。” 他说。

        我不能动弹,我脸上奔走的泪水汹涌而滚烫。

        我想此生我已别无所求。



        当他渐渐复原的时候已又到了秋天。

        我本以为我们终于会有一个平静的秋天,但是府里连续来了几名边关信使,他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

        重阳节午后,他在廊下读书,我在院中剪菊。

        忽有脚步声近,我直起身望着院门。

        来人一领灰衫,气度怡静。我正觉他眼熟,已听见身后书本坠地的声音。

        回过头,我看见萧采已站起身,他的脸被交集惊喜霎时映亮,眼中光芒前所未有。

        这一刻我知道了来者是谁。

        能让从容如他如此失态,只有他的皇上,他的三哥。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八部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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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萧采


        送走皇上时已届黄昏,阿湘不在院内。

        我心思芜杂, 几经斟酌,终于决定暂时不必告诉她,毕竟事情还未有定论。

        然而情势急转直下,至十月初一,我方已沦陷五座城池,车宛大军扬长直入,直逼泗州府城。

        十月初七,宫中来人宣我入朝觐见。

        我明白定局已成,此次北征人选必定是我。



        朝中人人脸色阴暗,原来泗州府城已于日前沦陷,泗州府尹杜仲庭以身殉城。萨穆士气高涨,兵分两路,一取清州一取北涵关,两地均皆告急。

        按我与皇上上月商议,兵部已火速调集八万兵马聚至京郊,兵甲饷银分发停当,粮草已经先行。万事俱备,唯缺主帅。事已至此,我责无旁贷,当即请命带兵北伐。

        皇上神情欣慰,“老七,有你出马,朕总算可以放心。”

        忽听有人说道:“父皇,儿臣愿随皇叔前往军中历练。” 我不用回头,已知道那是萧琰。

        皇上目光一闪,望向我。

        我无言。

        重阳节当日皇上与我一番深谈,虽已渐渐化解从前误会,但萧琰一节却始终未能澄清。有萧琰在军中,日后必多方掣肘非我所愿,但以我此刻立场,却实在不便多说。

        皇上沉吟。

        萧琰继续道:“皇叔文武双全,儿臣素所景仰,此次是唯一向皇叔学习兵法的良机,万请父皇恩准。”

        我望着他言之凿凿神态真诚,不禁一霎凛然。

        皇上终于颔首,“也罢。老七,你就替朕调教于他。”

        “臣领旨。” 我知此事已无可回旋,迎上萧琰目光,平静地回答。

        出征前我还剩下三天,我须先将家事料理清楚。

        当晚我去看刘晔。

        他自灯下惊起,神色略为不安。

        我望着这跟随了我多年的旧人,不免叹息。

        我递给他装有银票的信封。

        “这里面的银两足够你余生花用,甚至传给子孙。我没有给你地契,是希望你能够远避他乡,不然终究难保平安。”

        刘晔霎时明白,面如土色,“王爷… …” ,却双唇蠕动,不见下文。

        我等他片刻,接着说道:“三皇子决非善罢甘休之人,此次他同我出征暂离京城,正是你抽身的时机。江南富庶之地风物犹佳,不妨考虑。”

        刘晔颓然跪倒,浑身颤抖:“王爷,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原不敢有异心,只是… 只是… 三皇子他逼得太紧… …”

        我无话可说。

        萧琰的确相逼甚紧,世上能有几人可以抵御美色财帛,何况是随我多年却仍孑然一人两袖清风的刘晔?

        我无法责怪因此而变过的人心。

        他对我仍有几分忠心,在我重伤时将我移入密室防备萧琰再派人行刺。我相信他放阿湘入府时并不知道她要杀我,也并不清楚我所放走的苏唯究竟是谁。

        但如此牵缠不清,如果再被萧琰得知他的身份已经泄露,他迟早必遭铲除。

        我只希望他能够听我安排,尽快离开京城这处是非之地。

        “言止于此,” 我长叹说, “你好自为之。”

        刘晔痛哭叩头不已。

        我推门下阶,秋风乍起落叶回旋,檐下铁马发出寥落长音。

        我发现我此刻的心情正写照着这一场离散深秋。

        敞乐轩灯火犹明,阿湘仍在等我。

        当我在院中站定,望着窗上灯火回忆从前,房门忽然打开。

        她自屋中光明里向我走来,仿佛来自一个我正不得不远离的梦境。

        “你是不是就要带兵出征?” 她问我。

        我点头。

        “那么,” 她说,“我同你一起去。”

        我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但我从未准备好怎样回答,直至此刻。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军中不可以有女人,主帅更需以身作则。不然只怕动摇军心。”

        她望着我,却没有再争辩。

        风中隐现着菊花微苦的清香,她的发丝拂上我的脸颊。我何尝没有去意徊惶, 在这执手霜风吹鬓影的一刻? 但我不得不做此取舍,当另一面是社稷兴亡,天下江山。



        十月十一,秋风寥廓,雁阵惊寒。

        皇上亲临北固楼阅兵。

        八万将士列队肃立,烈酒三千担抬至军前。

        皇上手扶雉碟,朗声道:

        “车宛小国,地窄人稀偏居北隅,城不过数十,兵将不过数万。而不自量力犯我天朝,纵得一时猖獗,岂能长久? 大军一到,天威万钧,其必望风披靡。朕当于京城静候捷报,凯旋之日,定当分功论赏,百里相迎!”

        说罢举起酒碗,军中一时传令:“斟酒!”

        皇上举杯向天,第一碗敬谢苍天,八万将士一饮而尽。

        第二碗酹于黄土,敬地。

        到第三碗时,皇上忽然转身向我。

        “这一碗要敬三军主帅,战无不胜名震北疆,先皇御赐抚远大将军王!”

        忽然右手一挥,身后数人疾走,霎那展开一面黑底银线大旗,长宽俱有丈余,上书:“抚远大将军王萧。”

        三军轰然相应:“大将军王! 大将军王!”

        我血气翻涌,单膝跪下:“请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接过皇上手中酒碗,我一饮而尽。

        重又起身,我回望北固楼外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无限江山,肃列军容。霎那间只觉旧日激扬充斥天地,豪情依旧,千古英雄不过等闲。

        我将酒碗抛下城楼,大声道:“萨穆竖子,手下败将,岂堪一击!”

        八万只酒碗尽皆掷碎,声势堪惊。三军高喊:“萨穆竖子,岂堪一击!”

        一时间鼓鸣如沸,画角吹彻,炮声动地之中,大军开拔。



        皇上与我一同步下北固楼。

        我的中军开拔在半个时辰以后。我与皇上在楼前并肩站定,默默观看车走马驰扬起的滚滚烟尘。

        “老七,但愿你不负朕望。” 皇上忽沉声说。

        我躬身道:“臣定当竭尽驽马之力,死而后已。”

        他望向我,一声叹息,“我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君臣奏对。”

        我浑身一震,我听见他将“朕” 改成了“我” ,但我一时不解这意味着什么。

        “即便你我都变了很多,” 他说,“我仍是你的三哥。”

        刹那间我心潮狂翻,却一任万千感慨都成了无言。我从未对人如此拙于言辞,唯有对他。

        他转脸望着远方,眼神虚散:

        “十几年前,我何尝不是这样送你出征? 每日不接到前线军情就不能安心就寝,接到了又开始担心这已是几日前的事,如今不知怎样。 兵凶战危,瞬息万变,我甚至不知道彼时你是否仍然安好。”

        “有时战事暂平,你来信说起北疆酷热或是严寒,我会因长垣殿里的冬暖夏凉觉得不安。看见锦衣玉食,我会想起你正盔寒甲冷,食不果腹。你是我的兄弟,我情愿和你同甘共苦… …”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却已眼前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容。兄弟三十余年,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他的心事从来都深藏心底,就连关心也不欲人知。

        “三哥!” 我脱口而出。有那么多年我们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以至于这一声后我们彼此对望的眼光都变得恍惚。

        岁月迷离尽在这一刻走马般掠过。他轻拍我的肩膀,低声说:“老七!”

        我想我这一生都已经因此而无憾。



        鼓声又起,是中军启程时刻。

        我向他躬身一辞,转身离去。

        转身时,我听见他说:“我送了你一名亲兵。”

        我微微疑惑,看见不远处正有人牵来我的“惊风”。

        那人远看已觉熟悉,近看刹那分明。

        那竟然便是阿湘!













        二十一 丁湘



        十月十一,皇上北固楼阅兵,我提前在他的必经之路相候。

        虽然他仅在重阳节见过我一次,却仍清楚记得我的名字,并且在我开口之前已明白了我的来意。

        “你可是要朕许你和老七一起出征?”

        我点点头:“望皇上成全。”

        他望我一阵,微笑:“你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

        他终于答应我做为萧采的亲兵随军而行,条件是不可以暴露我女子的身份。



        在北固楼校场看见我的一瞬,萧采难以掩饰他的震惊。

        我将“惊风” 的马缰交在他的手里,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我决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我说,“但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和你分隔。”

        他一时不能答话。

        我看见他清澈双眼映出剑戟旌旗,烟尘万骑,几乎就要遮没我的影子。但是我终于听见他说:“这样也好。”

        他的语气沉定而释然,是一个向来决断的人难得犹豫后重下的决心,利刃断金,再无更改。

        不再多言,他翻身上马,驰入中军。撼地战鼓愈益繁急,巨大的银字黑旗于他身后肃穆升起,悲慨浩然,迎风展动。



        三万先锋行军神速,径取清州,以迅雷之势歼灭围城车宛军一万五千余人。五万余部则顺利解除北涵关之围,成功遏阻萨穆攻势。十一月末,车宛军退守泗州府城。

        是时已值寒冬,大雪盈尺,天寒地冻。众将大多主张留守清州及北涵关,待来年春天再行攻打泗州。但萧采不为所动,下令乘胜追击攻克泗州。

        十二月初五,兵临城下。萨穆手下大将高木卓出城迎战,双方短兵相接展开肉搏,一时难分胜负。忽有奇兵自南包抄而来,正是萧采事先伏笔。敌军军心动荡,黄昏时分仓惶溃逃入城。当夜子时,萧采亲自督战齐攻四门,车轮攻城,战况惨烈,持续两日,终于在十二月初七收复泗州府城。

        这一战令敌军大为胆寒。萧采意犹未尽,催兵北上,势如破竹。十日内取下南翔关,除夕之夜收复金乌城,三军欢腾。

        至此他方下令收兵休整。



        后方大批补给恰于不久运到。兵士进驻城池,无需再宿于冰天雪地。又能更换新暖冬衣,酒肉丰足,军心大为振奋。

        然而萧采仍未有丝毫放松,他白日亲访营盘,慰问兵士探望伤患,晚间挑灯展看军图,与众将研究下一步战事。

        兴兵以来,他耽精竭虑,每日不过只睡两三个时辰,每当战况紧急,夙夜不眠也是常事。攻城时他总是冲寒冒雪身先士卒,手脚也与普通兵士一般生满冻疮。

        他明显消瘦,风霜满面。唯一使我欣慰的只是自从每日服食叶如居的药丸以后,他的旧伤再也不曾发作。

        也许此药真的可以根治他的旧伤。



        二月初春,冬寒犹未全消,士气已十分高涨。萧采决意进兵,收复另外三座失城。

        冬季休兵时他已暗中分兵五千潜入敌军后方,此时增兵一万一股作气截断敌军粮道。

        五月间,陆续攻克紫垣,临徽两城。唯有武陵关仍在车宛军手中。



        武陵关分内外两城,中间掘有深河,易守难攻。

        车宛军得以攻陷此城,全因我方守将轻敌擅出。而此刻城中守将是车宛名将乌其格,深谙兵法,坚据不出,对峙一月有余,我军仍无建树。

        萧采却似成竹在胸。

        六月十四,天降大雨。萧采召集众将,部署已定。天将拂晓,雨势减弱。敌军城头忽然大乱,霎那间我军鼓炮齐鸣,大举进攻。

        原来萧采早已派人掘通地道直通内河,趁雨夜敌军难辨水声引走内河水。又已派出少量兵马由其它地道潜入外城,杀上城头。敌军混乱时,内外夹攻,一举攻破。而内城既无内河保护,已成垂手而得。

        萧采于乱军中与乌其格相遇,大战百余回合将其生擒。

        提审乌其格时,他双目赤红,神情激奋,怒骂连声,但求一死。

        萧采知他心意不可更改,微微叹息。走下帅座,亲手替他打开枷锁。

        “英雄虽败,仍不可折辱。何况你败于我手,实属偶然。”

        乌其格停下骂声,不觉动容。

        萧采坦然道:“武陵关是我早年亲自设计监修,我自然了解周遭地形及破解之道。”

        乌其格惊震,良久才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萧采凛然一笑:“我敬你是真正勇士,自然不能隐瞒。”

        乌其格出神良久,仰天长笑:“大将军王,败在你的手上,我乌其格无话可说。” 忽而神情肃烈,慨然泪下:“可惜我车宛国有如此强敌,来日无多!”

        萧采默然不语,挥手令人将他带下。



        至此失地全部收复,车宛大军已被逐出国境。

        皇上御诏嘉赏,全军欢腾,唯有萧采心事深沉。

        他命令三军暂不撤退,上书朝廷。历述车宛国民桀傲不羁,若干年来一直是边疆大患。而此次车宛军实力并未大损,萨穆狼子野心,异日必定卷土重来。为一劳永逸,务必继续北伐,彻底歼灭萨穆。

        但此事朝中甚是争议不下。

        萧采双眉紧锁,寝食难安地等了十天,仍然未有定论,军心却已有所动摇。

        他安抚将士,再次上书。终于在七月中旬等来朝廷谕旨继续北进。



        由七月至次年一月,大军兵分三路,横卷车宛国。

        战况起初尚有反复,到十月已看出大局渐定。散部游勇不断被歼灭,三路大军隐隐成合围之势。

        萧采虽然看来仍十分平静,眼中光芒却日益灼亮,仿佛正以整个生命成全一场再无退路的全盛。当我随他出入敌阵,有时为横冲的敌军阻隔,当我遥望见他的紫金盔甲自人丛中折射出灿烂而短暂的流光,总是心中一紧,生恐繁华不永,盛况难继地悲哀与忐忑。



        终于平安到了一月初,萨穆的最后三万人马被成功困于阿库山一带。

        经过两日筹谋苦思,萧采推图而起,决定在摩云谷设下埋伏。

        诱敌之计颇为成功。萨穆军渐渐被引入摩云谷。

        山谷两侧早已预伏了二万人马,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只等萨穆军完全进入,便释放滚木擂石,截断退路,万箭齐施。冬季朔风猛烈,谷中草木干燥,极易引燃,加以火攻,万无不胜之理。

        萨穆军入谷那日,兵马已潜伏了三天,人人忍耐几乎已届极限。但每一念及决战之后即可收兵,又都屏息静气,苦候敌军。

        萧采脸容憔悴,唯有目光明亮异常,仿佛为此一战,他的毕生精力都尽皆激发。

        萨穆的前锋军开始蜿蜒进入谷内,已可以看见远处萨穆的中军大旗。

        我紧张到全身颤抖,望望萧采,他的神情却万分冷静。

        半个时辰以后,大约已有八千人左右进入谷中,萨穆的中军旗也已到达谷口。只需再有半个时辰,大部份军马便会陷入重围。那时下令歼灭,必然胜算在握。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炮响传自东边谷口。

        霎那间谷口处滚木擂石轰隆推下,飞箭如雨,将萨穆军隔成两截。

        我要惊怔片刻,才明白那正是萧琰带领的部众不听号令率先发动。

        我目瞪口呆,回望萧采。

        他的眼睛深如凝火的寒潭,脸色苍白,额角青筋隐现。我从未见他如此失去自制。

        这一刻虽只是短短一瞬,在我却如天长地久般难耐。

        终于,我看见他挥手传下帅令。

        五色狼烟齐放,伏兵发动,入谷敌人全军覆没。

        但未进山谷的两万余名敌军却已见势后撤,谷外虽有少量军马拦截,但只为防备余部脱逃,无法阻挡大部去路,混战之后,敌军脱逃而去。

        这一战功亏一篑,人人沮丧,士气低靡。

        萧采面无表情传令重新集合军马,萧琰却已不知去向。

        终于一员副将战战兢兢地出列。

        “当时三皇子见萨穆并未入谷,立刻便带了一千兵马径去追赶,末将劝阻无效,此刻只怕… 只怕…”

        全体将士一时鸦雀无声。

        我站在萧采身后,看见他的脊背霎时僵硬。

        这一刻野光浮合,天空阴霾,猎猎长风吹动他的战袍。

        他仿佛独自一人立于四野八荒古往今来,背影无限孤单。



        我们紧紧追踪萨穆军,三日后正对萨穆军营安下营盘。

        是日萨穆修书萧采,告知他们已生擒萧琰。信中并附有萧琰亲笔书信,以示并非虚言。

        萧采展信良久,默默无言,只教传与众将观看。不久便宣布退帐,只说两日后再行商议对策。

        以后两日他仿佛已有计议,早出晚归,忙碌不休。

        第三天入夜时分,他离开寝帐与众将密议。

        我尾随而去,听见他的全盘计划,不觉惊心。



        原来他已侦得萧琰被关押之处,并已选出五十名死士,准备潜入萨穆军中救出萧琰。

        计划十分周详,从如何将五十人分成小队,如何纵火引起敌营混乱,一直到如何引开看守,如何相机救人,无不安排妥当。

        一片沉默之后,终于有人质疑:“王爷,此计大是凶险,一旦不成,恐怕… …”

        萧采沉声道:“战况已到今日,无论如何不可轻言退兵。此计固然凶险,却也并非无望。再者,我麾下有一高手,武功高明,有他出马,胜算又会多出几分。”

        众人又讨论一番细节,终于一致同意。

        不久他们纷纷出帐,而萧采却并未出来。

        我侧耳倾听,原来他仍在与军师周彦交谈。

        只听周彦长叹一声:“王爷,所谓高手云云,是否就是你自己?”

        萧采低声一笑,不置可否。却似递过了什么书信,说道:“万一我不能回来,请军师拆开此信,依计施行。给皇上的条陈我已备好,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周彦语声颤抖:“王爷… … ” 却不见下文,想必已为萧采阻止。

        “除此之外,已无他途。倘若救不出三皇子,我自会以死谢罪。但年来苦战,万余将士付出的性命,却无论如何不能白费。”

        我听至此处,心下已然雪亮。

        我蹑足离开,回到寝帐等他回来。



        他回来时身心俱疲。

        我帮他卸下冰冷的盔甲,递上热茶。

        他接过,出神地望了一阵杯口的白雾,然后忽然说,

        “你都知道了,是么?”
        我吃了一惊。

        “你去了中军帐,什么都听到了。”他抬头望着我,声音温和,“ 你看你发上的霜花还没有融化。”

        我沉默地走开,为他铺好被褥。

        “休息一会吧” ,我说,“三更前我会叫醒你。”

        他并没有辗转反侧,但我知道他很久没有睡着。

        熄灭了烛火,我轻轻走到他的榻边。

        把我的脸埋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一震,有一刻我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

        帐外传来远远的马嘶,离得很近的卫兵的脚步,偶然间刀枪碰撞的清响。

        帐内有红通通的炭火,发出温暖的哔啵的声音。

        我所爱的男人在我身边,他的手心也是温暖的,仿佛我永远也不会失去他的样子。

        茶里的药起了作用,他已经沉沉睡去。

        我把脸从他手上移开,看见他掌心留下的我的泪痕。

        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风霜倦意的脸,以及微蹙的眉头。

        这是我浮生梦里的男子,我刻骨铭心的爱人与仇人。

        我为他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强烈情感,欲罢不能的爱恨纠缠。

        也许我的结局早已注定,从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帐外传来隐隐的击柝声,他不安地动了一动。

        该是离别的时候。

        我平静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取走了他腰间令箭。



        茶里的药会让他直睡到三更。

        当我劲装蒙面,亮出令箭时,无人怀疑我就是萧采所提过的神秘人物。

        北风如刀,我的脸先是刺痛,既而失去了知觉。

        天色极黑,仿佛这世间贮藏的所有黑暗都于此夜倾巢释放,即便有千帐灯火也破解不得的厚重与浓稠。

        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们沉默地一一握手。那是种易水萧萧一去不还的盟约。

        然后我们分为十组,由不同方向悄悄潜入敌营。







        二十二 萧采

        我已经竭尽全力。

        我已经疲乏入骨。

        我别无选择。

        我只有尽我所能救出萧琰,不然便以死谢罪。

        这样做,我只对一个人有憾于心。



        那晚我看见阿湘发上的白霜。

        那让我想起初见她时,她滑落的发上飞扬的积雪,梦一般绽放的美丽和迷茫。

        想起一直以来,我何曾带给她真正的幸福与快乐。

        她将脸埋在我的手上,她知道快要失去我了吧,所以才会有这般少有的依恋。

        她颊上的清冷令我感到灼烧一般的痛楚,我不知道掌心那一点余温还能呵暖她的双颊多久。

        我久已不怕死亡,然而我害怕这会令她伤心。这本该手刃我却与我患难与共同行万里的女子,我从没有见过她灿烂的笑容。

        我活着时不能让她快乐,但愿我死后不会令她伤心。



        我很想要向她说些什么,只是我已力不从心。

        我感到悲哀和迷惘,虚弱的凄凉。胸口隐隐升起模糊的钝痛,那是我的心痛? 抑或是我的旧伤?

        迷朦的黑暗如同羽毛飘落在我的身上,象是死亡以这么温柔的方式悄悄降临。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远去。

        。。。。。。

        不知道怎么会轻易睡去,正如我毫无来由地惊醒。

        我只感到无比的空虚和冷,仿佛有什么我决不能失去的东西已离我而去。

        掌心上残留着奇异的感觉,似乎仍有清冷火焰静静燃烧。

        翻过手掌,我看见了阿湘留下的泪痕----

        我的心慢慢沉落。



        火炉依旧哔啵地燃烧。

        帐篷里很温暖。

        我想起她从不忘记放进足够的木炭。

        我想起她为我撑过的伞,挑过的灯,弹过的琴。

        想起所有她带给我的温暖与光明,她为我流过的血,还有泪。

        忽然间我觉得冷,仿佛有阴冷凄凉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让我身不由己地颤抖。

        我抖索着摸向腰间的令箭-----

        它已不翼而飞。



        我怔了片刻,仿佛全身都已空了。

        当剧烈的疼痛忽起时,我几乎不能分辨那正在撕裂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

        那不是旧伤发作,那不是过去骨肉的疼痛,那来自我的肺腑深处。

        一时间仿佛有千万把刀细细凌迟我的五脏,仿佛会让我痛到灰飞烟灭。

        我痛到想要毁灭一切,又想要狂喊出声。

        就让我立刻灰飞烟灭,让我再也不必忍受这样的折磨!



        但我并没有灰飞烟灭。

        我还活着,继续做我不能不做的事。

        当莫名的疼痛渐渐转缓,我传令全体兵士原地集结,所有将领汇聚于中军。



        探子报告敌营多处起火并有厮杀迹象,如今也已归于平静。

        又过了半个时辰,其善终于按捺不住。

        “王爷,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我看一眼案前的沙漏,“丑时四刻。”

        他犹豫片刻,终于又问:

        “。。。。。。倘若救不回三殿下,我们真要退兵?”



        众将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

        我咬牙不语,最后期限还没有到,也许阿湘能够成功。

        当最后一粒沙落下的时候,我不由地全身一震。

        缓缓抬头,看见众人焦急彷徨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决战就在今晚。”

        帐中一时哗然。众将神色突然振奋,却又不无隐忧。



        我正要说话,忽听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自我的身边。

        “王爷真要除三殿下而后快吗?” 监军高盛的笑容冰冷而险峻。

        从不曾多言的高盛忽于此刻发难,令我隐隐有不祥预感。

        我挥手制止正要出言反驳的几名将官,

      “高监军,此刻退兵,从前苦战皆成泡影,将来更有无穷后患。权衡轻重之下唯有放手一战。”

        高盛冷冷一笑:“末将不明白这许多。只是殿下如不平安归来,王爷怕只能退兵。”

        我不怒反笑,“这是参军的意思?”

        “这怕是皇上的意思。”

        我悚然一惊,心胸狂跳。

        高盛却已离座而起,走至帐中站定,神情得意地从怀中掣出一封信函。

        “末将离京之时,皇上曾面授密旨。如王爷有何不利三殿下的 异动,末将可立刻接掌帅印,从权处置。”



        帐内忽然一片死寂。直到我听见自己的笑声。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我毕生执著全成虚妄,穷心尽瘁不过荒唐。

        原来数十年兄弟君臣出生入死相濡以沫,不过梦幻泡影过眼烟云。

        原来到头来在他心里,我终究不过一个觊觎皇位危害皇储的乱臣贼子。

        人生至此,我何能不笑?

        我不可抑制地狂笑。

        直笑到五内如焚,气血狂翻。



        高盛皱眉望我,脸上阴晴不定。

        我勉强停住笑声,脸上犹挂着笑容。

        “此事关系重大,岂能凭你一面之辞。密旨拿来我看!”

        高盛迟疑。

        我冷笑:“密旨既真,何惧之有!”

        他终于下定决心。



        纸是雪白厚实的曹家贡纸。我们自幼临贴便开始使用。

        展开来,看见那几行熟悉不过的笔迹----我忽然满眼生花,喉头腥甜。莫名的剧痛突然重回,我的身心似乎正片片粉碎。

        我闭上眼睛,缓缓用力,将之撕成碎片。手中所撕仿佛血肉相关,令我双手剧颤。



        高盛愤怒惊异的声音听来无比遥远。

        “王爷,你竟敢。。。。。。”

        我面目抽搐注目他,

        “皇上与我君臣恩重,兄弟情深,天下共知。你妄想伪造密旨夺取兵权,来人!”

        两名校尉应声而出。

        高盛嘶声叫道:“襄亲王竟敢毁掉圣旨,便是图谋不轨,你们万不可附逆!”

        “还想扰乱军心?” 我冷冷望着他惨白扭曲的脸孔,知道自己的脸也与他一样。

        “ 拉出去,斩!”

        高盛一路惨呼而去,片刻后突然万籁俱寂。

        众将的面孔在我眼中变得模糊,冷汗从我额头涔涔而下。

        恍惚间我的生命似乎已快到尽头。



        忽然帐外马蹄疾走,一名哨探冲进大帐。

        “三殿下救回来了!”

        我矍然一震。

        片刻后,遍体鳞伤的王羽与狼狈不堪的萧琰被人送入帐中。



        王羽跪伏在地,血泪交流。

        “王爷,末将等幸不辱命,总算救回殿下。只是,五十人仅末将一人生还。。。。。。”

        帐内灯火似忽然一暗,我终于万念俱灰。



        只听萧琰冷冷道,“皇叔拒不退兵,反而行此险计,不知置小侄于何地?”

        王羽向他怒目而视,伤重不支,一头栽倒。军医立即将他抬出大帐救治。

        我望着萧琰,只觉再无余力与他纠缠。

        我挥手命人送他下去疗伤,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众将颁令。



        帐外北风大作,寒凛如刀。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之中。

        我翻身上马,巡视黑暗中无声伫立的六万人马。

        一切将在今晚结束,幸存的兵士将解甲归田,以后数十年间百姓再无兵祸之苦,这已是我所能尽的最后义务。

        我点燃了火把,亲手放出第一枚火炮。

        最后的攻击终于展开。



        先锋人马闯入敌营侧翼,火光大盛,喊杀震天。

        中军随即分三路正面压上。

        萨穆军只见处处是敌,早已不辨东西,军心大乱。

        我身先士卒跃马前冲,刀光乍现,耳边惨呼连连。

        面前永无穷尽,不断变幻的敌人的脸模糊苍茫有如梦幻。我不再思想,手起刀落。血光迸溅,我的身上溅满鲜血,分不清是我的,抑或是敌人的。

        我已再没有希望或痛苦。生死于我毫无意义。

        天地混沌,茫茫间我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片血火杀伐。



        天将明时,酝酿一夜的大雪终于从天而降。敌营大火慢慢熄灭,在青冥的曙色中冒着残破的黑烟。

        战事已近尾声。

        穷途末路的萨穆只剩千余中军追随身畔,四面八方被我军重重围困。



        我带马上前,与萨穆遥遥相望。

        遍地血泊令我有微微的眩晕。我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乎也映照着血色。

        “萨穆,你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而苍凉,那不象是一个胜利者应有的声音。

        萨穆仰天大笑。

        笑声中满是末路豪杰不甘的悲愤。

        我感到彻骨的疲倦与悲哀。其实穷途末路的又何止他一人?



        萨穆慢慢止住了笑声。

        “大将军王,” 他大声道,“你可知道你为何会胜?”

        我静静望他,等他说下去。

        “因为----你有不怕死的部下。

        “还有,甚至你的女人也甘心为你而死!”

        他猛一挥手,两名亲卫从他身后推出一个人来,趋前几步,按在雪地之上。



        漫天大雪似有一霎的停顿,我颤抖的双手几乎要抓不住冰冷的马缰。可我的手抖得还不如我的心剧烈。

        那雪地上跪着的女子长发纷纭,遮住低垂的脸。但我知道那是阿湘!

        我的阿湘!

        忽然间我竟已泪眼迷茫。



        我再没听见萨穆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望着她,望着几十丈外与我情仇纠缠为我出生入死的女子。

        我以为我已失去了她,但没有,她仍在,她仍在!

        诸般前尘一一惊回掠过眼前茫茫雪野,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早已对她铭心刻骨。她是我一生唯一最后所有,这冰寒世界仅剩的那一丝温暖,是我活下去的最后勇气和理由。

        我愿只为她生存下去,甘心为她一次次忍受残躯的痛苦。无论多么疲倦艰辛,我要永远陪在她的身边。即使她永不能忘记我是她的仇人,永不会对我全心微笑,我仍愿为她活下去,只为她活着,直到我再也不能。

        天地玄黄,太苍种种,人生多么卑微如尘。一切都可以化作虚浮,但至少我还有她。

        我决不能失去她! 决不能!



        “放了她!” 我说。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全心全意地要着自己的幸福。

        萨穆哈哈大笑,“原来大将军王也这般儿女情长!”

        “放了她!” 我重复地说。

        “好!” ,萨穆脸容一整,“你放我们走,我便放了她!”



        我还不及答话,已看到阿湘猛地抬起脸来。

        两柄钢刀因为她这动作的猛烈而突然架在她的颈中。



        刀光映亮了她的容颜,她苍白的脸上有淡淡的血痕。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生之中从未有人这样望过我。

        她那样望着我,仿佛她的眼中除了我已一无所有。

        她似乎已把生命里所有的热烈和激情交在她的眼中,任它们迎着狂风猎猎燃烧,不惜毁灭的千里燎原。她双颊奇迹般地酡红起来,惊心动魄地艳丽。

        我的心猛烈抽动,绝望的痛楚仿佛要挣破我的胸膛。

        我终于看见她对我绽开了笑容。

        她的笑容美丽得得超乎我所有想象。

        她笑得那么快乐芬芳,光华绝艳,如一朵怦然开放的花朵瞬间映亮了整个肃杀战场。



        霎那间我明白了什么,胸中燃起火焚一般的剧痛,一股强大的灼流涌上我的喉头。我想要狂喊,但血块堵住了我的咽喉,我已无法出声。

        我看见阿湘猛的侧头迎向她颈侧的刀锋,我看见她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旋舞,她发上的积雪四散绽开有如一场永不可及的浮光迷梦,一如我初见她时,京城古道,十丈红尘,惊鸿一瞥间逆转的一生。



        ”不!” 血流和着狂喊冲出我的咽喉。

        漫天雪花变为殷红,然后整个世界绝望的死一般的漆黑。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第九部分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作者: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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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丁湘



        我原以为我会死于那晚。



        那晚我们自牢中救出萧琰,逃至中途却被敌人发现,按照原定计划,我们立刻分出二十人断后迎敌,而我就在其中。

        重重敌军如潮水般涌来,我知道我已必死无疑。

        但我并无恐慌,一切不过意料中事。

        我甚至觉得让我代替萧采将生命结束于这样一场壮烈的厮杀也不啻是一个壮丽的了结。

        我刀下迸出的血在狂风中翻飞,焕发出一种破解一切黑暗的凄艳的光辉。我放手搏杀,直到刀刃翻卷,我的双臂累到痉挛。

        于是我尽我最后的力量横刀于颈,猛然拉下。

        但是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什么兵器撞飞了我的刀。我的蒙面巾随即被人挑下,有人大喊了一句车宛语,便见诸般递到我面前的兵器忽然顿住。

        在我还不及用其它方式自尽以前,我已为人生擒。



        最后的决战很快开始,敌营不久陷入了混乱之中。

        我被人封住穴道蒙住双眼,绑于马上,辗转跟随着萨穆的中军。耳边听见越来越盛的喊杀声,我知道战事已渐见分晓。

        终于萨穆不再逃窜,四下围拢而来的马蹄人声使我明白他已深陷重围。

        我被人放下马背,解去了眼前的布条。

        霎那间我看见曙色是一种透明的苍青,硕大的雪花闪烁着奇异的冰蓝。

        在曙光与雪色之间,千军万马正对磊无声。



        挡在我身前的敌军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听见一匹战马踏雪而来的蹄音。

        然后我便听见了萧采的声音。

        我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因为我正双耳轰鸣,为我再有机会听见他的声音。

        我被人拉起推搡到阵前,抬起头,我看见了他。

        我看清了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神。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如此清晰地洞察我所爱之人的肺腑,我清楚知道他愿为我付出所有,一如我愿意为他。

        这一瞬间我感到超越了尘世一切的幸福。

        然而我不要他为我放走萨穆。

        我冒死去救萧琰正是为了要他毫无顾忌地全歼敌人,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顾忌。

        当我迎向刀锋的时候,我感到前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

        我看见了他苍白如死的脸孔与痛彻心肺的眼神,我看见他跌下马背。最后一次心痛掩盖了利刃割颈的痛苦。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 …

        当我再有知觉时,颈上刺痛,心中明暗,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间。听见远远而来的靴声,我翻身坐起。

        不久有人掀帘而入,一身车宛军服令我一惊。但我随即看出了来人是谁。

        无论他穿什么袍服我也决不会认错,因为,那是苏唯。

        他看见我醒来,眼中一亮。在我榻前坐下,他低声说:

        “你放心,决战已胜,萨穆自杀。这是在你自己的军营。”

        他带来的消息并不出人意表,令我疑惑的是他为何在这里,以及他语气中莫名的苍凉。

        我看着身穿车宛军服的他,他那因此凭添的英气与峭拔。他让我觉得陌生却又熟悉,仿佛我面对的是一个我从不曾知道的苏唯。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念头,淡淡一笑,微转了头说:

        “我不曾告诉过你,我的母亲是车宛国人。我在车宛国一直长到十岁。” 他出神片刻,低声说:“但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车宛国。”

        我良久无语,深深明白他的心情。是这样自相矛盾的人生,我们永远无能为力。

        “你为什么会在车宛军中?” 很久以后,我轻声问他。

        他淡淡说来,语气平和:“你知道林叔已经与三皇子合作。三皇子知道了我懂车宛语,战事一起,便要我混进车宛军中搜集军情。我并不曾找到什么可贵情报。直到后来三皇子被人生擒,林叔要我设法将他救出。”

        我才恍然前晚在我举刀自尽时救我的原来是他。

        “那时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才会忽然住手?” 我问。

        “我不过告诉了他们你的身份,他们想要留你做人质,便不会立刻杀你”,他微一停顿,才又说:“但是我没有料到,我几乎来不及救你。”

        “我没什么,” 我伸手摸摸我包扎起来的颈项,“不过是伤了表皮。”

        他点点头,我们陷入了沉默之中,直到他忽然转开话题:

        “去看看他吧,” 他说,“他仍未苏醒,军医正在诊治。”



        萧采的寝帐外围站了若干将领。看见我,默默让开通路。

        帐内几名军医仍在诊脉,我在角落里坐下,静静等候。

        很久以后他们向我走来,神情沮丧不安:

        “我等无能,委实查不出王爷的病因。”

        “有劳各位。” 我不动声色地说。

        当所有的人都已离去,我走到他的榻边,坐下来。

        我不知道天意究竟怎样,当我死里逃生,他却安危不明。

        但也许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当我已决定与他生死相随。



        那一天黄昏苏唯来找我。

        我随他走出军营。

        一路行来只是无言,他终于开口时也只是说:“营中已派人寻访名医,到处都张帖了征医的告示,也许不日便会有消息。”

        我沉默地点头。

        千山暮雪,落日凄茫,他低声叹息。

        我凝望着这默默陪我走过大半生的男子,即使明知今生再不能交集仍为我忧心关心,不欲人知的深情从不更改。

        我凝望着他,然后我默默拥抱了他。

        这一刻我仿佛重又看见那个沉默而忧郁的男孩,站在遥远的岁月的彼端,脸上第一次绽开的笑容。他身边的女孩梳着双髻,正送给他一把小小木刀。幻影交叠,缤纷往事自我眼前迤逦而过。我看见渐渐成长的我们,一同走过的朝暮晨昏,冷暖寒暑,风雨艰辛,欢乐,悲恨,以及哀愁。

        苏唯微微颤抖,默默无言。

        我想我们都已明白这便是我们最后的诀别。



        我们回营时,看见萧采的寝帐前聚起了人群。

        我心中一沉,停下脚步。

        苏唯看我一眼,独自上前询问。然后他匆匆回来,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抖:“他们说,叶如居看到医榜自投军营,现在正在帐中诊治。”

        我一怔。

        不知如何我竟不觉欣喜,只是心乱如麻。

        叶如居不许人入帐打扰,我们只得在帐外守候。终于,有人掀开帐帘,低头走出。帐前的风灯映亮他清矍的脸,他面无表情地说:“王爷已经醒来,现在你们可以进去。”

        在听见他声音的霎那,似有五雷轰顶,我只觉耳际轰鸣。

        我看见众将上前施礼道谢,称他叶先生,然后有人引他前去休息。

        我紧紧追望着他的身影,努力回想当日在衢门山隔窗听见的叶如居的声音,以及那推窗一霎我所看见的模糊脸容。

        我心中的念头太过可怕,我几乎没有勇气深想。

        但我终于不顾一切地追向了叶如居。

        “叶先生可曾去过衢门山?” 我拦下他。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叶某终生不曾踏足衢门山。”

        我后退两步,几乎要立足不稳:“那么,叶先生也从不曾见过我,给过我为他治伤的药?”

        他目光陡然一长,“你说什么?”

        我已不能回答。

        随我而来的苏唯代我道:“我们曾在衢门山中向先生求药,蒙先生赐药可治王爷旧伤。”

        叶如居忽然冷笑:“原来是你们求来的药。”

        “怎么?” 苏唯追问。

        “那药霸性极强,激发人体余力,短期内确有神效,不过一味滥用透支,最终必致经脉损毁,油尽灯枯。何况药中尚且混有慢性毒药灵波草,慢慢腐蚀五脏六腑。此次发作不过预警,来日两症并发,神仙难救。”

        说至此处,他已怒气勃发,声色俱厉:“叶某十年来一直在车宛国境内寻找几味珍惜药草用以配制治他旧伤的药物,何曾去过什么衢门山? 你们胡乱信人,求来此等毒药,可惜我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夫复何言?”

        他说罢拂袖而去。



        我不知不觉坐倒在地,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苏唯在我面前蹲下,我们久久无言。

        “是我错了。” 很久以后他说,他的声音喑哑干涩。

        我摇头,却无力出声。我胸中似有凶狠的毒火上下窜伏,我清晰地感到我的五脏六腑正辗转焚烧,片片成灰。

        苏唯缓缓站起来,转身,离我而去。

        他决然的姿态令我恍然,“等一等。” 我唤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去了萧琰的寝帐。

        点倒巡逻兵士,我们长驱直入。

        林叔与萧琰正在灯下计议,一惊抬头。

        林叔立刻换上微笑,“你们终于知道了。” 他说。

        他转向我,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阿湘,这样岂非很好? 你亲手报了仇。你的父母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大感欣慰。”

        我的牙关不住颤抖,我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衢门山中的叶如居不过是三爷的一名手下,你们求药心急,未免不辨真伪。”

        “不要再说下去。” 我咬牙打断他。

        林叔微微一笑,“你真的不想再听? 还有一些事你从来都不知道。”

        他推案而起,逼至我的面前,一向温和的双眼此刻焕发出可怕的明亮。

        “你以为萧采的旧伤拜谁所赐? 你可知道当年他被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而刑部主审就是你的父亲丁文坚? 什么样的犯人到了你父亲的手里都不能不招,他还特意为萧采创出十七八种新刑。不过萧采也当真了得,自始至终只字不吐,这可是你父亲唯一一次失手。不过,他也还没一败涂地,最后萧采还是要因为这些旧伤才会中计。当然,如果没有你和苏唯,我们也不会如此轻易成功。”

        话音仍未落,他忽然出手,袖中剑直取我的咽喉。

        我不知闪避,我已完全被他的话当场击溃。剑锋寒冷,逼上我的咽喉,我只希望这一剑以后我可以不再有任何感觉。

        然而一只手臂替我挡下了来势迅猛的一剑。

        我听见剑锋刺入血肉时沉闷的钝响,然后我看见鲜血在苏唯的衣袖上蔓延开来。

        我旋身躲开,手起刀落,斜劈林叔的左肩。林叔不及拔出仍在苏唯手臂上的剑,疾疾后退。

        我合身追击。苏唯与我一同攻上。

        林叔及时接过萧琰递过的剑,封住我们的攻势。

        我几乎已失去了意识,刀风剑影令烛火剧晃,我眼前一片昏花。

        我不知道杀了林叔又能怎样,我只知一味砍杀,不可停手,仿佛这已是我如今唯一可做之事。

        我们不计生死,锐不可当。林叔很快负了几处轻伤。

        但是急切之间,我们亦无法取他性命。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苏唯因失血过多,体力渐渐不支。林叔占据了上风。

        他斜斜一剑刺向苏唯,苏唯举剑封架,剑至中途却忽然手臂一软。林叔临时易辄,翻手刺他左肋。我想要相救却已有所不及。

        我想要失声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剑刺中林叔手腕。

        林叔松手撒剑,跃出战团。



        我惊魂未定地转头,看见了帐中忽然多出的若干兵士。

        然后我才看见执剑独立的萧采,为剑气激起的衣袂正自落回。他静静望着我说:“你果然是在这里。”

        烛影迷离,模糊了他清华眉目。他站在一帐晕黄的光影之中,如同立于一卷陈陈古画,繁华落尽黯彩苍茫,唯有相望相忆,而永不可及。



        忽如其来的一声惨叫令我蓦然一惊。

        我看见林叔踉跄后退,背上一柄匕首已直没至柄。他手指萧琰,喉中作响,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颓然倒地。

        萧琰脸色苍白自阴影之中步出。

        “皇叔,此人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小侄遭他利用,悔恨莫及。”

        萧采淡淡一笑,

        “这样也好,正该鸟尽弓藏。”

        “皇叔… …”

        “你不必担心,” 萧采一笑,打断他,“我并不打算杀你。”

        我心意难平,上前一步,却为萧采拉住。

        他向我轻轻摇头,

        “命数使然,何必定要怨天尤人?”

        我望见他眼中超拔的平和与淡泊,忽觉万念成灰,再也无力挣扎。



        我们送苏唯回帐,请来军医。他的手臂并未伤到筋骨,痊愈应无问题。待他服药睡着以后,我们静静离开。

        帐外明月染天,清霜铺地。我们并肩而行,千言万语全成无声。

        方才一切仿佛只是噩梦一场,又或者其实现在才是不可再有的清宁梦幻。

        “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我低声问他。

        他停下脚步,仰望皓月长天。

        良久之后,他说:

        “两情久长,与天地不老,来日何能计数?”

        我颤抖着握紧他的手。这是这从不轻易表情的男子唯一一次出口的誓言。天上人间,黄泉碧落,只此一句,我已可与他亘古相随。



        一月十九,大军开拔,浩荡北归。

        叶如居早已寂然离去。我们得知,亦处之泰然。

        萧采与苏唯相谈甚欢。

        萧采似乎对他一见如故,有时他望他的眼神甚至会忽然虚散,仿佛霎那间看见久远以前。

        二月初二,我们到达黄河岸边。

        渡船尚需两日方能备齐,六万大军扎下连营,背山结岸,密密层层。

        萧采于黄昏时收到飞鸽传书,看罢信后,似乎心事苍茫。当晚他草成几封书信,持书出帐,夜深时方才回来。

        他回来时寒金鸣夜,已是四更。

        但我们并无睡意,披上暖裘,我们走出了营盘。

        我们登上了一座山丘,也许是阴山余脉。

        暗云垂野,不见星光,黄河河面冷冷地寒白。

        唯有河岸上连绵不绝的千帐灯火明华而温暖,仿佛可以从此璀灿成了不朽,直至天塌地陷,万物皆休。

        而我们两人,却已身在那些璀灿之外。

        萧采吹起洞萧,远远唤起战马哀嘶。

        霎那间令我觉得无比岑寂。

        脚下所在仿佛是荒埋多年的战场,留连不去的唯有野马孤魂。

        一声暗响,洞萧吹裂。

        我回望萧采。

        他抛下残箫,轻轻一笑:“我不该在这么冷的天里吹箫。”

        我拾起他的箫放入怀中,与他同坐于一块大石。

        寒风萧瑟,一团磷火飘摇而至,不知来自何处荒坟。它围绕着我们,徘徊不去,无限依依。我们静静望着它,仿如望着一只寂寞孤魂。

        “箫声会招引鬼魂。” 我说。

        萧采低声笑笑:“但愿将来,也会有人会吹箫引我来听,不至寂寞。”

        “你不会寂寞,” 我转头望着他,“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一时没有说话。

        我并不要他回答,我转脸望着山下。当人间璀灿之中已没有了他,那人间便已对我全无意义。

        很久以后,我听见他说:“这样也好,我可以不必再为你担心。”



        我并没有再去看他。

        我放心微笑。

        这时我觉得周身温暖,眼前万物澄明。

        帐北的天空已尽,而黄河正滔滔出塞而流。

        我已永远无需灯火,因为我的世界从此再无黑暗。



        二十四 苏唯



        那天早上我无端地惊醒。

        醒来时我听见黄河水喑哑不息的奔流,河中细碎的冰凌相击,结成一片清旷跫音。

        我披衣出帐,看见天空透出一片奇异的浅紫,大河萧萧,而群山寥远,漫天弥地只是无穷苍凉。

        一匹战马的嘶鸣就在此时迎风而起,悲亢凄凉,霎那间凌驾于一切水声之上。

        我循声找到那匹正在马厩中焦躁徘徊的马,看见它的皮毛有如黑夜的凝光。

        我认出了它是萧采的坐骑----“惊风” 。

        它一时站定,凝望着我。它眼中波光闪烁,万语千言。

        忽然间我若有所悟。

        我双手颤抖,拉开了它的围栏。

        它冲出围栏,狂奔而去。

        不久以后我听见远远传来的它的悲鸣,起初激狂,渐而喑哑。

        渐至低回。

        渐成不绝于耳的凄凉短嘶。

        附近营地皆被惊动,报怨猜疑,渐起的人声。

        兵士们披衣挂甲,循声而去。我默默跟随着他们,一直走到帅帐之前。

        时当寂寞清晓,风定寒凝。

        我看见帐前大旗静静低垂,帐上结满苍白寒霜。

        门前风灯犹未熄灭,曙色却已夺去它的光辉。

        “惊风” 后腿弯曲跪于帐前,颈项低垂,声如呜咽。

        围拢而来的人群一片安静,默然无声。

        有人轻轻走开,不久以后连营骚动,马蹄疾响,将领纷纷驰马而来。

        帐前人群越聚越多,空气仿佛沉凝成一块巨大寒冰,缓缓压下。

        我忽然觉得我已被压榨到不能呼吸,而内心空虚万分,无可填补。

        我转身离开人群。

        我奔出军营,沿着河岸溯流而上。

        我不知奔行了多远,直至我看见河道转弯,没入深山。

        我攀上河岸边一丛巨大的礁石,放眼而望,已不见军营。

        河面华光刺目,我蓦然回头,只见冷冷朝阳已破云而出,凄艳半天凝紫,令我不分晨昏。

        黄河浊流于我脚下翻滚轰鸣,莽莽奔向虚空。



        我独立良久,伸手入怀,掏出那晚萧采给我的信。

        我记得那晚他看我的眼光,似是故人隔世相逢的感怀。

        我记得他说过当他死后再拆看此信。他说那一天不会太远,然而我没有料到那竟会近在眼前。

        当他笑谈生死的时候,我望着他。

        我与他匆匆数面,那时却觉得相识如有半生。

        我毫不诧异阿湘为何会爱他,因为我一生所见无人如他那般令人倾服。

        我送他出帐,目送他离开,我独立于黑暗之中,仰望头顶无星无月的长空,我的心情平静寒凉。

        我知道他们两人终将离我而去,我的一生将会重归孤独。



        从我有记忆时开始,我便记得什么是孤独。

        照顾我的是一名聋哑婆婆,我们住在密林深处的一座房屋,终年没有外人来往,以至我的手语比说话还要熟练。

        我的母亲每个月会来探望我一回,每次只能够停留半日。她来时总是清晨,我最爱看温暖阳光透入窗格,映照着她面纱摘下时光华乍现的容颜。

        我六岁那年,一个冬天的早上,婆婆没有起床。

        我做好了饭菜去唤醒她,却发现她已永远不可能醒来。

        我独自哭了三天。然后我发现屋中已没有存粮。

        我取出箱中银两,离开小屋,寻找通往林外的路。

        那一天下起了大雪,我在林中迷路。

        我觉得无比寒冷,觉得世上只剩下我一个。周围的密林永远也不会有穷尽,我躺倒在雪地上,冰冷的雪地仿佛变得温暖,我不知不觉地睡着。

        我醒来时在母亲的背上,黑夜很黑,她的身体起伏,我知道她在奔跑。我的手脚疼痛,但我没有出声。我觉得莫名高兴,因为我知道从此可以不再与她分离。

        她带我走了很远。当我冻坏的手脚重新长好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村庄定居。

        她开始教我一种陌生的语言,她说那是汉话,是我父亲的语言。她说当我长大后,我要去找他。

        她说因为他是汉人,所以他们不能在一起。

        她说因为他是汉人,所以我的存在是一个家族的秘密,她的家人不肯让她亲自抚养我。

        她听从了他们很多年,直到那天她心神不宁临时决定来看我,找到我时看见我已快要冻死,她才下定决心再也不和我分开。

        她开始教我武功,她说我要学会保护自己。

        她常常会在夜里惊醒,为着一些可疑的声音。我们不久开始搬家,因为她害怕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发现。

        我们居住过很多地方,在不断的迁移中我渐渐长大。

        我十岁时她告诉我,在车宛国我们已无处容身。她要带我去中原。

        我们趁夜逃离边境,却被一队车宛兵马擒获。那领头的将军举起火把映亮我母亲的脸,然后大惊失色掉了火把,跪下说:“依兰郡主!”

        我母亲低声叹息。

        “你竟还认得我。” 她说。

        第二天夜里那个将军偷偷放走了我们,他送我们走时说:“永远也不要再回来。王爷已下密令,见到郡主格杀勿论。”

        我记得那时母亲的脸有如月光一般苍白,她握紧了我的手,一语不发。

        那天晚上,我们永远离开了车宛国。



        我们在泗州府居住下来,在那里度过了平静的半年。

        然后忽然有一天夜里,有人来捶我们的院门。

        母亲让我穿好衣服,在床上等候。她自己去打开了院门。

        我听见有人与她在堂屋中交谈,说是父亲派他们前来接我们入京。

        母亲淡淡答应,便说要回房来将我叫醒,稍为打点行装。

        她走回卧房,关好门户。

        她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在我耳边用车宛语低声地说:

        “他们不是你父亲派来的,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敌人,想要利用我们对他不利。我会出去对付他们,你要趁乱逃走,不要被他们捉到。”

        她将一个东西塞在我的怀中。

        “这是你父亲当年送我的信物,好好保存它。他… …”

        她还要再说下去,忽然门上有人擂响。

        她住口不说,在我脸上狠狠一亲,将我推至窗下。

        “快些逃走。” 她头也不回地说,然后她抽出匕首,猛地打开了房门。

        我看见她手中的匕首刺出的骇人血光,听见那人厉声长叫。

        院中人声嘈杂,咒骂呐喊,一涌而入。

        我打开后窗,骑在窗上,最后看一眼母亲。堂屋里的灯光映照着她的侧影,她美丽轮廓鲜明如画,在暗室之中散发着夺目光辉。

        人影绰绰,敌人已冲入堂屋。我翻下窗户,奔向院墙。院墙之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拼命狂奔,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满脸。

        我听见身后人声渐近,知道他们正向我追来。

        我跑到踉跄,满嘴血腥,然后我感到有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击上我的后背,我一头栽倒,我最后的知觉是一片绝望与无比孤独,因为我忽然明白从此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



        我被人带到了京城。

        一个风采翩翩的中年人从他们手中将我领走,把我回了他的家中。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我牢牢记得母亲说过的话。我踏入他家时,心中充满敌意。

        他的家中有很大的花园,开满了白色和紫色的花朵。一个美丽妇人和一个女孩坐在凉亭,看见我们,他们笑吟吟地走来。

        那个女孩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仰头望我。

        她的皮肤雪白,容颜清丽,她那时梳着双鬟,穿着浅紫色绣小白花的纱衣。她仰望着我的眼眸清澈如泉,阳光下幻出霓虹般的华彩,却仍无限纯真。

        我记得初见阿湘时每一个细节,我记得我们初见当日,她便牵了我的手在她的家中四处游玩。在以后的很多年中,她也曾不只一次牵我的手,与我并肩同看花落花开。

        有时我忽然觉得我过去半生,不过就是这样一次次牵她的手,一次,两次,不可计数,然而今后,再也不能。

        我在阿湘的家中安然度过了九年,他们并不曾象我母亲所说,用我来对付我的父亲。

        直到有一天,阿湘的父亲仓惶从外归来,将我叫进他的书房。

        他看着我,叹息一声:“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我沉默地点头。

        他站起踱步,低声说:

        “那么我也不必多说。我抚养你多年不过是留当我们的杀手涧,可惜四皇子不听我言,坐失时机。时至今日悔之已晚,我对你别无他求,只是阿湘一向待你甚厚,于你身世一无所知。我只希望你能带她离府,护她一生周全。”

        他转身望定我,等我回答。

        “我会的。” 我说。

        他长舒一口气,挥手让我出去。当我走到门口,他却忽然说:

        “这么多年,有时候,我会忘记你的身世。”

        我站住,明白他话中意味。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他指点我文章武功,或是当我与他棋盘酣战,我又何尝没有在某一个片刻,忘记他是逼死我母亲的那些人的同党,忘记他是我父亲的敌人?

        人生难得绝对的爱恨,情仇总是难解难分。

        所以我明白阿湘。

        当她行刺后被擒,我潜入王府昏暗的牢狱中救她,乍见她空洞神情的一霎,我已明白她对萧采的爱恨牵缠。

        我已明白今生今世,我再也得不回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余什么希望,我只希望她可以幸福。

        我希望她可以与他偕老,即使她一生都要经历爱恨不息的交战,她依然可以领略到幸福。

        然而仿佛我一生所有的希望都会成空。

        萧采命不久长,而阿湘,我清晰知道她会何去何从。



        我永远记得那个傍晚的衰草枯阳,万山残雪。

        在那个傍晚,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拥抱我。

        我觉得那是我们相从半生的一场见证,是我们缘尽于此的一记绝响。甚至连他生也都是不可期许的,因为我知道她的来生之约已经给了谁。

        她同我母亲一样,径自在我生命中划过一道温暖美丽的幻彩,然后倏忽离我而去,再不可追回。

        我知道一切终会失去,也许每一个人与生俱来永不会失去的只有孤独。



        我脚下的礁石微微撼动,那是种超乎黄河浪涛之上的声威。

        远远传来炮声动地,仿佛要以其无穷郁奋逼转大河流水,动摇崇山峻岭,震落我头顶冷冷冬阳,击破整个混沌阴霾的时空。

        我知道那炮声为谁而鸣。

        炮响十二记。

        主帅殁于军中。

        我静静倾听十二声炮响。然后黄河万古不变的波涛重回耳边。

        我以颤抖的手指打开萧采留给我的信。

        信中所写令我不能置信自己的双眼,随即兴起的是万丈空茫。



        二月十七,我们重返京城。

        帅旗半落,三军缟素,凯旋之师却士气低靡。

        皇上亲至胜衣亭相迎,素酒淡宴,与众将同饮。

        我远远看见他寂然踞坐于主位的身影,一时万念生废,黯黯失神。

        不久朝野分功论赏,西征将领多得提封。萧采被追封追谥,丧仪隆重空前,皇上亲自扶棺,极尽生荣死哀之能事。



        两个月后,我决定离开京城。离京之前,我趁夜去看望他们的坟墓。

        四月春尽,飞雨落花。他们的坟前竟已芳草离离。

        雨声穿林打叶,点点滴滴。四周如此凄静,仿佛这里已非人间。

        我在雨水中放任自己泪流满面。

        很久以后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当我转身我便看见了他。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 他说,“我一直派人守在这里。”

        我低头无语,我不知道自己能对他说些什么。

        “我派人找过你们很多次,” 他说,“我还亲自去找过你们,却没有找到。”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眼光满是哀伤无奈。

        我轻轻冷笑:“你找过我们么? 在你登基以前?”

        他目光一闪,没有作声。

        “早在你登基之前,母亲已经死了。” 我说。

        不知为何我感到郁气上涌,难以自制,我指着萧采的墓碑对他说:

        “他死了,你伤心,但是他活着,你又永远不会放心。我的母亲为你而死,你会为此一生怀念,但如果那时她便带我来找你,你又会怎样? 难道你会将我们留在身边?”

        我望着他,他不能回答。

        “也许你会在那时就杀了我们。” 我冷冷地接道。

        很久以后他才回答:

        “你明白这些,我已经可以放心。”

      细雨朦朦,织成一片随风幻灭的青烟。

        他走到萧采墓前,手抚墓碑,低声问我:

        “你还记不记得他有什么遗言?”

        我忆起那晚萧采一言一笑,宛如眼前。

        我记得他那时超然神色,仿佛已禅退尘埃之外,浮游万物之表。

        我低声说:“了却君王天下事,何计生前身后名。”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雨后天清月淡,落花返香。

        我在月色中凝视我的父亲,看见他刹那失神的脸,眼中迷乱嘈杂的波光。

        我为他感到无比悲哀。

        我从颈中解下他当年送给母亲的玉佩,放在他的手中,转身静静离开。

        月光淡漠。

        映照着墓前玉阶,阶下一带幽兰。

        兰上雨水如同泪眼。

        而我此生再也无泪可流。

        我知道。

        我已无泪可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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